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见他出现,似乎很有些意外,因为他在家的时间并不多,而在家里用早饭的次数更是寥寥可数。

  “今天有燕麦粥配叉烧包,也有牛奶吐司,您想吃哪一种?”

  “都可以。”

  就因为这句都可以,阿姨连忙把两份早餐都端了上来。沈池在桌边坐下,又看了眼正准备起身的承影,淡淡地开口问:“你今天不用上班?”

  承影微一迟疑,低声说:“轮休。”

  杵在一旁的阿姨似乎有点尴尬,垂着手悄悄退了出去。

  虽然他们真实的生活状态已经令人惨不忍睹,但承影始终是要点面子的,尤其不想让外人看出端倪。有时候,她也知道这只是掩耳盗铃罢了,在这个家中做事的人,要是连这份眼力劲都没有,那早就别想干下去了。

  但她看着阿姨的背影,终究还是象征性地问了一句:“你今天什么安排?”

  这句话的语气其实更像是敷衍,真正关心的意味少得可怜,但沈池还是抬起眼睛朝她看了看,薄唇牵出一个极浅的弧度,似笑非笑道:“我今天不出门。”

  这个答案倒让承影有些意外,难得俩人都待在家里。她“哦”了一声,想不出什么新话题,半晌才说:“我今天要用书房,下个月有个大手术,需要提前看些资料。”言下之意是,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我们互不打扰。

  沈池顺手拿起桌边的报纸,目光已经落在头版头条上了,嘴里无所谓地淡淡应了声:“好。”

  在学业和工作这条路上,承影走得可谓是顺风顺水。

  除去中途寄住在台北姑姑家的那段时间之外,她从来都是名校里尖子班上的优等生。

  其实从小家中没什么人管她。

  她四岁时父母离异,对于母亲的印象,在她的记忆中只有极浅的痕迹。只知道五六岁时经常会收到远方寄来的衣服和食物,看起来都很高档的样子,每每都会引来一众小伙伴们的羡慕。

  但后来,也不知是从哪天开始的,华服美食渐渐少了,再然后就完全销声匿迹了。

  因为母亲再嫁了,去了国外,和新丈夫有了自己的孩子。

  当然,这些都是后来听姑姑说起的。

  那时候,父亲晏刚因为工作事忙,几乎顾不上她。她从上小学起就开始住校,是那种贵族的女子学校,里面硬件条件相当好,同学又多半都十分有家教,小小年纪便开始接受各种淑女式的教育和培训。

  长大之后回想起来,承影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努力思索,却始终不知道父亲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居然可以负担起如此高昂的生活费和学费。

  她家并不是做生意的,当然更不是高官,只是看上去父亲忙碌得很,有时周末她回家,都不一定能见上一面。

  就这样,她在软硬件设施都堪称一流的贵族学校里接受了近十年的熏陶,最后是顶着连续三年综合成绩第一的光环转学的。

  去台北实在是一件很突然的事。

  某天她正在上音乐课,中途被校长叫到办公室,被告知父亲已经替她办了转学手续。紧接下来,几乎没过两天,一切准备妥当,她就被送上了飞往台北的航班。

  送机的那个年轻男人,她压根不认识,只知道长相普通,一脸严肃。而最可笑的是,晏刚从头到尾都没有露过面,只是通过电话叮嘱了她一些事情,然后就让那个陌生的男人将她和她的行李送到了机场。

  承影不是没有主见的人,也唯有那一次,她感觉自己像只提线木偶般,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人摆布了,而且摆布得很直接很彻底,短短几十个小时之内就跨越海峡,仿佛与之前的生活全然脱离,从此没了干系。

  到台北的第一周,她水土不服,上吐下泻折腾了几次。

  半夜发烧实在难受的时候,她会忍不住在心里将父亲埋怨上千百遍。当然,这种事在她清醒的时候是绝对做不出来的。都说女孩子有恋父情结,承影也不例外。在她的的心目中,父亲就像山一般高大而可靠,同时又有点神秘。

