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轩先生并不是普通女子的打扮,一袭深青色的袍服是专为女子改良过的,下面是齐地裙子,但是并没有束腰,乍一看整个人呈上窄下宽的样子,朴素又不失庄重,临轩先生身量高挑,穿着颇有气势。

崔凝跟在后面,暗想,这样的衣服,矮的人穿着会像墩子吧…

不知不觉,绕过了一块花圃,穿过一道长廊,崔凝看见了坐落于湖上的屋舍。

岸边生长了一片水芦,再往湖里面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清晨,湖上的雾气将散未散,恍若薄薄的一层纱,将古朴秀美的屋舍衬得宛在仙境。

“真美。”崔凝由衷赞叹。

在这样的地方念书,肯定很舒服。

临轩先生笑道,“但愿你一直觉得它美。”

崔凝总觉得她话里有话,正要问。才发觉已经站在了一间教舍门口,临轩先生抬手敲了敲门框。

屋里的先生正在教琴,闻声抬手按住琴弦,转头看过来,淡淡打量崔凝一眼而后起身出来。

“颍川先生。这是崔凝,今后安排在乙舍。”临轩先生言简意赅的道。

崔凝见颍川看过来,立刻欠身施礼,“见过先生。”

颍川先生是个年轻男子,同样颜色袍服衬得他面如冠玉,崔凝有点吃惊。原来女学里也有男先生,还生的这样好看。

“不必多礼。”颍川微微颌首,转而与临轩先生道,“你先与诸位同学介绍一下吧。”

崔凝跟着临轩先生走进教舍,屋里面安安静静。崔凝看一圈,约莫有三十个女孩,都是十一二岁的样子,全穿着浅青色衣裳。

“这是崔凝,以后便是你们的同窗,日后要互相学习,互相谦让…”

临轩先生说了一些话,便给崔凝安排了一个座席。

崔凝在同龄人里算比较高的。于是就坐在了倒数第二排中间,让她先听一节课,适应一下环境。

待一切安排好之后。颍川先生才进来接着方才的内容继续讲。

崔凝擅琴,水平远在同龄人之上,因此听了一会儿,注意力便转移到了周围女孩的身上。

突然来了一个新面孔,女孩们本应该很新奇,但恰逢临川先生的课。个个都目不转睛的盯着先生看,根本无暇顾及她。只有邻座一个胖乎乎的小姑娘在偷吃点心的时候很友善的冲她笑了一下。

讲了一会儿,颍川先生就开始示范。

琴音一响起。崔凝注意力便被吸引过去。

颍川先生琴技高超,主要在男学那边任教,每隔三日才会过来这边教一回,且都是给年纪较小的孩子上课,主要是因为,他生的太好,又太年轻,掌教考虑到那些十五六岁的娘子正是春心萌动的时候,只好大材小用了。

一曲终,颍川先生环顾一周,“谁想试试?”

崔凝身旁一个女孩站起来,声音清脆婉转,“先生,学生想试。”

崔凝这才注意到原来身边就坐了个小美人儿,那姑娘生的白皙,脸庞丰润,琼鼻小口,还有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小美人看起来比其他孩子都要大一些,约莫有十三四岁。

颍川先生点头,示意她坐到前面放着琴的空席。

小美人莲步轻移,一阵清淡的香风拂过崔凝鼻端,很是好闻。

崔凝看着她走过去坐下,略微调整一下气息才抬手。

琴音从纤白的指端流泻而出,看着画面是一种享受。

待她弹完,颍川先生道,“大致不错。”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总不愿说的太直白,这姑娘琴音匠气太重,技巧方面虽比同龄人好许多,但在他眼里还是稚嫩的很,算不得精彩。乐,初衷是为了娱人娱己,心有所动,琴音才会有灵气,才能引起聆听者从心而发的共鸣,倘若这个姑娘不能明悟,将来就算学会了世间绝妙的技巧也难成大家。

“你过来试试。”颍川看向崔凝。他了解乙舍所有学生的水平,叫崔凝上来,只是为了看看她学到什么地步了,以后方便教授。

崔凝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被点名了,不过是自己擅长的琴,她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于是大大方方的上去把刚才听到的曲子弹了一遍。

一首悠远旷达的曲子,在她手底少了一点凄清之意,宁静神秘之中透出一丝丝按耐不住的莫名欢喜,听着有些怪异,可是又忍不住跟着欢喜。

曲罢,颍川先生抚掌道,“你抚琴的时候在想何事?”

崔凝直身道,“回先生,学生方才过来时,看见外面景色很美,觉得在这里念书很好,抚琴时便想的这个。”

“以前弹过这首曲子?”颍川先生问。

“并没有。学生第一次听。”崔凝答道。

颍川先生面上笑意渐浓,“很好,回席吧。”

“先生,学生方才听她弹错了好几个音,为何先生却说很好?”

