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珍珍松了一口气。

李固却接着道:“大姐同我,喝了这一杯吧。”

他闪开身,李珍珍才看到几案上放着托盘,托盘里放着两只酒杯,两只酒壶。

两只!

李珍珍面色大变。

是了,他说他的孩子们不能没有母亲。可她、可她并不是他孩子的母亲!

李固给一只酒杯斟满酒,放下酒壶,用另一只酒壶给另一只酒杯也斟满。

他把其中一只斟满酒的杯子举到李珍珍面前。

李珍珍惊恐后退:“你!十一,你不能这么对我?”

李固道:“我为何不能?”

“李十一!”李珍珍大叫,“我是我爹唯一的骨血了!”

“还有囡囡。”李固道,“明年囡囡就十六了,我给她开府,给她挑个好夫婿,她生出来的孩子姓李,义父香火有继。”

“李十一!你不能这样对我!这都是你自己的错!”李珍珍歇斯底里,“是你不立后!是你偏爱皇长子!是你宠爱无子的邓五!”

“是。”李固道,“我错了,所以没了青雀。邓氏错了,所以她死了。大姐也错了,一样也该承担起这错误的代价。”

“我将我的内院托付给你,可你做了什么?你隔岸观火,你高台看戏。”

“大姐,我知道你想当皇后。”

“可,这皇后的翟衣,”李固盯着她,“你——撑不起来。”

李珍珍泪流满面。

“我原想,我原想好好地给你管好内院的。”她流泪,“我想做一个,让你能安心入睡的人。可……你不知道这高墙里,有多难熬。这不是普通的后宅,这是后宫。我连出宫上街走走的自由都没有。一天一天的,只能在宫里熬着……看着河西的兄弟们,一天一天,把我爹和我,都忘了……”

李固举起了那杯酒:“大姐,喝了这杯酒吧。你我姐弟,缘尽于此。”

李珍珍袖子抹了把脸,道:“你照顾好囡囡!”

李固道:“必定。”

李珍珍道:“你发誓!”

李固道:“我将照顾好囡囡,让义父的香火有继,若违此誓,叫我身首分离,江山不保。”

李珍珍于是接过那杯酒,手抖了半天,终于一仰而尽。

药力很快就发挥了,李珍珍天旋地转,倒在了地上。

她看到李固走回几案边,端起另一杯就,也一仰而尽。

她看到內侍们进来,李固对他们说,多拿条被子,别冻着她。

人都要死了,还怕什么冻着不冻着?李珍珍困惑,在困惑中闭上了眼睛。

……

……

睁开眼,是完全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婢女。

李珍珍愕然。

婢女见她醒了,快步出去,很快进来一个男人。不是别人,正是邶荣侯李卫风。

“老七!”李珍珍叫道,“你、你怎在这里?这是哪里?我、我怎么没死?”

李卫风神情复杂。许久,才说:“大姐,这里是我的庄子。”

“你以后就住在这里。”他说,“以后,你是从老家来投奔我的堂姐。”

“你喜欢的那几个伶人,十一都一起送过来了。”

“你想出门玩也行,想进城逛街也行,记得戴上帷帽,别让人认出你来就行。”

“只以后,你就是你。宫里的李贵妃,昨天夜里暴毙了。世上再没有这个人。”

李卫风说完,叹了口气,道:“大姐,你别怕,以后还有我呢。”

只李十一郎,和她断了姐弟情分,将她逐出宫来。原来他说的“缘尽于此”是说从此以后再不庇护她,不是要她死……

说起来,她和李大郎才是真正有血缘关系的族兄妹,可李固将她从宫廷驱逐,却将她交给了最信任的李卫风。

李珍珍伏地大哭。

隔日河西郡主来到庄子上见她,泪流满面:“母亲做了什么?青雀的死你可有伸手?舅舅说,以后世上再没有你这个人了。”

李珍珍也流泪,嘱咐女儿:“你好好听舅舅的话,受了欺负与他说,他立了誓言会照顾好你。你听话就行,切勿对你舅舅生怨念。”

河西郡主道:“我为什么要对舅舅生怨念。我没有父亲没有父族,外祖父也没了,没有舅舅,我们两个早不知道活成什么样子了。”

