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璋不等鸿胪寺的人到,便已经得了皇帝的许诺了。

等鸿胪寺卿赶到含凉殿,得到的是皇帝给宝华公主的嫁妆额外追加四万斤糖、一万斤茶叶的命令。

这大大地超过预算了啊。

“告诉宰相们,公主并非下嫁,乃是为国和亲,自当优待。”皇帝生气地说,“若宰相们执意不许,从朕的私库出!”

宝华公主掩面而泣:“儿臣不得在侧侍奉父皇,还要父皇赐这许多,儿臣好生羞愧……”

皇帝反过来要哄公主,真是头大。

好容易公主不哭了,离开含凉殿的时候,看到殿外侍立的小内侍,忽地想起什么。随意指了了个小内侍,对他说:“认识福春吗?叫他去朝霞宫见我。”

小内侍躬身应了。待公主离开,转身去找了福春传话。

玉藻宫里,陈淑妃瞪大眼睛:“四万斤糖?一万斤茶叶?她真敢开口啊!陛下真的允了?”

来通风报信的內侍猛点头:“陛下说,宰相们若是不同意,就从陛下的私库里出。”

陈淑妃倒抽口凉气。这丫头,她小看了她呀。

打赏了通风报信的內侍,陈淑妃来来回回踱了几圈,唤了身边的大宫女:“去我库里搜罗搜罗,我们给宝华厚厚地添妆!”

福春听到同伴传的谢玉璋的话,面色如土。

昨晚大宴传出消息,宝华公主将和亲漠北,宛如一桶冰水浇在了福春头上。他好不容易搭上的贵人,就这么飞了。

比这更糟的是,同屋的內侍皮笑肉不笑地说:“哟,福春要远行了啊。”

福春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

他最近跟朝霞宫走得很近,宝华公主对他青眼有加是大家都知道的事。这会子,福春一想到宝华公主对他的和善亲切就头皮发麻。

宝华公主……不会把他也带走吧?

不会,不会。福春安慰自己,他又不是朝霞宫的人,他可是紫宸殿皇帝的人啊。

虽然心里这么想着,今天还是使了钱跟人换了班。果然今日宝华公主不止一次地进出含凉殿,幸亏他躲了。

可万料不到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宝华公主竟然指名点姓地叫他去朝霞宫见她。

完了,一切都完了,躲不过去了。

然而公主召唤,哪怕她是一个即将远嫁的公主,福春也不敢不去。他如丧考妣,行尸走肉般到了朝霞宫。

谢玉璋给了林斐一个任务,让她整理朝霞宫宫人的名册,福春过来便没见着林斐,正堂的榻上只有谢玉璋一个。

“来啦?”谢玉璋放下手中书卷道。

福春见到谢玉璋原想行礼,谁知他满心悲戚,往前一趴,竟忍不住哽咽着哭了出来:“殿、殿下……”

您能不能放过奴婢啊?

谢玉璋嫌弃地说:“行了行了,哭得真难看。”

福春哭得更大声了。

谢玉璋无奈,道:“别哭了。”掏出一个匣子,道:“拿去。”

福春眼泪鼻涕挂着,懵懵懂懂地接了过去。

谢玉璋说:“打开看看。”

福春用袖子抹了把鼻涕,打开了匣子,顿时被黄光晃了眼——一匣子六条小黄鱼!

福春眼睛都直了:“这是?”

一条小黄鱼是三两金子,六条小黄鱼便是十八两金子!

谢玉璋撑着腮:“原说让你以后有事可以来朝霞宫找我,谁知道我突然要远嫁了。罢了,这些你拿去,以后好好过日子罢。”

福春惊呆,半晌才吭哧地问:“殿、殿下不带奴婢去塞外吗?”

谢玉璋扑哧一笑:“我带你做什么,你又不是朝霞宫的人。”

福春整个人瞬间复活,低头看了眼匣中黄金,再看看谢玉璋的笑颜,一瞬的喜悦又消失不见。

宝华殿下,是怎样一个心善的贵人啊!可这样的好人,她怎么这么命苦啊!

又死了娘,又被爹远嫁,听说那可汗还是个老头子,他的儿子都能给公主做爹了!

