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管嫁到哪里去,其实跟他之间,都是那么远。

李固觉得心口某处隐隐有些说不清楚的感觉,这种感觉从前从来没有过。

涩涩的。

离开前,谢玉璋对杨怀深说:“二哥哥帮我跟舅舅舅母说一声,我有些东西不便带走,想在走前放到国公府去。请舅舅舅母帮我腾一间库房。”

杨怀深诧异。

自古和亲公主,少有大归的,此一去便是一生。若是重要的东西,怎地不带走?若不重要,怎地特意要勋国公府帮着收藏?

但他还是答应了。谢玉璋是姑姑唯一的骨血,又即将生离,她不管提什么要求,爹娘都必然会应的。

谢玉璋近日收获远超预期,心情实在是好。她带着笑向李固道谢:“从十一郎那里受益颇多,真希望还能有机会多跟十一郎聊聊。”

李固张嘴想说,只要他和她都还没离开云京,便可随时奉陪。

不料杨怀深马鞭一晃,硬是挤到两个人中间,假作漫不经心地对谢玉璋说:“十一郎跟着李大人是来公干的,哪有那么多时间。你有事情尽管找哥哥啊。”

谢玉璋对李固的兴趣表现得太明显了。

若真有了什么,小儿女两下伤心都还是小事,万一两个人脑子不清醒,来个私奔什么的——当然,李十一看起来也不像是那种会携着人家女儿私奔的男人,但还是要以防万一。和亲毕竟是国事,虽知道谢玉璋喜欢李固,知道她会难过,还是得顾着大局才行。

谢玉璋和李固都看了他一眼。二人俱都没说什么,李固与谢玉璋告辞,目送谢玉璋上马离去,才辞了杨怀深上马而去。

谢玉璋回到朝霞宫的时候,眉间还带着笑意。林斐颇是惊讶。

“康乐郡主玉体可安好?”她问。

“还是老样子。”谢玉璋说,“老是病恹恹的,成日里躺着靠着,就晚间才走走。”

那她高兴什么?林斐不解。

谢玉璋问:“那件事可办好了?”

林斐点头:“交待下去了,只是数额太大,需要些时日。”

谢玉璋呼出口气,说:“没关系,我还有时间。”

才换好衣服,忽有个人进了内殿,喊了声:“殿下。”噗通一声就跪下了。

谢玉璋撩眼看去,不是别人,正是这些日子总也见不着人影的徐姑姑。

谢玉璋看了林斐一眼。林斐给她系好最后一根衣带,带着宫人们都退下去了。

“姑姑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吧。”谢玉璋虽然这么说着,却并没有亲自过去搀扶这位朝霞宫的保姆尚宫,反而在妆台旁坐下。

徐尚宫有几分恍惚。她这些日子忙于奔走,的确疏忽了朝霞宫的事务,可怎么短短时间里,宝华公主通身的气势,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谢玉璋平静得令人感到陌生的目光投过去,徐姑姑一个激灵醒过神来,拜伏:“微臣,微臣……”说着,竟哽咽了起来。额头触地,不肯起来。

徐姑姑是有品秩的女官,但平日里她和谢玉璋亲昵,何时这样生疏地自称过“微臣”?

谢玉璋凝视着这个中年女人。

自先皇后去后,后宫为陈淑妃把持,她一点点地把她身边的人都换了。徐姑姑,其实是陈淑妃的人。

但徐姑姑一直都把她照顾得很好。林斐来了之后,谢玉璋宠信倚重林斐,林斐在一定程度上分了徐姑姑在朝霞宫里的权力,徐姑姑也没有太计较,与林斐相安无事。

她其实也没有什么对不住谢玉璋的地方。

谢玉璋就是不愿意去回忆她死前的模样。那时候她那么苍老,两眼无神地望着帐顶,嘴唇呢喃。若把耳朵贴过去,便会听到,原来她一直在呢喃的是——

我要回云京。

我要回云京啊。

回云京……

谁不想回云京呢?谁想日夜与成群的牛马为伍,过粗粝又提心吊胆的生活呢?

