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远这一次过来,并不是为了断案,而是为了担起其中的责任,平衡易学家族、道门和皇权之间的微妙关系。这件事情做的好了,他便脱颖而出,哪怕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好处,至少在圣上眼里他的身份由“符丞相孙子”开始转变为“符远”。

可是倘若这件事情做不好,怕是要平白惹的一身腥。

符远的上峰也是衡量利弊之后觉得不必要去冒险掺和,这才轮的上他。

崔凝仔细想了这里头的门道,便问,“符大哥也想争取外放吗?”

外放和外放是不同的,有的人直接被扔到穷乡僻壤,许是一辈子都要老死在任上,但有些是朝廷尤为关注的地方,不仅容易做出政绩,而且有一点成绩就能直达天听,这种地方都是大家争破头的抢,谁想调过去,不仅要等机会、有关系,本身还得有点实力在名正言顺,毕竟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呢。

符远没想到她能看透自己的心思,目光中有一闪而过的惊讶,旋即笑道,“是啊。”

崔凝明白了,符远也是奔着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而去。大唐的宰辅不止一个,可连谢成玉都野心勃勃的盯着,更逞论满朝大臣?想想都知道竞争是多么激烈。

魏潜已经没有了困意,开口转移了话题,“现在讨论案情?”

符远打了个呵欠道。“那不是你的事情吗?你自己看着办吧,我先去睡一会儿,日夜兼程的追赶过来,浑身骨头都快散架了。”

也不给魏潜说话的机会,起身朝崔凝摆摆手就大步出门,找差役给他安排住处。

魏潜默然,从包袱里翻出一份卷宗丢给崔凝。“回屋好生看看。”

“好。”崔凝应道。

回到自己屋里。她才仔细看那卷宗,纸张已经发黄了,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翻开第一页,上面赫然写着“司氏灭门案”。

崔凝眼前突然不断闪现去师门遭人屠戮的画面,额头上倏然冒出冷汗。

缓了一会,崔凝深吸一口气。咬牙将卷宗摊开,认真看了起来。

永昌二年三月中旬。邢州发生了一桩轰动大唐的灭门惨案,司氏满门二百四十余口被屠杀,整个青山县血气冲天。

司氏也是家族聚集,只有极少数在别处做官的人才会举家搬到长安。司氏的聚居地并不再在青山县城里。而是郊外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自成一个村落。

案发是在半夜,周边的村镇听见动静并报官的时候。整个司家庄已经伏尸满地。

死者全部都是被利刃封喉,有些力气大的男子死前拼死反抗。身上伤痕明显比妇孺要多。

祠堂中被大火焚烧,从中找出一百一十三具尸体,大多是妇孺老弱,祠堂周围九十个男子尸体,均身负重伤,最后被杀死,其余人皆是在睡梦中被暗杀。

当时负责此案的官员推断,凶手起初是对司家庄进行暗杀,在暗杀的过程中有人逃脱,惊动了司氏族人,司氏族长立即召集族中年轻力壮的男子开始反抗,但由于凶手人数太多,他们人手不够,只好将所有老弱妇孺都集中起来保护。

然而,最终凶手还是突破防线,杀入了祠堂,将司氏所有人屠杀殆尽,然后一把火烧了祠堂。

崔凝看到此处,已经开始呼吸不顺畅,感觉像是溺水一般,大口大口的喘息,却怎么都吸不进空气,快要窒息了。

她脸色惨白,大滴大滴的汗水顺着脸颊滑落。

这般痛苦持续了不知道多久,她眼前一黑,再睁眼的时候眼前摇摇晃晃全是同门师兄的血和尸体。

再一转,已经是身在幽暗的书房之中。

身着道袍的二师兄焦急的抓着她摇晃,“阿凝,你听我说…”

“我不听!”崔凝紧紧抱住他,“我什么都不听,要死一起死!”

“阿凝。”

“对,密道呢,有密道。”崔凝忽然松手,疯狂的翻找开启密道的机关。

机关被触动,密道的门吱呀一声打开。

崔凝一手端着灯,一手拉住二师兄的道袍,抬起小脸倔强的看着他,“我们一起走。”

“阿凝,我不能走。”二师兄扬起手中的剑,斩断大袖,挥手一把将她推入密道。

崔凝头脑嗡嗡,看东西很模糊,她摇摇晃晃的扶着墙站起来,欲图走出去。

可是密室的门关起的速度比她走的要快,她只看见那条缝隙中,二师兄在火中对她笑,月朗风清一般,好像张口说了什么,但她并没有听见。

崔凝眼泪决堤,不能控制的往外涌,油灯咣啷一声摔落在地,四周陷入黑暗。

密室门关上的那一刻,她便觉得自己被困在黑暗角落,从此之后是永夜。

她沉沉叹息,想就这么睡下去,朦胧中忽然想起了神刀,转瞬间又似乎看见希望。

对的,她还有神刀,还有希望…

崔凝慢慢找回意识。

再醒来之时,只觉得头脑昏昏沉沉,眼睛胀痛,想张开眼睛的时候却发觉连太阳穴都胀痛不堪。

她动了动,鼻端嗅到一股不属于自己的淡淡清香,好似阳光、青草、花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令人觉得放松舒适。紧接着,她觉得自己脸颊贴在一个热热的物体上,使劲蹭了蹭,还能听见“嘭嘭”的声音。

“你醒了。”头顶上蓦然响起个微哑的声音。

崔凝一惊,仰头努力睁大眼睛,看见一张涨红的俊脸。却是魏潜!

