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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8 章

虽则被褥枕头都是她日常用的,但谢玉璋这一晚上睡得并不踏实。第二天又蒙着头不想起。

侍女们没办法, 大声道:“咱们是弄不了了, 快派个人赶紧去宣平坊请人来!”

谢玉璋气得把被子掀开:“起了,起了!”

侍女们笑嘻嘻服侍她起身, 道:“今日要进宫谢恩呢,殿下穿得好看些。”

谢玉璋道:“没事, 不用大张旗鼓。咱们平时什么样就还什么样。”

又道:“我们离京八年,从前的衣裳样子早过时了,也没必要追着旁人去学。一时半会着急学不好了,徒惹人笑。我们在草原上裁的衣服都挺好,那些左衽的都收拾了吧, 凡右衽的,都可留着。”

中原的衣服都是右衽, 而胡服左衽,左衽在中原却是做寿衣才用的。

侍女们应了,自取了右衽的衣服来给谢玉璋。虽然裁剪细节上与云京人穿的颇有些不同, 但也不能说是胡服。

谢玉璋还是骑马, 到了宫门那里递牌子。

她虽有公主头衔, 却是异姓, 到底跟皇家自己的血脉是不一样的。于大家来说, 其实就是个规格超标了的外命妇。

但宫门处已经得了吩咐,无需等待,立即便放行:“殿下请。”

谢玉璋顿了顿,再次踏进了宫城。

为示敬意, 她来得颇早,前面还没有下朝。

福春的干儿子良辰特特在等着她,得知她来了,迎出来将她安顿在紫宸殿的配殿。使人上了茶水点心:“殿下耐心。”

谢玉璋知道皇帝办公的流程,若有大事,臣子们会于早朝时提出来,皇帝与臣子们共议,议完了退朝。若无事,直接可以退朝。

退了朝皇帝回到紫宸殿,这里正殿是日常处理政事之处,后面则是皇帝自己的起居生活场所。

皇帝下朝回到紫宸殿,还要处理各种奏章,亦有臣子前来奏对。

谁知道要等多久,且前日里李固……还生气了。

谢玉璋点头:“你忙去。”

她原已经做好了要等许久的准备,不想耳朵听到似乎李固下朝回来了,没过一会儿,福春便亲自过来了:“陛下唤您。”

谢玉璋放下茶盏跟他去了。有心想从福春那里得点指点,不想今天福春看她神情颇是复杂,眼神也一言难尽。谢玉璋解读不出来,在这紫宸殿里也不敢放肆,只得中规中矩地跟着他走。

踏入了正殿,却见檀木长案上堆着一摞奏章,李固眉眼低垂,正专注批改。

前世,她没有资格踏入这紫宸正殿。算起来两世,谢玉璋还是第一次看到李固案牍之形,颇感新奇,便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李固的笔顿了顿,抬眼。

谢玉璋忙行礼:“参见陛下。”

今生有了身份,的确比前世好太多了。首先一个,不是见人就得跪了。

跪拜是大礼,用于正式场合和特定情境,日常里于帝后与臣子之间,并不是次次都要拜的。但前世谢玉璋只是逍遥侯府的女公子,自己身上并无诰命,张芬又特特下令给她,让她每旬进宫请安,次次都得叩拜。

张芬那人,最享受以权势将人踩在脚下,对谢玉璋这个前朝公主尤其是。

林斐令侍女给她缝了厚厚的护膝绑在裤子里,即便这样每次回去都还膝盖青红。也是她的皮肤太过娇嫩,经不得半点力道。

李固笔尖蘸蘸墨汁,垂眼道:“来得早。”

谢玉璋恭恭敬敬地垂首:“臣妾来谢天恩,怎敢轻慢。金印玉册,都已供奉在府中。陛下君子之风,答应了永宁的,都践诺了。陛下的恩情,永宁铭记在心,永不敢忘。”

