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无语半晌,道:“入宫不入宫,于我都无分别。”

林谘看了她一眼,低头继续作画,道:“若入宫,则为后。若他不许后位,凭他甜言蜜语,山盟海誓,殿下继续在外面逍遥。”

林谘一向是忠良臣子做派,这会儿却毫不客气地算计起李固来。谢玉璋失笑,道:“为不为后,对我也没分别。”

林谘道:“后者,天下女子至尊。怎能没分别?”

谢玉璋道:“我是个没有父族的孤家寡人,入宫、不入宫,仰仗的都是帝王之爱,没分别的。”

她头脑如此清醒就最好。

林谘微微一笑,道:“殿下不要妄自菲薄。”

谢玉璋一怔。

林谘道:“后位不可能永远空虚,总要有人坐上去。大家在意的是,谁去坐?”

他道:“如今,莫相是首相,殿下觉得,他会愿意河西党的人拿下后位,还是会愿意旧党的人拿下后位?”

谢玉璋道:“他两边不靠,自然是两边都不愿意。”

林谘又道:“如今旧党党魁是杨侍中,他家里这几年并无适龄女郎。殿下觉得他会愿意后位旁落,还是给自己的甥女?”

谢玉璋叹道:“他早有想法了。”

林谘道:“殿下的表兄广平伯,就不用说了罢。这人横跨两党,当年勋国公府送他去河西历练,杨侍中的眼光,我是敬佩的。再说河西党,河西五侯,殿下偏与邶荣侯和安毅侯都有交情。他二人是再嫡不过的河西嫡系,帝心最近,帝宠最深。但也正因嫡得正,嫡得重,他二人在河西党与陛下之间需要抉择的时候,必会选择帝心。殿下这识人的眼光,若为男子,我必挂印相让。”

谢玉璋这是借着前世的预知作弊,算不得本事,便只微笑不语。

林谘又道:“臣今年三十有三,今为吏部侍郎,预计最迟四十五岁拜相。殿下若今年生出皇子,到那时也不过才十一二,正是金鳞露角之时。立储之事,臣也能说得上话了。”

谢玉璋道:“三哥,算那么远,不累么?”

林谘道:“殿下漠北八年若不算,便是陛下的雄师扫平了漠北,殿下归来,也只是男人用来炫耀的战利品而已。此时,怕已在皇城某宫,领某位份,做些白头宫词,每日只盼陛下临幸了。”

谢玉璋默然,轻叹,道:“逍遥侯府都没了,我原是想下半辈子过清净日子的。

林谘的笔锋终于晃了一下。

他凝神静气,将最后一笔线条稳稳拉下,搁了笔,抬眼道:“珠珠,别任性,听三哥的,做皇后。”

“陛下对你不一般。”他凝目看着她说,“他日别人为后,你想要的逍遥日子,未必逍遥。妃嫔做不了的事,皇后能做。你与四妃位份一般高,终究是低了皇后一头。”

“珠珠,你生来尊贵,不该被别人踩在头上。”

“你无父族,却有人脉。陛下的出身大家都知道,你给陛下生个嫡子,两朝皇族血脉,谁有他尊贵。”

“珠珠,斐斐可以逍遥,因为她有你有我。你没有。仰仗别人的权力,永远不可靠,把权力握在自己手里,才是真逍遥。”

谢玉璋抬头,与林谘四目相对。

谢玉璋回到永宁公主府,先把画送到嘉佑那里:“你看看,像福康吗?”

嘉佑眼泪流了下来:“像!”

“别哭。”谢玉璋道,“别着急,先教人裱起来,再给你挂到屋里。”

她回到自己的正房,侍女端上熬了一个多时辰的汤药。

谢玉璋一饮而尽。

贴身侍女欲言又止。

谢玉璋只对她摆摆手。

冬日黑得早,紫宸殿点着儿臂粗的牛油蜡,李固在批复腊月里因青雀和诸妃的事积压的奏章。

良辰进来请示:“陛下今日还去吗?”至于去的是哪里,不用明说。

李固道:“今日不去,让她也睡个好觉。”

又道:“准备给我沐浴。”

良辰应喏,转身准备去了。

大赵朝繁华了四百年,这许多代皇帝不断的修缮紫宸殿,将它修得前殿威严,后殿舒适。

在李固的寝殿中,还有一道影壁,后面的门通向的不是一般的净房,是浴殿。

白玉砌成的汤池,下面是类似地龙的结构,池中水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是热的,供皇帝随时洗浴。

