“我要去市区看看奶奶。”常欢答。

“怎么想起来看她了?”常怡不解了。

“有些话要问她。”常欢没有过多解释。

常怡还想接着问,前面的韩滨已经启动引擎,姐妹俩不得不告别,常欢一直看车消失在大门外,她方进屋给姑姑常晟玲打了个电话,告知自己要去拜访。放下电话,在路上花了整整两个小时,才到了市区姑姑的家。奶奶的卧室不用姑姑告诉,她闻见烧香的味道,就知道奶奶在哪间屋子,推门进去,屋子里香烟弥漫,显然信佛一辈子的奶奶,仍供着菩萨。

顺手关上了身后的门,小小的屋子,只有自己跟八十多岁的奶奶。

她看着她,自小她们三姐妹就跟奶奶不甚亲近,自己和小妹出生之后,据说奶奶一眼都没有看,听说是女孩,连鸡蛋都省了,母亲的月子也不曾伺候,小时候不管家里有什么东西,都没有自已和妹妹的份儿,那时候最常听奶奶说的一句话就是:丫头都是赔钱货,养大了又确什么用!

常家人血液中流淌的自私与无情的基因,追根溯源,这老太太贡献不可谓不大。

她没存心情寒暄,祖孙俩,若不是自己放不下母亲的死因,绝对不会来探望她,老死不相见也没有什么遗憾的。

“你来找我有事?”常家老奶奶显然也不认为孙女是来对自己嘘寒问暖的,上来就直奔主题。

“我是想问问你我妈当年是怎么死的。”

常老太太哂了一下,乌黑略厚的嘴唇撇了撇,不以为然地道:“她都死了这么多年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被我爸赶出家门,这么多年来一直不知道我妈的死因,那天晚上,你第一个出现在现场——你看见什么了?”常欢说完了,盯着奶奶,看她仿佛没有听见自己的问话一般,脸上表情淡淡的,满是无动于衷。

“我什么都没看见,她摔断了脖子,就那么死了。”好久,常奶奶才不咸不淡地扔出来一句。

“我不信。”对这样明显敷衍的答案,常欢一点儿也不想客气了。

“你不信?”常老太太抬起眼睛,总算从常欢进门到现在,正眼打量了眼前的这位不速之客。她显然从没碰见敢用这个口气跟自己说话的,不管是儿子女儿,还是小一辈的,也不管当着多大的官,有多少钱.在她面前,从来没人不毕恭毕敬,她活在一个自己拥有绝对权威的世界里,因此不能相信眼前这个孙女敢这样说话。

“我不信,我妈头上的伤口,绝对不是摔出来的。”常欢一边说,一边盯着奶奶的脸色,一老一少对视着,两个神经一样强悍的女人谁都没有移开目光,常欢嗅着鼻端的檀香味道,她微微一笑道:“我不信佛,可是我倒是听说撒谎要下拔舌头地狱;要是做了更大的孽,死后还有十八层地狱等着呢…”

她还没有说完,常老太太的脸色就变了,狂怒地指着常欢道:“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了?”常欢反问她道。

“我是你奶奶,你竟敢这么说我?”常老太太的声音高了起来,外间传多脚步声,显然在家的常晟玲听见了,赶了过来。

“我没提名,没道姓,心里没鬼,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你?”常欢目光审视着眼前老太太的脸色,从那双几乎没有温度的眼睛里看到了迟了十年的真相,后悔和怨恨一霎时充满了她全身——十年前她该有多恨父亲,该有多年少无知,才能眼睁睁地看着杀人凶手站在母亲尸体旁边,而将那样的罪名安在父亲头上呢!

常晟玲推门进来,看着室内的祖孙俩,不解地问母亲道:“妈,怎么了?”

“你来的正好,这个孽种说我杀了她妈…”

常老大太的话没说完,常晟玲吓了一跳,仿佛看着一个疯子似的责备常欢道:

“奶奶年纪大,我们平时说话都不敢大声——你这孩子怎么一点儿分寸都没有!”