  表面上,晏刚长期在一家外贸公司供职,但是在她面前却从没提起过自己的工作内容。

  难得有闲暇,父女俩会坐下来交流,天南地北,想到什么就聊什么。晏刚将她当朋友对待,所以她思想独立得早,也正因为如此,她才隐约猜到晏刚在工作上似乎有难言之隐,于是硬生生克制住好奇,从来都不闻不问。

  直到很久之后,父亲在一次执行任务时意外身亡,她才知道他竟然从事了二十多年的情报工作,也就是电影电视中所谓的“黑帮卧底”。

  中午十二点半,沈家准时开饭。

  沈凌前两日就和同学去了外地采风,要半个月后才能回来。由于陈南他们今天也没过来,偌大的房子便显得有些冷清。

  其实这一整个上午,承影复习的效果并不好。中途频频走神,她将这归结于昨晚的噩梦连连以及睡眠不足。

  所以吃饭的时候,她也没什么胃口,心不在焉地吃了小半碗米饭,便打算回房间睡一会儿。

  倒是沈池,难得在家里吃一餐,此刻正慢条斯礼地品尝着阿姨做的一桌好菜,姿态悠闲到了极点。手机搁在一旁,其间震动了数次,他也只是拿视线瞥过去看一眼号码,完全没有理会的意图。

  他兴许是不想接电话,可也不知怎么的,承影忽然就想到了之前台北之行遇到的那个女孩子。

  她还记得她的样子,个子高挑、脸蛋漂亮,看得出来还十分年轻,大概连二十岁都不到吧?说话时语气有些嚣张,没什么礼貌,一看就是平时被人宠惯了,所以才敢那样肆无忌惮。

  可是,是谁在宠着她呢?

  沈池吗?

  能得到这个男人的垂青,在很多人看来确实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

  这个莫名其妙的猜想令她有那么一点点不舒服,刚才勉强咽下去的几口饭菜也变得更加多余起来了。

  她索性放下筷子,一时间却又没有离开座位。

  恰好沈池这时也抬起头来,仿佛漫不经心地看她一眼,语气也是淡淡的:“你吃得太少了。”

  她没有应声,只是盯着那张英俊得过分的脸,突然开口说:“我和台北的那个钱小菲见过面。”

  “我知道。”沈池只停顿了很短的一瞬便回答她,脸色平静地继续喝着鸡汤,似乎那一瞬间的停顿也只是为了回忆起这个名字罢了。

  反倒是她怔了怔,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哂笑一声:“你早就知道?但你没提过。”

  “你不是也没说?”他终于也放了手中的筷箸,隔着餐桌望向她,“我以为你已经忘了这件事。”

  确实是忘了吧,至少她一度也是这样认为的。

  不过直到刚才,她才发现自己居然还记得那个女生当天穿的衣服款式。

  所谓遗忘,不过是自欺欺人。

  也不知为什么,她忽然觉得头有点疼,眉头忍不住微微蹙起来,却尽量维持着语调的平稳:“她直接把电话打到我的手机上。我没想到会发生这种情况,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但希望不会再有下一次。”

  接到钱小菲电话的那一刻,她是真的诧异。她早已不干涉沈池在外面的任何作为,很多时候,她甚至被自我催眠得仿佛从来没有结过婚一样,但是这一回却像是受到了莫大而又直接的羞辱。

  竟会有年轻女孩打电话给她直接约她见面,而要聊的,却是自己的老公。

  长桌另一端的人没有立刻接话,只是拿那双墨黑幽深的眼睛看着她,目光有些沉,混在雨天的阴霾光线里,愈发透出一丝凉意来。

  她靠在椅背里,支起手肘虚按住突突跳痛的额角,视线微垂,毫无目标地落在地板上。

  隔了半晌,才听见低缓清冽的男声传过来:“如果我没有理解错,你只是希望以后不会再有人打电话给你?”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速很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从那张性感漂亮的薄唇中吐出来,声调平淡得没有丝毫起伏,深晦的目光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她的脸。

  她看了他两眼,不置可否地扬了扬眉,当作默认。

  他沉默着,将她的动作全部收入眼底,这才推开椅子站起身,似笑非笑地冷哼一声,修长的身影擦过她的身侧,在扬长而去之前说了句:“放心,会让你如愿的。”

