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固想,他和他的妻,只差一个孩子就圆满了。

谢玉璋却想,她想要权力与他两全,便注定要放弃一些别的什么。

只她此时此刻实不想做什么贤良皇后。

林斐教她活在当下,那便试试吧。

她将再不提什么选秀生儿子,她只想贪眼前的欢。

若有朝一日,李固自己告诉她,他要选秀生儿子。到那时候,她便给他一个优秀的皇后。

☆、第 186 章

李卫风来到了谢家村。

谢宝珠每日里雷打不动地在固定时间里下地,也不管那块地到底生不生得出来东西。于她, 就如同李固、李卫风等人每日早起后的晨练一般, 不过是打磨身体。

李卫风也总是蹲在田垄是那个与她说话,不像个侯爷、尚书, 更像个套上了锦衣华服的农夫。

两个人维持这样的姿势与距离,已经数年了。

今日了, 再维持不下去了。

李卫风站在田垄边叉腰看了半天,终于把憋了几年的腹诽吐槽了出来:“你这块地就没长出过东西来……”

谢宝珠身体不好,讲究养生,不轻易动气,闻言眉毛都抖了一下, 道:“夏日里长出过菜。”

“最好长的那种。”李卫风道,“随便撒一把种子, 什么也不干,都能长得很好。”

他道:“省省吧,你就不是那下地干活的命, 硬装农妇也不像。”

“哦。”谢宝珠不受他的挑衅, 不疾不徐地锄着她的宝贝田地, “则我为什么不金尊玉贵地去王府里好好作个郡主, 非要拎着出头日日下地呢?”

李卫风语塞。

谢宝珠转个身, 给他一个大后背,继续做自己的事。

李卫风沉默许久,道:“我要去河西北境了。”

谢宝珠问:“那边又出了什么事?”不是才回来。

李卫风道:“没出事。只之前定的让大郎出任北庭大都护,现在大郎没了, 总得有个人去。”

谢宝珠的锄头顿住,转身蹙眉看他。

李卫风道:“我自请的。老虎,这云京实在没什么意思。我上次去河西,就觉得还是河西好,空气好,地方大,特别舒畅。云京太憋闷了,老不痛快。”

“你跟皇帝之间,发生了什么吗?”谢宝珠问。

谢宝珠总是能问道点子上。

李卫风苦笑,道:“什么都没发生,只是我觉得没意思。”

他沉默许久,道:“大郎的事,你知道为什么是我去办吗?”

谢宝珠等着他讲。

李卫风道:“因我和大郎情分不同。当年老大人收了我做义子,有一段时间,是将我放到大郎麾下受训的。你知道我这个人的,我跟谁都能好。大郎厚道,待我不错,我与他很有些情分。当然没有跟十一那么深,但比起五郎、八郎与他,肯定要深一些的。”

他道:“当时在江南,这个事捅出来,十一问我们,谁去处置。他没直接叫我去,可我当时便知道,我犹豫不得,一星半点都不能犹豫。”

谢宝珠道:“你做的对。这种时刻,最考验人心。”

“是啊。”李卫风道,“我当即便请缨,十一就把这个事交给我了。我也办得好,让他满意了。”

李卫风道:“这次,要重新选定漠北大都护的人选,我便主动跟十一要了。老蒋去南边,任安南大都护,我去北边,任北庭大都护。我俩帮他看着江山,正好。老陈升了尚书,要拜相了。他是个适合待在云京的人,也正好。”

谢宝珠道:“你在云京又何尝不是如鱼得水?”

