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听说谢玉璋的母国乱了,岌岌可危,大约即将倾倒。他想着等他把处罗可汗斩于马下的时候,就可以调头向南,去中原大捞一笔了。

谢玉璋听到处罗可汗的名号,眼神微黯,却微笑说:“好呀。”

又说:“困了,睡吧。”

谢玉璋跟乌维相处愈久,愈是明白前世自己为何会爱上他。

乌维不管其人究竟如何,他的确有一个好处——他对自己的女人十分温柔呵护。他最有权势的妻子扎达雅丽也从来不妒,他的女人们相对都活得比较舒心。

于前世的谢玉璋而言,他是救世主,是治愈者。

便是谢玉璋身边的人也都十分欢喜,连晚秀和月香都忍不住说:“虽然这么说话有点对不起老可汗,嗯,老可汗后来公主也挺好的,但乌维可汗多年轻啊。”

她们都觉得乌维和谢玉璋十分相配,就是“英雄配美人”的相配,而且这英雄既不老还怜香惜玉,多好啊。

每当身边人发表这种赞叹时,谢玉璋便只微微一笑,并不说话。

“俟利弗的积威太深,所有人都还活在他的影子里。包括他的敌人和他的儿子们。”谢玉璋说,“最后,是他的敌人先意识到,由他儿子统治的漠北汗国,不再是从前的漠北汗国了。”

林斐问:“那这些年,有我们能做的事吗?”

林斐并非没有耐心,她可以等。但不能袖手旁观地等。

林斐始终相信,万事皆由人为。

她这种信念,在前世已经潜移默化地灌输给了谢玉璋。

“当然有,但时候未到。”谢玉璋说,“而且我得先看看再说。真不知道俟利弗怎么就被人杀了,我至今想不通。”

“本来,俟利弗应该是一年多之后才意外身亡的。那时候,李固已经打下云京了,他过云京而不入,一路向南,一直杀到大江北岸,稳固了整个北方,拿下半壁江山,这才回身在云京登基。”

“他攻下云京的时候俟利弗还在呢,这消息传来,虽然父皇还没禅位,但所有人都知道,大赵亡了。”

谢玉璋在那个时候,失去了母国,失去了公主的身份。俟利弗在的时候尚不显,俟利弗一死,马建业就把她卖给了夏尔丹。

乌维也是没想到依附于他的夏尔丹会耍这种阴招。他那时新继汗位,正是需要巩固实力的时候。特别是夏尔丹聪明地表示,他只想要赵公主一个人,至于她带来的那些子民和卫士,是为和亲而来,该属于汗国共有,他不敢独占。

于是乌维只得“大度”地接受了马建业的投靠,眼睁睁看着夏尔丹独占了谢玉璋。

“那时候老可汗没对南边动手吗?”林斐不相信,以老阿史那的凶猛和狡猾,怎么可能会放过这么好的时机。

“当然动手了,他怎么可能放过呢。”谢玉璋也道,“他为李铭哭了一场,遥祭完了,擦干眼泪便提刀南下了。但李固又不是吃素的,他有防备的。俟利弗没占到什么便宜,又不甘心,就总过去骚扰。有一天,他在军帐外面解手,便被毒蛇咬了,一命呜呼。”

“……”林斐道,“行叭,这辈子起码死得好看些,像个英雄该有的死法。”

她顿了顿,思索一下,抽气道:“照你这么说,老可汗死之前,李固……是南北两面作战?”

“是呀。”谢玉璋道,“厉害吧?”

林斐道:“厉害!”

谢玉璋道:“他这个人杀性特别重,从来不手软,吓人得很。我听说,打到后来,有些地方听说他来了,不敢抵抗,直接投降了。”

她道:“我那时候,真的很怕他。”

林斐问:“这辈子还怕吗?”