崔凝看过去,原来是之前弹琴的小美人,此时她带着质询的神色。明明都是第一次听!方才她完成的一点不错,先生却只说大致不错,可这个新来的分明弹错了好些,先生居然赞很好!

颍川如何会听不出崔凝弹错的音符?可整体听下来,崔凝弹的笃定、自在,并不是在战战兢兢的去完成一首曲子,只是为了表达当下的情感,于是她错的那些音符听起来就不那么刺耳。

崔凝的改动自然比不上原作,可是懂得乐的真谛,又知道如何表达,弹得是哪首曲子、是错是对,又有什么要紧呢?

“乐之初心,是动情。”颍川微微笑道,第一次指明女孩的缺点,“奏乐者动情,赋予乐曲灵性,聆听者才能被带动,你与她的差别便在于此。她弹琴的时候想的是美景,哪怕错了几处音,大家听着仍是自在享受,你弹琴的时候想着错对,别人也就只能听到错对。”

众人纷纷点头,她们也才刚刚入门不久,谈不上造诣,更甚至听不出崔凝弹错了音,但是作为听众,她们自然清楚听曲子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态。

那个女孩咬了咬唇,恨恨的瞪了崔凝一眼。

第四十七章 出事

乐课结束之后,便有几个女孩过来与崔凝搭话,其中就有一个是刚刚上课偷吃的小女孩。

几个小姑娘各自报了家门,竟都是一些贵族女。

那个偷吃的女孩叫李逸逸,父亲是兵部侍郎,正是崔玄碧的下属。

两人一见如故,李逸逸还忍痛割爱的分了一些糕点给崔凝。

坐在水边吃着糕点,吹着湖风,很是惬意。

“武惠估摸着要跟你较劲,你注意点吧。”李逸逸提醒她道。

“武惠?方才弹琴的那个?”崔凝微惊,“她与陛下一个姓啊?”

“是啊,她出身是武氏,不过跟陛下的关系都出九服了,大可不必当回事。”李逸逸将手里的残渣洒进水里喂鱼,“其实她也挺可怜,父亲是兵马司一个侍卫领头,她娘亲以前是歌姬,被养在外边,有孕之后才被原配接回家里做妾室,她与她娘亲在家里过的不大好,她这个人凡是又爱掐尖要强,大家都不喜欢她。不过,心地倒是不坏。”

崔凝趴在栏杆上看下面聚集过来的鱼儿,笑道,“那我要注意什么呀?”

“我也不知道,反正总是被人盯着比来比去挺烦。”李逸逸颇为感慨,“我其余都平平,就字写的不错,我原来挺喜欢写字,可是自从与武惠一个教舍,每回上书课她便总是与我较劲,缠得我都清减了好多,你说她怎么就不嫌累呢?”

李逸逸捂着腮帮子,“你是没见过我以前的样子,哪个见了不夸一句珠圆玉润?”

崔凝看着她肥嘟嘟的脸,实在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崔二娘子?”身后有人道。

崔凝回头。便看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亭亭而立,五官平平,但是给人一种温文亲和之感。

“是云詹姐姐啊!”李逸逸施礼,又热情的与崔凝介绍,“云詹姐姐姓陆。是个大才女呢!现在帮着临轩先生管理事务。”

陆云詹冲她笑了笑,转而对崔凝道,“崔二娘子,请跟我来。”

崔凝与李逸逸道别,随着陆云詹离开学舍。

“头一次听颍川先生的课感觉如何?”陆云詹问。

“先生讲的很好。”崔凝的大部分精力都用来研究魏潜留给她的“案集”,对书院里学的东西并不是很上心。教的好坏都无所谓。

陆云詹道,“书院上三天休息一天,还有以后只能穿书院提供的衣物,我这就带你去领。”

崔凝道,“多谢师姐。”

“师姐?”陆云詹回头笑望她。“倒也贴切。你若不嫌弃,日后跟逸逸一般唤我姐姐即可。”

“云詹姐姐。”崔凝为表示不嫌弃,忙喊道。

陆云詹带着她去领了衣物、书等物,之后又去跟着她到处参观,大致了解整个书院的布局,中午就在书院的饭堂里吃了点东西。

今日是头一天报道,不需要整日上课,崔凝惦记着青心午饭没有着落。过午之后便回家去了。

次日。

天色蒙蒙亮崔凝便从家里出来,到得巷口的时候发现一辆马车停在那里。

“阿凝!”李逸逸从车里探出头。

“咦?”崔凝道,“好巧。”

“巧什么呀。我专程等着你呢!”李逸逸朝她招招手,“快来快来,到我车上来。”

两人才见过一面,饶是崔凝性子爽朗,也吃惊于李逸逸的热情,但人家专程等候。她也挺高兴,于是下车过去。

李逸逸的马车里收拾的十分舒适。车厢宽敞,有一个小榻。上面铺着薄薄的丝褥,在她脚边隔着一张小几,上面摆着许多吃食,侍女正从一只镂花竹筒里盛粥。而四周的装饰无一不精致。

崔凝咋舌,这也忒会享受了吧!

