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的是,他没有问司氏、陈氏,而是道,“姬大人把司氏秘本的事情泄露给上官卯,是为了借刀杀人吧。”

笃定的语气令姬玉劫的表情有一瞬僵硬,但旋即她便浮现了淡淡的微笑,坦然问道,“此话从何说起?”

接着,魏潜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转而道,“你早就知道凌薇凌菱的真实身份。”

姬玉劫只是微笑看着他,并未言语。

魏潜也没有想从她哪里得到什么反应,继续道,“户部查到她们的祖籍就没有在继续查下去,她们凭空出现,没有过去,加上跟司氏灭门案扯上关系,所有人都以为她们是司氏后人,而上官卯又说她们在找关于司氏的东西,似乎又一次证实她们的身份。不过,我令人顺着户部调查的结果查下去,结果令人大吃一惊,她们竟然与司氏没有半点关系。”

崔凝微惊,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难道又是诓骗姬玉劫的话不成?不过他一直在调查,肯定也查出了很多东西。

“我回过头又查了司言灵。他之所以出名,并不是擅长阴阳通灵之术,而是因为天生的预言能力。他一生禁言,除了在浑天监中的公文之外,平时几乎连画都不画。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阴阳术》,凌氏姐妹找的也并不是阴阳术,而是你。”

姬玉劫笑问道,“她们找我做什么?”

“因为你知道的太多。”魏潜盯着她,目光仿佛能够看穿她笑容背后掩藏的一切,“若不是左凛暴露,我还一时还难以查到这条线索。左凛能瞒这么多年,并不是因为他多聪明,而是因为这里面牵扯的太多太复杂,没有人敢轻举妄动。凌氏姐妹进入浑天监,本来很难查到他身上,但是偏偏他生性过于谨慎小心,怕人查出根据凌氏姐妹查到他身上,多此一举的为她们安排了身份。”

左凛自以为做的天衣无缝,但其实恰恰挖了一个最大的漏洞。

最难以查证的线索,往往是因为凶手什么都不做。便如江湖上那些暗杀者,找到最恰当的时机以最粗暴简单的方式将人杀死,而后逃之夭夭,官府很难查出他的身份,反而是那些自作聪明,布置出自以为精巧的局,殊不知越是刻意越是容易留下线索。

第128章 局中局(2)

姬玉劫的表情有一瞬的诧然,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魏潜把画像递给身边的侍女,“拿去给姬大人。”

那侍女小心翼翼的看了姬玉劫一眼才上前接下,呈了过去。

姬玉劫慢慢展开画像,看着熟悉的眉眼呈现在眼前,面上的笑容渐渐褪去。

看了半晌,她将画掩上,“魏大人给我看这幅画是何意?”

连崔凝都看出姬玉劫的情绪变化,不曾想,到了这一步她竟然还能镇定的否认!崔凝不禁屏息,等待看事情如何发展。

“邢州那边传来消息,寻到了一名司家庄幸存的婢女。”魏潜不急着拆穿她,只道,“这世上所有事情都是千丝万缕,顺着线索走下去,终究有一天真相会大白于天下,不过是或早或晚的问题,到那时,事态的发展就不由人控制了。姬大人好生想想吧,我等就不打扰了。”

崔凝见他起身,也跟着站起来。

姬玉劫坐着没动,面上笑容更盛,只是隐约带着丝许悲戚,“魏大人果然名不虚传。”

魏潜脚步未顿,径直走了出去。

崔凝以为姬玉劫要说什么,在原地停顿两息,可是却见她垂眼端起茶慢慢的喝了一口。

她忙抬脚去追魏潜。

外面的雨变得更大了,哗啦啦的从屋檐倾泻如注。

好在姬府的游廊一直通到大门,不需撑伞。

崔凝抬头看了魏潜一眼,发现他的唇紧抿,下颚微敛,整张脸都绷紧。看起来情绪很糟的样子。

这一次,她没有开口问,而是仔细想了想姬玉劫刚刚说过的话。魏潜不是那种会因为疑凶不招供而心情不愉的人,肯定是因为姬玉劫说了什么。

可是姬玉劫说什么惹到他了呢?

