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谢玉璋的经历听这一句,讽刺至极。她实在无法违心地应一句“儿不敢”,便垂下眼眸,不吭声。
寿王叹了一声,拨马让开。
五皇子又上前,道:“宝华,我们走了,你好好的。唉。”
也叹了一声。自觉自己这个哥哥千里迢迢不辞辛苦将妹妹送到这里,真个仁至义尽,在父皇面前也算是一份功劳了。
汗国诸人停马驻立,目送寿王一行人离去。
五百飞虎军气势森然,吸引了他们大部分的目光。他们交头接耳,对这五百骑兵品头论足,连连赞叹。
夏尔丹甚至上前,悄悄对阿史那汗建议:“父汗,李十一是个麻烦,不如我们在这里……”
阿史那大怒,抽了他一鞭子!喝道:“滚远点!这是为我的新妻子送亲的客人!”
夏尔丹碰一鼻子灰,灰溜溜退后。
谢玉璋根本没分半点余光给他。她一直看着前方。
在那缓缓离去的队伍旁,有一人一马,钢铁浇铸般立在那里,掌控着自己的队伍压阵。
待那飞虎军的队尾也将要超过他的时候,他终于动了。
马在原地打了个转,李固隔着一段距离凝视谢玉璋。
谢玉璋也凝视着他。
那马似是情绪不对,又打了个转,蹄子用力地踏地,踏得雪泥飞溅。李固伸手按在了马颈上,马儿忽地便不敢乱动了,又似刚才那般,仿佛钢铁浇铸的雕像一般。
李固最后一次望向谢玉璋。
谢玉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到他嘴唇微动。
【保重。】
……
……
【玉璋。】
李固拨马转身而去的瞬间,谢玉璋的眼泪唰地淌了下来。
她能坚持到这时候才落泪,不叫人厌烦,反而令人赞叹和怜惜。老阿史那都放轻了声音,道:“宝华,随我回去吧,以后王帐就是你的家。”
不料,谢玉璋怒道:“我还生气呢!不和你说话!”
说完,袖子胡乱抹了把眼泪,一踢胯/下乌骓马,转身飞驰回营地去了。
阿史那目瞪口呆。
阿巴哈大国师笑得伏在了马背上。阿史那的老将们笑得前仰后伏。
“可汗啊,汗妃生气了,你得好好哄啊!”
“都怪可汗昨晚吓着人家了!中原的女人经不得吓的。”
“这样美丽的汗妃,值得用几箱宝石去哄啊!”
老阿史那老脸挂不住,咕哝道:“年纪小也是麻烦。”
嘴里抱怨,神情却得意。
老翁配少女,老翁自然是得意的。
谢玉璋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冷静面对的,没想到眼泪在这一刻决堤。
她的马很快便疾驰回到营地,到了她那辆翠盖宝车旁。谢玉璋根本没有勒马,她腿一抬便在马鞍上站了起来。
众人惊呼。夏嬷嬷被人扶着正要登上自己的车,见到这一幕,一瞬吓得心脏险些停跳。
谢玉璋却在马匹和车子擦身而过的瞬间腾空跃起,身姿轻盈得像一只燕子,稳稳地落在御者座席,姿势漂亮极了。
不同于赵人的惊吓和担心,胡人们都喝起彩来。
阿史那远远看见,抬起马鞭指着谢玉璋高兴地道:“看看,这是天生就要做草原汗妃的女人啊!”
更加得意了。
众人轰然称是,兴高采烈,拥着美丽的汗妃和她丰厚的嫁妆,向北归去。
谢玉璋趴在柔软的丝褥里,眼泪决堤,努力想藏住呜咽的声音,不想被车厢外的人听到。
这一世,终于还是,走上了这条北去之路!
她的手攥紧了丝褥,对自己发誓,这是最后一次软弱了。
前方便是辽阔的漠北汗国,虽是同一个地方,但前世的命运,决不能再重演!
哭泣其实是一件很耗体力的事情,尤其是痛哭。谢玉璋不知道哭了多久,车子晃晃悠悠的,她把心中压抑已久的难过都哭了出来,竟沉沉地睡着了。
本来昨夜也折腾许久,心思烦乱没能睡好。
不知道睡了多久,隐约感觉有人钻进了车厢。那人身上隐隐带着她熟悉的香味,上来并没有急于唤醒她,而是先轻轻地抚着她的后背,过了一会儿,才柔声细语地唤她:“殿下,该起了,已经在扎营了。”
谢玉璋迷迷糊糊感觉到车子果然是停下了,外面有嘈杂烦乱的声音。她咕哝一声,闭着眼睛蹭到那人膝头,含含糊糊地说:“我再睡一会儿……”
那人笑叹,没有再出声,一只暖暖的柔荑温柔地拍着谢玉璋的背心。
一下。
两下。
三下。
谢玉璋遽然睁开了眼睛!
她人几乎是弹起来的,惊骇地看着眼前人——面庞清秀,气质淑雅,看着她的笑容里带着包容和宠溺。
不是林斐是谁!
活见鬼!
活见鬼!
“你怎么在这里!”谢玉璋几乎是尖叫地说,“你怎么来的!你!!!”