女儿小小年纪,却原来比她清醒得多。

李珍珍悔恨交加。

然时光再不会倒流,没人能回到从前。

每个人都回不去了。

邓婉死于小年前夜。那晚李固匆忙回宫,第二日便是小年,各衙门封印,停止办公。

中午宫里便送出来消息。邓婉之死是谢玉璋知道的,李珍珍之死却令谢玉璋吃惊不小。

宫里对外也只送出来这两条丧讯,其余都是内闱事,并不对外公示。谢玉璋就和旁的人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她的舅母杨夫人还专程跑到她这里来打听消息。

“说赶上过年,为了不令百姓扫兴,二妃即日便下葬。哪有这样的?年节再大,大得过国礼吗?”杨夫人说,“吉日也不挑一个,也不叫命妇们去哭灵,竟是一点体面都不给二妃。”

皇长子未成年,尚不用百官臣民为他戴孝。

但李珍珍这种级别的内命妇的丧葬之事,实该有许多规矩的,便是谢玉璋都该去禁中为她哭哭灵,按礼祭拜的。

如今全没有。

杨夫人告诉谢玉璋:“内闱现在不知道是什么情况。除夕夜宴说是还照常办,只女眷不必入宫了。”

“珠珠。”杨夫人压低声音道,“贵妃、淑妃这是得了什么失心疯,竟害死皇长子?”

虽然明面上说皇长子死于意外。但诸宫被关押数日,云京贵族中早就在私底下议论纷纷。昨夜里贵妃、淑妃一死,顿时众人便觉得她两个便该是凶手了。

谢玉璋沉默许久,道:“皇长子死于意外,没有什么凶手不凶手的。”

杨夫人嗔道:“看你,还跟我见外,我又不会到处乱说。”

谢玉璋苦笑。

而后这几天,宫里再没有任何消息,后宫任何人递牌子都进不去。诸宫亲戚,都与自家妃主见不得面,通不了消息,不免惴惴。

谢玉璋也一直都没有见到李固。

她再见到李固,是在大年三十的清晨。

谢玉璋到了该醒的时间自然醒来,却不见侍女们如往常那样鱼贯而入,各司其职伺候她梳洗。

她有些纳闷,坐起身来唤了一声。

不料外面次间里李固道:“她们在外面,要叫她们进来吗?”

谢玉璋大吃一惊。她忙起身,披了件衣裳便推开槅扇出来。

次间的榻原该是侍夜的侍女睡的地方,如今榻上也有被褥枕头,一人也刚坐起,只穿着中裤,精赤着上身,胸膛精实,腰身劲瘦,正是李固。

李固看到她一双秀足也没穿袜子,赤着踩在地板上,踏雪一样,眉头皱起,走过去一把将她抄起横抱,放到榻上,又拿被子捂住了她的脚。

那被子里面热腾腾的,热气都还没散。

谢玉璋道:“陛下什么时候来的?”

李固拎起中衣往身上套:“昨天夜里。”

谢玉璋想说话,李固道:“你已经睡了,我叫她们别吵醒你。”

谢玉璋脚丫动了动,往里伸了伸,里面更热乎了。她问:“陛下在这里睡的?”

李固没回答,却回头看着谢玉璋,眉头皱了起来。

他问:“你为什么叫我陛下?”

谢玉璋一愣。

李固转过身来,道:“玉璋,你刚才一直在叫我陛下。”

谢玉璋不过一件外衫披着,李固中衣的衣襟都还没掩上,露着胸膛。这般随意的情况下,谢玉璋却一直称他“陛下”。她可是生起气来,敢轰他走的人。平时两人独处,常常是“你”、“我”,并不是“陛下”。

谢玉璋说不出话来。

她在“陛下”与“你”之间的切换,全看情境和话题。这种切换根本不必经过思考,是张嘴就来的直觉。

刚刚,她看到他,一张口便喊出了“陛下”。

☆、第 170 章

谢玉璋凝视李固,道:“大家收到的消息, 贵妃是……暴毙的?”

李固明白了。

他道:“李氏没死, 李贵妃死了。”

谢玉璋的肩膀松了下来。

李固问:“就因为这个?”

谢玉璋道:“因我认识的那个人,我知他敬老大人如亲父, 不该会杀死老大人唯一的骨血。”

李固没再说话,低头系衣带。

谢玉璋问:“旁的人?”

