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显然并不相信,一边嘟嚷:“我能跑到哪里去?”一边掀开毯子起身,赤着脚踩在地板上,绕到窗边一把拉开窗帘。

他们所在的楼层很高,几乎俯瞰半个城市,对面就是黄浦外滩。外头已是一片银装素裹的冰雪世界,站在窗前,仿佛置身琉璃般的琼楼玉宇,美好得不似人间。

她有点感叹:“雪下得真大啊。”

“嗯。”不知何时,林连城已经走到她身后,声音清越:“上海已经有很多年没见过这样的雪景了。”

她像是好奇:“你经常住在这里吗?”

“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我看这房子,不像是有人常住的样子。”她微微偏过头望他,笑得慧黠,“倒像是狡兔三窟。”

“这都被你发现了。”林连城失笑,忍不住屈起手指去弹她的额头。

看他有动作,承影本能笑着往后躲,冷不防后脑勺撞到玻璃上。林连城想要阻止都来不及,就见她微微皱起眉,倒抽一口凉气,哀声抱怨:“疼死了!”

“谁叫你躲了?”他又好气又好笑,强行把她的手拉下来,自己拿手掌贴到被撞过的地方,轻轻揉了两下,“被我弹,肯定没这么痛。”

“那可不一定。”她假意冷哼一声,神色自若地往旁边退开两步,从沙发前找到拖鞋穿起来。

其实整套寓所都有地暖,即便光脚走在地板上都不会觉得冷。她随手拿了条披肩搭在身上,穿好拖鞋便跟他一道下楼。

吃早饭的时侯,林连城问:“我有两天假期,你想不想去哪里转转?”

承影正貌似专注地往面包片上抹着黄油,这时候却停下来仔细想了想,才故意说:“我想逛街买东西,你也陪我一起吗?”

“可以。”

“可是,男人不都最不耐烦这种事吗?”她仿佛不可思议地笑,彻底放弃了打趣他的念头:“你怎么这么好脾气?”

林连城又喝了 口牛奶,对于她的评价不置可否,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到《今日晨报》上,边看边说:“我向来都是对你有求必应。”

“是吗?”承影怔忡了一下,有点遗憾:“可惜,以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

她突然沉默下来,饭厅里一时没了声音。

管家站在一旁,静静瞧着这一对男女,心中不禁感慨。

自从林连城买下这套房子以来,他就在这里做事。但是在过去的两年时间里,他从没见林连城带过任何一个女人回来。

这是第一次,居然还是个失忆的女人。

不过就连他都不得不承认,这位晏小姐长得十分漂亮,从脸形到五官,完美得挑不出任何缺点。尤其是那双眼睛,仿佛会说话似的,又仿佛会发光,就像阳光之下的湖面,潋滟粼粼,细碎如星钻。

几乎是三个月之前,林连城将她带了回来,极尽温柔和耐心。任谁都能看出来,他对她是真的好。除去必要的出差之外,他几乎一直留在上海陪她。

管家是专业出身,自然不会打听雇主的私事。然而从林连城的种种表现来看,或许在此之前,他们真的是一对堪称完美的情侣。

其实提出逛街并非心血来潮,承影只是想提前买些年货,准备迎接新年。

“这种事,不需要你自己做。”林连城告诉她:“你需要些什么,直接告诉管家就行。”

“柴米油盐自然轮不到我管,家居用品我也不操心,可是有些东西是不能交给别人去办的。”

此时,他们正站在商场的手扶电梯上。农历新年越来越近,到处洋溢着浓厚的节日气氛,各大商场里几乎人满为患。

承影径直来到男装部,看见林连城微微挑起眉毛,她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地浅笑,“我想送份新年礼物给你,希望你能接受。”

林连城不动声色,将她的表情尽数收入眼底。

算起来,两人认识二十余年,却还是头一回,她在他面前露出这样的笑容。

像是微微赧然,又像是有些忐忑紧张,这样的承影竟让他感觉十分有趣,似乎比少女时代的她更加可爱。

于是,他轻轻挑高尾音,“哦”了一声,看着她的眼睛问:“你想送什么给我?”