李固批奏章批得累了,揉揉脖子,去了浴殿。

良辰伺候他脱衣。

待李固脱下中衣,良辰一怔。

肌肉精实的背上,有几道抓痕。虽然经过了一个夜晚和一个白天,已经干皮结痂。但良辰十分确定,昨日在去公主府前沐浴的时候,它肯定是不存在的。

良辰眨眨眼,嘴角勾了起来。

李固犹自不知,下了水,后背伤口已经结痂,毫无感觉。

只谴退了良辰,一个人浸泡在热水里,一闭上眼睛,便想起昨夜那个绮丽的梦。

蚀骨销魂。

☆、第 175 章

李固被良辰叫醒的时候还很吃惊:“我睡着了?”

良辰道:“睡了半个时辰。怕您着凉,才斗胆叫醒您。”汤池的水虽然是热的, 李固上身却露在水面之外。

他道:“陛下还是回床上去睡吧。

李固擦干了身体, 换上干爽的寝衣,只回到了床上, 又睡不着了。睁着眼看月光透过窗纸,睁着眼到天亮。

第二日良辰进来一看到他眼下的青黑便知道他又没能睡。良辰心里暗暗叹气, 劝:“今天还是去公主那边吧。”

李固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

良辰也不敢多劝。

李固用完朝食,福春过来了。

他依然还是内廷总管,只皇帝身边现在常听用的是他干儿子良辰。

他过来回话:“延寿宫、延福宫这两天初步勘察完了,主殿梁柱都好,只有几间侧殿多年失修, 榻了顶子,压坏了梁。只修缮的事, 得等年后了。”

李固道:“知道了。”

福春如今帝宠大不如前。只这次皇长子夭了,折了二妃,皇帝身边一直如阴云一样。这时候福春也不敢往前凑。

只看了一眼干儿子良辰, 心里嫉妒又忌惮。瞅着皇帝的脸色不太好, 匆匆退下。

这一日很快过去, 眼看着天黑了, 良辰看了眼正在看书的皇帝, 又去外面看了看漏刻。

再回来,皇帝翻了一页,问:“什么时辰了。”

良辰道:“戌时了。”

他顿了顿,道:“公主快要睡下了。”

李固道:“让她睡吧, 今天不去吵她了。”

良辰诧异,沉吟了一下,道:“只不知道公主会不会特意等着陛下,按前几天,今天是该去的。”

李固顿了顿,道:“派个人去跟她说一声,叫她不用等我。”

良辰躬身应诺,才退了一步,还不及转身,李固放下书,又道:“你亲自去。”

良辰再次躬身应诺,这次倒转了身,只才走了几步,李固喊住了他:“等一下。”

“与我拿衣服。”他说。

皇帝的主意一刻三变,到底还是取了衣服带了人,往公主府去了。

谢玉璋才洗了澡,正在烘头发,闻听侍女禀告,有些意外。她已换了寝衣,李固进来,看她坐在榻上,衣摆下露出一双秀美雪白的玉足踩在脚踏上铺的皮褥上,道:“怎地又不穿袜子。”

谢玉璋道:“烧着地龙呢。”

她脚还在皮褥上踩了踩,示意:“一点也不冷。”

玉足秀美,掩映在皮毛中,叫人看见心里烧得慌。

谢玉璋道:“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呢。”

李固道:“有点事耽搁了。”

谢玉璋问:“昨天怎么样?好点了吗?”

她脸颊上透着淡淡粉色,长发已经被婢女梳理通顺,柔软地垂在肩头,一直垂到腰间。

李固没有回答,只怔怔地看着她。

梦里她驰骋在上面的时候,便是这样披着头发。只她现在神情柔和恬淡,全不似梦里那般妖娆多姿,风流妩媚。

那个梦……

谢玉璋问:“怎了?”

李固道:“今天你睡里间,我睡外面。”

谢玉璋无语道:“你别乱来了,你好好睡吧。你养好了,以后踏实回宫睡,我还怕没有床睡吗?”