.“我有没有分寸,自己知道。”常欢淡淡地答,她看着佛座下一团灰色的奶奶-冷冷地道:“要是我没有记错,我母亲嫁进常家二卜年,对你从来百依’酬哽,你现礼手上挂的佛珠,还是她十年前买给你的吧?你耳朵上的玉坠子,用了她将近半年的工资,我小时候亲耳听见她说,她从小没妈,要把你当成亲生母亲来孝顺---你到底为什么那么狠心?”

常晟玲不等母亲回到,对侄女大怒喝道:“别再胡说了!你走,你现在就给我走!”

常欢一双亮极乐得眼睛猛的转向姑姑,里面似乎要失控一般的怒火和怨恨让常晟玲不自主地倒退了一步,常欢冷冷得道:“你像让我走,除非抬着我的尸体出去——我今天要是不问出个子丑寅卯来,我就是不少常晟尧养的!”

常晟玲显然没有想到这个侄女竟然会这样凶悍,她怔怔的看着常欢,又看了看母亲,见母亲脸色紧绷,挽着佛珠的手慢慢地数珠子,若不是仔细观察,丝毫感觉不到她扒拉念珠的手指在微微颤抖,她看着看着,心中茫然起来,眼睛在母亲河侄女之间徘徊几次,拿不定主意的沉默着。

“你说那样的狠话,又能怎么样?我不承认,你还能把我掐死么?”好一会儿,常老太太才无所谓地问她她笃定的话音方落,只听架子上哐啷一震,尚在燃着檀香的香积橱被常欢一下子扫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而她视如珍宝的檀香木菩萨被常欢拎在手里,这个心中没有佛祖的孙女眉毛立起,跟个煞神一样的道:“ 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把这个菩萨摔个粉碎?”

一直盘腿端坐的常奶奶总算站起来,脸色煞白,看着常宽手里的菩萨,声音有些颤抖的道:“你敢摔那个,不怕天打雷劈么?”

常欢冷笑一声,芊芊细手在菩萨的杨柳枝上微微用力,看在老太太眼里,视乎她 要把那杨柳掰断一般,她吓得倒退了一般,倒抽一口冷气,听常欢冷冷道:“你不信就试试看!”

常老太太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孙女坏了抱着的木雕菩萨,一语不发、常晟玲看了良久,一旁摇头道:“欢欢,你这件事做的有欠考虑,你母亲去世十年了,你怎么现在开始算十年前的旧账?这十年你都做什么去了?”

“我照顾小怡,没功夫,”常欢简单的答。

“你不该来文奶奶,没有人会亲口承认自己是杀人凶手,你该相信公安的判断!回家去吧!别无事生非,要是奶奶因此被你气坏了,你就作孽了,”常晟玲看着母亲的脸上,对侄女半时劝半时吓地道。

“姑姑你说错了,她其实已经承认她杀了我母亲…”

“你说什么?”常晟玲吓了一跳。

“奶奶是个好杀人凶手,可惜不是个好演员,她嘴上不承认,脸色和眼睛却承认了——如果没有杀人她手哆嗦什么?”常 欢冷冷地笑了一声、常晟玲随着声音看过去,果然见自己母亲的瘦仍在微微哆嗦,一时不明所以,踌躇的当地,不知道改怎么办才好了。

“我现在只是想问你为什么要杀他?我妈妈活力四十多岁,从来没有顶撞得罪过你,你至于那么恨她么?恨她恨到要让她死?”

她没有等到奶奶的回答,眼前的老奶奶将目光盯着窗外,看也不看自己。

“她养育了我们姐妹三个,除了没有给老常家生下男孙——”常欢说到这里,嘴巴停住,猛想到昨天晚上跟韩岳之间的对话来。

多好的杀人动机!

她闭上嘴,盯着窗前那张小窗矮矮的一团灰色影子,头发已经全白了,以前总是握着拐杖的手,此时青筋浮出,皮包着骨头,正心有鬼胎的紧紧抓着佛珠,跟抓着救命稻草 一样——有八十四五岁了吧啊,好人不长寿,这样的寿命 若是给了母亲,该有多好!