谢玉璋叹道:“不是开玩笑的。我有时候会忍不住回想,先前对他所说所行,可有哪里有纰漏?等咱们过些年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不是三四年前的他了,可别那个时候他回想起来,发现了我其实在骗他,那可就糟了。”

她又说:“三年前我性子还不够沉稳也不够谨慎,都是脑子一热便去做了说了,一心只想先勾着他,叫他先喜欢上我。唉……现在想想不免失之刻意,其实完全可以做得更好。”

“已经很好啦。”林斐道,“再好,就一代妖姬了。”

两个人都笑了。

笑完,谢玉璋说:“现在时间都对不上,我知道的那些事也对不上了。而且这几年我其实感触很深,一件事若变了,往往它的影响是一串串的,你既不知道这影响会有多深,也不知道会朝哪个方向变化。”

她说着,沧桑地叹了口气。

“小老太婆,好好想想。”林斐提着笔沾墨,“有什么标志性的人或者事没有?”

“有的。”谢玉璋说,“北境,处罗,屠耆堂。”

北境不是河西的北境,大赵在南,汗国在北,大赵的北境于汗国则是南境。

汗国的北境要往更寒冷的北方去,一直到那些无法翻越的山脉,山顶上有万年不化的冰雪,山脚下有着被阿史那俟利弗压制得只能退守在那里的处罗可汗。

这仿佛连着天的山脉,被漠北人称为天山。

乌维通过几场胜仗建立了信心之后,野心膨胀,兵指天山,想拿处罗可汗开刀。想像他的父亲一样,能被众可汗畏惧,被尊为天可汗。

可他不想想,便是他的父亲阿史那俟利弗也只是把处罗可汗逼退到天山而已,便是他也无法对处罗可汗赶尽杀绝。

天山大败之后,乌维失去了威信,终于再压制不住屠耆堂,屠耆堂带人离开了王帐,分裂了汗国。随后,当当、詹师庐都分裂出去了。

阿史那俟利弗经营了几十年的强大汗国,四分五裂。

林斐提笔记录了下来。

“我觉得会提前。”林斐说,“老可汗死了,最大的受益者就是河西,是李固。北边没有拖累,他的脚步一定可以更快。”

谢玉璋一怔。

【他们太厉害了!】

【能跟我们可汗亲军一样厉害的,除了河西铁骑,我想不到别的人!】

“珠珠!”林斐的声音打散了谢玉璋脑中一闪而过的东西,她双目灼灼地看着谢玉璋说,“我觉得这一次一定不会有七年那么久,我们一定可以更早回去云京的!”

谢玉璋为她的情绪感染,也笑了,斗志昂扬地说:“对。而且,我们也不能坐着干等。等到时机到了,我们亲手来给这些事情加速!”

“不过现在呢,先好好过日子吧。”谢玉璋说,“大概是我们光景最好的几年了。”

“呸!”林斐啐她,“别胡说。”

“呸呸呸!”谢玉璋也赶忙跟着啐,“我说错了!说错了!以后我们会一直很好哒!”

林斐扑哧一笑

“行叭。”她道,“都指望李固那小子了。”

“哎。”谢玉璋在榻上歪下,撑着头遥想,“上辈子我都不认识他,他都对我不错。这辈子我这般发力了,回云京,他应该能照顾我吧?我也不求别的,只要让他的皇后别老欺负我就行。

“我自己有钱,到时候跟李固说咱们不住在逍遥侯府,我觉得他不会小气,定会答应的。咱们自己置宅买田,呼奴使婢。”

“仓有存粮,库有黄金,房有面首。”

“买五个健美少年,我两个,你三个。”

林斐怒而掷笔:“为什么我比你多一个?”

☆、第 76 章

人在世间, 不过短短几十年。

未来要做好打算,当下也要活得好才行。

赵公主的活法,让嫁给了屠耆堂淹没在众女间的古尔琳嫉妒得眼睛红。

“呸!我咒她生不出孩子来!”她对侍女说。

侍女心说,听说宝华汗妃嫁给可汗时便跟可汗约定好不生孩子。她还喝中原人配出来的奇怪的药, 能让女人不怀孕。

她是个娇气得连生孩子的痛都不肯承受的女郎, 这明明是女人必须做的事。可是可汗一点也不生气, 那么地宠爱她。

古尔琳摸着鼓起来的肚皮, 得意地说:“我这个, 一定还是儿子!”

侍女便立刻跟着道:“对对, 一定还是儿子。”

古尔琳说:“我还没出嫁时, 部落里的萨满就说我是生男之相, 能生出很多勇猛的战士。”

可屠耆堂像泥熟那么大的儿子都有好几个了,大大小小一大串, 古尔琳再生出的孩子即便是男孩,还能从哥哥们手里抢到多少?

