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扬着下巴的笑着回道：“是啊，我可喜欢了！”
当时龙修不在，边上也没旁人，可是她回答的毫不犹豫，而且回答的时候目光闪亮，犹如星河璀璨。那个时候他就知道，这个叫做云现的姑娘大概是真的喜欢龙修。
也正因为如此，后来云现偷走元祖灵丹，最后又绝情于龙修时，他第一个想法便是，她大概是故意为之。
所以当他后来听说龙修未死，而过了一千年他都依然不愿出山时，他便想，他大概是依然忘不了她。于是再等到听说云现又转世轮回时，他便又动了心思。
一个为爱甘愿魂飞魄散，一个历经千年也不得释怀，他便甘愿去做那牵线的好人。他想这都是误会，说开了，心结也就解了。至于灯草那个人类，他根本没放在心上。
他于天界来说，从来是一个金枝玉叶的存在，虽是活了数千年，可顺风顺水，从未受过什么磨难。他也从未爱过什么人，也从未被什么人爱过，所以行事全凭喜恶，根本不分对与不对，该与不该。他觉得应该如此，那么便就是如此。
可是当一切揭开，他才发现一切只是自己自以为是。诚然，云现也许真的喜欢过龙修，可是人总是会变的，事过境迁，一切就都不一样了，更何况，她骨子里还是个妖。
妖最无情，也最贪欲，她想得，那么就是不择手段的得，物如是，人也如是。而偏偏当初，一切还经由他穿针引线。
如果不是他，龙修也不会去找云现，云现也不会恢复记忆，灯草也就不会又一次苦等终生，到现在，龙修也不会一日又一日的寻找她的下落。
她花了几千年去等一个人，原本终于有了结果了，可硬生生的被他斩断了。
云现固然用心险恶，可他又如何不是帮凶不是元凶呢？
是以，这六百年，他一直愧疚着，一直想要弥补着。而找到灯草，大概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了。
…
凌光殿外，凤九使出了浑身解数攻开了层层设置的术法，然后引着一拨侍卫往西门走去。
临曦上神没有出现，对他围追堵截的是他座下的弟子。
凤九做好了舍身取义的准备，所以也就是尽可能的拖延着时间。可是他到底小瞧了凌光殿的厉害，不到片刻功夫，他就被逼到了死角。
四周禁术齐发，限制了他的行动，而身后，一柄寒光剑已袭来。
“大胆狂徒，竟敢闯我凌光殿！”
凤九听到声音赶紧转身，待看到近在咫尺的剑光只觉不好。
“是你！”只是待看到来者是谁时，追来的那人却突然又脸色大变，然后眼见剑光要穿透他而过，想也不想的就赶紧召回手中剑。可是刚才出手已是不留情，这回突然召回，便即刻遭到反噬。
瑶华仙子一口血喷出，显然受了重伤。
凤九认出是她，却是茫然，不知道她为何突然收手，宁可伤了自己。
瑶华仙子却已转过了身，显然不想让他看到她的狼狈。
凤九借机便又逃窜了出去，只是忍不住又回头望了望。瑶华侧着身，捂着嘴，一项挺直的背脊却有些弯。
凤九很快就消失了身影，瑶华仙子没有追，只是望着他离开的方向，目光哀然。
她忘了六百年，终究忘不掉。他站在她跟前，她便想起了他躺在棺椁里永世长眠的样子。
虽是局中戏，却已然成了她的心魔。
…
凤九在西门制造着骚乱，龙修趁此机会四处寻找着凌光殿里的镜室。
他知道擅闯凌光殿是大罪，可如今已不在乎。
镜室终于找到，那是一间亮堂的屋子，高而阔，中间矗立着三面迥然各异的镜子。龙修看着其中一面书有乾坤镜三字的镜子，心跳了跳，可是他不敢贸然进入，因为室内居然坐着一个人。
一路上都未被临曦上神发现他还暗自庆幸，可谁想他竟然在这里。
临曦上神一身黑袍，坐于蒲团，面如玉，神淡如水。他已活了上万岁，底蕴深然，一见敛神。他的面前是一副棋盘，他一手执黑一手执白，心无旁骛，与自博弈。
龙修不敢打扰，不敢暴露，只隐于玉柱后，以期不被发现，伺机而动。
怎知临曦上神一子落下，却头也不抬的说道：“既然来了，何必躲躲藏藏。”
龙修心神一震，却还是走上前来。他自以为自己修为深厚，却不想如此不堪一击。
他倒也干脆，走到跟前就是郑重施礼，“晚辈龙修见过上神。今日前来是想借前辈的乾坤镜找一人。”
他知道三镜乃天镜，从不私用，可他不得不求上一求。他也做好了被拒绝被打出的准备。