相较之下,她的马车可以用“寒酸”来形容了。

“一块来吃早膳。”李逸逸指了指桌子上白胖胖的大包子,“这是朱雀街上最好吃的包子了,我特地帮你带了两个,不许说吃过了!”

朱雀街上的天价,崔净记忆犹新,没想到这李逸逸连一顿早膳都这么奢侈。

“我是吃过了,不过既然你特地帮我买的,再吃一次也挺好。”崔凝爽快的坐下。

那侍婢也给她盛了一碗燕窝粥。

大早上吃这么补,真的好嘛?崔凝搅着碗里的粥,现在她也吃过不少好东西,燕窝的好坏一眼就能看出来。

“来尝尝。”李逸逸将包子推到她面前。

马车行走起来,崔凝头一次在车上吃饭,感觉还挺有意思。

朱雀街上的天价包子,味道当然没有什么好挑剔,不过教崔凝说,比她家厨娘做的包子也就是好吃那么一点点罢了,根本就不值它的价钱。

“我最喜欢鲜虾馅和豆沙,不过我还带了好些糕点,怕吃多了甜的腻,就只买了鲜虾馅儿。”李逸逸说到吃,两眼像星星一样亮,“鲜肉野菜馅儿也不错。你喜欢吃什么馅儿?”

“我什么都喜欢。”崔凝道。

以前崔凝虽说不是吃糠咽菜吧,但过得也相当清苦,师父在林子里逮到一只野鸡都得在外面烤好带回屋里关门偷吃,若是被那些师兄发现,估计连鸡骨头都不剩。如今这些精致吃食,她以前是连做梦都梦不到的。

“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不挑食的人呢,你太瘦了。”李逸逸捏捏她纤细的手腕,一脸的忧国忧民,“你这样以后会嫁不出去!”

崔凝反手捏捏她的肉腮,“哈哈,等我大一点就会胖起来了。”

两人嬉笑打闹的吃完了早饭,在车里聊天。李逸逸除了是个吃货,还是个话唠,一张嘴叭叭叭始终不能闲着。一路上给崔凝恶补了一套“悬山书院爱恨情仇录”,譬如谁爱慕谁,哪些人为了男人撕胯,谁又跟谁有过节,谁家在家里表面风光背地里是个受气包。谁的爹喜欢养舞姬,谁的母亲尖酸刻薄…

崔凝听的目瞪口呆。

这、这就是祖父说的“很不错”的女学?!她是不是去错地方了啊?

李逸逸很满意她的反应,伸手拍拍她的头,一副“不要怕,以后姐姐罩着你”的嘴脸。

“咱们书院,是叫悬山书院吧?长安有几个悬山书院?”崔凝忍不住要求证一下。

李逸逸睨着她道。“全长安就咱们一个悬山书院,分男学和女学罢了。”

“哦。”崔凝揣了一肚子的“爱恨情仇”,一时有些消化不良。

到了书院。

两人一下车,李逸逸便忍不住直打量崔凝。

“咋、咋了?”崔凝紧张的理了理衣服,第一天穿书院的衣服。出糗了?

李逸逸啧道,“我往常总觉得书院的常服丑,没想到这衣服瘦子穿起来挺好看!”

李逸逸不算太胖,但肉呼呼的身材,加上个头又不算高,穿着没有腰身的常服并不像崔凝想的那样是一个地墩,而是险些成了一颗球。

而崔凝瘦长,穿这样的衣服既能挑得起来。又能遮掩她过于瘦的缺点。

“没事就好。”崔凝略略放心。

可也只是放了一半的心罢了。

因着早上听了李逸逸说的事情,崔凝再进悬山书院就有点提心吊胆。

然而一天过去,却并没有透出任何混乱。同窗们都很友好知礼,就连那天乐课上瞪了她的武惠也没有故意找茬。

她甚至还交到了几个朋友。

崔凝第一次和这么多同龄的女孩子在一块玩,感觉自然和师兄们截然不同,跟着她们,她了解到了许多从前从未接触过的东西,譬如东市哪家料子好。胭脂水粉又出了怎样的新货,西市有什么新奇的小玩意…

好像。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在她眼前徐徐展开。

随着崔凝渐渐适应悬山书院的生活,已到了盛夏。

她曾经写了三封信寄给魏潜。却都没有收到回信。

符远也是朝廷命官,每天有很多事情要忙,几个月里,崔凝也只见过他一次,根本无从询问。

崔凝很苦恼,日子如水般流逝,这样下去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师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