侍女发愁。只能希望古尔琳能一直生下去, 生出更多的儿子, 兄弟抱团,以量取胜。

古尔琳才说完, 便看到春光里赵公主带着她的侍女和护卫,鲜衣怒马地奔驰过去了。

明明看到她在这里晒太阳,她还骑得这样快!带起好大一股烟尘和马粪粉末!呛得古尔琳连连咳嗽!

“她就是故意的!”古尔琳怒道。

自古尔琳在老可汗遗体归来时借机想踩赵公主未遂, 赵公主又做了可汗汗妃后, 见着古尔琳便总要欺负她一下。

因此有了睚眦必报的名声。因这名声, 更没人敢招惹她, 怕招惹不成反被欺。

古尔琳告状, 可汗还护着她。别说可汗,连屠耆堂都护着赵公主, 呵斥古尔琳:“你少往宝华跟前凑,让她揍了你也活该。”

谢玉璋当然是故意的。

“我这个名声好。”她说,“人还是恶名在外的好。别人想欺负你之前,得先掂量掂量自己。”

她又说:“我已经拒绝了屠耆堂和詹师庐了,但是你出门,必须多带人。我怕他们会先抢了再说,有些部落是有抢亲的习俗的。王帐这边好些,开化很多,但我怕有人给我玩阴的。”

从前,谢玉璋住在扎达雅丽的附近,扎达雅丽当然是住得离乌维很近。但谢玉璋所在的区域位置很妙,男人们即便是去找乌维,也不会从她的大帐经过。

林斐若外出,大多时间是同谢玉璋在一起。她单独外出多是去阿巴哈那里。

阿巴哈作为国师、大萨满,是汗国的上层人物,但他住得……比狗都偏。

他专心做学问,整理草原的历史,喜欢安静。而且作为大萨满,也习惯于远离众人,保持神秘感。

所以一直以来,虽然众王子都知道赵公主的侍女们美貌出色,但都没发现其中还藏着一个格外不同的。

直到乌维继承汗位,谢玉璋又嫁给了他,搬到了聚居地的核心地区,又被安排得离王帐极近,林斐终是被几个大王子发现了。

按照漠北人的尿性,他们直接来找谢玉璋要人了。屠耆堂甚至豪气地开出了六百头羊的价格做聘礼,是詹师庐开的三百头的两倍。可知屠耆堂的财富、实力,在乌维之下的确是第一人了。

当然被谢玉璋拒绝了。

“知道啦。”林斐无奈道,“你让这么多护卫跟着我,我一出门,呼啦啦一串。大家还以为是你出来了呢。”

“怎么小心都不为过。”谢玉璋道,“从我决定和亲北上的时候,便下了决心,这辈子定要护住你,决不让你受任何伤害。

林斐心中涌起又暖又酸的感觉,酸涩之意才往上涌,谢玉璋戳着她的脑袋恨恨道:“我安排得多好啊!啊?还有比勋国公府更安全的地方吗?啊?没有!”

戳戳戳!

林斐:“……”

情绪全让她给戳回去了。

林斐去了阿巴哈那里,阿巴哈问:“我听说我两个侄子都被你迷住了?”

林斐低着头不搭理他。

“屠耆堂是个英勇的战士,而且他也不打女人,这一点比詹师庐强。”阿巴哈道,“六百头羊可以了。小部落的公主也就比这只多一点而已。”

林斐撂笔:“我回去了。”

阿巴哈问:“你真不愿意?”

林斐道:“不愿。”

阿巴哈道:“林斐,不要太骄傲。”

林斐给他最娴淑温雅的仕女微笑:“闺阁女儿,夙夜自省,如何敢轻狂自傲。”

阿巴哈却道:“在我面前别装啦,你比你的公主还要骄傲得多。”

林斐的微笑淡去。

“我的公主并非不骄傲。”她淡淡说,“但她肩负太多,大爱无边,舍身饲虎。”

阿巴哈说:“我就知道你们这些中原女人,根本看不上草原的男人。就我那老哥哥和傻侄子,才会被你们迷惑。”

林斐却道:“不啊,我看得上的。”

阿巴哈诧异:“你看上了谁?”