李卫风道:“我这么聪明的人,当然做得到。只是累,以前还好,现在年纪大了,想对自己好点,想过的舒服点。”

谢宝珠点头道:“急流勇退,也好。”

又看着李卫风,道:“你的确是个很聪明的人。”

李卫风叉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背地里管我叫傻子。”

谢宝珠勾勾嘴角,笑了。

“去那边,赶紧生儿子吧。”她道,“生了儿子,赶紧送回云京来。不用担心,至尊夫妻会对你的儿子百般荣宠。只要你不反,他的一生,便是躺着都能赢。”

“我知道。你让我看的那些书里,从前的那些人,不都是这么干的嘛。我知道。”李卫风道,“昨天跟老蒋喝酒,他也劝我来着。他去南方,打算把爹娘、新妇和长子、长孙都留在云京,只带走其他的儿子们和几个妾。”

谢宝珠道:“安毅侯是明白人。也是,大穆建国都八年了,糊涂人也都死得差不多了。”

李卫风目光微黯。

李大郎便是一个糊涂人。

“那你保重身体。”谢宝珠看着他,祝福道,“我愿君,此生平安。”

李卫风看着她美丽的眉眼,涩然许久,道:“你就没想过跟我走吗?”

谢宝珠道:“不想。我还得看着我爹。”

寿王曾是大赵亲王,末帝的亲弟弟,论起前赵血统,如今以他为最嫡最尊。他的身份注定了他这一辈子都不能离开京畿之地。

这个事李卫风也没有办法。他在京城援手看顾还好,但他即将去做戍边的封疆大吏,自己都要赶紧生儿子给皇帝送过来,敢开口要寿王,大概寿王的命就到头了。

李卫风黯然:“我这一走,大概就是一辈子了,以后没法再照顾你了。”

“这些年,守村校尉换来换去,都是你的人。对我一家许多看顾。”谢宝珠拂去衣裙上的尘土,屈膝向他行了一礼,郑重道谢,“李子义,多谢你。”

“只以后,皇后是我嫡亲堂妹,没有人会来欺侮我家的。你不必担心。”

李卫风看着她 ,眼神渐渐变得不太对。

谢宝珠问:“你在想什么?”

李卫风蠢蠢欲动:“倘我现在直接扛了你走,会怎样?”

谢宝珠问:“你对女人的尸体有什么特殊癖好吗?”

李卫风就一泄到底,颓了。

谢宝珠笑了。

“你去吧。你这个人太重旧情,云京、皇城皆是易伤感情的地方。你原就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河西漠北,天高地阔,比云京更适合你。”

猎猎风中,她衣带飘飘。虽是布衣荆钗,却依然如一幅美丽的画卷。

李卫风在村口踯躅良久,才离去。

谢宝珠回到家里,寿王问:“那个傻子是不是又来啦?他怎么不来看我?”

谢宝珠道:“他来告别的。”

寿王问:“他要出门啊?”

谢宝珠道:“他辞了尚书位,自请了去河西任漠北大都护。”

寿王的筷子掉在地上。

第二日早晨,谢宝珠醒来,家里没见到寿王。

寿王闲来无事,常在太阳好的时候绕村溜达,半日才回。谢宝珠不以为意,自去下地。

谢宝珠不知道,寿王一早便去守村校尉那里借车,又问他邶荣侯府怎么走。

那校尉就是李卫风的人,当即不止出车,还出了人,送寿王过去。

李卫风的家里已经在收拾东西,听闻寿王上门,忙迎出来,十分吃惊,紧张道:“你怎么来了?她出事了?”

“呸!”寿王道,“乌鸦嘴!”

李卫风赶忙也“呸呸呸”。

待把寿王迎进府里,寿王见到各处都忙忙碌碌,一副即将远行的架势,发怒:“你说走就走啦?我女儿怎么办?”

“她不愿意跟我走,我能怎么办?还能绑了她吗?我没那个胆。”李卫风含情脉脉,眼睛里对寿王充满了期待,“不如你直接将她嫁给我,你是她爹,你做得了她的主的。”

寿王“哼”了一声,当然不能承认家里早就是谢宝珠在做他的主了。

那就只能骂李卫风:“你想得美!你凭什么娶我女儿,生了个榆木脑袋,成日里就知道问,穿没穿暖,吃没吃饱。你看她扛个锄头,就真当她是个只求一日三餐温饱的村妇了吗?”