福春百感交集,又是难过,又是难受。

甚至有那么一瞬,差点就说出跟着谢玉璋一起走的话来。

幸而他到底是经历过干爹生前身后人情冷暖两重天的人,早过了脑子一热就鸡血上头的年纪。

在谢玉璋饶有兴味的目光下,福春嘴巴张了又张,最后硬生生化作一声嚎啕:“我的殿下啊~~~”

“奴婢给您立长生牌,一天三顿给您念经祈福啊~~~”

诸如“奴婢舍不得殿下”之类的可能会招致公主殿下改变主意卷了他一起去塞外的危险之语,半句也没有。

真是圆滑啊,谢玉璋想,无怪乎后来能出头。

正想着,玉藻宫派人送东西过来了,说是给宝华公主添妆。

前世,可没有这么早。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掉落红包

☆、第 17 章

不仅前世玉藻宫的添妆没有来得这么早,也没有这么丰厚,完全就是一副应付了事的敷衍姿态。

谢玉璋听內侍报完清单,只说了句:“替我谢谢淑妃娘娘。”又对林斐说:“收起来罢。”

林斐心里也厌恶玉藻宫,但她终究不是能任性而为的人。谢玉璋可以任性,在她任性的时候,林斐就得替她周全。

到底还是拿了个赏封给那內侍。

玉藻宫的內侍也时常往来朝霞宫,往日里宝华殿下都是笑吟吟的,这还是第一回遭遇这种冷待。

內侍心里咕哝着“都要嫁到那种地方去了”,脸上带着笑谢过恩,揣着赏封回去玉藻宫,在陈淑妃那儿嘀咕:“性子突然大变了似的。”

陈淑妃露出舒心的笑容:“知道了。”

待晚间皇帝歇到玉藻宫,淑妃抹眼泪:“一想到那孩子要去那种地方,臣妾这心里就跟剜了块肉似的。陛下一定要给宝华厚厚地置办嫁妆呀。”

反正花的也不是她的钱。谢玉璋的嫁妆往厚里办,以后安乐出降,就更有借口厚办了。

又夸大其词地讲了自己都给谢玉璋添了些什么,哪些是自己的心爱之物,本来是想留给安乐的,忍痛割爱给了谢玉璋云云。

皇帝见后宫和睦,淑妃很有个母妃长辈的样子,自然是龙颜大悦不需多说了。

四妃以贵妃为尊。然而自皇后薨逝,贵妃这些年像尊摆设似的,一直称病,为自己没能执掌六宫圆个脸面。手中没权,当然各种消息都得来的比淑妃晚。

淑妃头天傍晚便把添妆送了来,第二日上午德妃、贤妃并贵妃的添妆才跟着送来。到了下午,其余各宫位份低些的妃嫔们才陆陆续续得到消息行动起来。

但不管怎样,朝霞宫看起来一派热闹景象。

谢玉璋看着那送进来的一箱箱东西,林斐忙碌地造册登记,不由想起前世。和亲的消息一公布,朝霞宫的门庭骤然冷落,分外凄凉。

一个注定要离开权力中心的公主,哭哭啼啼得连皇帝都避而不见,后妃们自然无人再愿意花力气在朝霞宫了。

出发前到了她的生辰,皇帝象征性地给了点赏赐,后妃们全无表示。唯一真正还记得她生辰、花力气给她筹备庆祝的,就只有勋国公府的人。

虽然有些事无法改变,但也有些事的确可以因人力而变,谢玉璋想。

反倒是朝霞宫的宫人们,想到自己可能要跟着公主远去塞外,一个个面容哀戚,提不起精神来。

此乃人之常情,前世便是她自己都终日啼哭呢。谢玉璋也不去责备她们。

倒是林斐,一天之内连着责罚了几个做事不用心出了纰漏的油滑宫人。

“这种时候,不能让人心散了。”她对谢玉璋说,“否则以后怎生管束她们。”