徐姑姑死的时候,谢玉璋一直守在她身边,就像后来林斐守在谢玉璋身边一样。她送走了徐姑姑,亲手合拢了她那双因为不能回归故里而不肯闭上的眼睛。

那眼睛里有怨。

“姑姑知道了罢?”谢玉璋轻声问,“我把姑姑的名字划去了,姑姑不用陪我去和亲的。是去旁的宫里也好,是等着下次放归宫人回家也好,姑姑尽可以自己安排。”

徐姑姑大哭。

可就和福春一样,到底说不出“和殿下一起去”的豪言壮语来。

林斐就跪坐在外殿,待徐姑姑捂着脸从内殿出来,疾步离开后,她起身进了内殿。

“没事的。”她握住谢玉璋的手,“我陪着你,我会一直陪着你。”

前世,她也说过同样的话,并且做到了。一直到谢玉璋的最后一刻,她都陪伴着她。

但这一世,不用。

谢玉璋微笑,反握住她的手:“好。”

不用,阿斐。

修正过的正式名册出炉了,一时几家欢喜几家愁。

身为朝霞宫保姆尚宫的徐姑姑竟然不在册,颇令许多人感到愤怒。徐姑姑一直躲在屋子里不出来见人。谢玉璋若有事派给她,她也默默地做,但能少见人,就少见人。

朝霞宫的事务权力,更是全让给了林斐。

“她把谁提上来了?”陈淑妃拿到名册根本没打开,直到身边的嬷嬷在她耳边耳语,她才惊讶。

嬷嬷说:“就是以前中宫的夏尚宫。”

陈淑妃倒吸口凉气:“她不是早就出宫了吗?”她当年还很大方地给了那些被放出去的皇后旧人不菲的赏赐,皇帝还因为这个夸奖了她。

“谁知道那老东西根本没离开云京,竟然在云京开了一家铺子,悄声藏了下来。要不是这次她自己跳出来,咱们谁还记得她。”嬷嬷说。

当年皇后身边的夏尚宫,令她现在想起来还情不自禁地就缩缩脖子。她是皇后的左膀右臂,那时候就连皇帝见了夏尚宫,都颇为礼遇。

所以皇后一去,陈淑妃立刻把中宫的旧人都放出去了。

陈淑妃想起当年在中宫受的那些气,胸口还发闷,自己给自己顺了顺,到底把这口气咽下去了。

“算了,她既然想跟着宝华去,那就去吧。我看她这几两老骨头,够不够野狼啃的。”她道。

厌烦地挥挥手:“这种事别再跟我说了,反正她们都要走了,眼不见为净。秋娥呢,那花汁子调好了没有,快来给我染指甲,晾干还要好久呢,别拖得陛下来了,我这儿还没干……”

朝霞宫里,鬓边生出银丝的夏嬷嬷没想到自己能在出发之前就见到宝华公主——皇后的骨血。

谢玉璋和亲的消息传出宫闱后,她便寻上了宫中旧识,递了钱进去疏通关系,想跟谢玉璋同去。这时候人人使钱都是为了不去,她逆向而行,极其顺畅,名字直接就落在了名册上。

宝华公主谢玉璋拿到那名册,划去了徐尚宫,直接把她提成了尚宫。太子又发了话,叫什么都听宝华公主的,尽量遂她的意,下面人更没有必要违逆,夏嬷嬷离开宫闱数年,便又回来了。

“嬷嬷快请起。”谢玉璋亲自搀扶夏嬷嬷。

“礼不可废。”夏嬷嬷却说,“公主是君,微臣是臣,请殿下受这一拜。”

到底是拜下去了。但谢玉璋侧身只受了半礼。

“这些年,我不知嬷嬷原来一直就在云京,嬷嬷受苦了。”谢玉璋握着她的手说。

夏嬷嬷知道自己虽是中宫旧人,但这些年她不在谢玉璋身边,怕当年的情谊早被少女淡忘,心中原并没有抱什么期望。不料谢玉璋对她没有一丝隔阂,就仿佛她们这些年没有分开似的。

夏嬷嬷一时百感交集。她忍住心中酸涩,道:“不曾吃苦。娘娘当年早有预料,早早为我安排了出路。微臣一直过得很好。”