临曦上神又落下一子，却淡淡道：“你就算找到了又如何，你本不该再找她的。”
龙修抬起头，目光诧然。他没想到临曦上神会知道这些。临曦上神司天镜掌天律，知的是大人大事，区区一个她，他又如何能知晓？
难道…
临曦上神放下棋子站起身，衣袍曳地，墨发如瀑，他看着他问道：“你可知道静水河是何处？”
静水河？那是灯草当初修行的地方，他曾经误闯了进去。
临曦上神挪开视线，走到乾坤镜旁，手轻轻一动，镜中便出现了一座宫殿。
宫殿古朴而巍峨，上书“长生殿”。
长生殿里，幽暗冷清，寂静无声，惟有一盏灯火燃烧着。
“长生殿前长生灯，主天界长生，灯灭，天崩，灯不灭，天永存。长生灯里灯芯草，生长于静水河边，无需灯油，风吹不灭，一点万年。”
临曦上神静静说着，龙修的心却蓦地往下沉。
临曦上神手一动，乾坤镜里又出现了一条静静的河。无垠静水中有一小块陆地，一颗种子正在发芽。
“灯芯草一株点亮，一株生长。世代交替，不容有错。长生殿前灯芯草，修行九九八千一百年，一点点万年，这是天之使命，也是她的宿命。”
“灯草本就是长生殿前的灯芯草，修炼了四千年，遇到了正在潜修的你，阴差阳错，修成了人身。你信口许她娶她为妻的诺言，她天真懵懂，信以为真，赠你精髓灯草红珠，并在你离开之后一直等你回来。可是你一走，就是两千年，她修炼期满就要回长生殿，怕等不到你便四处去寻你。然后，她便在四方台上看到你。彼时你为了妖女云现触怒天规，惨遭雷罚，奄奄一息。她见状，惊惧不已，不惜掷出全身灵力保你周全。然后，万念俱灰，灰飞烟灭。”
“本以为这一世便是烟消云散了，谁知道她执迷不悟，又选择入了轮回，然后继续去找你。可谁知道，上一辈子她是伤心离去，这一辈子，她又是终至无望。然而在这一世的最后，她却已然放下了…你可知道她死前最后说的是什么？她说，我终于可以不用再等你了。”
尘世镜已被打开，镜中灯草躺在床上，眼泪落下。龙修看着，心如锥刺。
“她已经不会再等你了，也不会再入轮回。她一世遇到你，再一世甘愿等你，可是两世终了，终于看开。如今她已回归长生殿，燃起了不灭之火。九九八千一百年的修行将将结束，万年的灯火才刚刚开始。”
临曦上神娓娓道来，说完，他复看向龙修，阅历万千年星沉日落的眸子里有了些怜悯。
龙修看着他，目光颤动。
临曦上神微微颔首，回道：“你不过是她的一道劫难。”
“长生殿里太寂寞，一万年太漫长，若非心内皆空，又岂能驻守长久？曾经她两世执着，可如今她魂归原位，割舍了一切，也忘记了你。”
乾坤镜里复又现出长生殿里的那盏灯火，明明灭灭的灯芒里，依稀可见的是那一张早已刻在心里的面容，平静而安详。
龙修无法触及，只是悲伤难抑，流下泪来。
…
时间又过去了三百年，龙修将毕生的技艺传授给了小麒麟后，便选择了离开。
“龙神大人，你真的要去那里吗？”
“你走了，我该怎么办？”
“灯草娘亲已经不回来了，你也走了，我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龙神大人…呜呜…”
小麒麟哀哀的哭着，泪珠不停滚落。
龙修抚着她的脑袋，心有不忍，可到底还是说道：“凤九会来找你的，你以后就跟着他吧。”
“呜呜，我不要。”
小麒麟哭着，可龙修已经转过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龙神爹爹，你一定要回来啊！一定要回来看看我啊！”小麒麟追也追不上，只能站在金乌山上，嚎啕大哭。
…
长生殿前，黑水环绕，虽不及幽冥湖水让人魂飞魄散，却也终让人触之便备受煎熬。
它是隔绝外界的一条河，镇守长生殿。
可是三千年前，水里突然来了一条龙，它不畏险，也不畏疼，只一日日的在水中蛰居，然后一日日的安顿下来。它哪都不去，只是三千年如一日的盘旋于长生殿前的水底，黑色的龙身仿佛要与黑水融为一体。
长生殿里有灯火，映在水中成了一点光晕，它正好在光晕的下方，一睁眼就能看到，一伸手就能触摸。
他曾经说，哪怕千年万年他也一定要寻得她，而现在他寻到了，他也甘愿千年万年的守着她。
她在，他便在，她不再，他便也不再。
烟消云散