在宫闱里,有皇权镇压,下人们翻不起浪花来。以后到了塞外,她担心谢玉璋弹压不住下面的人,从现在便开始替她操这份心。

谢玉璋和她想法不同。

“那些一心想走的,只要她们有路子,尽管走。”她似乎一点也不生气,“那心已经跑了的人硬跟我们绑在一起,不见得是好事。趁这个时候做一遍筛选,也不见得是坏事。”

林斐无语了半晌,道:“要不是就在殿下跟前,儿还以为,说这话的是个饱经沧桑的老和尚。”

谢玉璋笑笑,过了一会儿,说:“阿斐,徐姑姑……不要管了。”

林斐一滞。

徐姑姑是朝霞宫负责照顾谢玉璋生活起居的保姆尚宫,这两天她到处奔走不见人影。林斐心中有气,但她其实是个还在贱籍的罪臣之女,身份尴尬,反倒徐姑姑是正经有品秩的宫廷女官,林斐管不到她头上。她敲打责罚宫人,便是为了隔山打牛警告徐姑姑。

否则朝霞宫皆以徐姑姑为榜样,还成什么样子。

“徐姑姑是以良家子入宫的京畿本地人,她还有一大家子亲人在宫外,她不想去塞外也是人之常情。”谢玉璋无所谓地道,“她若自己能走通门路就随她,她若走不通,等名册到我手里,把她勾去便是了。”

可若连你的保姆都走了,谁还肯真心跟随你呢。林斐嘴唇动了动,话没说出口,心里却焦虑烦躁。

殿下她,她怎么竟像个无事人似的一点不焦虑不着急呢?简直仿佛看破红尘似的。

宫人进来禀报:“福春来了。”

这种时候往朝霞宫凑?林斐惊异地看了谢玉璋一眼。

谢玉璋目光微动,道:“叫他进来回话。”

福春还是惯常那副弓腰碎步的模样,轻手轻脚地进来,见正堂里除了林斐没有别人,知道这是谢玉璋信重的人,也不避着她,凑近谢玉璋:“陛下要给您添的那四万斤糖一万斤茶叶,宰相们不同意。陛下跟他们吵了半个时辰,最后定下来,从内库出。殿下的嫁妆单子,估摸下午就能出来了。”

不管从哪出,听到定下来了,谢玉璋便吁了一口气。但想到皇帝从自己的内库里给她出这笔添妆,心里又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狠心远嫁她的是他,恐她受委屈给她厚办嫁妆的也是他,惶惶然想将她献给新帝的还是他。

宝华公主神情变幻,福春只弓着腰不出声。这种事,自然得容公主消化消化。

过了片刻,他听到宝华公主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抬眼偷瞥了一眼,公主的面上已经收敛了情绪。

“随员名册可出来了?”她问。

“尚未。”福春道。

“帮我盯着些,一出来就告诉我。”公主说。

福春躬身:“是。”

谢玉璋瞥了一眼林斐。林斐会意,取出个赏封来。

福春却坚决不肯收:“殿下别折煞奴婢了。殿下对奴婢的恩德,一辈子都报不完了。”

告个罪,一溜烟跑了。

林斐愕然。

谢玉璋微微一笑,道:“人心总归是肉长的。”

福春不愿跟她去漠北是真的,内心里对她负疚又亲近,也是真的。

每个人都是这样呀,福春是,父皇也是。

未来的皇帝呢?她要怎么样才能对未来的皇帝作出更大一些更深一些的影响?

在众人的眼里,都觉得谢玉璋这一去便如善琪公主一样,此生再无归期了。唯独谢玉璋自己知道她迟早会再回到这云京城来。

谢玉璋重生后做的与前生不同的事,都无非为了两件事——为和亲的生活做准备,为归来后的生活做准备。

前者大体有了思路,无非是钱、物和人。

后者,还缥缈着,只能随着感觉走。

太子妃于氏亲自来朝霞宫探望她。

谢玉璋这两天哭得太多了,于氏哭的时候,她竟然哭不出来。那便干脆不哭了,握着于氏的手反过来安慰她:“嫂嫂莫要担忧,日子都是人过出来的。”

于氏跟所有接触过谢玉璋的人感受是一模一样的,回到东宫对太子感慨:“宝华妹妹是真的长大了。”