  这场交谈结束得不算愉快。

  沈池走的时候,甚至连手机都没拿。看着那个又开始无声震动的黑色物体,承影也懒得再管,起身返回楼上卧室。

  这场交谈结束得不算愉快。

  沈池走的时候,甚至连手机都没拿。看着那个又开始无声震动的黑色物体,承影也懒得再管,起身返回楼上卧室。

  她当然感受到了他最后的怒意,但只是觉得可笑。遇上这种事,自己还没生气,反倒是他先发制人起来了。

  她没问他和钱小菲发展到什么程度,但并不代表不想问。

  一直以来,她都不相信他在外面没有其他女人。通常他回家很晚,有时候第二天起来,她顺手捡起他头天晚上随意扔在地上的衣服,会闻到上面残留的香水味,或是看见若有若无的脂粉痕迹。

  当然,这种事,陈南他们是绝对不会同她说的。

  她记得只有那么一次,自己仿佛随口说:“昨晚和你在一起的是个女人?”那件隔了一夜仍飘着清淡香水味的衬衫,早被她像扔垃圾一样扔进了浴室的衣篓里。

  当时沈池刚刚刮完胡子,冲洗掉脸上的泡沫,正用手指摩挲着清爽干净的下巴,一双眼睛就从镜子里瞟过来看她,唇角挑了挑,表情有些轻佻,语调却是冰冷的:“你在意?”脸上的笑容轻浮而又讽刺。

  那是他们关系最糟糕的一段时期,一天之中难得说上两句话。一大早的,面对这种局面,她忽然觉得没劲透了,当时就一言不发地直接打开门下了楼。

  心中真是后悔,何必要多此一问呢,结果倒换来他的嘲讽。

  只是从那之后,收拾卧室的事情全都交给阿姨去做。而他在外头的生活,她半句都不再过问。

  只不过,那个钱小菲不同。

  她是活生生送上门的,整个人就这样真实地出现在她的面前,眉目清晰,打破了一直以来眼不见为净的状态。

  仿佛从那之后,就有了一个具体的形象,让她忍不住会去设想各种场景。

  当想像突然有了原型,一切才终于变得真实起来,时不时跳入脑海的,就是沈池与其他女人在一起的画面。

  这种感觉糟糕透了。

  承影的午觉只睡了一个小时,心里惦记着下个月那个重要手术,很快就从床上爬起来继续对着打印出来的资料仔细揣摩。

  快到傍晚的时候,阿姨上来敲门,问她要不要先端碗汤上来,喝完再开饭。

  她从一堆专业术语中抬起头,清理了一下思绪,这才发现外面安静得过分。

  “沈先生下午就出去了,大概不会回来吃晚饭。”阿姨说。

  “哦。”她笑笑:“正好我也准备休息,和你一起下楼。”

  没有沈池的空间,虽然气息清冷,但压抑感也顿时少了许多。

  承影在客厅的落地窗前站了一会儿,雨仍在下,天已经黑下来了。

Chapter4 缘分

  云海市最高档的私人会所建在西山半山腰,距离繁华的城中心很远,彻底与喧嚣隔绝。一路山道蜿蜒而上,山下是星光点点的霓虹,大半个城市的夜景尽收于此,而半山却常年雾气缭绕,清静得仿佛另一个世界。

  今夜当班的经理是个中年女人,亲自领着服务生送了酒和果盘进来,笑嘻嘻地说:“沈先生好久没过来了。”

  独占了一整排宽敞沙发的年轻男人此刻正陷在晦暗交错的光影深处,修长的双腿交叠,一只手臂向后搭着沙发靠背,另一只手则随意放在膝盖上,面上表情不甚清晰,只低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经理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态度。

  这家会所招待的客人本就不多,个个都似上帝,随便得罪任何一位都不会有好下场,因此每一位的脾性和爱好早就被他们摸得一清二楚。有些客人亲善和蔼,有些客人则傲慢冷淡,另外还有一些,就比如眼前这位尊神,却是完全要看他当日心情的。

