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佑张开嘴,想叫姐姐。可她此时大喜大悲,竟发不出正确的发音,只发出了“啊啊”之声,扑过去猛地抱住了福康,啊啊哭个不停。直如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子。

“别哭,别哭,我好好的呢。”福康抱住嘉佑,轻轻的拍她。

嘉佑说不出话来,只嚎啕,哭得撕心裂肺。

福康抬起眼来,她的姐姐站在那里,眼中流着泪,却在冲她笑。

她这姐姐了不起,草原八年都回了来,又作公主,现在还要作皇后了。

谢玉璋没有问福康为什么不来寻她。因她早上已经从石有田的嘴里知道了一切。

石有田是当年黄允恭行军路上抓来的民夫,云京兵乱,死了太多人,尤其是宫里,宫娥们死得惨不忍睹。

尸体放着不管易生瘟疫,那些尸体便都拉出去,找个乱葬岗掩埋。

旁的民夫去解手的时候,石有田听见尸体堆里发出了微弱的人声。那小女郎半边脸颊和膀子、手臂都燎毁了,衣不蔽体,满身痕迹,一看便知道都遭了些什么。

只她还活着。

石有田趁着旁人不在,把她从死人堆里扒了出来,悄悄藏在了树林里。

后来他便给这个女郎送食送水。缺医少药,她一度濒死,最终却奇迹般地活下来了。

那时候云京城外到处都是死一般寂静的无人村落,断壁残桓。石有田找了个地方,把她藏在了一间屋子里。

就这样,一直到黄允恭兵败,云京恢复了安宁。

福康与这个一直照顾自己的男人做了夫妻。

她一直没有告诉过他自己从前的身份,也从来没想过去找逍遥侯府。

她只希望在一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安安静静地生活,这样,也没人知道她都经历过些什么。

“宝华……姐姐……”福康看到谢玉璋,也流着泪笑了。

谢玉璋走过去,张开手臂将两个妹妹一起圈进了自己的怀里。

“没事了。”她说,“我们都活着呢。”

这一世,真是太好了。

☆、第 180 章

福康和石有田都被接进了公主府。

石有田跟做梦似的。虽知道他的新妇必是有过去,有来历的女郎。但他万料不到,她竟是前朝的公主,金枝玉叶。

未来皇后的妹妹!

他跟着茵茵进了公主府,香汤沐浴,换上锦衣华服,住进了雕梁画栋的房子里。

茵茵沐浴换衣,侍女们为她修过眉,绞过面。她们心灵手巧地为她编了许多细细的发辫,弯曲着遮住了烧毁的半边脸颊,盘于脑后,只露出另半边的娇美容颜。

再站到石有田面前的时候,福康金钗绾发,明珠坠耳,玉镯绕腕。纤美袅娜,翩若轻云。

石有田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妻子,竟不敢靠近她。

福康安慰他道:“你别紧张,这是我姐姐的府邸。你只当作自己家里便是。我姐姐是个很好的人。”

她虽这么说了,石有田还是手足无措。

福康拍了拍他的手,道:“我先去与姐姐说话,回来再与你说。”

石有田忙点头。

待福康走了,他一个人坐在屋里。侍女添上茶水点心,件件精致,看着都不像是用来吃喝,倒像是用来观赏的。

他忙向侍女道谢:“多谢姐姐。”

侍女掩袖道:“郎君是是十二娘的夫婿,可别乱叫。”

石有田垂下头,不再说话。

姐妹们经历生离死别,再重逢,聚在一起说话,时有眼泪。

谢玉璋已经问清了福康这些年的生活,知她虽未来相认,却一直悄悄关注。

待说完这些往事,谢玉璋便问她未来:“可想过以后?”

福康道:“若你们不寻来,我便打算一直这样过下去。我知道姐姐觉得我粗茶淡饭过得苦。其实并没有,我与他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心里面是很安宁的。”

若是旁人听到她这番话,很可能会嗤之以鼻。谢玉璋却不会,因她比旁人更知道一个人想求内心安宁是多么的难。

她道:“我本是想,让你与他和离,回到我身边来。”

福康道:“姐姐,我并没有这个想法。”

又道:“我刚才过来时,看他神情有些难过,大约也是猜我会不会弃了他。待会回去我会好好跟他说,让他不要胡思乱想。”

福康还会注意到那男人的情绪,说明她的心里的确是有那个人的。人与人之前的感情是很复杂的,不仅仅是喜欢、不喜欢,或者般配、不般配那么简单。

谢玉璋便道:“没关系,你既愿意与他在一起,便在一起。他日他若对你不好,或你不愿意了,想和离都简单。只你一定要明白,虽我们不是赵公主了,你也是我的妹妹,无论什么事,都不用委屈自己。”

福康认真点头:“我明白的。姐姐。”

谢玉璋看看嘉佑,再看看福康,做了决定。

“我原有个为

难的事,如今你回来了,倒迎刃而解。”她道,“嘉佑一直跟着我,只我将要进宫去了。宫闱里有太多不开心的往事,我是不想让嘉佑跟我一起去的。我原来考虑着要将她托给二叔。如今你回来了,真是再好没有。你也不要回那村子,以后,你就住在这里,嘉佑有你照顾,我是再放心不过了。”

嘉佑从九岁便失了教养。但那时候,福康已经十四岁了,贵族女郎该受的教育基本上已经全部完成。她有足够的学识可以承担起一府女主人的职责。

嘉佑立刻抱住了福康的手臂,眼巴巴地望着她。

她如今已经长大了,福康却还如从前那样摸摸她的头。

“好。”她说。

她回到为她们安排的院子里,见石有田犹坐在那里发呆,走过去:“干嘛呢?怎不吃点心?”