自家的女孩子一夕间长大成熟,并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事情,诸妹妹中,安乐与他天然立场对立,其余两个还小,谢玉璋算是与他最亲近的一个。

太子内心郁郁。

若不是诸节度使拥兵自重令皇帝忌惮,又哪用嫁个真公主去塞外。

太子削藩之志益发坚定。

“妹妹还有一事托你。”于氏对丈夫说,“父皇答应了给她五百卫士,这些兵丁都要从京畿兵营抽调。宝华担心下面的人糊弄她,尽给些老弱病残拖累人的。她听说胡人部落之间常有战火,动辄劫掠财物妇女,很是惊惧不安。唯有这五百卫士让她心里稍稍安宁……”

“晓得了。”太子说,“你给她说,这事我亲自盯着,给她整整齐齐地挑些好的。”

于氏吁了口气。

第二日谴了身边人去朝霞宫回复了谢玉璋。

谢玉璋的心,又安定了一分。

“宫娥內侍,无非是让我的生活更舒适一些罢了。便是徐姑姑,也不是非她不可。拧着她的心意强留,她也未必就能将我照顾好。倒不需特意做什么,只需要不做什么、少做什么,便足够令我难受了。”她对林斐说,“真正重要的不是她们。是我手里有多少资财,又有没有足够的力量护住我的人和我的私产。”

她对林斐说的话带着刻意的解释和明显的宽慰,但这恰是林斐此时需要听到的,她便没有注意谢玉璋在说这些话时的态度。

五皇子也来看望谢玉璋,他宽慰她说:“我跟父皇说了,到时候我送你。”

皇帝还活着的儿子们,太子行三,后面是五、七、八、九、十一、十二一共七位皇子。

大部分皇子都是夭折。大皇子活到了成年,并以皇长子得封为太子,孰料前年薨于一场时疫。而后三皇子作为还活着的最年长的皇子,得封太子。

太子之下便是五皇子,他的生母只是个昭仪。年纪最小的十二皇子则是陈淑妃所出,安乐公主一母同胞的弟弟。

五皇子这段时间能清楚地感觉到,这妹妹自从上次午睡被魇着后,对他便不如从前亲昵了。

果然谢玉璋看了他一眼,那目光总让他觉得怪怪的。说不出是怎么回事,总之与从前大不相同。

“哥哥。”谢玉璋忽然没头没脑地说,“喝酒误事,以后哥哥少喝些酒吧。”

五皇子莫名其妙:“最近没喝醉过啊。”

谢玉璋也不解释。

五皇子问:“你就成日里这么憋在宫里一直到出嫁吗?”

谢玉璋微怔,道:“也不是存心憋在宫里,不过无事可做罢了。”

宫妃觑着皇帝的脸色,发现皇帝似乎对她心存愧疚,便纷纷做嘘寒问暖状,又是探望又是添妆的,来示一波好。最终的目的无非还是为了讨皇帝的欢心。

那些往日里来往的名门贵女们,顶多送些东西进来,人却不见了踪影。往日里的宴饮出游,也不再喊她了。

谢玉璋反应过来,问:“外面以为我怎么了?”

五皇子道:“还能怎么了。”自然是以为宝华公主在以泪洗面。

谢玉璋懂了,无语。

五皇子道:“不如出去散散心去罢。”

谢玉璋闲着也是闲着。且她这一去,怕是又好多年见不着大赵风物了。

“也好。”她道。

云京人听闻了宝华公主要和亲漠北的消息,莫不以为这位公主殿下日日躲在宫中以泪洗面,哀哀戚戚呢。不料这一日一群贵族少年男女相约冶游,到城外打猎烧烤,宝华公主谢玉璋竟然现身了。

大家无不惊异。

和想象的不同,宝华公主并没有一派愁云惨雾,正相反,她像全然无事一般比谁都悠然自得。

众人先还略绷着,说话有所顾忌,待见谢玉璋眉间淡然平静,渐渐也放松下来。

“宝华。”有个圆圆脸庞的少女和谢玉璋并辔而行,“我送的东西你收到没?”

谢玉璋不动声色地说:“收到了。”实则一时想不起来这少女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