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此时还不知道,面前的这个青年,将会把他们带到哪一步。

☆、第 66 章

李固一行将要出征,却有一个年轻男人冲破了阻拦, 冲到了他面前, 扯住了他的马缰, 大声道:“十一郎,如何不唤我同去?”

若谢玉璋在这里,必会大吃一惊。

这人不是别人, 正是她舅家的表哥杨怀深。

昔日谢玉璋力劝他去西北历练。他习惯了云京的安逸, 总是下不了决心。

不料谢玉璋将林斐托付于他,林斐为了追随谢玉璋去漠北,竟绝食抗争。

及至数月后寿王和五皇子归来, 他还特意去问了五皇子, 林斐可安然。五皇子吃惊道:“斐娘?我没见到她啊?她不是留在你那里了吗?”

杨怀深便猜到, 林斐为了不被谢玉璋送回,很可能是一直在夏嬷嬷那里藏身到入了漠北境内才会现身。

当时林斐绝食,他曾问过她,何至于此?

林斐说:我本该是流放路上一缕幽魂,甚至不知能否干净地离开。是殿下将我从地狱拉回人间, 从那时候起, 我便决定这条命都给殿下。我若留在云京,留这条命又有何用?还不如随了我母亲同去。

这之后一段时间, 杨怀深总时不时地会想起林斐。那样纤秀的女郎, 每出现在他的记忆中,却是充满力量。

彷徨了一段时间,杨怀深终是不顾母亲当初的恫吓和威胁, 与父亲说,他想去西北历练。

杨长源平日里对这个次子关注不够,前程都给他安排好了,他只要不做大恶,不出大错,于他们这等勋贵之家,便已经是好孩子了。

但也知他风流好玩惯了,日常里都是与和他一般的贵族公子厮混一起,走马章台。

乍一听他说要去西北历练,杨长源都不认识他了。

但他之提议却让杨长源动了心。

他去了信给河西的李铭。二人来往了几封书信后,他将次子托给了李铭,李铭接了。

不料谢玉璋的舅母,勋国公夫人知道后,不肯放次子离开云京,哭闹起来,很是一番鸡飞狗跳,又拖拉一番。

等到杨怀深真正离开云京前往西北的时候,谢玉璋嫁到漠北都快有一年半了。

在西北接了杨怀深的不是别人,正是李固。他接到杨怀深便问:“二郎所来为何?”

他说:“若来历练,我便与大人说,将你置于我的麾下。若只是来镀金,我让七哥带着你,保管你一年半载,平平安安、风风光光地回云京去。”

杨怀深很是困惑,不知道李固因何突然变得咄咄逼人起来。明明在云京时,他和七郎对他都十分友善。

他却不知,一方面,是李固回到河西,不像在云京那时收敛气势。

另一方面,则是在云京时,李固和李卫风虽与他比旁的人好些,却到底只是泛泛之交,算不上真正的好友。而现在对李固来说,他再看到杨二郎,便会想到他是谢玉璋的表哥,便会想到当时在云京,谢玉璋对他是如何地殷殷期盼,盼他能立起来。

偏杨二这般贪于安逸,叫他见了他,便很生气。

但杨怀深能来西北,便是因为下了一番狠心。等拜见过李铭,李铭笑得像个慈祥的伯父,问他:“老七老十一你都熟,愿意跟着谁?”

杨怀深道:“愿在十一郎麾下听命。”

李固瞥了他一眼。

从此,杨怀深开始了水深火热的军营生活。

连李铭听说了都念叨李固:“你手那么紧干什么,随便练练他,让我能对勋国公交待就行了。”

李固却道:“孩儿与他交情甚好,既答应了他要将他练出一番模样,怎能食言。这是杨二自己选的。”

李铭扶额。

经过了最开始最难熬的一段日子,杨怀深被李固摔摔打打的,竟也慢慢习惯了边境的生活,他见识了戈壁,见识了草原,跟着平息过几次边境的骚扰,慢慢竟也有了脱胎换骨的模样。

皮肤变得黝黑了,操练回来饿急了,像旁人一样抓起炊饼就往嘴里塞,也顾不得洗手没洗手了。

他再不是从前那个用香胰洗完手,还要细细涂上珍珠膏的纨绔贵公子了。

林修浦围城的消息传来,杨怀深整个人都懵了。云京,大赵的都城,皇权的中心,竟然……被武将带兵围城?

杨怀深当时便要收拾包袱回京城,李固把他摁住了。

“你现在单枪匹马回去有什么用?”他问,“你是万人敌不成?”

杨怀深急了:“那我总不能就这样待在这里什么都不做!”

李固问他:“你来之前,令尊可有什么交待?”

李铭提起勋国公的时候颇为客气,能让李铭这样对待的人,李固不信他是全无眼光的人。

杨怀深恍惚一下,终于想起来临行前杨长源犹豫过后曾对他说,京城若有事,不必回来,在河西照顾好自己便行。

他那时候根本没听懂。京城有事?京城能有什么事?