时光过去六千年，所有人都知道长生殿前黑水河里住着一条龙。它的修为深不见底，曾经将前来毁灭的妖魔二族统统拖入了河底。
它亦正亦邪不知来路，让所有人忌惮着不敢上前。
只是不管外界如何传说，那条恶龙始终居于水底，安安静静，不挪不移。
黑水河的恶潮坚硬着它的鳞甲，常年的暗险磨砺着它的锋爪，它变得气势森然，愈发强大，可是它每每抬起头看向长生殿里的那盏灯火时，眼神里总是注满温柔。
它有时候也会沉睡，有时候又会突然睁开眼睛，只是当它看到眼前的光晕时，就又会安然的闭上眼睛。
时光在它身上流逝，它始终无动于衷。
只是有一天，它突然察觉到了什么，猛地一下睁开了眼睛。
东天，有烈火袭来，化作人形，落于岸前。他的旁边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还未长齐的身量，模样却已是十分好看。
只是此刻她的眼中有泪，并站在岸沿一遍遍的喊着：“龙神爹爹，你在哪里，我来看你了。”
喊了数次，黑水荡荡，不见回应。
少女转过头，哀哀道：“师父，龙神爹爹是不是不要我了？”
旁边那人拍了她一下脑袋，回道：“瞎说什么，那条老龙只是太久没动弹了，活动一下需要时间而已。”
话音未落，果然暗潮开始汹涌，然后忽的一下，一个男人掀浪而出，立于水面。他的发丝如墨，衣袍如无光的夜空，整个人仿佛要与奔腾的黑水化为一体。而他的脸上，曾经的悲欢已经不见，剩下的唯有平静，看千万年云烟过眼后的平静。
少女看到他后，眼泪一下溢出，她朝他喊道：“龙神爹爹，我是小榛子，我来看你了！呜呜呜，你为什么都不回来看看我…”
龙修定定的看着她，好半晌才回道：“你长大了。”他的声音沙哑，是许久不曾说话的样子。
小麒麟一听，哭得更厉害了。
凤九便说道：“她可不是长大了，能耐大了，就想一个人跑来这里，我拦不住，就只好跟来了。”
他说着，颇为头疼的样子。事实上，这五千年来，他一直带着她，然后一直头疼着。他从未想过她竟然是个女孩子，他曾经一直以捉弄它为乐，抓着它的瓜子倒提着，甚至还把它揉成一团，可没想到过了六十年再见到，它修成了人形，成了一个小丫头。他惊诧不已，她却一脸忿恨的说，我本来就是女孩子。
再到后来龙修离开，央他照顾她，他倒放在心上，可她却一点不乐意。她的心智长成了，知道当年是他害得她灯草娘亲含恨而去，所以一直仇视着他，龙修让她等他来找，她却兀自跑开，让他生生找了几十年才找到。
之后她一直被他拘在身边，她奈何不得，倒也认命的跟着，跟着他学术法，还叫着他师父，可是心眼里，无不是想要逃走去找她的龙神爹爹和灯草娘亲。所以这几千年来，一个跑，一个追，追到了想打，可一看是个女孩子又怎么也下不了手，然后无数次轮回，无数次被气得头疼却无可奈何。她倒是成年了知道是非好坏也就罢了，可麒麟一族天生的成长缓慢心智缺缺，她还独独的胆小如鼠，每次跑出去都惹下一堆祸事，所以他怎么也不能让她一个人出行。
都道是他把她拘在身边，可只有他知道，他是反过来被拴在了她的身边。
小麒麟见他又说自己坏话，忍不住撇了撇嘴，可是看到对面的长生殿中的灯火，却也不管他，只是语带悲戚的问道：“龙神爹爹，灯草娘亲就在这里吗？”
龙修转过头，默了半晌，回道：“嗯。”
小麒麟便又伤心的问道：“我能过去看看她吗？”
凤九闻言便道：“长生殿前黑水凶狠，黑水河上朔风肆虐，如何能过去？要不是看你灵力大涨，我都不能让你靠近黑水河半步…”
他正说着，龙修却已将灵气凝结化于水面，顿时水中露出一块块黑色岩石，从脚下直通彼岸，连成一路。黑潮不停汹涌，可这条石道却是纹丝不动。
“走吧。”龙修收手，淡然道。
凤九瞠目，黑水河顽劣凶狠，虽为河却有灵性，不容异物不容侵犯，可如今它如此顺服，竟像是被收伏一般。
小麒麟却已走上，她拉着龙修的手哀求道：“爹爹，我留下来好不好，你的法术比凤九师父厉害多了…”
“小榛子！”凤九气急败坏，想要揪起她的领子暴打一顿，可小榛子已经一骨碌躲到了龙修的背后，他忍了忍，还是恨恨的收了手，“为师不跟你计较！”
虽然这小泼皮实在欠打，可是她这话说得一点没错，如今龙修的修为已经比他厉害的多得多了，怪不得四海八荒皆是传说：黑水有龙，没日月，吞苍穹。