谢玉璋没有去问她为什么这些年没有来找过她。因为这个问题,前世她便问过了。

那时夏嬷嬷说:公主一直过得甚好,不需要微臣。

所以,当她需要她时,她毫不犹豫地便抛下了云京城里的安定生活,随她去了漠北。

夏嬷嬷有太多的话想跟谢玉璋说。

关于皇后,关于陈淑妃,关于许多许多事。这些年她在云京暗暗观察打听,公主被养得太娇、太天真、太不知世事,她若一直在皇帝身边倒无事。可她现在要远嫁和亲,要教她的东西太多了。

可奇异的是,她什么都没说,谢玉璋那双眼睛闪动着朦胧水光,却仿佛什么都懂、什么都知道似的。

那双眼睛,不该属于十四岁未满的少女。

她的小殿下,经历了什么?

前世在出发前,夏嬷嬷也来拜见过谢玉璋。谢玉璋虽然欣喜中宫旧人还有这样的忠心,但她这些年都是被徐姑姑照顾着,内心里却还是更亲近一直在身边的徐姑姑的。

夏嬷嬷倒也不与徐姑姑争什么,只安安静静地待在她身边。

但她有机会便会给谢玉璋讲些皇后旧事。那时候人在漠北,无比地想念云京,谢玉璋也愿意听。夏嬷嬷见缝插针地指点她和林斐做人和做事。

林斐是极尊敬她的。

想来,林斐那时候就比她更明白谁才是真正把她放在心上的人。

可是夏嬷嬷去的比徐姑姑更早。她本就年纪比徐姑姑长许多,远离故土,操心劳力,去得更早原也寻常。

但谢玉璋这次没有像划掉徐姑姑那样将夏嬷嬷也划掉。

夏嬷嬷无论如何也要跟她去的。她就算划掉她,她也总有法子,比如替换掉什么人——多的是不愿去漠北的人去她替换身份。

夏嬷嬷自然是忠心的。但她的忠心与其说是对谢玉璋,不如说是对先皇后。

夏嬷嬷的走的时候没有怨恨,只有遗憾和担忧。

“我辜负了皇后所托啊……”她一直说,“不能一直照顾殿下,一直。老身,无颜见皇后。”

以夏嬷嬷的年龄和身体,谢玉璋知道,即便这一世,她也极可能会埋骨他乡。

但这次,她必不叫她放心不下。她会好好地,在草原找到更好的生存方式,生存。

直到,可以回云京的那一日到来。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两更,本章掉落红包,留言再走。

☆、第 23 章

不知道是什么人把夏嬷嬷的事捅到了皇帝面前,这些日子一直心情不好的皇帝竟派人将夏嬷嬷传唤至含凉殿召见。

看到这位旧人, 皇帝泪水涟涟:“如见梓潼。”

皇帝欣慰于中宫旧人的忠诚, 在他心目中, 所有的忠诚自然是属于他的。

不管怎么说,皇帝召见夏嬷嬷,颇有赏赐, 反正不是坏事。

谢玉璋的嫁妆, 从她出生之日起便开始准备了,即便是皇后去世了,这件事在宗正寺手里也没有停止过。

只是谁都没想到她会和亲漠北, 内里许多东西便得重新调整。

各司各衙都忙碌起来。

京畿兵营里, 名单宣布下来, 也如宫里一片愁云惨淡。只有王石头、李阿大等人一脸懵逼。

升官了?

李阿大等人提为队正、旅帅,已经够令人吃惊的了。王石头竟然一下子提为校尉了?

且他这校尉还与普通不同。正常说,两旅为一团,一团才设校尉。公主这卫队却有五百人,足足五旅。这个校尉的权力, 就要比正常的校尉大得多了。

哪怕只是副职。

他们这一群人, 大多是乡里乡亲的关系,平时就好, 也都不是会溜须拍马逢迎上官之人, 这次放出风声要甄选五百兵丁为公主护卫,随公主北上。李阿大早早就说了:“肯定有咱。”

大家都骂他乌鸦嘴。虽然骂着,可心里却也忐忑。互相商量着要不要使些钱走走路子, 可一是囊中羞涩,而是……没路子可走。

名册公布,果然被李阿大不幸说中,真的有他们。

唯独想不到还能升职加薪。且名单公布下来看一圈,升官的这几个不是旁人,全是平日里就相熟的兄弟。

怪哉。

可不管怎么样,总算是坏消息中的好消息吧。

一群穷光棍,过了最初的难过,后来的懵逼后,就把这些情绪都抛开了。

“走走走!喝酒去!王校尉请客!你都校尉了你还不请客!”