方才的对话基本都是魏潜在说,姬玉劫话很少,哪一句听起来都不像能惹怒别人。

那是…

崔凝一怔,想起姬玉劫说“魏大人果然名不虚传”。是不是间接承认了魏潜所说的话都是事实?

她认真的理思绪。直到坐上马车,才有了一点点眉目,“五哥。姬大人是不是不知道左凛的事?”

当时,魏潜说起左凛暴露,姬玉劫有一瞬的惊讶,好像根本不知道。再回想一下案情。也就能解释通,为什么凌薇死时。观星台却挂了鸣冤的朱砂幡直指陈氏,这是因为凶手以为陈氏是司氏灭门案的元凶。

“或许吧。”魏潜道。

崔凝还是想不通他为什么情绪不好,“五哥是不是查到些什么?”

她下午带着陈元去湖心亭之前遇到过魏潜,那时候只是匆匆打了个招呼。每太在意他的表情,那时候他正是从外面回来的。

“左凛有一幼子,叫左宸。天资聪颖,尽学他所长。”魏潜望着窗外的大雨。声音沉沉,“司言灵说江右水患,朝廷便派人前往检修堤坝,左宸也是被派往江南的官员之一。”

彼时,左宸只领了个不入流的官职,跟过去是为了积累经验。

距离堤坝被冲毁最近的地方叫做梅镇,而左宸正巧跟着上峰在那一段勘测江水、检修堤坝。有经历那场水患的幸存者称,左宸是个很俊俏的少年,性子好、才华横溢,很快便被梅镇的百姓熟知,人人都称他为左玉郎,一些小娘子常常跟着他“玉郎”、“玉郎”的叫唤。

在堤坝决口的前一天,有人问追问左宸是否真的会发生水患,少年笑着道,“只要堤坝不垮,何来水患。”

傍晚的时候,左宸想起白天看见有一段新修的堤坝,因着上峰匆匆离开,他也只好跟着走,并没有仔细查看,心里有些不安,便披了蓑衣冒雨前去查看。

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他在水患中丧生?”崔凝问道。

魏潜道,“大水冲破堤坝是在半夜,他在傍晚出去,怎么会死于水患?”

那半个月里降水不断,水位飞快上涨,但是倘若堤坝牢固,就算再下半个月也不会发生严重水灾。

梅镇堤坝冲垮的那夜里,电闪雷鸣,大雨瓢泼,直到大水冲过来,人们都还在睡梦之中。

“这么说来,堤坝被毁是人为?”崔凝脊背发寒,怎么能有人丧心病狂到这种地步!

左宸不是死于水患,那么他肯定是冒雨出去检修的时候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事情,被人灭口了!

他能看见什么呢?可以想象,大概是有人破坏堤坝,他年少冲动,上去阻止。

左凛因为儿子的死而怀恨在心,故意接近司言灵,杀了他之后取得那些“把柄”…

如此一来,关于司言灵的预言,真相已经呼之欲出。

他手里有那么多官员的把柄,可以操纵他们为自己办事,不惜以数以万计的生命来成就名声和地位。

这种人,死都是便宜他了!

姬玉劫肯定知道这件事情,不然她怎么不去报官反而生怕别人知道似的?

“五哥没有逼问姬玉劫,是不是怕她要求你不要声张此事?”崔凝问道。

魏潜莞尔,“傻孩子。”

崔凝扁嘴,“我才不傻。”

“她没有资格与我讲条件。”他以陈述的语气说出这句话,宛若真相就在手中。

崔凝觉得他这样说实在是理所当然,又追问道,“那你为什么不高兴?”

魏潜怔了一下,眼底慢慢染上笑意,“你看出我不高兴了?”