她将菩萨座放在供桌上,沉重的檀香发出一声哒的轻响,常欢见奶奶回头,灰白的眼珠在供桌上看了看,抬起目光对着常欢,似乎不明白她怎么着一会儿的功夫,偃旗息鼓了。

“供再多的菩萨,也洗不净做下的捏,我不是你,杀人的事情我做不来,可我想就算我不能把你怎么样,你在这个世界上的日子也快到头了,老天再不长眼,也不会让满手血腥的人长命百岁!哪天阎王小鬼来勾你的时候,别忘了你信的菩萨上炷高香,省的落到十八层地域,永世不得翻身!”

她看也没有看奶奶脸上的恐惧惊怖之色,说完了,起身向外走,经过常晟玲身边的时候,低低的对姑姑道:“姑姑,我们俩都挺倒霉的,你有这样的母亲,我有这样的奶奶——你哪天不恨我的时候,我再来给你赔罪吧。”

说完了这句话,她不等姑姑有所反应,快步离开。

常欢回到家里的时候,常怡和父亲仍没有回来,她走进父亲的屋子,坐在父亲平素躺着的床边上,想到过去十年,—直以为是父亲亲手杀了母亲,自己这些年满心的乖戾与怨毒,莫不是由此而来,那些时候对父亲的错怪与辱骂,他是不是也蛮伤心的?

又或许,他并不在意吧?毕竟这个给了自己生命的男人,性格跟自己的奶奶一般无二,都是冷血无情的人。

她双手捂住脸,陷入一种对往事复杂莫名的情绪中。

等常怡韩滨带着常晟尧回来,已经是午后了,常怡忙着去开店,将父亲交给姐姐,跟韩滨匆匆离开了。

常晟尧坐在轮椅上,歪着头看着小女儿和韩滨走远,他微微呆滞的目光闪了一下,转过头看着常欢,嘴里发出呼——呼——的声音。

“你想说什么?”常欢蹲在他旁边,若是在以往,她对他现在这副惨样只会冷冷一笑,心情不好还会讥讽两句,这时候因为自己竟然将杀人罪名错安在父亲头上十年,而心中微有惭愧,遂难得耐心地轻声问道。

“呼——呼——”常晟尧费力地道,一边说,一边看着常欢,虽然是大病之后肌肉无力之人,神情仍然僵硬,但眼睛里的焦灼清晰可见。

“我听不清你说什么。”常欢摇头答。

常晟尧的左手动了一下,抬了半天,也碰不到常欢,常欢伸出手握住父亲,感到父亲的手枯干瘦弱,有点儿难过,低头良久,好一会儿之后才感到父亲拇指食指做了个手势,微微左右晃动,她盯了一会儿,恍然道:“你要写字?”

常晟尧微微点头,眼睛里露出一抹欣慰的神色。

常欢起身拿过纸笔,自己捧着纸,将笔放在父亲的手里,只见父亲歪歪扭扭地在纸上画了起来,几乎过了好几分钟,才歪歪斜斜地写了一个不成字的字。

常欢盯着看了半天,沿着父亲的笔迹一笔一笔描下来,诧异道:“启?”

常晟尧点头,僵硬的脸闪过一抹兴奋的神色。

“什么启?”常欢不懂了。

常晟尧接着费力画了一会儿,这次的字无论常欢怎么认,都辨认不出来是个什么了。父女俩猜谜似的猜了半天,常欢始终没有猜对,后来常晟尧无奈,又勉力写了一个,这次常欢—下子就认了出来,纸上是个“弟”字!

“弟弟?”常欢喃喃着,看着父亲惊讶道:“启骏?”

这次父亲眼睛里的神色显示她猜对了,常欢哦了一声,恍然道:“你想让我把弟弟找回家来?”

