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璋道:“这不是贤良妃子。”

邓婉道:“就没打算做贤良妃子。”

谢玉璋羡慕道:“真好。”

邓婉道:“好什么?”

谢玉璋道:“可以任性。”

邓婉自儿子去后, 第一次笑。只笑中再也没有从前的圆满幸福。

崔盈现在吐得厉害,不与人走动,谢玉璋便直接出宫了。

没两日, 果然贵妃谏言皇帝选秀, 她为这个还拉动了目前在京中的李大郎、李五郎和李七郎一起给李固施压。

贤妃知道后, 亦忍着身体的不适前往紫宸殿, 同谏。

一时贵妃、贤妃的名声都极好, 是贤良妃子典范。反倒是完全无动于衷的淑妃名声不太好,众人道:“便是失了孩子,不更应该为皇帝着想吗?皇嗣不比什么都重要!”

邓家十分着急,邓妃母亲连着三日进宫, 传言她与邓妃发生了争吵。

第四日她再想进宫,没能进去。宫廷内卫收回了她的腰牌,以后她再想进宫,须得像别的外命妇那样递牌子,等贵妃李珍珍批准了。

邓夫人不敢置信:“她、她怎能这样?我是她母亲!”

“夫人不要误会了。”特意到宫门处截她的良辰道,“是陛下的意思。”

邓夫人脸色发白。

只谁会觉得该怪皇帝霸道?对自己的丈母娘也不客气。

众人只会觉得是邓淑妃的问题,觉得她因为失了孩子性子拧了,竟与娘家闹成这样。实在可笑。

谢玉璋去谢家村看望谢宝珠的时候,说:“还好她不在意。”

又道:“我真个羡慕她,邓家有从龙之功,许多子弟出仕。皇帝再怎样,也不过就是对丈母娘使使脸色,家族是无忧的。想任性就任性。”

谢宝珠道:“珠珠,谢谢你。”

谢玉璋道:“这什么话。”

谢宝珠道:“姓谢的人里,总得有人知道你都做了什么。”

谢玉璋道:“有姐姐知道,足矣。”

她又笑道:“姐姐消息这样灵通,连选秀的事都知道,定是李七这大嘴巴又来通风报信了吧。”

“我这里消息闭塞,他常给我带些消息来。多知道些,心里踏实些。”谢宝珠道,“他嘴巴可不大。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心里清楚着呢。”

谢玉璋道:“儍精傻精的!”

婢女端上果盘。

二丫如今回家嫁人去了,谢宝珠身边用的两个婢女都是李卫风安排过来的。

谢玉璋知道她们,亦知道她们是李卫风的人。只她觉得她刚才和谢宝珠说李卫风的话正大光明,没什么不能说的。

她只没想到李卫风心眼只有针尖大。

邶荣侯外宅。

“啧!”李卫风道,“人前就‘七哥’,人后就‘李七’。好你个两面三刀谢永宁!”

他一叉腰:“那就让你知道我这‘儍精傻精’人的厉害!”

他便进宫了。

李固见了他,皱眉道:“别来烦我。”

李卫风道:“你到底倔什么倔?让你纳美人生孩子你还不乐意。你看看我,我有十个美人,人人羡慕。大郎五郎最近都新纳了美人,使劲朝我看齐呢。你再看老蒋,打仗也不耽搁,收了一串胡女。”

李固道:“等他回来我收拾他。”

李卫风大乐:“老蒋要能留这把柄给你收拾,他就不是他了。他可没阵前享用,直接都送回京城府里了,蒋嫂子早都不跟他生气了,送回来就塞院子里。多好。”

李固道:“照样收拾他。”

“啧啧啧。我看你就是憋的。”李卫风道,“十一,你又不是没娶过纳过,木早已成舟,她也根本不在乎是五个还是十个,你这样倔有什么意义?”

李固道:“你不懂。”

李卫风道:“莫师都说了,你儿子太少,根基不稳,容易动摇国本。”

李固道:“后宫有人,我生就是,没必要进新人。”

李卫风道:“你倒是生出来给我看啊。”

李固道:“你怎不生?”

李卫风叉腰:“我就不生,我又没皇位要传下去。将来给我闺女招个上门女婿,哎,你下个旨,以后让我外孙继承我爵位。”

“不准。”李固道,“邶荣侯无子,夺爵。”

李卫风忙道:“呸呸呸!”

“算了,不说这个丧气事。”他手一揣,“我这几天去北瓦子玩,大家现在对永宁怨气很大啊。”

李固一直边批改奏章边跟李卫风说话,此时笔顿了顿,终于抬眼:“怎么回事?”