林斐说:“你年轻三十岁,我就和你好。现在,知道我挑男人的标准线在哪里了吧。”

四目对视良久。

阿巴哈低下头去,发出长长的叹息,抬起头来,惋惜道,“那你只能单身一辈子了。”

林斐:“……”

恍惚刚才谁劝过我不要太骄傲?

林斐回到大帐,告诉谢玉璋:“阿巴哈叫我不要担心,他来解决这个事。”

谢玉璋问:“他打算怎么做?”

谢玉璋很快就知道了。

阿巴哈把他的侄子们都唤过来,告诉他们他要收林斐做学生,警告他们谁也不许碰她。

詹师庐抗议说:“从来没有大萨满收女学生的。”

阿巴哈说:“我又不是让她做萨满,我只是让她做我的学生。”

詹师庐道:“可她是女人,女人应该伺候男人,给男人生孩子才对!”

阿巴哈大怒。

“满草原都是能生孩子的女人,可有几个会六族语言,还能把古语翻译得如此精准又有文采的!没有!除了我之外,连男人都没有!”他吼,“你敢搞大她的肚子,让她浪费时间去生孩子,我让你回归长生天!”

想到林斐像别的女人那样,把时间花在伺候男人和生孩子、养孩子上面,不能和他一起编录草原的历史,阿巴哈怒不可遏,抡起他那根人高的实心大木杖就给了詹师庐一下子!

詹师庐猝不及防挨了一下子,为了躲避长生天的怒火,不挨第二下,只能狼狈地逃窜了。

谢玉璋道:“阿巴哈虽然年纪很大了,但能骑马能射箭,走路带风,比我还快,我一直想不通他成天杵着那根大木杖做什么?看起来很沉的样子。”

林斐道:“神棍神棍,都需要一根棍子,念咒、祈祷的时候看起来才比较唬人。”

谢玉璋恍然。

时间缓慢又飞快地流动着。

自林斐找了妇人试过谢玉璋那盆云朵花的絮的确可以纺线之后,她们对这个花生出了观赏之外的兴趣。

谢玉璋招来花匠和农人,同他们说了这个发现,让他们想办法培育这花。

花匠农人各领了籽去,又试着扦插培育,都想拿到公主许诺的二十头羊的奖赏。

这只是小事,生活中打发时间而已。

转眼谢玉璋的十八岁生辰也过去了。她算着时间,对林斐说:“皇长子差不多该出生了罢。”

从南边来的商队不断地带来中原的消息,那些传来的消息让赵人越来越不安,却令谢玉璋和林斐越来越充满期盼。

转眼又快到草原的新年,天气还没有暖和起来,草原上依然很冷。

终于传来了河西李十一郎攻下了云京的消息。

李十一郎没有像黄允恭那样自封摄政王,挟天子以令诸侯。他虽然过云京而不入,马不停蹄直接南下。可他命令他的人将所有的谢氏皇族圈禁了起来。

他虽然没有登基,但这样做,便是宣告了大赵已经名存实亡。

“赵国亡了!”王帐最高兴的大约就是古尔琳,她眉飞色舞,恨不得开宴席庆祝。

侍女无奈说:“就算赵国亡了,赵公主也还有可汗的宠爱。你别表现得太过分,她生气了又来欺负你怎么办?”

古尔琳一僵,嘟囔道:“知道了!哼!”

谢玉璋和林斐却相对感叹:“真的提前了。”

谢玉璋道:“他年前就攻下了云京,本该是三月左右的,六月底消息才过来。俟利弗一听,就又带人去骚扰边境去了。第二次去的时候,他死了。”

这个可怕的消息令赵人们惶恐至极。哪怕远离故土,赵人的心里面,也还是有支撑的。现在,那信仰崩塌了。很多人围了公主家臣办公的帐子,要袁聿给个说法。还有人当场痛哭。

听了袁聿的禀告,谢玉璋道:“知道了,把大家都召集起来,我来同他们讲。”

谢玉璋莅临属民们的聚居区,几乎所有的赵人都来了,围得水泄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