便也没放在心上。直至此刻被李固问起,才醍醐灌顶。

他咬牙留下了,咬牙听着每一次送来的消息。

围城,勤王,直至京城沦陷!

关系好的同僚特地匆匆来告诉他这消息的时候,他真的有崩溃的感觉。

他跳起来找李固,李固已经带着人出发,秘密潜行漠北。杨怀深再待不住,又一次收拾包袱要走。

这一次把他摁住的是蒋敬业。

“都这样了,你回去是去送死吗?”蒋敬业骂道。

杨怀深跳起来,怒道:“那我怎么办?”

蒋敬业道:“你家人若无事,你根本不必回去。你家人若有事,你……更不能回去!”

杨怀深呆住。

杨怀深来自繁华云京,精于吃喝玩乐,亦是风月好手。蒋敬业平时与他颇玩到一起去,有几分男人间的交情。

此时李固不在,令他坐镇中军,若叫杨怀深跑了,蒋敬业也没法跟李固交待。按李固那脾气,一顿军杖是逃不了的。

他说得杨怀深呆住,话已至此,也就不怕再多说几分。

“云京,我们迟早会去的。你与其自己一个人回去白白送死,不如跟我们一同去。”他说。

杨怀深抬眸看他。

蒋敬业直直盯着他。

他的目光和话中之意,令杨怀深打了个寒颤。

大赵怎么了?这天下,到底怎么了

歌舞升平的梦,碎了一地。

杨怀深煎熬地等着李固返回,不料先等来李铭身死,李二郎挟持李四郎的消息。

李卫风、李五郎、李八郎都急急赶来见李固,拿主意。蒋敬业急得嘴上起泡:“已经派了最好的斥候去追他了!就快回来了!”

河西一连串的变故,乱上加乱。杨怀深看着,深深感到了自己是个局外人。

同时亦感受到了那种身在漩涡,完全不由己的无力渺小之感。

彷徨茫然。

李固终于回来了,带回来一个更惊人的消息。

“我杀了老头子。”他说。

“老头子”是河西人对阿史那的称呼,就如漠北人称呼李铭为“李矮子”一样。

算是混乱中唯一令人振奋的好消息!

“太好了!”李卫风惊喜地说,“漠北怎么都会乱一阵,正好咱们腾出手来处理自家事。”

众人根本不知道李固突然潜行去漠北是去做什么,都当他此去就是为了狙杀阿史那。

李固自然也不会多费口舌去解释。

凉州惊变,此时李固根本顾不得杨怀深这个公子哥。四虎联兵,围了凉州,要李二郎交待李铭死因,并交出河西的继承人四郎李启。

杨怀深夹在众将中一并跟来了凉州。李固还是在到了凉州后才发现他也来了。

但现在李固点兵出征,身边的人都被点中有了命令,竟独独没有他。

杨怀深猛然意识到,事情一步步发展到今天,他再也不能干坐着了。

他冲过亲兵阻拦,扯住了李固的马缰,质问他为何不带自己。

李固看着他道:“景山,这是我们河西的事。”

杨怀深紧紧握着他的马缰,却知道现在除了河西,他已经没有别的去处。他道:“你口口声声说拿我当自己人才好好练我,我都受了,现在你却当我是外人。”

李固盯着他许久,说:“你得明白,今日若跟我同去,从此以后,你便是李家军的人。我再不会予你一丝一毫特别关照,军令军法,一如旁人。”

杨怀深长到这么大,第一次心头如此清明。他的人生在这里迈过了一个坎,终于从父兄家族的庇护中挣脱了出来,人生第一次作为“杨怀深”,而不是“勋国公府二公子”,为自己做出了政治立场的抉择。

他大声道:“从今以后,我只是你李十一郎麾下一偏将!但有所命,无敢不从!”

什么国公府的二少爷,云京城的贵公子,都随着京城的血火一同湮灭了。

从现在起,只作为一个男人,直面这世间。

“好。”李固道,“上马,随我同去。”