她再一低头,发现自己正八爪鱼一样的趴在他身上,不禁愣住。

崔凝一咕噜爬起来,四周看了看,两人躺的地方是低矮的胡床。

“下午我来看你的时候,发现你晕倒在地上,就想帮你挪到床上睡。但你突然抱住…咳…不撒手。我…”魏潜坐起来,尴尬的摩挲几下自己的膝盖,“你…没事吧。我见你哭的伤心。”

其实魏潜过来的时候崔凝根本不像是晕倒,而是躺在地上睡着,还哭的直哆嗦。

魏潜觉得这样睡着肯定会着凉,便俯身把她抱到胡床上。谁知崔凝忽然紧紧抱住他,嘴里还道。“我什么都不听,要死一起死!”

看她说话时那咬牙切齿的样子,魏潜便轻轻喊了一声,“阿凝。”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喊崔凝的名字。可是她没听见,哭的满脸都是泪痕,嘴里乱七八糟的念叨“密道”“一起走”。

魏潜忽然就心软了。放下了世俗的芥蒂,大热的天。也任由她死死抱着。

“五哥。”崔凝说话还带着浓浓鼻音,像极了撒娇,“我头疼。”

魏潜抬手探了一下她的额头,“没有发烧,许是哭的太多了,我去打水来帮你敷一敷眼睛。”

“嗯。”崔凝还有些没有缓过神来,魏潜出去之后,她便蹲在胡床上怔怔发呆。

太多太多的疑问一下子充斥了脑海,崔凝一时理不清头绪。

嘭嘭!

“再不应声,我可进来啦?”

门没有关,崔凝抬头便瞧见符远笑意盈盈的站在门口,背后的夕阳的光线金红,彷如烈火,恰好他又穿了一件青色宽袖袍服。

这个画面,瞬间刺痛了她的双眼,喉咙里梗的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唷,哭鼻子了。”符远走了进来,“这眼睛怎么肿成这样?长渊欺负你了?不能吧?”

“符大哥。”崔凝终于能出了声音,眼中干涩,却是流不出眼泪了。

符远笑着戳了戳她微肿的脸颊,“我叫人给你打水洗把脸。”

“五哥去了。”崔凝道。

符远点头,在她对面的席上坐了下来,“哭什么呢?说来听听?”

“就,就是看了司氏灭门案,颇有些感触。”崔凝垂眼,掩饰自己的情绪。

“看不出你是这么多愁善感的人呐?”符远似是好笑又似是爱怜的揉揉她的头,“人生除死无大事,即便是一死又能如何呢?不过是化作一柸土,归于来处,倘若世间真有轮回,说不得要干了三碗孟婆汤,卷土再重来,赶明儿又是一条好汉。”

“我是女的。”崔凝提醒道。

符远哈哈一笑,“对对,赶明儿你又是一条小淑女。”

崔凝忍俊不禁,“符大哥,你真的很像我哥哥。”

符远抄手瞧着她,不大乐意的道,“你这么说,咱们可就没法子再做朋友了。”

“为什么呢?”崔凝满脸受伤的问道。

符远见她当真,便抬手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开玩笑道,“因为是兄妹了啊!”

崔凝这才捂着额头咧嘴笑了。

魏潜端着水进来,放在胡床前面。

场面僵滞了两息,因为按照位置来看,符远正好可以顺手拧了帕子帮崔凝敷脸,可是水是魏潜端来的,而符远又知道他对崔凝未必就没有企图。

两个男人心知肚明。

崔凝可没注意到气氛的微妙变化,直接伸爪拧了帕子敷在眼睛上,打破了僵局,舒服的叹息,“谢谢五哥。”

符远看着她,无奈一笑,在转眼看魏潜,那俊脸上仍旧没有任何表情。

崔凝换了几次帕子,觉得好受多了,脑子也变得清醒,整个人又活泛起来,兴致勃勃问符远和魏潜关于刑部的事情。

魏潜瞧着她活泼的样子,心里有些好奇,两个时辰之前,这姑娘还躺在地上嗷嗷哭,眼泪都的快要把自己给淹死了,抱着他的时候,那种悲伤、倔强、痛苦,他能十分清晰的感受到。

一个人有过惨痛的经历,如何才能活的像太阳一样?