崔凝察觉到他的变化,立即傲然道,“那当然。”

她这副小模样,若是有尾巴,此时都能翘到天上去了。

魏潜瞧着不免觉得有趣,“我不高兴是因为有人因一己私欲草菅人命,还有人为私利而千方百计的隐瞒,在我看来,一样可恶。”

“五哥,我最喜欢你这一点。”崔凝感慨。

这句话如旱天雷一般直击魏潜的心头,震耳欲聋,又令他猝不及防。他鬼使神差的道,“只喜欢这一点?”

声音因喉咙干涩而显得有些沙哑,却分外好听。

四目相对,崔凝只觉得他的目光与平时格外不同,原本黑是黑白是白的眼睛,此刻变得柔和很多,宛如平静无波的幽潭,吸引着人坠入其中。

第129章 局中局(3)

崔凝呆呆看了一会儿,“五哥…”

话到嘴边,突然想起来魏潜曾经告诫过她,以后不许夸他,可是真的好看呢…而且是不同寻常的好看。

崔凝说不出来他此刻与平时有什么区别,但见他那种眼神,总想伸手上去摸一摸,然而又记起他说男女有别,怕他不高兴,心里挣扎,在摸与不摸之间竟然分外紧张,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想说什么就直说吧。”魏潜话音里不自觉的带了一丝丝诱哄的味道。

崔凝头一回听到他用这种语气说话,听了觉得欢喜又安心。

“五哥,我想摸摸你的眼。”崔凝话一出口,自己的脸唰的一下红了,真正上手去摸的时候未必会感到羞涩,怎么经嘴里说出来就感觉味儿不对呢?

一瞬间,车内寂寂,外面大雨滂沱,如擂鼓一样急急砸落在车棚顶上,便如此刻两人的心跳声。

崔凝偷眼瞧魏潜,他满面通红的模样,不输十里桃花的颜色。

不知怎的,她竟然情怯,并没有如平时那般自然而然的亲近,脑海中一片纷乱,一会儿一个想法,弄的她不知如何是好。

魏潜瞧着她懵懂迷茫的样子,觉得可爱之余,也因此渐渐冷静下来,不禁唾弃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引诱个尚未及笄的小女孩?念头一起便遏制不住,心中万分羞惭。

崔凝见他眉梢眼角的笑意淡了下去,又如往日一样严肃,亦随之平静下来。

天色已黑,又是下着大雨,街上空无一人。

外面风雨交加。车内让崔凝觉得温暖安全,坐在对面的人便如在狂风暴雨中仍旧岿然不动大山,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朝他挪了挪。

魏潜借着推窗的动作,遮掩了忍不住露出的笑容。

而此时崔玄碧的书房里,同样是沉默,气氛却截然不同。

崔道郁正梗着脖子与崔玄碧理论。“我不是反对凝儿出仕。只是她还小,又是女孩,整日东奔西走也就罢了。还经常被留到天黑才回家!这怎么行!”

相对于他的激动的情绪,崔道郁显得格外风平浪静,端正在坐在圆腰椅上,连根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像尊雕像一般,“我隔三差五的还要值夜。怎么不见你担心我?”

崔道郁没料到自己父亲居然一本正经的不讲理,不由气结,“那怎么一样!”

“怎么不一样?且不说我,况儿比她还小几岁。开春便要下场,接着也得入仕,你难道也要这般操心?”崔玄碧淡淡道。

崔道郁道。“她是女子!以后嫁出去少不了得受婆家磋磨,在我这儿少不了得娇养几年。况儿将来可是要抗一家子的责任!况且况儿一向老成持重,我放心的很,凝儿懵懵懂懂的,我怕她被人骗。”

崔玄碧盯了他半晌,沉沉一叹,颇为歉疚的道,“是我没把你教好!你正需要人指引的时候,我却和你母亲负气,你能长成今日这番模样也算是自己的造化。”

崔道郁傻眼,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何况他哪里有这么不堪?

“不服气?”崔玄碧看着他道,“我就不说你的仕途了,就是作为父亲,你连自己孩子的秉性都看不清楚,我看也是够呛。况儿老成持重?凝儿懵懵懂懂?”

