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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李卫风现在不过是个从五品的边将,出身微寒,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至于李固,谢玉璋根本不考虑他。

李固后来的女人都有来历。他在登基之前,光是平妻就有三个。他和她们的结合,无关情爱,都是政治资源的整合。

他是整个政治漩涡的中心。谢玉璋远在漠北没有亲见,可也能想象那些年形势的复杂。她一个亡国公主在这种政治角逐中太过无力,去李固身边绝非明智之选。

然而现实是,不管李固还是李卫风,根本不是她想选谁就能选谁的。

谢玉璋回忆了一下这时候云京城里能数得着的勋贵子弟,却发现这些人后来大多七零八落,死的死亡得亡。那些还活着并且还能在云京城继续风光的……竟也挑不出一个可托之人。

她又烦躁起来。

“说得什么话。”林斐嗔她,“婚姻之事,哪有随便的?”

她追问:“真的没有喜欢的人?”

谢玉璋叹道:“没有。”

“既没有,胡说些什么。”林斐扶额。

谢玉璋沉默了许久,说:“我有消息,父皇想要嫁个公主去漠北汗国和亲。”

林斐怔了怔,霍然起身:“殿下听谁说的?”

“谁说的你别管。”谢玉璋说,“总之这消息真的。”

林斐沉吟片刻,道:“便是真的,也不会用殿下去和亲。”

“和亲多是宗室女给个封号而已。”林斐的语气十分笃定,“就算要嫁个真公主,又怎么可能嫁殿下?不说殿下是先皇后嫡出,便是论序齿,还有淑妃娘娘所出的安乐公主排在前面呢。”

谢玉璋却轻声说:“万一他们就是指定要嫡公主呢?”

林斐一怔,不假思索地道:“那怎么可能?”

是啊,她们这些深宫中的女子,日日所见一片歌舞升平、繁华气象,怎么想得到堂堂大赵朝已经弱势到要拿皇后所出的嫡公主去和亲的地步呢。

或者说,是皇帝和中枢弱势至此。

“怎么不可能呢?”谢玉璋反问。

“我堂堂大赵,六十万兵马……”

“你今日也说了,朝廷的兵马现在没人知道到底真正有多少,我猜便是父皇和你祖父也都不知道。”

林斐一窒,反驳道:“即便如此,北方有三位节度使坐镇,他们的兵马可不是摆设。区区番邦有何可惧?”

“如果父皇惧的……”谢玉璋幽幽地问,“就是节度使们呢?”

林斐面色大变,她压低声音:“殿下,你到底听到些什么消息?”

世上若有谁从始至终对她不离不弃,那个人就是林氏斐娘。

林斐比谢玉璋大三岁,是她的伴读,且是伴读里年纪最长的那个。从前大家都岁月静好的时候,谢玉璋其实并没有特别的与林斐亲密。

在一众伴读中,她十分安静,并不像别人那样往谢玉璋身前凑。谢玉璋的注意力,便总是被那些更活泼、更跳脱的人吸引去。

直到有一天,林家满门获罪。

林斐的祖父在殿前撞柱而亡,林斐的父亲被下了大狱,没几天就死了。她在外做官的叔父和游学的长兄、堂兄们得到消息,当即便隐匿逃亡了。

苦了在京城的林家人,男丁判斩,女眷发配边军去做营妓。

张相的手段,不可谓不狠辣。

有些人,她在的时候过于安静,你察觉不到。等失去她,才忽然觉出了她的好。

林斐自谢玉璋身边消失了一段时间后,谢玉璋才慢慢察觉出来那种不习惯、不自在的感觉源于林斐的离开。

那个人安静,却缜密,不争,却周全。那些悄无声息的照顾、不动声色的引导,让她那些年在宫闱中避免过很多错误。

谢玉璋知林家坏了事,却没想到张家对林家下手如此之狠。她是听到张相的孙女张芬向别人说“总是压我一头,以后去了那下贱的地方,看她还得意什么”才知道了林斐的去处。

张芬也是她的伴读,在她面前素来一张嘴甜似蜜,对林斐也是“姐姐、姐姐”地叫,不料背着她是这样一幅嘴脸。她被恶心得不行。

谢玉璋当时气得把手中的马鞭抽向张芬——她当然没有那么狠厉,那一鞭子只是抽向张芬的手臂而已。

然后她说:“以后家去,不要再做我的伴读。”