说起话来总是这么漂亮。仔细回忆一下,当年太极殿里,她还不满十四岁,便已经能在漠北使团面前说出那么漂亮的场面话了。

这大概是天生的才能。

生为女郎,真是可惜了,她该生为男儿去做官,定能如鱼得水。

皇帝盯着她不说话。

谢玉璋坚持了一会儿,觉得这样不是办法,终究还是抬起头来看他。

谢玉璋这些年磨炼得极为擅长察言观色,最讨厌的便是李固这种“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什么都看不出来。

只那双漆亮的眸子,有些摄人。

但谢玉璋也不怕。

前世那样境况,心底都尚有一丝倚仗,敢以沉默拒绝他。今生……就更不怕了。

李固到底跟草原上的男人是不一样的。

草原上的男人都是狼,李固……他是个人。

李固盯着谢玉璋,想起了前日里在暖阁发生的事——

她一句套一句,把话引到了那里,在他完全误会了的时候,却表明了不想到他身边去的心意。

她说:我知道陛下对我的心意,若无陛下雄师北上,玉璋这辈子或许没有再看到云京的机会。陛下对我恩情深重,玉璋除此残身,无以为报。陛下若想,玉璋今日便在这里侍奉陛下一回,只一回。待出了这间暖阁,还请陛下放下玉璋,让玉璋以永宁的身份踏踏实实地过自己的日子吧。如此,也不负陛下赐我这“永宁”之号。

她说着,便垂眸去解自己的衣带。

那一刻,李固深刻体会了什么叫作“以色侍人”。

她的身体,是她用来实现目的的工具,求生存的手段。她,已经都回来了,怎能还这样!

而他,竟被看作了挟恩求报的小人!

李固当时惊怒交加,情绪之强烈,是近几年少有的。激烈之下,不假思索便倾身伸臂,越过几案按住了谢玉璋的手,阻止了她。

但实际上,后来他走出暖阁,在结了冰的水塘边冷风一吹,就想明白了她的以退为进。

她何曾真心想“侍奉他一回”。

她就是在逼他做君子。

所以他虽没告诉李卫风这一段,却说“她算计我”。

此时看紫宸殿上谢玉璋若无其事的样子,李固益发觉得她有做官的才能,狡猾又可恨。

他垂眸,阅览着奏章,问:“去给贵妃请安了吗?”

谢玉璋道:“想谢过恩之后便去。”

李固“嗯”了一声,道:“你原也与她相识的,河西生变,她颇不易。前日见到你这故人,她很是欢喜。我望你待她如从前,日后若无事,常进宫来看看她。”

“如从前”是什么意思?

谢玉璋回忆了一下今生与李珍珍在河西的短暂交集。那时候李珍珍还是河西十二虎那个爽利的大姐,谢玉璋感恩她前世相护,对她十分亲近,也一口一个“李姐姐”地叫她,看起来很是亲热。

但今生都已经全变了。

李珍珍离后位只一步之遥。在这样的距离上,没有女人能抗拒那个位子的诱惑。何况李珍珍是经历过自高处摔落之痛的人。

谢玉璋非常理解她。那种摔落后什么人都能来踩你一脚的感觉,着实让人痛恨。只是前世她没有能力去痛恨,便只能麻木。便是让谢玉璋自己说,倘若前世给她一个登顶的机会,也难说她能忍住不伸手去抓住。

今生李珍珍体会过摔落的痛之后,被李固扶起,原该在后位一事上落败,可现在各人的人生轨迹都已经变了。

张芬的落败显然使她膨胀了。既没有皇后,她自然容不得任何女人再踩在她头上。偏她和李固不是真夫妻,邓、崔二妃却都有了皇子,母凭子贵。

李珍珍见到她,流露出的完全是得到了一把好刀的兴奋。谢玉璋实在是很不想多接触她。

但谢玉璋现在只能低头道:“是,这便去给贵妃请安。”说着,便想退下。

“先等着。”李固却眉眼也不抬地说,“待会我与你一起去。”

他道:“福春,带永宁去后殿。”

谢玉璋滞住。

紫宸殿前殿办公,后殿……起居。

皇城虽大,真正属于皇帝私人空间的,其实只有两处——大部分时候是紫宸殿,夏日里热的时候,是绿水环绕的含凉殿。

让她去他的寝殿,李固想做什么呢?