石有田如梦初醒,见到她,局促不安,道:“你、你和你姐姐,说完话了?”

福康摸了摸他杯中的茶,已经有些凉,她唤了侍女进来换茶。

那些侍女都着锦堆绣,都是石有田从前根本不敢唐突的人。茵茵明明才到这府里半天,使唤起那些侍女泰然自若。那些侍女在她面前,也自然而然的敛息屏气,毕恭毕敬。

因她,原就是贵人啊。

金枝玉叶的皇家公主。

福康说:“姐姐叫我过去,问我以后有什么打算。她想让我……”

“我、我还是回去吧!”石有田突兀地打断了她,站了起来。

福康愕然。

石有田道:“昨天那块肉,说腌上,还没腌呢。天热了,我怕放坏了。”

他看着福康,道:“你、你也别担心我。咱们存的钱都还在床底下的罐子里呢,我再攒攒,攒够了,还能再娶个新妇,生个孩子,好好过日子。以后我往这府里送柴,你要想见我,啥时候都能见。”“你、你……”石有田望着福康,想忍住,可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你好好过日子,你姐姐现在找到你了,你就好好地跟在她身边。我听说她都要做皇后了,你以后就是皇后的妹妹。你本就是贵人,让你跟着我受了这些年的苦,是我不好。”

他想用袖子抹眼泪,抬手看到那锦绣衣料,没敢,只用手背胡乱抹了抹。只觉得这地方实在让人伤心,再待不得,转身便想走。

福康一把扯住他的袖子,无奈道:“看你,我话都没说完,你急着瞎想什么呢?”

她把他按回榻上,

石有田犹自泪水涟涟。福康取出帕子给他擦了眼泪,告诉他:“姐姐想让我们以后在府里依着她生活,你和我。”

石有田抬头,不敢相信:“她没想叫你跟我分开?”

福康道:“我是你新妇,你是我夫婿,我不和你分开。”

石有田突然落泪,紧紧抱住了福康。

谢玉璋给了这对夫妻足够的独处时间,才把石有田唤到自己面前。她在前院的花厅里见了石有田。

☆、第 181 章

大婚第二日,李固突然醒来, 额上有汗, 心中惊惶。他赶紧向枕边看去,看到了那张睡颜, 再伸出手臂,将她温软的身体紧紧抱在了怀里, 鼻端嗅到她身上特有的馨香,才吁了一口气。

谢玉璋一夜鏖战,原本筋疲力尽睡得很沉,李固一动,她却醒了。揉揉眼睛, 却见丈夫正凝视着她,她笑问:“怎了?”

李固搂着她不说话, 轻抚着那光洁的后背,许久,才道:“总觉得像做梦。昨天好像才刚随大人进京, 入宫陛见。正站在含凉殿外, 遥望着对面, 你正走过去……”

谢玉璋讶然:“你在含凉殿便见过我?”

“是。那时的情景我都还记得, 明明就在昨天。”李固将她搂着怀中, 低声道,“再一睁眼,已经和你同床共枕,你已经是我的妻。”

“恍如, 一场大梦。”他道,“我只是想,这中间的岁月,都去哪了?”

谢玉璋撑起头,凝视着他的模样,手指描摹着他脸庞的棱角,缓缓说:“大概,都刻在你我的身上了吧。”

“现在回首,你我都早不是从前的模样。”

“则你喜欢的,是那时的我?还是此刻的我?”

李固摸上她的脸:“你就是你,从始到终都是你,我看着你一步步走来,到我身边的时候,已是现在的模样。我实欢喜。”

谢玉璋笑了,低头吻了他的眉心。李固却扣住她的后脑,将她按下来吻住她的唇。

再一翻身,天乾地坤。

第一缕晨光透过窗纸洒在殿中时,层层纱帐中隐隐约约可窥见皇帝刚韧遒劲,一把好腰,握住肩头绷紧的秀足,转头咬了一口。

“李固!”皇后失了神智,迷乱呜咽,“李固!”