  心情好的时候,他甚至会同他们开上几句玩笑。

  不过今夜经理察颜观色,很快就决定还是少开口为妙。

  环绕着主位的两侧沙发上,陈南他们已经开始动手往杯子里倒酒。见经理还候在一旁,其中一人略抬起眼,随口吩咐说:“叫几个人进来陪着玩骰子。”

  经理应了声,向身后的小子比了个手势,才又面带笑容地转过头解释:“很不巧,肖冰这两天病了,所以没来。”

  这句话,是对着沈池说的。所以话音落下,大家都没作声,过了好一会儿,才见那张英俊的脸孔从光线深晦的暗处露出来。沈池微微倾身,从陈南那里接过一只酒杯,慢悠悠喝了两口,才似笑非笑道:“你倒是记得清楚。”

  天花板四角都装着柔和的射灯,此刻有一束正巧打在他的脸侧,映在那双漆黑的眼里,闪闪烁烁。

  莫名地,经理的心跳快了两拍,因为听不出这句话是夸奖还是别的什么含意,只觉得他眼中那点轻忽的笑意深不可测。

  叫来陪玩的人还没到。

  沈池一边喝着酒,一边用搭在沙发靠背上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看似散漫,却又一下一下极有节奏。

  经理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两步。

  倘若换作平时,倒也不至于如此如履薄冰,只不过她猜他今天情绪不佳,于是一时间也不方便再接话。

  可是那个肖冰,她也是绝对不会记错的。自从一年前被沈池看中之后,几乎就成了沈池的专用。时常被带出去吃宵夜或兜风,再由专车送回来,可见确实得宠得很。

  至少,她在这里没见过第二个人能有肖冰这样的待遇,能得到沈池这样长时间的垂青。

  而她只是奇怪。那个姑娘综合条件并不是最好的,身材不够火辣,才情也排不到第一,唯一出众的恐怕只有那一副眉眼,如同得到上天的眷顾,实在是生得好极了,盈动迫人,顾盼神飞,时时刻刻都像是含着一汪泉水,在会所幽暗的灯光下更是显得璀璨夺目。

  她不知沈池是否也是看上了这一点,反正她记得,几乎是第一次见面,肖冰就顺利得到了他的关注。

  不多时,门被敲响,很快就有五六个姑娘鱼贯而入。

  其中有几个在这里工作得足够久,早与陈南等人相熟,主动就坐到他们身边去。最后剩下一个短发瓜子脸的,站在房间正中央左右看了看,迈向主沙发的脚步显得有些迟疑。

  “怎么,难道我会吃人?”沈池陷在沙发深处,左腿搭在右腿上,仍是那副看似悠闲随意的姿态,仍是那种要笑不笑的表情,微微眯起眼睛睨过去,

  经理忙笑着打圆场:“陈洁是新来的,对规矩还不熟,请沈先生多包涵啊。”一边拿手在那纤细柔软的腰上连扶带掐地向前推了一把,示意她快些过去。

  这时有人笑说:“哟,也姓陈,南哥,和你是本家啊。”

  陈南这边已经和一个女人摇上骰盅了,哗啦啦的骰子撞击声不绝于耳,只匆匆抬头扫了一眼,笑笑没说话。

  那个叫陈洁的姑娘在经理的催促之下终于坐在了沈池身边,离了却有十几公分远。

  沈池微微一笑,喝了口酒才转头看她:“我看上去很可怕吗?”

  “不会。”陈洁连忙摇头,拿起矮几上的空酒杯,倒了半杯洋酒进去,双手捧着举到沈池面前说:“沈先生,初次见面,我敬您。”

  灯光下,那张瓜子脸显得有些孩子气,五官清秀,细眉细眼的,就连嘴唇都有些单薄,泛着淡淡的珠光粉色。

  这副长相倒让沈池觉得莫名的熟悉,可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

  他看着她拘谨的模样,拿起杯子象征性地饮了一口,才抬眼对经理说:“谢五是不是在隔壁?刚才进来,我好像看见他的车。”

  经理知道他和谢长云熟,有时候在这里碰上了,都会两间并作一间,最后一道离开。于是便交待:“是的,晚上谢先生领着一位朋友来的。”

  沈池了然:“他那边有客人,我就不过去了。你去跟他讲,有空过来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