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固盯着她。

谢玉璋抵赖不了,但觉得不可思议,问:“陛下怎么发现的?”

李固道:“没有发现,只是觉得。”

看她看得多了,就能分辨真笑和假笑,真话和假话,真心和假意。没有什么逻辑,纯是靠感觉。

谢玉璋失语半晌。

李固问:“什么事为难?”

谢玉璋只得告诉他:“也不是什么大事。陛下十月的万寿节,原想弄个体面的礼物给陛下的,谁知道没弄好,拿不出来了。”

李固浑身都舒坦起来了。

他矜持地说:“要什么礼物,心意到了就行。”

说完,却见谢玉璋打蛇随棍上就要开口说话,他当机立断地改口道:“随便送点什么都行,朕不在意的。”

把“朕”都拿出来用了。

实际上李固登基三年,并没有特别地过过万寿节,到了生辰也不过是后宫开个小宴,一家人吃一顿。前面再开一场,招待几个重臣而已。也并不要地方官进献贺礼。

新朝还没有形成给皇帝送寿礼比拼奢靡奇巧的风气。

谢玉璋无语,道:“‘随便’一词,当真是说起来随意,做起来难啊。”

李固含笑,道:“定难不倒你的。”

谢玉璋横了他一眼,道:“早知道我那三百斤铁就先留着了,不着急献给你就好了,正好下个月拿出来用。”

陨铁何其难得,她能收来三百斤,那自是从她到了草原之后,便一年年一日日一点点攒出来的。

她又料不到自己还有回中原的一日,却是为了什么?

每思及此处,李固的心底便酸涩得无法碰触。

谢玉璋却趁机讨价还价:“也好,我自会奉上贺礼,但陛下要给我二哥和林氏的婚礼做脸。”

杨怀深跟着蒋敬业回到了云京,果然如林斐所说,他以战功封了广平伯。这场北伐,连他在内,有四人封伯。

大穆朝开始有了新的勋贵阶层。如今将领们摩拳擦掌,盼着王师南下,也舍得一身性命,拼个侯拼个伯来。

杨怀深得了爵位,也有了自己的广平伯府,与林斐的婚礼定在了十二月。

人生行至此时,当真春风得意。

这交易可以,李固一口答应了。

他生辰的那一日当然不可能与谢玉璋在一起。谢玉璋在前一日进宫看他。

她抱了琴来,道:“我与陛下奏一曲做贺礼。”

到了他与她这个地步,金银珠玉都不是稀罕物,真正稀罕的正是心意。李固想要的,不过是她肯用心去记他的生辰,肯为他的生辰费心。

他因此很高兴。

谢玉璋调了香。

她先投入了一种香末,很快气味便出来,并不好闻。

李固虽不懂香道,但一股味道好闻不好闻,不需要懂。他抽抽鼻子,忍了。

片刻之后,谢玉璋却又往里面投入第二种香末。第二种气味逸出来,甚至更难闻。

考虑到谢玉璋的性子,李固甚至开始怀疑谢玉璋是不是在作弄他了。

谢玉璋看到他怀疑的眼神,扑哧一笑,道:“不好闻是不是?别着急,这个香须得有耐心。”

她这样说了,李固便又忍下来。

片刻之后,两种香料的气味终于融合到了一起,忽然之间,空气就变得清冽起来,香气沁人心脾,李固都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

“这是海货,现在南边商路不通,市面上根本找不到,我也就这么一点了,一直舍不得用。”谢玉璋道,“便宜你了。”

谢玉璋还朝快有一年了,大家都已经看出来了,她是个有钱人。

且她身上还带着些前朝的奢靡之风,吃穿用度的讲究程度是旁人根本比不了的。连李珍珍都跟李固念叨过,语气里带着羡慕。

若是连她都“舍不得”的东西,就必定是真的好东西。

大概是香气太过好闻,李固觉得肺肠都舒服通畅,心中决定,待日后商路通了,定要十倍百倍地补给她。

殿外下着淅沥沥的秋雨,有些寒凉。紫宸殿里,特意为着谢玉璋早早用上了熏炉。

谢玉璋在紫宸殿为李固抚了一曲。

琴音落下许久之后,李固说:“玉璋,你的心很静。”

他或许不懂音律,但他有耳朵,有心。谢玉璋“嗯”了一声,道:“因为有陛下在。”

但她不敢去看李固。她害怕这种太过美好时刻的视线对撞,总怕失控。

李固也从她身上移开了视线,只望着外面的雨。

“天凉了。”他说,“记得加衣裳。”

谢玉璋抿唇而笑。

十一月,京畿下了场百年难见的大雪。

有些贫苦人家的房子都被压塌了,街上的乞丐被冻死的也有。城外有些穷苦人,也因为房子塌倒无处容身,纷纷涌向京城。京兆府组织人手给这些人临时搭了棚子收容,又要清理街上尸体,少尹忙得脚打后脑勺。