李卫风低声下气的请教:“您教我。”

寿王哼哼两声,道:“你想要一个女郎心甘情愿嫁给你,你得知道她真心想要的是什么。你给她千般的好,没给到她心里想要的那个点上,对她便等于没有。我告诉你,女郎们,都薄情着呢。她们才不要你那无用的九十九,她们只想要自己想要的那一个一。”

“当年,大虎她母亲是鲁国公家嫡幺女,她生得美丽,在云京美人榜上和我那嫂子同榜争锋。我那个哥哥啊,定下来我嫂子做太子妃还不够,还想要她做太子嫔。”

“我哥是注定要当皇帝的人,她家里很是动心。”

“我跑去对她说,我那未来嫂嫂是勋国公府嫡长女,出了名的重规矩,我一想到她将来做了我哥的嫔,要日日给我嫂子请安问候,晨昏定省,连个懒觉都睡不得,就觉得心痛。我说,若为我的王妃,她每日可以睡到自然醒,随时可以回娘家,想去哪里玩便去哪里玩……”

“你猜怎样?她本来自己并没有什么主意,信了家里的邪,觉得跟了我哥才是大富贵。被我一说醒过来了,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在家里闹死闹活,鲁国公没办法,终于还是把她嫁给我做王妃。”

“我没食言,她嫁给我,开开心心地玩了一辈子。”

“你看,你看,现在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李卫风却道:“不知道。”

寿王差点厥过去。

李卫风忙扶了他,道:“不是我愚钝,是我实在不知道她到底想要什么。她从来不对我讲她自己的,她只是总听我说话。我一对着她,就不知道怎么地话就那么多,说完了回来了,才发现她根本没说什么。”

寿王怒道:“你本就是个话痨!”

“是是是,我是。”李卫风道,“只她除了喜欢看书,喜欢听我告诉她外面的事,朝廷的事,我真不知道她到底想要什么。这些年,我珠玉首饰也送过,锦衣华裳也送过,吃食也送过,玩意也送过,婢女也送过,伶人也送过,她没有一样喜欢的啊。”

寿王道:“我女儿生于尊贵,享了半辈子的福,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没用过。你送的那些能比我以前给她的更精致奇巧吗?你指望她看上这些,实在可笑!”

“您说的都对!”李卫风眼巴巴地恳求,“求您指点,她到底想要什么?”

寿王叹气:“我若告诉你,你能瞒得过她吗?她什么看不穿。你不是发自本心,没用的。”

“你得,自己去问她啊。”

☆、第 187 章

寿王回去后,李卫风在家酝酿了一日, 翌日鼓起勇气又去了谢家村。

这一日他穿得锦绣堂堂, 也不蹲着了,站在田垄上, 说:“我就想来问问你,你到底想要什么?不管你想要什么, 我都尽力给你。”

谢宝珠诧异,道:“我并没有什么想要的。”

李卫风不信,道:“人活着都会有想要的东西,你不可能没有想要的东西。”

谢宝珠道:“真没有。”说着,继续锄她的地。

李卫风问了三遍, 谢宝珠始终摇头。

李卫风泄了气,还是蹲下了, 道:“你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你想要什么。”

谢宝珠缓缓道:“因我实在没什么想要的。我身体这般,吃食上要节制, 好衣裳穿了也不能下地, 我若无聊, 自己弹弹琴, 左右手互弈, 都可。那些伶人对我来说太过吵闹,没什么意思。你看,我的日子已经很好,没什么所求了。”

李卫风垂头丧气, 道:“可我真的很想让你做我新妇,我想带你去我们河西看看。你在云京,没见过戈壁和草原吧?我想都带你去看看。”

谢宝珠的锄头忽然顿了顿。

李卫风情绪低落地说着,眼角的余光忽地瞥到了这一顿。

他的声音也跟着顿了一顿。

“我们河西的云,垂得可低了。大片的平原,你若是站在高处看,河流就像一条丢在地上的银腰带似的,反着光,闪闪的,特别好看。”李卫风盯着那明显放缓了的锄头,全凭敏锐的动物直觉继续往下说,“往西走,是戈壁。你想象不到,那么多的沙子堆在一起,一个沙丘连着一个沙丘,望不到头。”