王石头是懵逼中的懵逼。

他被上官的上官的上官的上官召去谈话才知道,自己不仅升为了校尉,还是公主卫队的副队之职。

一人之下,五百人之上!

一脸懵逼着就被兄弟们拥去喝酒了。

酒先喝了三圈,话匣子打开,七嘴八舌地说起这次大家一起升迁是多么的奇怪。一直闷不吭声的王石头忽然开口:“是公主。”

“啥?”大家还没反应过来。

“宝华公主。要嫁到漠北去的那个。”王石头解释说,“上边说是,公主亲自圈的咱几个,都给提上来了。”

一群男人呆住。

过了片刻,哄堂大笑!

“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咱差点信了你的邪!”

“你还‘上边’了你!”

“不得了,这当上校尉就是不一样了!”

不管王石头怎么脸红脖子粗地解释,大家伙没一个肯信他的。

他们是哪根葱,那宝华公主天潢贵胄,又是从哪个旮旯认识他们的?王石头这牛吹得,忒假!一戳就破!

男人们闹着说着,谈起以后就要跟着这位公主去塞外,有人忍不住哭了。一时带得众人强压着的情绪都压不住了,想到这辈子可能跟着那公主埋骨异乡。

王石头见了,便把“上边”提前告诉他的关于给这五百兵丁的“安家钱”的事也提前告诉了兄弟们。众人一听还有一笔钱拿,注意力一下子又被吸引住。

这次甄选就和打仗时抽丁是一样,优先选择家有兄弟的。这些人都不是独子,家里都还有兄弟。

便只围着王石头想知道这笔钱经过层层盘剥之后,到他们手里到底还能落到多少?够不够留给爷娘养老,给兄弟盖个房子娶新妇的?

唉。

时间转眼到了八月初,不论是宫里还是兵营,那些要跟着谢玉璋去塞外的人,慢慢地也认命了,情绪也没有从前那么低落。

公主该有的一套班子也已经搭好。公主家令姓袁名聿,是勋国公府推荐来的人,皇帝和太子都知道这是谢玉璋外家特意为她挑选的人,自然是毫无异议地走马上任了。

前世他到了汗国不到半年,就因水土不服的急症去了。但谢玉璋与他打交道的时间虽然短,却知道他踏实、务实,有干吏之才。

名册公布不久,勋国公府请了谢玉璋过府。

寻常公主都是开府才有自己的属臣,公主府便是公主自己的地盘。谢玉璋却是还住在宫中,十分不便。

杨长源将她请到勋国公府,便是要她在和亲之前先见一见自己以后的家臣们。

以家令袁聿为首,率着一众家丞、主簿、录事、舍人等等,连同要跟谢玉璋同去的通译管事和太医包重锦,一起拜见了谢玉璋。

在谢玉璋眼里,其实都是熟面孔。她准确地叫出每个人的名字和职衔,令众人颇为受宠若惊。

袁聿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己的老东家杨长源。这位国公爷说,自己这公主外甥女心思简单,还有些天真,不谙世事。

若只是天真不谙世事还好,就怕性子不好,耳根子软,易听小人唆使撺掇那种,才是最糟糕的。

袁聿观察谢玉璋,谢玉璋也在观察他。虽然清矍瘦削了些,但看着也是挺健康的男人,怎么一场病说没就没呢。

认过人之后,谢玉璋对袁聿说:“我今日来,主要有三件事要交于袁令。头一个,我陪嫁这些人,大多是京畿附近人士,或至少已经在京畿生活多年。此去向西北,道路遥远,愈是前行,水土饮食便与故乡愈是不同。我听说许多人到异地最容易水土不服,听着是小症,却也有要人命的时候。咱们需早做安排。”

只这头一条,袁聿立时便心中大定。

不管是公主自己想到的,还是公主身边有人指点,这位公主公主第一件先提出这件事来,便叫人十分放心了。

袁聿躬身道:“此事还要倚重包太医。”

谢玉璋随嫁了两名太医,另又自民间招募了数名郎中,以太医包重锦为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