李固神情,晦涩难明。

谢玉璋拢住头发,脚探出去找鞋子。

雪白的脚趾尖绷着。

侍女们刚刚都退出去了,房中只有他们两个人。

李固弯下腰去,伸手握住了她的脚踝。

他掌心火热,比较起来,谢玉璋玉足微凉。那热力从皮肤透进身体,令谢玉璋颤栗了一下。

李固给她套上了鞋子,站起身来。

这一晚依然是让李固睡了内室。

李固睡着后,她便撤了息神,自己回次间去睡了。

只睡到半夜,不知怎地忽然惊醒。睁开眼,半透明的绣屏那一边,一个人披衣而立的身形在透窗而入的月光里如剪影一般。

谢玉璋只睁着眼望着他。

许久,当那影子忽然动起来的时候,她赶紧闭上了眼睛,佯装熟睡。

那个人绕过绣屏走过来,坐在了榻边。

他想要做什么呢?谢玉璋闭着眼睛想。

她的手忽地被握住。

男人执起她的手……轻轻地、细细密密地吻。

温热的唇亲吻着手背,濡湿,虔诚。

谢玉璋紧闭着眼,咬住唇,鸡皮疙瘩从手臂一直起到后颈。

幸而房中幽昏,他没发现。否则就会知道她在装睡。

他细细地亲吻了很久,终于恋恋不舍轻轻放下,还不忘拉起被子,给她盖住肩头。

房中静了很久,他站起身来,绕过绣屏,却没有回内室去。他出去了。

谢玉璋睁开眼,想:他做什么去了?

很快她便知道了。因他既出去,外面的人必然会有一些响动,那些响动渐行渐远。

他走了。

谢玉璋撑起身体。

月华透窗,洒在窗下条案上。梅瓶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谢玉璋不知道具体的时辰,但月光还如此明亮,说明此时离拂晓还早得很。他怎地这样早便走了?

第二日日上三竿她才起身。

下午良辰亲自过来传话:“陛下说,老这样不行,殿下也睡不好。他以后不过来了。请殿下将那安神助眠的香合几副与奴婢带回去。”

谢玉璋原有现成合好的,嘱咐了他用法,便给了他。

良辰走后,贴身侍女欲言又止。

谢玉璋道:“想说什么,说。”

侍女道:“‘息神’香不灭,人不醒,做事如梦游。非要人家自己想起来,不是为难人吗?”

谢玉璋却说:“他不为难,我便要为难了。”

她倚案撑头,道:“实是我心里有个做不出来的决定,十分两难。我很想干脆投个骰子,让骰子来决定我到底该怎么办。我现在只不过是把骰子扔给了他,由他来投罢了。”

“你看着吧,不管他最后投出来什么结果,都是我的命,我都痛快接受。”

谢玉璋只好奇,李固会给她投出一个怎样的结果。是勇往直前,还是苟且偷安?

反正不管哪个,她都接受。

接下来的几天里,李固果然没有再去永宁公主府。

只良辰日夜忧心。因李固在紫宸殿便是用息神,依然睡不着。可知这香不过是让他睡着后能睡得更好一些,却不是他能睡着的原因。

正月十四这日,他趁着去公主府里取香,把李固的情况告诉了谢玉璋。

谢玉璋没料到会这样。因为李固是自己主动说不再来的,她还以为他好些了。

她道:“你怎地不劝他来我这里?”

良辰无奈道:“陛下不肯来,说要让您好好睡。”

谢玉璋却想起那夜他临走前偷偷亲吻她的手,既冲动,又克制。

谢玉璋叹气,道:“你去问他,明日上元夜,可愿与我一起去看灯?”

良辰应喏而去。

开元五年的上元夜,比往年更热闹。

皇帝头一年的南征,攻占了歆州高氏的地盘,使断绝了好几年的南北商路再次被打通。南货一船一船地北运。

一些被炒到了几与黄金等价的东西,终于价格回落到正常水平。老百姓吃喝拉撒的选择,也变得更多了。

只遗憾皇帝的头生子腊月里没了。皇帝伤心难过,今年没有在城楼上洒小金钱,与民同乐。

上元夜李固如期而至,到公主府接她。两个人一起上街去看灯。

“戴上这个。”谢玉璋在街边买了两个面具,分与李固一个。

两个戴着面具的人便可以无拘无束地将手牵在一起,像对寻常的男女那样赏灯。

谢玉璋带着李固走了三条街,在某个地方停下,伸手指着对面道:“还记得那里吗?”

李固颔首:“那年,我站在那里,找到了你。”

而谢玉璋那时一回首,便于人群中认出了他。

只一转眼,两年过去了。他与她,终于能手拖着手,一起畅游灯河。

谢玉璋牵着他的手往那边走去。李固抬手止住了身后欲要跟过去的内卫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