常晟尧的手微微动了—下,常欢忙伸出手握住,手指上微微的着力,显示刚刚的话说到了父亲心里。

仅剩一口气的父亲,半条命都没了,心里最惦念的仍然是他唯一的男丁!

那个踩着母亲尸体诞生的男孩,韩嫣的儿子,当年若是没有这个常启骏在韩嫣肚子里,母亲还会被那样残忍地杀死么?

“我会把他找回来,你放心。”她低声道。她会把他找回来的,就算不为父亲,单单只是为了给惨死的母亲出一口气,也要把他找回来!

常家的人和钱,她哪个都不会让韩嫣白白得了去!

晚饭时候她尚在忙碌时,韩岳就推门进来了,常欢扎着围裙,高高的马尾辫子吊在脑后,转身见了站在厨房门口的他,先足惊讶了一下,接着就笑了,两个人互视片刻,韩岳起身走到她身边道:“忙什么呢?”

“给我爸爸熬汤。”她答。

“什么时候熬完?”

“已经好了。”她答,说着话的工夫,韩岳已经站在了她身后,她回转头跟他说话的时候,肩膀微微碰了一下他的胸膛,自己的额头上冷不防地一热,被韩岳亲了一下。

常欢抬起眼睛对他笑了一下,韩岳盯着她,好久移开目光,看着灶上的汤水,又问了一句:“什么时候回家?”

他显然说的是诊所楼上他的那个家。

“爸爸吃完了,我就回去。”

韩岳嗯了一声,点头道:“我刚才看过他了,他看起来不错,你和小怡用了不少心。”

“不然怎么办?把他扔到大街上?或者看着他等死?”常欢摇摇头,一边在锅里翻搅一下,停了火,一边低声道:“我今天弄明白了,是我奶奶杀的人,可怜我当时怎么就想不明白呢?一直以为我奶奶腿脚不好上不了楼,根本没想过以她那样歹毒的心肠,要真是起心杀人,那么短的一段楼梯算什么,爬也爬上去了。”

“她新口承认了?”韩岳不能相信地问。

“没有,不过也跟承认差不多了,她信佛一辈子,我一说杀人要下十八层地狱,她就快哆嗦成一团了,没做亏心事,那么怕做什么?”

韩岳嗯了一声,很审时地不再多言。

“你吃了晚饭么?”常欢也不想多谈这个话题,感激他的体贴,对他微微一笑道,“要是在这里吃,可没有鱼肉,吃有汤水给你一碗。”

“这么可怜?”

“那再加一碗米饭好了。”

“不必不必,我还是回家吃饭算了。”

常欢笑了,看看汤水熬好了,让韩岳稍等,她进屋增喂父亲,将父亲收拾妥帖,已经过了整整一个小时。她走出来,见韩岳仍然坐在沙发上,她上前歉然一笑道:“我爸吃饭还是有点儿费力,你等得不耐烦了吧?”

“我闲着也没事做,你家沙发很舒服。”

两人相视一笑,一起出门向诊所走去。小镇的晚饭后,总是有很多人,唱歌跳舞闲聊的人东一群西一堆。他们俩一路上遇到不少熟面孔,常欢目不斜视,对谁都当没看见,韩岳则难免要稍事耽搁,脚步渐渐就慢了下来。

常欢百无聊赖地等在前面,看他被一群众乡民围在中间,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全都用一种需要的神情与他交谈,她先是一边冷冷地旁观,后来渐渐地不耐烦,目光扫过站在人群中个子高高的他,见他始终一脸云淡风轻,从容豁达的性格在这种时候显露无疑。

于是,好久她都移不开眼睛。

等到乡民们总算散开,韩岳才能走到她身边,对常欢笑道:“等得烦了吧?”

“是啊,他们围着你做什么?”

“不过是身体上的一些小毛病,还有问我什么时候到他们的村子搞医药下乡的事情。”

常欢哦了一声,这件事她也有参与,难免关心起来:“他们还挺在意这件事?”

韩岳笑了,点头道:“他们当然在间了!不要钱的门诊和药品,你当这种事年年都有?”