杨怀深慨然上马,握住了自己的刀。

蒋敬业拍了拍他的肩膀,李卫风笑着给了他一拳。

李固一踢马肚,众人紧紧跟随。

后面隆隆跟着的队伍,是威震漠北与河西的飞虎军。

双翅飞虎旗迎风招展。

这一世李固虽临时起意潜行漠北,回凉州比前世晚了些时日,但也只是缩短了围城僵持的时间而已。

他的人生线,和前世并无太大分别。

凉州城破,李三郎被李十一郎斩于刀下,李二郎窜逃回自己的地盘。

李大郎观望,李六郎、李九郎、李十郎、李十二郎却与李二郎勾结,又有河西著姓霍氏与王氏参与其中搅动风云。

河西陷入了最黑暗最混乱的一段岁月,史称“河西之乱”。

许久之后,蛮头回想起当初李固潜行漠北之前说的话,都还觉得如谶语一般。

那时候,李固说,河西这块铁板要折了,想再重建起来,必是要死人,要血流成河才行。

果然血流成河。

李十一郎,大开杀戒。

☆、第 67 章

谢玉璋没有去串联任何人,乌维和屠耆堂却联袂而至。

那时候谢玉璋正在赏弄坐榻旁那盆阿史那送给她的云朵花。

那花是去年阿史那从西域商人手里得到的, 说是能结出白色云朵般的花。

可那盆花去年没并结出云朵来, 阿史那气得说, 等下次再见到那商人要砍了他。

谢玉璋却说,许是她养花的方法不对。

当年和亲名册里原是有数名花匠的,都叫她给勾去了只留了一个。花匠来看过, 也说从没见过这种花, 但见谢玉璋将这花养在大帐的玉盆里,猜测会不会是因为晒不到阳光的缘故。

谢玉璋便将那花交给了花匠抱回去养。花匠小心侍弄,今年真的开了花, 却并不是如当初商人所说的“白色云朵”。阿史那这趟出去前还念叨:这回没见着那商人, 想是不敢出现在他面前了, 否则一定砍了他。

虽没开出云朵来,谢玉璋也将那花置于大帐一角观赏。

不料阿史那身故,王帐乱作一团。那花搁在角落里无人注意,等再注意到的时候,侍女们讶然道:“呀, 真开出了云朵?”

先前开的花谢后, 竟然结出一团一团的白色云朵,煞是好看。

可叹阿史那没能亲眼看到。

谢玉璋正这么想着, 乌维和屠耆堂来了。

“宝华, 怎么回事?怎么都在说你要回赵国去?”他们问。

老可汗死了,他们就大剌剌地称呼她为“宝华”了。

“可汗,屠耆堂。”谢玉璋说, “你们来得正好,我看可汗继位的庆典太忙,本想等你们忙过了这两日再同你们说。我是要回赵国去了。”

两个男人面面相觑,异口同声地说:“这如何使得!”

赵玉璋理直气壮地说:“我来是为了嫁给俟利弗,他如今没了,我自然要回家去了。”

面对软弱的人,人就自然地强硬起来。面对强硬的人,除非你比对方更强硬,否则大多数人都会不自觉地就把态度软下来。

赵公主谢玉璋性子强,初到漠北就杀了自己的护卫首领,又令老可汗驱逐了十九子夏尔丹,她日日佩戴着老可汗的金刀,提醒着人们她不是一个软弱可欺的女人。

古尔琳才想借机踩她,便险些被她用金刀砍了。

面对她,漠北汗国最有权势的两个男人都放柔了口吻,无比耐心。

乌维说:“宝华,你和亲而来,虽然父汗死了,但你的使命还是要延续的啊。”

屠耆堂说:“宝华,你知道咱们漠北习俗的。你看,我母妃就是先嫁给我祖父,再嫁给我父汗的。按照咱们这里的习俗,你也当自我们中再选择一个丈夫。”

一个说“延续”,一个说“选择”,都神情温和,口吻温柔。语意里有着微妙的差别,目光却都一样灼灼烫人。

谢玉璋怒道:“我的丈夫才死,你们就想我另嫁?我不嫁,夫死妻服斩衰三年,我要为他守孝三年!”

乌维和屠耆堂都多少会说些中原话,了解些中原的风俗文化。他们皆道:“那怎么行!”

谢玉璋眼中蓄了泪:“不许我守孝,还想逼我另嫁!你们是想逼死我吗?”

“谁都来欺负我!”她仓啷抽出了腰间金刀,横在颈子间,“那我不如随了俟利弗去吧!”

乌维和屠耆堂大惊,一人抓住她手臂,一人夺下她金刀:“宝华!别乱来!”

等阿巴哈大国师被匆匆请来,看到的是赵公主谢玉璋坐在正位上垂泪,汗国最有权势的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地围着她正温声安慰。

阿巴哈的脚步都顿了顿,心下微哂。

“叔叔,叔叔!你来得正好,你快跟宝华好好说说!”屠耆堂抬头看到了他,忙道。

阿巴哈过去:“这是怎么了?”

待把事情说清楚,谢玉璋拭泪:“国师,是你把我从云京带到了汗国,我的去留,你得给我个准话!”

乌维和屠耆堂都赞同:“正是,今天便把宝华的事定下来!”

谢玉璋道:“夫死服斩衰,我当守孝三年。”

阿巴哈博闻强识,道:“便是中原的皇帝也从来没有真正守孝三年的,都是以月代年。”

谢玉璋道:“那至少也要三个月。”

阿巴哈道:“守到俟利弗下葬吧。”

乌维和屠耆堂都赞道:“正是,正好。”

漠北人的生死观、墓葬习俗都与中原迥异。他们有个坟头恋爱的风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