“永宁啊她可会吃喝玩乐那一套呢。”李卫风道,“她去北瓦子玩,捧红了一个唱家。这男人叫欢郎,真个是借着永宁的赏评一日爆红。现在大家去北瓦子,都是想看欢郎。谁知道永宁这两天竟把这男人收进自己府里,一人独占去了。你说这可不是犯了众怒嘛?好多人骂她呢。”

李固皱起眉头,并未说话。

李卫风道:“她一向都是八面讨好的人,啧,看来真的是很喜欢长得好看的人啊。”

李固道:“别胡说。”

李卫风道:“我怎么是胡说呢,不信你问蛮头。蛮头去看过的!”

遂扯开嗓子喊:“蛮头!蛮头!”

李固并未阻止他。

胡进闻声进来:“陛下你说说他,咱都是有身份的人了,不比从前了,别动不动叫诨号了。多不体面。”

“行行,胡统领,劳烦你过来一下,本侯有事请教。”李卫风客客气气道。

胡进掉了一身鸡皮疙瘩,本能意识到危险,不大愿意靠近他,远远站着:“邶荣侯说吧,下官听着呢。”

李卫风走过去,道:“你告诉咱们陛下,北瓦子的欢郎,是不是长得特别好看?”

胡进跟他四目对视片刻,转向皇帝,皇帝正皱着眉等他说话。

胡进动动嘴唇想说话,李卫风的手抬起来按在了他肩膀上,铁钳子一样钳住他,笑道:“你就说是不是吧?”

胡进知道这货在给皇帝挖坑了。

胡进想了想,决定只要说实话就好了。他点头道:“是。”

李卫风道:“你亲眼看到的对吧?”

胡进道:“是,他一天七场,都么得座位,爆满。我请客弄个包厢都不容易,还是永宁殿下借我的,那场里有专给她留的。”

李卫风道:“妇人们都喜欢他,对吧。”

胡进道:“她们都疯了,金银钗环都拔了往台上堆。一群败家娘们!”

李卫风终于放开手,啧啧道:“妇人们就这样,喜欢生得好看的男人。咱们永宁啊,从以前就这样啊。”

胡进听到“永宁”,顿时心下雪亮,全明白了。他也揣起手,老神在在地道:“谁不喜欢生得好看的人。欢郎当真好看。”

李卫风素来敢胡说八道,李固并不全信他的。但胡进从来不是会乱说话的人,他做了内卫统领之后,更谨慎了。李固是信他的。

何况谢玉璋……的确是喜欢生得好看的人。

李固望望窗外,天还大亮着呢。

李固道:“福春,与我换件衣裳。胡进,你也换一件。随我出去。”

李卫风大乐:“我也……”

“七哥。”李固唤道。

李卫风应道:“哎?”

李固道:“还不到散值时间,回兵部去。”

李卫风:“……”

谢玉璋乍闻侍女禀报,愕然。

“谁?”她不敢相信地问,“谁来了?”

侍女紧张道:“陛下。”

开天辟地第一遭,李固竟到她的府里来了!他不是还在生气,一直不肯见她吗?

谢玉璋还发呆,又有侍女脚步匆匆,几乎是跑着进来了:“陛下朝这边来了!”

谢玉璋跟做梦似的。

她这里是内院,正房!李固这是疯了吗?

才从坐榻上下来,外面已经有了响动。想想李固那长腿那一步迈出的距离,谢玉璋忙正正衣襟,迎了出去。

那个男人正站在正房前面穿堂的台阶上,隔着宽阔的院子望着她。

他目光锋利,嘴角紧抿,不怒自威。

院中侍女都不敢出大气——生活在云京,谁还体会不到皇权的可惧可畏呢。

谢玉璋迎出去,一眼看到的是年轻皇帝挺拔的身姿。

他负手而立,劲瘦腰肢与手臂之间便收束出一个极好看的对称的线条,让人感觉有力。

那中间的空隙,又像画作里的留白,明明什么都没有,却叫人联想无限。

☆、第 142 章

谢玉璋凝眸一瞬,想走下台阶迎过去, 皇帝却已经从对面的台阶上下来, 大步走了过来。

谢玉璋忙走下台阶,福身:“参见陛下。”

李固站住, 扫了一眼院中诸人——全是女郎。这里毕竟是内院,毕竟是她的正房。

李固径直走了进去。

和外院待客的正厅里摆着端端正正的椅子不一样, 正房的厅堂里便摆的是宽阔的大坐榻。上面堆的全是绣着漂亮花纹的大号隐囊,舒适懒散之感扑面而来。

一般人家便是内宅的正房也不会这样摆设,实是因为这个府里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男主人,府中女子居多,许多地方便与普通人家不一样, 随心所欲,怎样舒服怎样来了。

李固顿了顿。

谢玉璋一跟进来, 便明白李固为何站着不坐下了,忙唤人:“收拾一下。”

侍女们手脚麻利,将多余的许多隐囊都收了去, 坐榻便变得像个样子了。但李固依然没坐, 只是站在那里。

侍女们都退出去, 谢玉璋走过去, 问:“陛下怎么到我这里来了?”