“不是吗?”崔道郁觉着自己说的没错。

“况儿早慧,自小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你可知,为着这份不一样,他那么小的孩子须得承受什么?哦,我忘了,你打小就和一般孩子一样,自是不知。”崔玄碧不咸不淡的道。

崔道郁听着脸涨的通红,心头憋了一股气,觉得来找父亲说话真是自虐行为。

偏偏崔玄碧还很淡然,“我来同你说说。因为早慧,在同龄人中不合群,同年长些的人相处仍是不合群。他想有朋友知己,就不得不逼自己变得老成持重,拼命汲取知识、经验,为了补上旁人比他多活的那十几年。你看着他以稚子之姿做老成之事时,觉得有趣可笑,如今又觉得放心?他要鼓励的时候,你是不以为然的笑笑,他最需要引导的时候,你却觉得放心?”崔玄碧说着,语气渐渐严肃起来,“我没有做好一个父亲,可你这个父亲,当的比我差远了!”

崔玄碧对儿子们少有关爱,可至少他能够看清自己儿子的本性,给予他们相应的教导和帮助。

崔道郁神情渐渐沉重,他知道父亲看事情一向比自己通透。

“再说说凝儿。你觉得她懵懂,只不过是因为她在规矩礼数上的缺失,认为她过于天真,可是她骨子里的刚强隐忍,怕是连我都比不上。她如今便如一只鲲鹏雏鸟,明明可以乘风翱翔于海天之间,却因为有个不识货的父亲,折了她的翅膀,断了她的筋骨,当金丝雀儿似的养在金笼子。你是她父亲,她信任于你,自会乖乖任你摆布。”崔玄碧痛心道,“可是,待到她有一天明白自己是鲲鹏,而她却没有垂云之翼,那时候她会如何?”

“是…是这样?”崔道郁很惊讶父亲对崔凝评价如此之高,他怎么就没有看出来他那个天真活泼的小女儿会是只鲲鹏?

崔玄碧顿了一下,起身从身后的箱子里取出一卷东西递给崔道郁,“我原想毁掉,但思虑再三,还是暂时保存下来。”

崔道郁满心疑惑,打开帛卷,入眼便是密密麻麻蝇头字,他不禁定神细看。

崔玄碧端起茶慢慢喝了几口,而后静静等他看完。

“这…”崔道郁看罢,满目震惊,脊背发寒。

父子俩沉默半晌。

崔道郁把帛卷整理好,放到父亲手边,而后认真道,“日后便劳累父亲多多教导凝儿和况儿了。”

“我带着他俩,也是出于方方面面的考虑,最主要是,我和你母亲都觉得不对不住你。”崔玄碧很少说这样直白的话,感觉有些不自在。

恰好这时外面响起小厮敲门声,“郎君,二娘子回来了,正去西院正房请安。”

这声“郎君”唤得却是崔玄碧。

“你回去吧。”崔玄碧道。

崔道郁也有几日没见着崔凝了,便依言回去。

他到的时候,看见屋里的人笑语宴宴,崔凝身上的官服还没来得及换下,端坐在一旁,表情却是丰富的很。

不知什么时候,那个只会闯祸的孩子竟然变得沉稳起来,变化如此明显,可是若不是父亲提醒,恐怕到现在他也看不见吧!

“父亲。”崔净首先看见崔道郁,便起身施礼。

崔凝和凌氏也随之起身。

崔道郁看见两个女儿并肩而立,若是以往,他一定会瞧着大女儿温婉,小女儿天真,可今日却一眼就看出了两个女儿的不同。

崔净和妻子凌氏一样,是大家族精心教养出来的女子,大气却不失温婉,而崔凝的表现,乍一看会觉得不谙世事,规矩学的也不大好,可是她的那种从容,就好像明天太阳消失,她自己就能成为太阳照亮每一个人,而不会像别人一样惊慌失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