后来,她脚筋断了,阴天下雨足踝便疼。那位张皇后,便总拣着这样的日子宣她进宫。

这,都是后话了。

她丢下马鞭,闯了紫宸殿,求皇帝赦免林家。

那时候她太傻,做事情不过脑子,她闯了紫宸殿,求的是赦免“林家”。皇帝怎么可能答应。

她被皇帝斥责,撵了出来,从內侍那里问到林家女眷正是那一日发配上路,脑子一热,骑上了她那匹四蹄踏雪的小马,一路追出城去,从队伍里抢了林斐出来。

林夫人跪在地上给她磕头:“小女托付殿下了!”

后来林夫人便在路上自尽了。

她把林斐带回了宫里,皇帝生气罚了她禁足半个月,却也没再提怎么处置林斐。这便是默许了林斐留在她身边,只是谢玉璋想要除了林斐的贱籍,皇帝却不许。

林斐就这么留下来了。

她一路跟着谢玉璋,从深深宫闱,到荒凉大漠,到无边草原,辗转于胡人可汗的王帐,也活着跟着她回到了云京。

谢玉璋死的时候,是她守在身边,是她最后握着谢玉璋的手,从未放开。

谢玉璋也坐起来,两个女子在幽昏帐中四目相对。

“阿斐,你不要问我怎么知道的。我就问你,不久之后,父皇将要以我和亲漠北汗国,我……该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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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幽暗中,宝华公主的眼睛如宝石一般,虽然美丽但冰冷,又静谧得缺乏几分生气。

林斐只觉得心惊肉跳。

她陪伴谢玉璋长大,这几年身家性命都依附于谢玉璋,对谢玉璋可以说比她自己都了解她。可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谢玉璋。

林斐没有就可能还是不可能做无谓的争执。她垂眸思考了片刻,抬眸问:“胡人并无嫡庶观念,如何会一意求娶嫡公主?”

谢玉璋感到不能呼吸。

上辈子在漠北汗国,她的眼泪打湿了林斐的衣袖,哭泣着问她:“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他们一定要求嫡公主?”

林斐是怎么说的?

她说,这是命,既是命,便不要再去想。

可其实阿斐早就想过了吧?她其实早就想明白了吧?

只是到了那个时候,追溯这些缘由已经毫无意义,徒增仇恨罢了。所以她不叫她多想。

谢玉璋的呼吸粗重了起来。

“殿下?”林斐察觉她的情绪波动,按住了她的手臂,轻唤。

谢玉璋平复了呼吸,压下心中情绪,轻声说:“我有个猜想。阿斐,你来猜猜,我的猜想什么?”

帐子里沉默了片刻。

林斐说:“如果这件事是真的,殿下能提前得到消息,别人……也能。”