皇帝“嗯”了一声,却怒马银枪,突阵强袭。

层层的潮水叠上来,那一刻终于来临。他与她都看到无数星辰,他们于迢迢河汉中漂浮,身不由己地被淹没在极致的欢愉中。

融了去,化作一体。

大穆承了前赵的礼制,皇帝大婚的第二日,原该是拜见太后。李固天煞孤星的命格,一人称帝,无父无母无亲戚。这一道程序便可以略过去了。

待帝后终于起身共浴后,宫娥们潮水般涌入,为他二人穿戴。

皇帝服皮弁,皇后服钗钿。

皇后与皇帝携手,将他送到了紫宸殿。

在紫宸殿里,谢玉璋正衣冠,对自己的丈夫八拜。而后,由左右侍女扶起。

李固受了这礼,待礼毕,他亦站起,望着自己光华耀人的妻子,道:“去吧。”

从这里,皇帝把后宫托付给了皇后。

谢玉璋嘴角含笑,微微屈膝,转身离去。

皇后回到丹阳宫,升宝座。后宫所有人已等候多时,此时齐聚在正殿。

李固未曾幸过宫娥,所谓的后宫“所有人”便是崔、郑、秦、苏四位才人。比起谢玉璋父亲百花盛开的后宫,有种穷门祚户般的寒酸。

诸人对皇后八拜,而后默默起身。

也都曾是娇美娥娘,在皇帝的冷酷与冷漠中不过半年,便失了许多颜色。

谢玉璋微微颔首,道:“以后,各尽其责,谨守本分。”

虽没有为难她们,但这训话简单到了极致,听在几人耳中,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死刑般的宣告。她们都面色苍白着,目光只投向地板。

崔盈飞快地抬眼觑了一眼,那宝座上的皇后光华锦耀,盛世无双。

她一双蕴着精光的凤眸忽然投过来一瞥。

崔盈心头一颤,忙垂下眼,谦卑地低下头颅。

谢玉璋并未给她们赐座。实是才人的位份太低,在皇后的面前本就没有就座的资格。

四人立于一旁,而后诸位保姆尚宫带着各自抚养的皇子皇女拜见皇后。

最大的大公主也不过才六岁而已。三位皇子年龄相近,也都才只两岁。

时人的说法是,过了五岁才算真正立住。五岁以内的小儿,实不知道一场什么病便将他们带走。

从前宫里有青雀在,他已经立住了,身子又康健,虎头虎脑活蹦乱跳的,底下再有三个弟弟陪衬着,后宫里便给人一种花团锦簇的兴旺之感。

现在青雀没了,这几个小的小豆芽似的,还不知道能不能健康长大,一下子就显出来萧瑟了。实在是小儿太易夭,便是皇家也躲不过。

谢玉璋不得不在心里重新估量了一番。

如今皇子皇女们都已经集中到延寿宫和延福宫统一养育了,他们的母亲们,再插不得手。比起对诸才人,谢玉璋对保姆尚宫们的训话就要长得多了。

“后宫之事,皇嗣最大。”她道,“尔等职责重大,务要尽心。去年的事我也不用再说了,只自己掂量。咱们陛下血山火海里杀出来的人,他的雷霆之怒谁受得起?”

四个才人都深深地低下头。诸保姆尚宫纷纷告罪,口称不敢。

今日新婚,尚不是整顿这些的时候,谢玉璋定下晨昏定省的规矩,令众人再拜过,便退下。

且等过了这几日,李固的后宫,还需要从头整起。

午饭时李固便过来了,先拿眼睛看谢玉璋神色。

谢玉璋已经换下了礼服,失笑:“又怎了?”

李固道:“看你好看。”

谢玉璋啐他,两人携手用饭。

李固此时还在享受婚假,便不回紫宸殿受累,整个下午都待在了丹阳宫。

待日头最烈的时候过去,帝后二人携手太液池边漫步。

“水上凉爽,我们去坐船。”李固说着,捏了捏谢玉璋的手。

谢玉璋不解其意,道:“好啊。”

孰料李固唤来的并不是给皇帝和嫔妃们游玩的楼船,竟是宫人们采荷挖藕的小篷船。

李固又捏了捏谢玉璋的手。谢玉璋似笑非笑地与他上了船。

皇帝不许旁人跟着,亲自为皇后撑船。皇帝膂力过人,那小船飞快离岸,很快掩在了荷间,只见个船尾,停在了那里。

侍女与良辰对视了一眼。

小篷船中,谢玉璋捉着李固的手道:“不说清楚,便不许。”

李固啃着她雪白的脖颈,道:“当年……第一次陛见,你便站在太液池边。”

“你身后波光粼粼,我一眼看过去,你浑身都在发光。”

“那之后就常做这样的梦……”

谢玉璋吃吃笑,放开了他的手。

“良辰哥哥,”侍女问,“你看那边水面,是不是一直在荡波纹?”

良辰老神在在:“是吧?”

侍女叹了口气,道:“哥哥在这里吧,我去为他们二位准备衣衫。”

“去吧,别着急,别跑摔了。”良辰说,“久着呢。”

侍女掩袖而笑,自带人去了。

待太阳都西斜了,那艘小船终于稳下来,皇帝撑着船,慢悠悠地回到岸边。先不急着上岸,果然先要衣裳。

一边帮谢玉璋系衣带,李固一边告诉她:“我有一幅你的画像,背景便是水边,极像太液。将你画得非常传神,我时常拿出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