她慌乱之下掐着林斐的手臂太用力,把林斐都掐疼了。林斐无奈掰开她的手,责备道:“殿下太坏了,也不商量一下,就把儿一个人留在云京了。”
“你!二哥他!”谢玉璋又要哭了。
明明杨怀深答应了她一定会照顾好林斐的!骗子!混蛋!一个个的都辜负了她的期望!
林斐太了解谢玉璋,她揉着手臂,低声道:“你也不要怪二郎,自你把我留在那里,我便开始绝食了。二郎没办法,才悄悄把我送进了队伍里。”
她怎么可以这样!勋国公府是最最安全的地方了!
甚至于,她把她的未来都安排好了!
后来林斐不肯随林家人回去,执意要留在逍遥侯府与谢玉璋一起生活。杨怀深来求娶过。
谢玉璋和亲后不到两年,杨怀深的未婚妻满了十六岁,便与他完婚了。可她后来生孩子的时候,正赶上云京兵乱。京城里到处都是烧杀劫掠,无辜百姓血流成河。
勋国公府紧闭大门,家将家兵日夜巡视戒备,才安然度过了那段时间。然而她那位从未谋面过的表嫂惊惧交加,难产而亡。
后来李固入主云京,一切安定下来,杨怀深又娶了一房继室。但他妻运不好,这继室后来也因病去世了。
再后来,谢玉璋和林斐回到了云京。那时候林家人已经重新出现在了朝堂上,且简在帝心。林斐又是林家贵女了。
她回来时二十六七年纪,梳着妇人头。
云京颇有些关于她的流言,对她跟着谢玉璋在草原上的经历胡乱猜测。然而,林斐真正的经历比那些人猜测的其实还更不堪——林斐跟着她,亦侍奉过阿史那、夏尔丹和乌维三个人。
她还给乌维生了两个孩子!
那两个孩子都留在了草原。
他们要把谢玉璋送给蒋敬业的时候,林斐拼死也要上车。
扎达雅丽说:“你不要叱吉设和咄苾了吗?”
林斐答道:“我们中原人认为正妻是男人所有孩子共同的母亲,尊贵的您,便是可汗的正妻,叱吉设和咄苾的母亲。而我,决不跟我的公主分离。”
扎达雅丽于是做主,让林斐也上了车,一并送去了大穆军营。
后来,谢玉璋从未敢提及过那两个孩子的名字。
一次都不敢。
林斐也从来不提,仿佛她的人生中不曾有过那两个小生命。
她强留在逍遥侯府,便逼得林家人纵然痛恨末帝,也不得不照拂谢玉璋。
只是杨怀深第二次丧妻,来求娶的时候,林斐却拒了。
青灯古佛,陪伴谢玉璋直到最后。
但今生,谢玉璋把林斐托给了勋国公府!
林斐在那里,可以安全度过兵乱。她为人冷静有主见,并不随波逐流。即便是在那几年杨怀深对她生出了意思,她也绝不会软弱地给人做妾的。她不愿的话,勋国公府的人也不会如草原蛮人那样强迫他。
谢玉璋对林斐足够的了解,相信她能坚持到李固入京,林家东山再起。
而到那时候,正是杨怀深原配去世,尚未续弦之时。
那时候的杨怀深经历过丧妻、兵乱和改朝换代,早已经不是现在这个耽于安逸不求进取的纨绔公子了。他已经成为了一个成熟的男人。
林斐和他若有情,便顺理成章可以在一起。
林斐若依然拒绝他也没关系,那时候林斐已经又是林家女郎,她能嫁给任何配得上她的男人。
虽然等到那时候,她已经过了最好的婚嫁年华。但那几年的兵乱耽误了许多人家的婚配嫁娶,造成了云京一大批老姑娘和光棍汉,孀妇和鳏夫。
林斐在其间,并不会特别显眼。
她是可以过上平安、宁静的生活的!
她明明!她明明都为她筹谋好了!安排好了啊!
谢玉璋恨得用拳头狠狠捶打林斐:“你来做什么!你来做什么!!!”
林斐疼得倒抽气,张开了手臂把她连人带拳头都紧紧拥在怀里:“再打,我真的生气了啊!”
“傻珠珠。”她笑叹,“我来,当然是为了和你在一起啊。”
☆、第 43 章
谢玉璋嚎啕大哭。
这一次,车外的人都听到了。大家本已在中午收了泪一路走到这里, 听到公主殿下的哭声, 忍不住又都垂泪。
“二郎把我送到队伍里, 我直接找上了夏嬷嬷。嬷嬷把我藏在她车里,本来一直都没事,谁想到前天晚上被晚秀撞到了。”林斐把谢玉璋搂在怀里, 让她靠在她肩头, 拢着她的头发给她讲她是怎么藏匿在队伍里的,“我逼她答应了我,不许告诉你, 以防你把我扔给五殿下带回去。今天两位殿下都折返了, 咱们的队伍也跟着可汗走了, 你再没法把我一个人留下了,所以我出来了。”
前天晚上,便是队伍和可汗汇合前的最后一夜。是谢玉璋在雪丘上抓到李固偷窥她的那一晚。她会去抓李固是因为做梦梦见了林斐。她会梦见林斐是因为晚秀傍晚哭泣说见一人形似林斐,故而伤感。
晚秀说谎了!