第九十二章 定魂八卦阵

第九十二章

长途跋涉一个多月,终于到了青山县。

崔凝整整瘦了一圈,原本就不盈一握的腰,现在更是风一吹就折似的,一到青山县,符远便让郁松去镇子上去买各种吃的。

休整了一天之后,三人便在当地捕头的带领下赶到了司家庄。

庄子建在朝阳的缓坡上,草木葱茏,几乎看不见庄子,但仍然可见通往庄子的石阶。

拾级而上,只走了一小段路便看见了入庄的大门。

上面“司家庄”三个字已经褪去原本的颜色,左侧柱子上刻“岂为有心居此地”右侧则是“无非随处乐吾天”。

大致意思是,这里并不是精心挑选的住处,无非是随缘随心,乐天而居,颇有些道家清静无为的意思。

“司氏祖上倒是洒脱。”符远赞道。

既然再向前走,入目竟是一片桃树林。

司家庄全庄被屠,他们本以为会见到一片荒芜,却不曾想,桃树上硕果累累,但是显然没有人采摘,因为地上已经落了许多腐烂的果子,空气中散发着酸冽的味道。尽管如此,这些长势喜人的桃子还是为此处平添勃勃生机。

“这里就是了。”捕头道。

捕头名叫陈兴,是个近四十岁的男子,生的高大威武,颇有些气势,在青山县做捕快十五年了,熟悉当地的一切。

“司氏灭门案时我还是个捕快,当时跟着过来清点尸体,唉!”陈兴回忆起来,仍是满面悚然,“太惨了!”

魏潜见崔凝有些僵硬。垂首问道,“不舒服就先回去吧。”

崔凝立刻摇头,她很害怕,打心底就拒绝接触与她遭遇如此相似的案件,但她知道必须面对。

魏潜深深看了她一眼,便随陈兴穿过桃林进入司家庄。

“他打头阵,咱们跟着就行了。”符远拍拍她的肩膀。“走吧。”

有魏潜和符远在身边。崔凝觉得安心不少,于是尽量放轻松心情跟着走进去。

除了祠堂之外,司家庄其余屋舍都还保存完好。从这些建筑的规模和精致程度,可以窥见当年司氏的强盛。

“外围那些桃树是何人所植?”魏潜问。

陈兴惊讶道,“大人真是料事如神,您怎么知道那些桃树不是本来就有?”

魏潜道。“这里的东西几乎未少,可见周边村民不敢进入此处。那必然是有原因,比如闹鬼?槐至阴,桃至阳。我猜这些桃树是用来压制冤死戾气。”

他们刚刚才进庄子,只是随便进了一间屋。里面的摆设家具就很是不错,此处空置这么多年又无主,旁人岂有不觊觎的道理?

“没想到大人懂阴阳!”陈兴心中佩服。便说的十分详细,“结案之后。当时青山县的县令看上了司氏族老家中的收藏和金银财物,于是便找了心腹下属趁夜偷偷潜入司家庄,将那些东西偷偷运出,没想到,没隔几日,那些人陆续因为各种原因死亡,县令拿那些钱财疏通上边,升了官职,结果举家搬迁的时候遭遇抢匪,一家老小一个都没剩下。大家都说是司氏的阴魂来报复了。后来,附近总有村民无辜失踪,总查不到线索,大家都说是司氏作怪,县令无法,便请了高人来看风水,好些个看过之后都吓跑了,直说自己本事不足,我们县令这才觉得事情严重,请了另外一个颇有名气的易学家族来看,最后定了一个…叫…叫…对了,叫定魂八卦阵。”

“后来就没有出事?”符远问。

“嗯!”陈兴使劲点头,“可神了,后来这里就再没有人无故失踪。有人误入此处也都无事,不过当时高人说了,尽量不要越过桃林,如果必须进入司家庄,也必不能动其中任何物件。”

崔凝挺信陈兴说的话,便激动道,“那高人是谁?”

她想,这世道有这样的高人,或许对她找神刀或回到原来的地方有所帮助呢?

陈兴道,“说起来与我还是同姓呢,是邢州另外一个有名的易族。”

后面跟着的捕快都比较年轻,未曾经历过司氏灭门案,那些传闻也不太熟悉,听陈兴过之后烈烈日光下却觉得四周冷飕飕。

魏潜丝毫不觉,从袖中抽出一副羊皮手套戴上,用帕子摸掉床榻上的灰,暴露出那些重要的痕迹。

“魏大人。”陈兴忙阻止道,“不可碰这些东西啊!”

魏潜头也不抬,淡淡道,“我为司氏洗冤而来,就算真有冤魂又能如何?”

陈兴觉得有道理,却还是忍不住忧心,“万一鬼魂不认人呢?”

“呵。”他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仔细看了看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