京城大户人家纷纷设立粥棚施粥,既行了善积了德,也博个好名声。

谢玉璋去给林斐添妆,告诉她:“舅母把他关在院子里,不许他出去,誓要把他捂回原来的模样。我昨日才去看了,已经白了一些。”

林斐只笑。

谢玉璋握住她的手道:“想到你就要做我嫂嫂了,跟做梦似的。”

要走时,林斐起身要送。她是待嫁新娘,谢玉璋只让她送到院门口,便不许她出去了。

林斐道:“你走路慢些,仔细别滑倒。”

谢玉璋应了。

却在路上碰到了林谘。

林谘在雪里撑着伞,远远看去,简直是神仙人物。

他看到谢玉璋就笑了。一如谢玉璋所说,见到美人,总令人心情愉快。林谘又何尝不是呢。

“三哥!”

“殿下。”

谢玉璋奇道:“三哥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时间才是上午。

林谘道:“从昨天一直忙到现在。”

谢玉璋知道李固也在忙。大家都在为雪灾的事操劳,所以这两天她也没进宫去打扰他。

她道:“熬通宵了?三哥赶紧回去歇息吧。”

林谘却道:“还不困,我送殿下。”

谢玉璋道:“我又不是外人。”

林谘道:“正是,所以不必推辞。”

谢玉璋失笑,便让林谘相送。林谘给她撑着伞遮风雪。两人说些关于即将到来的婚礼的事。又说了杨家如今准备得如何忙碌。

“广平伯府里已经都收拾好了。”谢玉璋道,“她过去便当家做主,可自在呢。”

很是为自己的哥哥骄傲了一把。

林谘笑了笑,道:“如今许多人家都让女眷设立粥棚救济难民,殿下府里也设了吗?”

谢玉璋把手揣在暖暖的貂皮套子里,仰头笑道:“我不设,我姓谢呢。”

林谘道:“殿下是明白人。”

谢玉璋道:“三哥别担心我。我都懂的。我只要一点厉害名声,让旁人欺我之前得掂量掂量便够了。好名声,我不需要。”

不管她是宝华公主,还是永宁公主,她都姓谢。她这辈子在旁人眼里,其实都是和逍遥侯府绑在一起的。

这种捆绑平日里一团和气的时候看不出来,真有事才能觉出来被绳索勒出的疼痛。

她虽然在大穆朝立稳了脚,却也不需要再有任何的好名声了。因她身上的好名声,也会覆盖逍遥侯府和谢家村。而对这些姓谢的人来说,好名声是把催命的刀。

林谘凝视她片刻,欣慰点了点头。

☆、第 150 章

十二月广平伯杨怀深亲迎,将林氏女郎接回了簇新的广平伯府, 作了他的新妇。

李固答应了谢玉璋要给杨怀深和林斐做脸, 他也做到了,除了令贵妃赐下添妆, 他竟还微服亲至广平伯府的婚礼,令众人皆惊。

李固道:“今日不叙君臣, 我只是客。”

虽然皇帝只是来喝了一杯酒便走了,然这份殊荣实在令杨家脸上生光。

为这个谢玉璋进宫都勤了些,说话也肯软了些。

李固叹道:“你呀,真是无利不起早,不见兔子不撒鹰。”

谢玉璋道:“那当然了, 要不然兔子跑了,我白撒了鹰。”

直把李固气笑。

只她肯嗔肯笑, 心思狡黠,言语灵巧,如此的鲜活。

如今皇长子康健, 三嫔皆有孕, 虽还不知男女, 总归是有希望的。少了那些外臣在耳边念叨, 李固也比以往轻松了许多。又漠北靖平, 榷市开立,建大都护府永镇北境的事正在筹谋中。京畿雪灾亦然处理得当,百姓感恩。

一切都是蒸蒸日上,尽往上行的。

李固与谢玉璋在一起时, 便颇有岁月静好之感。

有时候竟也会想,便是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不行。他更知其实谢玉璋一直都这样期盼的,或许遂了她的心愿亦是一条可走的路?

只内心深处有一处地方,不触着时还可,一旦触动,总是难受。

谢玉璋正如他所想,实是很期盼如今的状态能维持下去的。

今生的时间线全变,许多人的命运也全变了。

譬如杨怀深,前世连丧两妻,后来在新朝也不过是汲汲营营,虽再不纨绔了,可杨家和他自己,哪有今生的权势和荣耀。

譬如林斐,她如今嫁作新妇,虽公婆俱在,但丈夫却已经单独开府,她直接在府中当家做主。这般年纪的妇人能这么自在的,满京城里除了张芬便是她了。

更不要说广平伯杨怀深,从前云京城出了名的风流公子,现在功成名就,还把那风流的性子都敛了去,竟是连妾室都没有,只守着林氏过日子。

这一点却又远强过夫妻决裂分居的邶荣侯夫妇了。

云京的人们都道,这林氏历经苦难磨砺,一番义烈苍天可表,终得福报了。

如今诸事皆美,诸人皆好。谢玉璋怎么会希望有“变”,她其实不知道前世的事是否还会再发生,她只盼着那些事今生最好消弭了,再没有才好。

很快过了年,上元夜李固登上城楼向城下洒下几箩筐的小金钱,与民同乐。他望着下面因灯火而亮如白昼的一条条街道,知道谢玉璋定也在某条街上,大约是牵着妹妹的手,带她看灯。