什么形似林斐,她根本就是见到了林斐本人!
那一晚晚秀难过哭泣, 谢玉璋还以为她是伤自身, 却原来……她是在哀林斐。
林斐强迫她保守秘密,她却知道保守秘密的结果是林斐将失去最后的留在云京的机会, 将和她们一样一生留在草原, 故而难过哭泣。
晚秀啊!
林斐啊!
谢玉璋把脸埋在林斐肩头,无声地流泪,打湿了林斐的袄子。
她们两个一直留在车上, 直到宿营的帐篷都搭好了,林斐才给谢玉璋擦了擦脸,便是从下车到帐篷只有几步路的功夫,也给她系好斗篷的带子拉好风帽兜住头脸才放她下车进帐篷。
侍女们已经支起小炉烧好了水,投好了热手巾给谢玉璋净面。林斐给她轻轻涂上珍珠膏,唯恐她的皮肤在这么冷的地方皴裂了。
谢玉璋像个不能自理的孩子一样,任林斐为她做这些。
侍女们都眼中含泪地笑着。
从前朝霞宫里,徐姑姑夹在淑妃和公主之间十分谨慎,不求有功,只求无过。所以林斐入了朝霞宫,分了她的权,她其实乐得放手。她这态度影响了诸人,朝霞宫有什么事,大家其实一直是以林斐为主心骨。
现在,林斐追来了,朝霞宫诸人……人齐了,心也齐了。
真好。
用了晚饭,又洗漱过。分别三个月,林斐和谢玉璋这一晚自然是要抵足而眠,好好契阔。
“今天早上知道了昨晚的事,我和嬷嬷都极后怕。”林斐心有余悸道,“谁想得到王石头那样无用,幸好,有李将军在。”
她搂住谢玉璋问:“珠珠,她们告诉我,将军逼着国师去逼着可汗发了誓,一定会遵守和大赵的协议,真的吗?”
谢玉璋说:“真的。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换作是我,也只有这一个法子。”
林斐叹气:“希望能管用。”
谢玉璋安慰她道:“他们信奉祖神,通常情况下,会遵守对祖神发的誓言。但李固也提醒我了,男人在这种事上常常靠不住。所以以后,可汗要是醉了或者什么,我们一定要小心。”
两个都是少女而已,谢玉璋才十四岁。从前她们冰清玉洁,胜过这塞外的白雪,何曾谈论过什么“男人”、什么“这种事”。如今两个人谈起来,却没有一个人感到羞涩,两个少女都神情凝重。
“不怕,珠珠。”林斐躺在谢玉璋身侧,握住她的手,轻声告诉她,“我们在一起,就不怕。”
谢玉璋和林斐握着彼此的手,都觉得心里满了,再没有分开时的空洞洞。
帐子里静了许久,谢玉璋望着林斐起伏的身形轮廓,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她翻了个身,搂住了林斐,咬着她的耳朵说:“阿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林斐微怔,只听谢玉璋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出了她的秘密:“我……知道未来。”
林斐愕然,侧头去看谢玉璋。
谢玉璋枕在软软的枕上,鸦青秀发铺开一片。她的眼睛在昏暗帐子里幽幽地发着光。
“什么?”林斐迷惑。
当林斐出现时,谢玉璋虽恨虽怒,内心深处却有了一种真实地握住了什么的感觉。那种孤身一人无可依靠的感觉,忽然便消失了。
谢玉璋终于明白,前世她们两个在一起太久、太深,原来早已经视对方为自己的半身。
她将林斐留在云京,便等同于将自己割去了一半。
太痛了。这种痛,一直压在“这是为林斐好”的信念之下,她才能一直撑下去。
她幽幽地望着枕畔的林斐,眼泪滑落在枕间。
“我提前知道了漠北使团上京,我提前知道了他们要求一个真公主。”她轻声道,“阿斐,你日夜都和我在一起,从前的我,是那种会想到在父皇身边安插人手的人么?”
当初林斐的确困惑过。但在谢玉璋将她诓骗至勋国公府强将她留在云京之前,她从未想过谢玉璋会对她说谎。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林斐问,“什么叫知道未来?那是什么意思?”
谢玉璋擦擦眼泪,撑身坐了起来,林斐也坐了起来。两个人拥着被子说话。
“我做了个梦,还记得我那次被魇着吗?我做了一个得很可怕的梦,在梦里,我过了一生。”
谢玉璋缓缓地,以“做梦”为说辞,和林斐分享她知道的那些事。
她给她讲了和亲之后遭遇的种种,阿史那大婚夜硬闯,夏尔丹强夺,乌维抛弃,大赵的覆灭,以及最后……她们是如何回到云京。
林斐听得骇然。
因为谢玉璋的目光是聚焦在空气中的,她讲述中途不曾磕绊过,那种感觉,与其说是讲一个梦,更像是讲自己的经历和回忆。
而她讲述的那些遭遇,林斐光是听着都心疼得抽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