李固道:“都活着, 都降为才人。”

才人是二十七世妇最低的一等。

谢玉璋问:“淑妃……”

李固套上外衫,动作顿了顿,道:“以才人下葬。”

所以不叫命妇们去哭灵,因为一个是假死,另一个没了资格。

谢玉璋不料邓婉如此收场, 她心中不忍,想为她说话:“人死为大, 淑妃她……”

“青雀也死了。”李固系着腰带,平静地说,“玉璋, 那是我儿子。”

谢玉璋哑然。

因她跟皇长子就没见过几面, 根本没有感情。所以丧子之痛没有痛到她的身上。

她一直都在劝李固在后宫做一个皇帝, 如今李固终于明白了自己错在哪里, 他把留给后宫的宽容和温柔全收了回来, 剩下的便只有他作为帝王的冷酷。

谢玉璋默然许久,轻声道:“便不追封,只保持原来的位份,可否?”

李固不同意。

“德不配位。”他说, “我实没想到她是如此一个怯懦之人。我以为她是后宫中,最有勇气和胆量的那一个。”

谢玉璋哂然。

“你何其苛刻。”她道,“她只是一个被高墙关在宫闱中的女郎。”

李固转过身来,看着谢玉璋:“你生于宫闱,长于宫闱,当年你十四,在河西北境,站在老头子面前,身高只到他胸口,我未见你怯懦过,你无所畏惧。”

屋中安静。

谢玉璋早把漠北的前尘往事抛到脑后,不料又被他提起。她不由恍惚,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她是什么感觉,什么心情?

许久,她轻声说:“我满心都是恐惧,只我的恐惧,没必要让别的人知道。”

“因为你自己可以撑得住。你能独自面对恐惧,你还能保持初心不变。玉璋,这就是勇敢。”李固伸手拢了拢她披散的头发,“所以你,不该怕我。”

“我没有怕。”谢玉璋道,“你现在的样子,就是我一直希望你是的样子。可你真成了这样,我又说不出的难过。这不是你的错,实是我太矫情。世间事,为什么就不能两全呢?”

“所谓两全,不过是世间俗人的奢望。我已没有这个奢望。”李固道。

谢玉璋沉默不语。

李固抚着她丝缎般的青丝许久,轻声道:“只我也是个人,玉璋,你这里与我留一块地方,在你这里,让我只是我,可好?”

谢玉璋抬眸,道:“好。”

李固微微一笑,道:“我去叫你的侍女进来。”

他走出去,没再回来。侍女们鱼贯而入,服侍谢玉璋梳洗。

谢玉璋问:“陛下呢?”

侍女们答:“陛下已经回去了。”

谢玉璋不懂,李固半夜跑到她这里来,到底是干什么来了?

这一日是大年三十,李固并未禁绝百姓庆祝新年,云京城里便照样四处响起爆竹和烟花的声响。

谢玉璋带着嘉佑守岁。

此时李固应该在宫中开夜宴,和臣子们一起守岁。

若他是个像她父亲那样文采斐然的皇帝,还会和臣子们一起唱和作诗。李固大概是不会作诗的,但没关系,很多臣子都会,他们会给他做许多赞美皇帝和新朝的诗歌。

宫中还会有大傩。人会很多,会非常热闹。

李固,会被很多人环绕其间。

等明天,则是盛大的正旦朝会。礼乐齐备,仪仗隆重,歌舞振奋。大家都看得到,这个大穆朝一步一步的显露出兴盛之相。

这就是李固的人生啊。

李固在正旦夜里又来到公主府。

他来得太晚,谢玉璋已经睡下了。但她嘱咐过侍女,无论李固何时来,一定要叫醒她。屋中的侍女一听到正房外的动静,不待李固进来叫她们退下,已经机敏地溜进内室,把谢玉璋叫醒了。

谢玉璋披衣而出,李固站在次间里,这次,良辰竟也跟在身边,正在铺被褥。

屋中没有侍女。李固每次来都叫侍女们退到正房外面去,因为他不想自己在谢玉璋面前的样子,被别的人看到。

见谢玉璋出来,他歉意道:“吵醒你了?”

谢玉璋看了片刻,抬眼:“怎么回事?”

李固道:“我在你这里歇会。”

谢玉璋道:“不与我说实话,便不要待在我的地方。”

李固不吭声,只是沉默。

谢玉璋没理他,直接问良辰:“良辰,陛下怎么回事?”

良辰觑着李固的脸色,小心地告诉谢玉璋:“陛下在宫里睡不着。”

谢玉璋愕然,问:“多久了?”

良辰正想回答,李固道:“出去!”

良辰忙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