常欢白了他一眼,不甘地道:“我不是替你担心,怕你连做好事都没人捧场么!”

“谢了,我这不是做好事,你可千万别把我想得太好,我就是出去混个好名声,她让他们都来我的诊所和药店买药。”韩岳满脸笑容地随口道。

常欢看他那副得意的样子,不觉莞尔,双手不自禁地挽着他的胳膊,相伴着回家。离诊所和药房不远的时候,想起药房的经理许鸣来,对韩岳道:“对了,许鸣说要我陪他出去采购,你知道么?”

“什么?”韩岳脚步停了,看着她。

常欢见他不知道,遂将今天早上许鸣说的话复述了一遍,但把许鸣喜欢白雪萍的事略过不提。

“太胡闹了,他在想什么呢?”韩岳十分不高兴地说。

“怎么了?”

“没怎么。”韩岳的脸色不悦,不再说话了。

常欢摇头不解道:“你生气了?”问了看他不答,挑眉不以为然道:“你可真是爱生气,说不定我真是个人才,这么一出马,也许就能做成你们男人做不成的事…”

“那是一定的。”韩岳低低地,十分不悦地答道。

常欢想不到他这样回答,眉毛疑问地弓起,韩岳深邃的目光转向她,声音十分低沉地道:“外面的世界,不用我说,你想必也知道是什么样子,对你这样漂亮的女人来说,诱惑尤其多。我不认为让你出去交际应酬谈生意是个好主意,你说我自私也好,嫉妒也好,我都认了,但是只要这要点一天是我的,我就…常欢不等他说完,已经摇头道:“小山,你把我想得太单纯了,我在外面生活了十年,什么样的诱惑我没有看到过?社会再复杂再肮脏,个人也没办法,既然改不了社会,就只好去适应,许鸣的提议我其实很有兴趣,你真的不考虑让我试试看?”

“想都别想。”韩岳直截了当地答,口气中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常欢佯怒地耸肩道:“哼,有眼不识金镶玉!在知人善任这方面,你可落到许鸣后头了。““如果知人善任指的是让我未来的老婆去陪酒应酬,我宁可关门!”韩岳的口气一点儿也不像是开玩笑。

常欢玩着他的手臂微微一僵,她侧头看着他,韩岳一双幽黑的眼睛也望着她,两个人互视片刻,常欢绷起脸道:“什么老婆老婆的?我答应嫁给你了么?”

韩岳没有回答她,只是伸出手将她僵在自己胳膊上的手紧紧握住,一脸严肃认真,带着一股她无法忽视的执着,深深地注视着她。常欢与他对视瞬许,心跳慢慢地加速,她感到自己的嘴唇似乎有颤抖起来的危险,轻轻地用牙齿啮着下唇,平素一双总是充满挑衅神情的眼睛,此时羞涩又柔和,垂下的眼睫毛长而乌黑,令人心颤地微微抖动。

心荡神驰里,他们全然忘了这个世界。

“从早到晚,勾三搭四,你还真是忙得很!”一个声音在旁边冷冷地道。

常欢和韩岳同时向声音来处望过去,之间白雪萍穿着一件蛋清色的长裙,站在诊所门口,正冷冷地盯着二人。

常欢从柔情蜜意里醒过来,片刻之后才悟到她说的是什么,正要反唇相讥,韩岳已经一把拉住他的首,暗示得紧了紧,听他对白雪萍道:“怎么才下班?”

“我跟药房说缺三十支葡萄糖,他们下班了才送来。”白雪萍薄薄的嘴唇说话时候有些僵硬,目光在他跟常欢紧握在一起的手上逗留片刻,一开眼睛轻轻地道:“小山大哥,诊所的那些罩布,以后不能送到张伯家去洗了,我昨天去拿衣服,看见他家擦地的抹布也扔在洗衣机里搅,这不符合我们的卫生要求;还有小赵今天体检时,没戴手套,我说了她一次,你明天最好再提醒她,让她养成按照程序做事的习惯——另外,我们以后每天的诊金,是不是不要放在诊所楼上过夜?四点之后,其实病人已经不懂,送进银行更稳妥一些?”