他只不知道她在哪。他与她,实不能像许多平常人那样,拖着手一同看灯。

他下了城楼换了衣裳,微服出宫。叫人先去公主府问了,她果然上街看灯去了。她这样的性子,又怎么在家待得住。

李固嘴角忍不住露出微笑,问清了她去了哪条街,使人去路边摊上买了个面具戴上,也步行着上了街。

街上灯火通明,往来间也有许多戴了面具的人。特别是有那小情侣或者是年轻夫妻,俱都戴了面具,手拖着手,别人也不知道他们是谁,便也不怕有人来说嘴。

李固走了三条街,终于看到了谢玉璋。

实是贵人身边多有护卫,有些人还会设步幛,以防冲撞。

谢玉璋倒没设步幛,步幛太阻视线,让人不能尽兴。只她身边护卫多,团团围着,灯光下,她又是那般耀眼,身边还站在同样耀眼的林谘林仲询,那便是耀眼翻倍,于熙熙攘攘中一眼便能看到了。

李固的脚步便停住。因谢玉璋不是一个人,她手中还牵着嘉佑,身旁跟着的是林斐,杨怀深和林斐的兄长林谘在一旁陪伴保护。

这情形,注定他是没法过去她身边了。

谢玉璋正指着一盏玉兔灯给嘉佑看,忽然心有所感。她转过头去,穿过人影憧憧,见一人负手立于灯火阑珊处,凝望着她。

他与他的人都戴着面具,衣着也寻常,毫无特别之处。

谢玉璋凝目片刻,忽然璀然一笑。

她将嘉佑的手交给林斐,指了一盏灯叫店家给她摘下来。说了句“你们在此处等我”,提着那盏灯径直走到了那面具人身前。

“给你。”她把灯递给他。

那盏灯在众多奇巧精美的灯中堪称平庸,样子中规中矩,灯上写的吉祥话是“四海晏平,五谷丰登”。

面具人伸手接了。他未发一言,只面具下露出的一双眸子璨然生光,透着说不尽的欢喜。

谢玉璋眼睛柔和澈亮,对他一笑,如流云吹散,月华清美。

“我玩去啦。”她欣欣然说。

面具人却拉住了她的手腕,将她云鬓间微松的玉钗重新插好,才放开手:“去吧。”

杨怀深和林谘远远的看得清楚。待谢玉璋回来,重新拉起了嘉佑的手,他们一行人继续走。

只二人俱都回头望了一眼,那个挺拔的身姿依然立于阑珊处,洒一身烟火,目光追逐着他们身边这个袅娜的身影。

他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过完了年,朝廷人事上颇有些调整。

林三叔授了外放,因林三婶还要操持四月里林谘的婚礼,他一个人上任去了。

林谘擢为礼部侍郎。他还不到三十岁便为侍郎,实是耀眼。

宴氏女郎年方十七,容貌秀美,嫁过来便是侍郎夫人,身有诰命,着实令人羡慕。

谢玉璋在李固面前盛赞宴氏:“林三嫂年纪虽小,学问却好。我二嫂可喜欢她了,常回府去找她玩。林夫人追林大人去了任上,留下九郎十郎。他两个很争气,现在在承景书院读书,常被先生们称赞。”

承景书院于前朝被焚毁,李固拜莫公为帝师,在原址上重建,于去年年底建好,今年开年便开始收学生。

许多世家子、读书人为了这个,过完年便赶往云京来,唯恐错过了名额。甚至有南人听说了,偷偷渡江而来。

新帝文武并举,这是开元四年第一盛事。

紫宸殿的顶上,还挂着那盏“四海晏平,五谷丰登”的灯,李固道:“你一提林仲询,便笑。”

谢玉璋理所当然、理直气壮道:“谁见到美人不开心,不想笑?何况三哥位列云京十大美男子榜首。”

李固道:“竟还有这等无聊的排名?”

“历来都有啊,怎么是无聊呢?”谢玉璋眼睛灵动,眸光含笑,问,“陛下想不想知道自己排第几呢?”

李固挑眉道:“不想。无聊。”

谢玉璋敬佩道:“也是,陛下励精图治,心中只有天下大事,哪会关心这些。那妾就不多嘴了。”竟真的没说便走了。

李固气得半天没说话,批了一堆奏折。

待见到李卫风,李固道:“世人怎么这么闲,竟还排这种无聊的东西。”

李卫风道:“一直都有的啊,每年排一回。我年年都是第十一。”

“……”李固道,“不是只十人吗?”

李卫风一揣手:“再多一个名额,我就肯定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