所以这其实不是命。

这是有母亲保护的女孩和没有母亲保护的女孩的被选择和被放弃。

这是有一个母亲,想保护自己的女儿。

陈淑妃,皇帝最宠爱的妃子,安乐公主的母亲。

宫里一直都有一个说法,说皇帝心爱淑妃,想立淑妃为继后。

但以妾为妻,不合礼法。皇帝要想立新后,大臣们必要逼迫他另聘新人。皇帝不愿,淑妃和陈家更不愿。

于是后位一直空悬。但皇帝将后宫交给了陈淑妃,令她“代”管。

天下乱象丛生,节度使们割据藩镇,藐视皇权的时代,这四方高墙的宫闱里,还在一本正经地讲究礼法,还在严肃认真地执行着一切复杂得让人望而生畏的繁文缛节。

天下越是礼崩乐坏,皇帝越是要死死地抱守礼法。

否则又怎么办呢?已经没有别的地方可以体现皇权的正统和威望了。

说来可笑,在这荒谬的现实中,谢玉璋是受益者。

讲究礼法的皇帝和淑妃,怎么能不把先皇后的嫡公主捧起来?否则一切幻象都架不住了。

当然,在皇帝下旨要谢玉璋和亲漠北的时候,这幻象也自然就分崩离析了。

淑妃的女儿安乐公主,长谢玉璋两岁,刚刚及笄,尚未婚配。大赵女儿多是及笄后说亲,十七八出嫁。安乐公主一个多月前才及笄,也还并没有定下亲事。

作为年纪最长的公主,若是漠北汗国的使团非要带回一个真公主,自然该是带走安乐公主。

要保护安乐公主,拿嫡庶身份做文章是最好的借口。胡人若是知道某个公主身份更尊贵,想来也更乐意要这个更尊贵的。

谢玉璋一晚上都乱哄哄的脑子清醒了几分,意识到刚刚自己想要请皇帝为自己尽早定下婚事逃避和亲其实是不可行的。

有淑妃在,她就不会允许这情况发生。

谢玉璋注定是那个要被推出去和亲的公主。

这也是谢玉璋这三天不愿意见宫里的任何人的原因。在这宫墙里的人,谢玉璋或者是知道她们后来悲惨的命运,或者是与她们有着这样那样的纠葛。

但是躲避是没用的,她轻声对自己说,没用的。

第二天,林斐的黑眼圈比她还重。

“还有什么别的消息?”她问,“殿下如果知道,不要对儿隐瞒。。”

“没有了。”谢玉璋摇头说,“就知道漠北汗国的使团快来了,但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到。”

这才是六月中旬,谢玉璋的记忆里,差不多就该是这个时候了。

林斐整个早上都很沉默。

才用过早膳,便有宫人笑嘻嘻来禀报:“那个福春过来谢赏呢。”

若是别的人,宫人让对方在宫门外磕个头就可以了。但这个福春是皇帝那边的人,又是昨日里谢玉璋指名点姓派人去赏的,宫人便不敢擅作主张。

福春这个名字,像是给朝阳宫的一潭死水搅起了涟漪。林斐看到谢玉璋的眼睛里闪过亮光,她说:“宣他进来。”

林斐看了谢玉璋一眼。

她不肯说那消息从哪里得来,林斐便不追问。在这宫闱中,有时候知道得少,才能活得长。

“要儿回避吗?”她低声问。

她虽是贱籍,谢玉璋却不让她自称奴婢。她便一直如从前还是公主伴读那样自称“儿”。

但谢玉璋待她亲密,她自己却恪守本分,从不逾规。以谢玉璋的身份和受宠程度,何须亲自见一个小监,除非……

身在宫闱,由不得林斐不想多,自然是要慎重。

谢玉璋却说:“不用。”

很快福春便弓着腰进来了,一见到谢玉璋便整个人匍匐下去行大礼:“奴婢谢公主赏。”

谢玉璋靠着凭几,道:“起来吧。”

福春趁着起身的档,飞快地瞟了一眼上首的坐榻。宝华公主穿着条翠绿烟纱散花裙,整个人青葱一样娇嫩。旁边一个穿着月白色绫裙的少女侍坐在她身侧,应该就是撞死在大殿金柱上的林相的嫡孙女林氏斐娘了。

谢玉璋上上下下打量福春,问:“多大年纪了?”

福春满脸带笑:“奴婢今年十九了。”

谢玉璋有点诧异。李固此时差不多也是这个年纪,比福春高了足足两头。她问:“进宫多久了?”