她一边说,韩岳一边点头,等她终于停了,韩岳松开一直握着常欢的手,对白雪萍十分诚恳地感谢道:“雪萍,你能回来真的太好了,这诊所真的不能没有你。”

白雪萍清秀的脸闪过一抹淡淡地红晕,低头轻声答:“你就是这么说说罢了,难道还会给我涨工资?”

“你觉得工资不够用了?”韩岳十分实在地问道。

白雪萍淡淡地摇头,看着韩岳,目光在他脸上盘旋不去,良久才低声道:“这跟够不够用没多大关系。”

韩岳有一阵什么都没说,想了一会儿,说了一句:“你放心,待遇上不会亏待你的。”

白雪萍低着的头抬了起来,她扫了一眼常欢,嘴角微微一动,对韩岳轻声道:“刚才镇医院的梁医生来了。”

梁医生梁松华是镇医院里唯一一个接受过正规医学院训练的医科毕业生,业务匪巢,可惜初进入社会时因为年轻气盛,在医院里得罪了当权派,被排挤到花溪镇的镇医院,抑郁不得志很多年,韩岳在建立这个诊所初就和他联系过,他一直犹豫不定,毕竟镇医院虽小,可仍算是国家正规医院,若辞职跟着韩岳干,那就是彻底的下海,再没有回头路。

“他怎么说?”韩岳问道。

“他说——”白雪萍一句话还没有说完,诊所旁边药店的门开了,许鸣从里面跨了出来,看见他们三个人站在这边,神情一愣,犹豫了一下问道:“你们站在这里做什么?吃晚饭了么?”

常欢默默地,难得的保持观望,没有回答,韩岳则没来得及回答,因为一旁白雪萍接口道:“我饿了,正要去吃饭。”

“那一起去吃吧!”许鸣似乎随口道。

“可惜我刚刚吃过了,不然就陪你一起去。”常欢看了一眼许鸣,笑着拒绝了他,她给许鸣的笑容看在白雪萍眼里,觉得意味深长得可憎,鼻端克制不住地冷冷哼了一声。

许鸣脸红了,不好意思接过常欢的笑容,转脸向着一旁,嗫嚅着道:“既然这样,我走了。”说完,转身就要走开。

“等等,我跟你一起吃。”白雪萍冰冷地瞪了一眼常欢,在许鸣身后紧赶几步,与他并肩而行。

常欢盯着白雪萍苗条的背景,感到一旁的韩岳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她对他翻着白眼道:“看什么看?你如今见识了什么叫真的有手段,对不对?”

“对,太对了。”韩岳淡淡地道,“你刚才在干什么?”

常欢笑嘻嘻地反问道:“我干什么了?”

韩岳脸都黑了,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拉着她向楼后走,常欢知道他不高兴的由来,自己心里反而很高兴,要用力抿着嘴角,才能忍住不要笑出来。她一点儿也没反抗,由着他把自己拉到了楼上,等韩岳将房门在两个人的身后关上,她对着他铁青的脸笑道:“你生气了?”

“不许你用那种口气跟许鸣说话。”

“哪种口气?”常欢长眉微挑,眼镜亮晶晶的,带着笑意看着韩岳,慢条斯理地反问他。

“就是这个勾引人的口气!”韩岳几乎咬牙切齿地对她说。

“你觉得我是在勾引许鸣?”

“你不是么?”

“不是。”常欢看他脸色都变了,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把继续恶作剧的念头压了下来,她走到沙发处坐了下来,打开电视,盯了一会儿荧屏,才对仍在门口黑着脸站着的韩岳道:“你干什么?真生气了?”

“许鸣不是我,他根本不了解你,你那样对他说话,他会认真的。”

常欢想到刚才许鸣脸红的样子,和白雪萍几乎要杀了自己的眼刀,憋不住大笑出声,那个白雪萍生气了吧?哼哼,气死她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