她立刻反问:“你喜欢什么?我从没送过礼物给男性。”说完才又似乎想起来,只好纠正道:“不对,应该是我不记得以前有没有给男人送过礼物了。”

“没关系,你想送什么都可以。”

“这么相信我的眼光?”

“嗯。”林连城点头,轻松的笑意藏在眼底。

她的眼光向来很好。以前每年他生日,她都会亲自挑选一份礼物,价格不见得多高,可都十分有新意。

后来他们成为情侣,她反倒不送了。

他曾经对此表示过质疑,结果她一脸无辜:“该送的能送的,都送过了啊。”

他忍不住坏笑:“那倒是,现在连人都是我的了……”

如今,再一次看着她漫步在商场柜台前为自己挑选礼物,竟让林连城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失而复得。

这几个月以来,每每看到她,这个词便总是在不经意间跳进他的脑海里。

因为早在四个月前,他差一点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她了。

当客机坠毁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弄到了乘客名单。还是林连江的秘书将名单传真过来的,A4的打印纸似乎还是热的,可那上面无比熟悉的三个字仿佛在瞬间让他血液凝固。

他不愿相信,也不能相信,竟然极少有的动用了家里的资源,试图去确认每个受难者的名字和身份。

可是飞机在撞上山体时就已经爆炸,机上人员几乎尸骨无存。

没人知道他有多后悔,后悔自己最后留给她的,竟然只是一个背影。

在机场的分别,他竟然都没有回头再多看她一眼。

就这样分开。

天人永隔。

他原本以为,听见她亲口承认婚姻幸福,已是他人生中最糟糕的时刻。可是后来他却宁愿她家庭幸福生活美满。只要,她好好地活着。

这样突来的巨大变故,让他的愿望变得如此卑微。

他只要,她活着。

在那之后,几乎是炼狱般的几十天。他几乎记不得自己是如何度过的,只知道最后是林连江打电话来,却只说了一句话:“我关注过沈家的动静,并不像办了丧事的样子。”

就仿佛是久盲的人忽然看到了一丝光亮。

没有办丧事……那代表什么?

他生平头一次请求林连江:“帮我查清楚,好不好?”

林连江在电话里难得沉默了许久,才答应他:“有消息我会通知你。”

“谢谢。”他说。

“不客气。”林连江的声音听起来依旧沉稳冷静,却残忍地提醒他:“但你先不要抱任何希望。”

他当然明白。任何饶幸,到最后都有可能化为加重绝望的砝码。

但是恐怕包括林连江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想到,仅仅数天之后,就真的有了晏承影的消息。

他接到她的时候,她刚被人从江里救回来,由于脑部曾受到过剧烈撞击,导致她除了自己的名字之外,几乎失去了一切记忆。

承影最终挑了一副式样精致的袖扣,请服务员包起来,回过头才发现身后的男人似乎正在走神。

她伸手在他眼前虚晃一下:“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林连城笑笑:“为什么你在失忆之后会这么信任我。”

“反正我暂时也没地方可去,而你看上去又不像坏人。”她说。

“就这样?”

“就这样。”

他先是不可置信,紧接着又觉得好笑。她与他面对面,站在满目琳琅的柜台前,星火般璀璨的光辉尽数映在她眼睛里,有一种近乎纯净的美好。

她的答案太简单,可是又确实正是事实。

看起来,失去记忆的晏承影,果然比以前多了一份单纯的可爱。

林连城不禁心情大好,心血来潮拖住她下楼去女装部。可立刻就被承影拒绝了:“我今天不想买衣服。况且,你之前让人替我买的那些,衣柜都快放不下了。”

他说:“你刚才还夸我对你好,我总得表现一下才行。”

她故意纠正:“我只是说你不像坏人而已,你听错了。”

“都一样。”

哪有这样无赖又自恋的人?而且无赖自恋得这样理所应当!