前日里她主动表示要献身,他不是拒绝了吗?难道他后悔了?想今日里……

一如李固看破的那样,谢玉璋前日在暖阁里的确就是以退为进逼迫李固。

谢玉璋从未想过献身李固。

若真有不可抗之力,她也会低头认命。但在她心里,李固不是不可抗之力,他是一个即便做了帝王,面对弱女子依然不会去强迫她的男子。

她前日回去,把暖阁里的手段告诉了林斐,林斐说她是欺负老实人,说得一点都没错。

但林斐却没指出来,谢玉璋的心里,何尝不是承认李固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她所倚仗,不过是因为信得过这个男人的品性。

可现在……

谢玉璋咬住嘴唇。

谢玉璋能毫无心理障碍地和阿史那乌维圆房,是因为乌维前生便是她的丈夫,早有肌肤之亲。

而李固对她,其实是个完全陌生的男人。

李固听到了福春的应“是”声,却没有听到谢玉璋的声音,下意识地抬起眼。却见谢玉璋站在那里,穿的衣裳与现下时兴的样式不大一样,但纤腰一束,明媚清丽得摄人心神。

正咬着唇看他,一双凤眸里目光复杂。

李固微怔,忽而大怒。

他掷了笔,想发脾气,又发不出来,忍怒解释:“待会我还要见几个人,他们过来都会在配殿等候,你难道想跟一群男子一起挤在配殿?”

原来是她小人之心了。

看着李固忍气吞声的模样,谢玉璋额头微汗,恭恭敬敬地道:“遵命。臣妾这就过去。”

正殿里便有门通向后殿,这地方谢玉璋甚至根本无需人带路,她在这里出生长大,如何能不熟。当下便和福春穿过那道门,往后面去了。

福春的干儿子良辰安静地给皇帝研着朱砂墨,一声都不敢吭。

却眼睁睁看着皇帝几次提笔,都落不下去。

最终,那本奏折摔在几案上。

皇帝怒道:“这是谁写的?叫他回去好好练字!”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更,求营养液。

☆、第 109 章

到了后殿,福春先擦了擦汗:“我的祖宗, 您可真有本事。”

虽然不懂他们话中玄机, 但三天,惹怒了皇帝两回, 谢玉璋这本事,福春是佩服的。

谢玉璋觉得心累:“伴君如伴虎。”

福春心有戚戚焉。

谢玉璋道:“与我取些水来, 与他说话,便只几句也叫人喉咙干,真是。”

福春唤了人端来温热的饮子,却是放了红枣和各种果子干熬制而成的。谢玉璋一尝便叹:“这是宫里的老配方了。”

福春道:“御膳房很多旧人。前几年兵祸里,他们那里遭事的最少, 活下来的人多。”

谢玉璋道:“是啊,谁不要喝水吃饭呢, 便是黄允恭也不能喝风饮露。”

说起老人,谢玉璋心中还惦记一事,道:“有个事想托你。”

福春道:“您说什么托不托的, 殿下只管吩咐就是了。”

谢玉璋叹一声, 道:“你还记得福康吗?”