福春道:“奴婢六岁就进宫了,今年已经十三年了。”

谢玉璋了然。內侍要净身,净身年纪越小,身体变发育得越晚越差。谢玉璋也见过成年净身的內侍,身材看起来就要强壮些,有些甚至还有胡子。

贵人不开口,奴婢不能先开口。

谢玉璋开口问:“最近宫里有什么有趣的事吗?”

福春又惊又喜!

他昨天傍晚忽然受赏,本就已经是意外之喜。今天掐着时间来谢恩,本以为会让他在宫门外磕个头就走,万不料竟会被宝华公主宣进来当面说话。

这会子公主问他宫里有什么趣事,那就是明明白白给他一个机会!

福春激动得想发抖又不敢抖,深吸一口气,脑子里把这些日子宫里的各种消息和八卦都过了一遍,捡着那些有趣又不会得罪任何贵人的给谢玉璋讲。

谢玉璋本只是想跟未来的内廷大总管搭上线,并非真的想听些什么,不想福春口齿便给,一件件趣事讲起来,竟颇引人入胜。

毕竟是将来能当上总管大太监的人啊。

福春讲得有趣,林斐却静不下心来听。她脑子里想的都是昨夜谢玉璋说的和亲之事,忽然一个声音钻进耳朵里:“……那漠北汗国的使团已经到了云京城六十里之外,想来今天就能进城了。”

林斐一凛抬头,失声问:“你说什么?”

她一直不声不响地坐在谢玉璋,突然开口拔高音调,把福春吓了一跳。

福春忙一边偷眼瞧谢玉璋,一边放低了音量说:“奴婢刚刚说,漠北汗国的使团已经到了云京城外,今日里大概能进城了。”

若说昨夜里和今晨林斐心里对谢玉璋的话还存有几分怀疑,此时她是再也没有怀疑了。谢玉璋若不是有自己的消息途径,怎么会知道漠北汗国使团上京之事。

谢玉璋脸上却一派淡然,道:“哦,他们来做什么?”

她说着,一只手轻轻地按在了林斐的手上。林斐反手握住了她的手。

福春满脸堆笑:“那就不是奴婢能知道了的。”

谢玉璋说:“也是。”

唤了宫人进来:“带福春下去,给他带盏冰梨饮子回去。”

福春立刻趴下:“谢殿下。”

“福春。”谢玉璋唤住他,“等使团来了,记得告诉我一声。”

福春只喜得差点飘到天上去,连连应了,一路弓着身子,倒退着退出去。

待他身形消失,谢玉璋脸上笑淡了去。

“殿下。”林斐直起身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虽聪慧沉静,却毕竟只是个年少的女郎。日常照顾谢玉璋的饮食起居,指点她的礼仪行止乃至为人处世都可以。但谢玉璋此时面临的困境,已经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围。

谢玉璋望着中庭出了会儿神,忽然说:“走,我们去给淑妃娘娘请个安。”

林斐心情复杂,抿抿唇,起身跟上了谢玉璋。

谢玉璋没有坐肩舆,她在四通八达的回廊里慢慢地行着。

后来每一次入宫,她的目光都只敢投在脚下的青石板上。现在,这座宫城还是谢家的,趁现在好好看看吧。

不出所料的,安乐公主谢云澜也在淑妃的宫里。她们母女一向亲密。

谢玉璋给庶母和姐姐行了礼问安,淑妃伸出那保养得白玉豆腐似的手,笑得慈爱:“来、来,到我这儿来。”

无论真实如何,四妃尤其是淑妃至少表面上都宠着宝华公主,甚至于在前世,谢玉璋把这些都当了真。

但重生一回,便是硬压着自己,谢玉璋也没办法让自己再像从前那样,跟谢云澜一左一右地依偎在淑妃身边了。

在安乐公主谢云澜的微笑注视下,谢玉璋走到淑妃的下首,敛了敛裙子,跽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