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有心事,乔初意看得出来,可旁敲侧击地问了几次也没得出个所以然来。

直到有一天,夜过小半,乔初意已经关灯躺下,忽然听见他压低声音在打电话。

乔初意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把卧室门拉开一条缝隙,客厅的声音很清晰地传进来:“恢复得不太好……这个办法是可以,但太麻烦你了……嗯,什么时候来接她?好。”

他嗓子微哑,停顿了很久,才说:“小乔就拜托给你照顾了,乔叶。”

居然是在和姑姑通话。

从断断续续的交谈里,乔初意大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乔初意的手臂没什么明显好转,清淮有一家康复疗养中心很出名,自从得知她受伤的消息,姑姑已经提过好几次要把乔初意接到她那里去,以便在专业复健师的指导下做科学复健,甚至已经联系好帮乔初意办理新学校的入学手续。

他迟迟不应。

乔爸虽然整天乐呵呵的,一副脾气很好的样子,可乔初意知道他是多么倔的人,只要是他认定的想法,绝对不会轻易更改。

所以这么多年坚决不和姑姑有任何联系,每次姑姑打来电话,他都愤愤地挂断,好像只有不原谅,才能缓解当年双亲突然逝去的悲痛。

可这次为了她,他竟然也能试着放下顽固多年的心结,尽管那很难。

他最后还是说服了自己,只是为了他的小女儿能够尽快健康起来。

最难的是放下,爸爸心里,该有多难过啊。

黑暗的房间里,照进一束清冷的月光,乔初意赤着脚站在这小小的一片月色里,紧紧攥住门把手,眼角湿润,几乎落下泪来。

人这一生,很多东西过去了便不会再回头。

唯独爱不是这样。

它涓涓如溪流,绵绵似山脉,不休不止,贯穿一生。

所以,请你一定一定要相信。

无论到什么时候,在这个世界上,一定会有人深爱你。

也是在这个晚上,乔初意懂了,父爱是沉默,是妥协,是无坚不摧,是不顾一切。

如山,却不止如山。

客厅里,乔爸挂了电话,长长地叹了口气。

乔初意悄悄把门关上,重新躺在柔软的床上。她心里闷闷的,把枕边玩具熊的围巾解下来,再重新给它戴上,如此反复了几十次,直到天透出亮光才睡去。

乔叶很有效率,她接过那通电话,风风火火地把手里近期所有的工作全部推掉,关于乔初意的事都安排妥当,没过多久就到灯溪镇来接她。

已是三月末,小雨淅淅沥沥。

乔叶没有带助理,而是亲自从清淮开车过来。她撑一把透明的伞,袅袅婷婷地站在门口,头发绾成低低的髻,两鬓飞起几缕发丝沾了细润的雨,素面朝天,穿得很郑重,和乔家父女一照面,瞬间红了眼眶:“大哥……”

乔爸点头,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姑姑。”乔初意拎着行李箱,乖乖地叫她。

乔叶收了伞,微微弯腰,双手捧着乔初意的脸,惊喜地说:“哎呀,我们小初意现在这么漂亮啦。”

原本不觉得,靠得近了,乔初意可以闻到她身上有清淡的雪松木香味。

要跟几乎素不相识的姑姑一起生活,乔初意之前心里揣着小鼓,这句话后乔初意立刻喜欢上了她。

清淮路远,为了少开夜路她们不能停留太久,简单寒暄了几句,乔叶接过乔初意手里沉甸甸的行李箱,同乔爸保证:“大哥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初意的。”

“爸爸,我会很听话的。”乔初意坐进副驾驶的位置,从车窗里伸出脑袋,朝爸爸挥手。

乔爸笑了,两手背在身后,粗着嗓子吓唬她:“我跟你姑姑说了,要是不听话尽管揍你,我允许了。”

乔初意朝他吐舌头。

乔叶也笑:“我可舍不得。”