福春便明白了, 长叹一声, 道:“不是我不想给殿下办事, 只殿下莫抱什么期望,唉……殿下是没亲眼见到,那个时候啊,唉……”

“我知。”谢玉璋黯然, “但总不能,连试都不试便放弃。当时活下来的旧人、运尸首出宫的兵丁、负责埋的人……她好歹是公主,衣着与人不同,年龄又肯定不是宫妃,都问一问,但能给我准信说她死了、埋了,哪怕是烧了,我也好死心了,给她烧些钱,也有去处。”

福春立时便挤出两滴眼泪:“奴婢尽力。”

心里却不由想起了那个在火光之夜被他掐死的同屋,想着也该给那家伙烧些钱,或者干脆找几个和尚做场法事超度一回,让他赶紧滚去投胎,好让人心里踏实。

谢玉璋自袖子中取出一个荷包要给福春。福春坚决推却。

谢玉璋嫣然一笑,将那荷包收回去,道:“真是,看我,你现在同以前再不一样了。”

福春连称“不敢”、“殿下笑话奴婢呢”,可眼中却流露出藏不住的得色。

没根的男人也是男人,谢玉璋实在很擅长哄男人。

这一回等的时间却很长。

福春将她安置妥当,茶点不缺,便回去前面了。皇帝还在生气,这种时候他必须迎难而上,才能让众人益发觉出来他的能耐和地位。

谢玉璋便打量起身周。忽然感受到了自己对李固的陌生——前后两世,她其实从未走入过他的生活。

现在,李固的生活便摆在这里,敞开了让她参观。

比起她父亲在这里的时候,殿中摆设精简了很多,撤去许多纱幔,也没有那么多熏炉、摆件。虽远不如那时雅致轩丽,却使得屋宇变得高阔敞亮了起来,痛快了许多。

墙上挂的不是花鸟竹石图,却是好大一副舆图,使殿中多了几分冷硬铁血之意。

坐榻几案上的茶具是竹青色秘瓷,那茶碗比普通茶碗大了一圈。

想象李固牛饮的模样,谢玉璋拳头抵住鼻尖,掩住了笑。

忽然有脚步声响起,谢玉璋忙起身,不料来人却笑道:“哟,永宁殿下。”

那人身材高大,英武健硕,长得也算不错,只眉间给一人一种“不正经”的感觉。谢玉璋放松下来,笑着唤了声:“七郎。”

李卫风颇喜欢谢玉璋这么喊他,显得亲热,毕竟是故人。当年,云京子弟拿鼻孔看人,只谢玉璋对他和十一十分礼遇,又托了杨怀深照拂。

虽是小事,到底在人心底留下了一分香火情。

“我就知你今天要来,没瞅见你,问了一下,你果然在。”他笑吟吟地上了榻和谢玉璋对坐,拎起秘瓷茶壶先给自己斟了一碗,喝了一口便道:“这什么?甜唧唧的!”

虽这么说着,还是牛饮而下,喝光了。

搁下茶杯,见谢玉璋抿唇笑,他问:“这两天还好吗?初回云京,可有什么不适应的?有什么事,跟咱们陛下说。”

他挤眉弄眼,一副“你俩的事我都知道”的损友模样。

谢玉璋前世不认识他,今生与他相处时间全加起来不超过半天,对他实在不熟悉。只凭前世听说的他赫赫名声,实在想不到他是这样一个爱嬉笑的人。

她面不改色,道:“陛下仁厚,我再没有什么不妥的。能回云京来,所见皆锦绣,所嗅皆芳香,怎么会不适应。”

听她这么说,李卫风想起她在草原八年。他多年在河西边境,如何不知道草原上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心中亦生感慨,不好意思再打趣她,挠挠头道:“哎,也是……反正你有事,找十一便是。”

他适才打趣时还喊陛下,此时自然而然地便喊出了“十一”。谢玉璋想起前世听说的关于李卫风和李固的关系,暗道果然不假。

李卫风又问:“回来才三天,还没来得及去谢家村吧?”

谢玉璋一凛,道:“七郎如何想起谢家村来了?”

李卫风道:“那村子我督建的。”

谢玉璋还是第一回知道,当下松了一口气,道:“原来如此。”顺口道:“陛下善待前朝宗室,君王胸怀,令人敬仰。”

李卫风心想,看来拍皇帝马屁是你们谢家女郎的特长了。

他仔细看了看谢玉璋。

谢玉璋笑问:“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