承影忍不住抬头看他。他个子高,一张脸长得又好看,薄唇边噙着浅淡的笑意。这样一个人,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已经十分惹眼了,引得不少小姑娘频频偷瞄,可他偏偏好像不自知,领着她在各个楼层里慢慢晃悠,似乎正在享受逛街的乐趣。

“你经常逛商场吗?”她没忍住问。

他却垂下眼睛瞥她一眼,露出一副“当然不”的神情:“我平时很忙。”

看来今天真是反常。她琢磨了一下,便提议:“反正也不买什么,不如回家去吧。”

“不行。”他说,“走,我们去超市。”

其实承影哪里会知道他的心思?

这么多年来,他最后悔的事便是和她分手。而他一直想做的事,也无非不过是和她一起过寻常情侣或夫妻的那种生活。

所以,他硬是将她拖到地下一层的超市里,买了一堆零食和水果。

到最后推车都快塞满了,他还一边巡视货架一边问:“……还想吃什么?”

她不禁诧异地细细打量他:“之前怎么没发现,你真有暴发户的气质”

他的心情似乎格外好,也不计较,反倒舒展开俊俏的眉眼,笑了两声。

她陪着他缓步穿梭在货架之间的通道上,似乎是随口问:“你只告诉过我,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可是,除此之外,我们还有没有其他的关系?”

“比如说?”林连城停下脚步,正眼看了看她。

“不知道。”她笑笑,自己也认为不太可能,但还是调侃般地讲出来:“你对我既细心又有爱心,如果我有男朋友,大概也不过如此吧。”

林连城静看了她一会儿,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没有回答。

结果她想了一下却又问:“我出事之前,有男友吗?”

她讲这句话的时候,正微微弯腰去挑摆在最下层的巧克力。

超市里暖气充足,因为大衣和围巾都脱了下来,她只穿了件V领的黑色针织衫,那样薄薄一件,恰好勾勒出玲珑曼妙的曲线,也将她的皮肤衬得愈加白晳。她今天束了马尾,从林连城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见她的后颈。那一小块裸露在外的肌肤细腻光滑,仿佛顶级工匠打磨过的玉石,散发着诱人的光泽。

他就站在旁边,看着她认真挑选比对的模样,静了一会儿才回答道:“没有。”

当初她被救回来的时候,身上伤痕累累。据说是连人带车撞到大桥的护栏上,继而翻落入江内。

那一日,她明明没有登上去尼泊尔的航班,可是名字却诡异地出现在乘客名单里。是谁做的?

而在紧接着的一个多月里,她又消失去了哪儿?

他做事从来都不喜欢倚靠家里的关系,可是后来为了她,却不得不动用一切手段和力量暗中调査。

最后虽然没有确切的说法,但他从各种线索中也能大致猜测出前因后果。

因此,面对着这个好不容易才失而复得的女人,他暂时并不打算让她回到过去的那种危机四伏的生活里去。

更何况,他还有另一份私心。

现在的生活这样美好,美好得就像一个梦一样。

是他一直在追寻的梦,是他曾以为永生不能再实现的梦。

他舍不得这个梦醒得太快。

从超市里出来,不过下午四五点光景,可天色已经擦黑了。

这两天积雪未化,又一直缺少阳光,空气过分清冷,街上的行人行色匆匆。承影坐在车里,一只手伸到暖气口吹风,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去调电台。

恰好在这个时候,林连城的手机响了。她连忙关小广播声音,又顺手从中间的置物盒里拿了蓝牙耳机递过去。

林连城挂上耳机,低声说了句:“喂。”

接下去,便是长久的沉默。这个电话打了很长时问,而他最多只是在中途虚应一声,每次都只是最简单的一个“嗯”字,听到最后连她都忍不住奇怪,转头看了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