要走了,乔叶帮她扣好安全带,然后转动钥匙,发动了车子。

乔初意一直回头看,直到爸爸的身影越来越远,最后融成雨雾里一个小小的点。

车子开出段距离,快驶出灯溪镇的时候路过一个浅水池塘,春雨在池塘里砸下无数个酒窝,一株歪斜的桃树伸出两丛茂盛的枝干,半卧于河面,细白桃花密密压在枝头,随风点点洒在清波上。

这样如画的美景,大概很久才难见到了。

怅然若失的感觉在所难免,毕竟这是乔初意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离开灯溪镇,离开家。

乔叶看她情绪低落,没有多言,只是打开广播,随手调到一个频道。

电台里正放着一首老歌。

旋律再熟悉不过,自从第一次听过到现在,乔初意已经听过无数遍。

那首《似是故人来》。

即使她仍旧不懂粤语,也早已将歌词记得烂熟于心,时不时地还能哼上两嗓子,比如这一句——

“人在少年,梦中不觉,醒后要归去。”

这句歌词乔初意记了很多年,醒后要归去,可何处是吾乡。

路程远,车里有些闷,乔初意没坐过那么久的车,听着广播怏怏地靠在座位上,不多时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一觉醒来天已经黑透了。

闪烁的霓虹灯照亮夜晚,路上车水马龙,鸣笛声不绝于耳,繁华喧闹从身边游过,让乔初意移不开眼。

“到清淮了,为了欢迎我们的宝贝,姑姑带你去吃美食。”乔叶语气活泼,看起来心情非常好,她打个方向转上另一条路,又走了十分钟,停在一家日料店门口。

店面古雅,檐下三面吊着灯笼,彩幡被晚风掀起一角,看起来很有格调,乔初意亦步亦趋地跟进去,她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好奇地左顾右盼。

服务生礼貌地把她们引进棉纸横隔的包间里,乔叶接过来菜单,仔细询问过乔初意,斟酌着点了牡丹虾、鳗鱼寿司、天妇罗、三文鱼刺身和牛油果手卷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菜单刚递出去,乔叶想了想,又添上奶油汤和抹茶冰激凌。

“姑姑,点这么多,我们吃不完吧,而且这里的菜看起来好贵。”乔初意小心地拽了下乔叶的袖子。

“没关系,吃不完我们打包回去当消夜,”乔叶从桌对面伸过手来,轻轻搭在乔初意的手背上,她只觉得姑姑的手十指纤纤,又柔软又温暖,“初意,从今以后我的家也是你的家,姑姑很会赚钱哦,不用替我节省。”

乔初意眉眼弯弯,终于开起玩笑:“那你要当心啦,我可是很能吃的。”

“尽管吃。”乔叶神色动容,温柔如水,“初意,谢谢你,愿意来和我相依为命。”

这顿饭吃了很久,乔初意不再拘束,慢慢打开话匣子,和她说起很多往事,乔叶也配合着或惊呼或拍手,气氛其乐融融。

乔初意没想到,像姑姑这样的画家,21岁在圣彼得堡举办个人画展,第一次参与画作拍卖就刷新了青年画家的最高成交纪录,前几年创作的《微光》甫一露面便被瑞士普利艺术馆收藏,现在三十五岁了,居然还像个天真烂漫的少女一样。

姑姑是个很酷的独身主义者,至今未婚,多年来一直独自生活,时光真是善待她,好像没有给她留下一点痕迹,还是那样年轻好看。

可谁会真正喜欢孤独呢,乔初意想起刚才的话,心里软下去一角。

吃完饭已经将近九点,乔叶去结账,嘱咐乔初意先去大厅等她。

乔初意吃得很饱,心情畅快,哼着歌往厅里走,围巾拿在手里一甩一甩,刚经过一个包间,突然从里面掷出一个瓷碟子,好巧不巧地正碎在乔初意脚边,尖锐的碎裂声把她吓得呆立当场。

很快,一个西装革履打扮的中年人奔出来,冲乔初意鞠躬:“不好意思,您没被伤着吧?”

“没有没有。”乔初意被西装大叔周到的礼节弄得手足无措。

“是不是我成了残废,连在哪里吃饭都由不得自己了?”摔个碟子还不消停,包厢内又传出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