李固转过身来, 问:“你的欢郎呢?”

谢玉璋滞住。

李固道:“吃喝玩乐,你果真是一把好手。北瓦子都跟着你的喜好走。欢郎名气这样大,我在宫中都听到了。特来见识一下。”

皇帝咄咄逼人,谢玉璋更呆滞。

见她这样子, 李固心头无名火起,他强按住,沉声道:“去,把他唤来让我也见识见识!”

他一撩衣摆,坐在了榻沿上,腰背挺拔,盯着谢玉璋。

谢玉璋叹了口气,问:“是七哥告诉陛下的吧?”

李固道:“谁说的不重要。”

“除了七哥,也没别人了。”谢玉璋走过去,为他斟茶。

李固冷冷道:“别顾左右而言他。”

“言什么他?”谢玉璋道,“陛下第一次来我这里,总不能连口水都不给陛下吧。总得先喝口水顺顺气。”

李固觉得今天不杀人,自己心里这口气恐怕都顺不下去。

但谢玉璋亲自捧着茶杯奉到面前,他还是接了。

两个人的指尖微微碰触。

才啜了一口,李固便听见谢玉璋说:“欢郎,进来见过陛下。”

李固愕然抬头。

谢玉璋就站在他身旁,丝毫没有动地方,只不过微微转着身子朝着门口而已。她这样唤法,仿佛欢郎此时就在门外听唤一样。可门外只有一群女郎……

胡进扶着刀站在门口,听到谢玉璋唤,他抬眼朝女郎中看了一眼,看到欢郎提着衣摆迈进了正房。

胡进抬头望天。

他没欺君,他一个字都没欺君,欢郎就是长得好看。

但李固见到欢郎,就知道自己被李卫风给耍了。

李卫风张口“欢郎”,闭口“男人”,给了他极强的误导。胡进也说欢郎生得“好看”。他把这个“欢郎”想象成如林仲询那样的美男子了。

谢玉璋每遇到林仲询,就眉开眼笑。那份笑意是没有任何压力和矫饰的,是发自内心的轻松愉悦的。

她自己都说过喜欢美人,看见美人就心情好。林仲询就是美人。

但李固非常清楚,他身边这些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他与谢玉璋的情形。林仲询实在是他看好的人才,这样聪明的人,绝不会犯不该犯的错误。

他虽然心里堵,却也不担心。

可一想象谢玉璋把一个如林仲询那样的男人收进了自己的府中,再想到草原男女间是什么风俗,又想到她十四岁就去了那里……

李固就觉得想杀人。

只杀之前,他想先看看这男人。不料,看到的却是个“少女”。

这“少女”刚才就跟女郎们在一起,仔细看,“她”穿的也的确是男装,梳的也是男子发髻。只“她”容颜秀美,衣裳颜色又鲜艳。李固刚才一眼扫过去,“她”站在一群女郎中,雌雄莫辨,竟毫不违和。

欢郎跪下给皇帝叩首,声音袅袅动听。

李固盯着他。

谢玉璋道:“这孩子今年十四,他的养父是原来内教坊的教坊使,流落到了宫外。他养了几个孩子,训练得很好。这些孩子原就是要作伶人,为保持嗓音,早早便净了身。我一看正好,便将他们几个带回府里教导宫廷规矩,想着教好了,带去给贵妃娘娘。”

她道:“我知道前朝奢靡荒唐,陛下不喜。只陛下也别太矫枉过正。陛下日理万机,自是没心思玩乐,可娘娘们在宫里实在是寂寞。永宁是想着,进宫先带他们去给陛下过过目的,求陛下个恩典,让他们留在宫里。若陛下不愿意,什么时候娘娘们闷了,我什么时候带他们进去也无妨,不过就是麻烦些。”

“只没想到……”她抬起眼,看着李固道,“陛下的消息这么灵通,先来了。”

谢玉璋表情严肃,一副臣子奏对般的认真模样。但李固就是觉得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讥讽之意。

李固抬头看了看这正房的屋顶,横梁上都绘着精美的花纹。当时给她修缮这公主府的时候,他特意嘱咐过的。后来修好了,他是来看过一回的,工匠们很用心,他也很满意。

李固把头放下来,镇定道:“你有心了。”

谢玉璋恭敬道:“不敢当陛下谬赞。陛下要欢郎唱一曲赏鉴一二吗?”

李固道:“你的眼光我信得过。”

谢玉璋道:“陛下励精图治,臣妾却习惯了,总带着些奢靡风气,以后定会一日三省,克勤克俭。”

李固道:“不必,女郎家原当过得轻松些,你喜欢怎样便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