“风一吹,沙丘的会移动,还会变形状,根本没法辨路。不会观星的话,进去就迷路,没了水,撑不过三四天就渴死了。”

“但我不怕,我会看看星星认路。我还会找水源。我们路过戈壁,常拿了锅盖垫在屁股底下,从沙丘上滑下去,飞一样的快,可刺激可好玩了。”他说。

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那锄头。

那锄头越来越慢,渐渐竟停下。

谢宝珠身体羸弱,当年李卫风带她入宫,她多走几步都得停下来喘。这些年她的身体眼看着比当年好多了,但在李卫风的心里边,她仍然是个风一吹就倒的人儿。特别精致,特别柔弱。

甚至她每日里的活动范围,也就是家门口到地头这么一点点的距离。

李卫风做梦都想不到,这样的谢宝珠,她原来想要的竟然是天高地阔。

“还有草原呢,也望不到头的。往远处看,好像伸手就能摸到云朵。有句诗怎么说来着?天苍苍野茫茫是不是?就是那个样子的。”

“天特别广,地特别宽,就光看着,就觉得胸里面一口气都发散了出来,特别痛快。”

“我就特别想带你去那里,我想教你骑马。你不会骑也没关系,我带着你骑。骑得飞快,夏日里草没过腿,鼻子里闻到的全是花香。”

“老虎。”李卫风站起来,“我想带你去河西,我想让你过这样的日子。”

谢宝珠杵着锄头,一双美目盯着李卫风。

李卫风的心怦怦直跳,口干舌燥,直觉到自己人生的重要时刻到来了,紧张得手心都冒汗。

许久,谢宝珠说:“我不可以生孩子。”

好像烟花脑中炸裂,李卫风几乎不敢相信。

他被巨大的喜悦攫住,激动得满面红光,语无伦次地说:“不生!不生!”

谢宝珠接着道:“给你生孩子的人,我来决定。”

李卫风道:“听你的!”

谢宝珠又道:“你不可以把我关在后宅里。”

李卫风道:“我说过的话,驷马难追!”

“好。”谢宝珠道,“你去找媒人来提亲吧。”

李卫风“哎”了一声,晕头晕脑地转身就要跑,谢宝珠又叫:“李子义。”

李卫风忙转过身来,心中惴惴,十分怕谢宝珠是又反悔了。

谢宝珠看了看他,道:“宝珠。”

李卫风没反应过来:“哎?”

“我的名字。”谢宝珠道,“我叫谢宝珠。”

谢宝珠和李卫风要成亲的消息,是李固告诉谢玉璋的。他走进丹阳宫的时候堪称是脚下生风。

“你不知道七哥多高兴!”实际上,他的高兴一点不亚于李卫风,仅次于他自己和谢玉璋大婚的时候了。

谢玉璋说不出的感慨,道:“我真没想到还会有这一日。”

谢宝珠常年养病,从小就一直被寿王妃关在家里,被养得骨子里十分冷情冷性,在这方面与林斐隐隐有几分相类。谢玉璋没想到,李卫风真有打动她的一天。

“怎么会想不到。”李固高兴地说,“七哥是多好的人!”

谢玉璋失笑:“不管怎么样,姐姐高兴就好。”

李固叫宫人烫了酒来,拉谢玉璋坐在怀里:“陪我喝一杯!”

酒过三巡,李固道:“玉璋,我高兴!”

谢玉璋道:“我知道,你跟七哥,向来最好。”

李固把脸埋在她胸前,道:“七哥要是就这么走了,我难受一辈子。幸好你姐姐肯嫁他。你不知道,今天七哥是跑着进紫宸殿的,通事舍人看见了,揪着他要记他一笔,他抱着通事舍人亲了一口,把通事舍人吓跑了……你看他高兴成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