只是谁又能知道他是如何能到这地步的呢？整整六千年，潜于黑水底，只为守候一个人。
黑色石路直通到彼岸长生殿阶前，小麒麟一落地，便往殿内奔去，凤九从没有到过这个地方，屏息凝神着，不敢造次。不单是他，就是天上地下那么多人，又能有几个踏足过这里？
天界三大禁地，此处列第一。
只是为何龙修也那么小心？
凤九像龙修看去，却见他步伐沉重而缓慢，注视着长生灯的眼中执着却波动。
他既然已经能控制了黑水，想必也早就踏足过这里，为什么还会这样？凤九默了半会，明白了，只怕一点数千年来他虽是近在咫尺，却也从未敢靠近一步。
“爹爹，这就是灯草娘亲吗？”小麒麟看着那灯芒，小声的问道。
“嗯。”龙修看着那千万年未变的容颜，终于动容。
长生殿里幽暗寂静，灯芒中的那张脸，却平静安宁，天真无邪，就像一开始她在静水河边一样。
…
转眼又是三千多年过去，小麒麟又长大了些，她的修为也更加厉害，能够一个人来到黑水河前了。只是凤九依然不放心她，每一次过来，他都会跟在后面，然后继续在龙修面前抱怨她不听话。
小麒麟嫌弃他唠叨，每一次都只跑到长生灯前跟着灯里的人说话。她知道凤九师父心中有愧，总是不敢进来。
只是这一次她倒不是因为这个，而是灯里的灯芯快要然尽了。
凤九师父说，灯芯燃尽，就什么都不会留下了。
“灯草娘亲，你真的不会回来了吗？”小麒麟站在灯前，眼中蓄满泪水，“你要不回来了，爹爹怎么办啊，我怎么办啊。”
“灯草娘亲，求求你回来好不好？”
小麒麟的眼泪滚落到深暗的地砖上，可是除了遥遥的滴水声，再没有半点回响。
灯芒里的影子一次比一次暗淡，渐渐快要看不清楚了。
殿外，凤九看着长生灯的光芒也是目光黯然。
“你考虑清楚了吗？”他问着身旁的龙修。
龙修微微颔首，“嗯。”他背向而立，只看着涌动的黑水，目光深远。
还有只剩五百年了。
…
最后的一百年，龙修一直坐于阶前。长生灯在他身后，水中的光晕在他面前。他日复一日坐着，等着最后期限的到来。
灯芒中的影子淡的快要看不见，可是心里他早已熟悉的描摩了一遍又一遍。
这一百年里再没有人来，甚至连黑水都变的平静，无声无息，仿佛一切都死了一样。
龙修也一动不动，经年累月，仿佛要坐成了一块黑色的岩石。
而在最后的时候，于无声处，却有了细微的变化。灯芒里那淡弱的一直闭着眼的那个人突然的张开了眼。
她的眼神一片空白，只是当目光落在阶前背对着她坐的那个人时，又露出了淡淡的疑惑。
他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想了想，突然发现自己是认得他的，上一次醒来时，她就看到他出现在了前面的水底。黑色的，一晃而去，都能瞧不见他。
没想到他现在上岸来了。
只是他为什么看上去不开心呢？
灯芒中的人看着他，想要伸出手，又觉得不好意思，最后想，如果下次醒来的时候他还在，她就一定问问他。
只是她刚闭上眼睛，啪嗒一下，另一株灯芯草点亮，她化成了一摊灰烬。
石阶上，龙修看着水中的光晕熄灭，却轻轻笑了。而后，他变作原形，又一瞬风化，云烟过去，只在长生殿前留下了一座巨龙石像…
重新开始
两百年后，金乌山，白云观。
一千年前金乌山里出现了一个仙人，他收了徒弟，徒弟又创建了一个教派，因为仙人自称白云，所以教叫作白云教，观叫作白云观。
白云观一开始香火还旺盛，可是时间久了，仙人也再没出现，于是就渐渐没落了，直到现在，观主飞升失败死了，大师兄云游去了，于是只剩下了一个小师妹。
小师妹叫千英，十四五岁，有些胆小，又有些天真，师父死后一个人在山中住着害怕，生怕哪一天被豺狼吃了。可是她也不敢走，因为师父说了，你得等你师兄回来。
山下多凶险，万一你被吃了怎样办？掌门印还在她手中，她得交还给她大师兄。
千英觉得自己很可怜，既然山下那么凶险，万一大师兄已经被吃了呢？
她的大师兄云生，技艺一向不咋滴。
这一天，她终于等不下去了，观里每到夜里就阴风恻恻的，她睡都睡不着。于是她收拾起包裹拿起掌门印就准备下山去找大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