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来,即使事发,左凛也能够一定程度摆脱嫌疑,毕竟那么危险的事情,谁会让自己最疼爱的儿子以身犯险?

起初他预估水量可在控制之内,但是连续暴雨,已经不适合破坏江堤,仅存的一点良知和对儿子的疼爱,使得他立即前去劝阻。

“况且十六年前江堤大修时,你也参与其中,你会被司氏拿住把柄正是因为此事。”魏潜目光锐利,彷如洞悉一切,“你贪污修筑江堤的钱财,其中一段堤坝偷工减料,不想,几年之后你的儿子便死在自己的贪念之中,不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吗?!”

第139章 血光(8)

左凛痛苦的闭上眼睛,整个身体无力瘫软靠在椅背上。

魏潜目光一闪,被捆缚在背后的手抓住了解开连环扣的绳头,不过并没有动手。

“司言灵是自杀还是死于你手?”魏潜问道。

左凛缓了口气,情绪很快平复,苍老的面上露出复杂的情绪,“我未曾杀他。之前告诉你的并不是谎话,我与他的确是忘年之交。他其实是个极有才华的人,不管是学识还是道法都非常人能及,哪怕司氏不铤而走险,将来他也必有成就。”

只不过像司言灵那般奇特的形貌,很容易便被人视为妖孽,是他进入官场的最大阻力。他一生注定坎坷,将来就算有成就,也多半是成为学者或道学大能,满足不了司氏对于权势的渴望。

司氏瞒着司言灵为他宣扬了虚假的名声,被一旨招入浑天监,从此便走上了傀儡的不归路。

“司氏不知从何处得到疫毒,散播疫症,待病情开始扩散的时候才通知司言灵。你说,他到底说是不说?”左凛嗤笑道。

司言灵是个聪明之人,岂能甘心被人控制于股掌之中?于是他也在暗中培养自己的势力,开始反击,不久便查到了司氏的秘密。

可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时候,司氏尝到了那次“瘟疫预言”的甜头,立即就筹谋起另外一场更惊天动地的计划,于是他直接写信劝司氏收手,一方面是隐晦的告诉他们,他知道了一些事情,另方面也想打草惊蛇,看看他们把那些官员的把柄藏到何处。

不过。那封信尚未寄出去,司氏就开始着手准备了,并用司言灵父母兄妹胁迫他说出第二句预言。

司言灵妥协了,不过他也只是为了麻痹司氏,趁他们略微放松警惕之时便将那一匣东西偷出来,但司氏很快就发现了,再次用他亲人的生命作为威胁。

一场梅村水患害死了那么多人。司言灵觉得自己难辞其咎。就算即刻便死也不冤枉他,只是他到底不能不管生父母的死活。

那天晚上,他拿着那盒东西登上观星楼。看着浩瀚的星河,想通很很多事情,司氏犯下弥天大错,他们都是司氏人。如何能够苟且偷生?哪怕是他父母也一样。

巧合的是那天晚上左凛去观星台找他,那段时日左凛因幼子身亡憔悴。头发都白了一半。

司言灵见状,十分愧疚,将一切告之他。

司言灵拿到那匣密函之后没有心情细细观看,只陷入了自己的纠结之中。并不知道左凛竟然也参与其中。

左凛听说司言灵说要将此物交给圣上,不禁大惊失色——这里面也有他的把柄!

不过他发现司言灵好像并没有看其中内容,略微放下心来。

梅村大水酿成大祸。倘若此事被抖出去,不仅左凛完蛋。左府一个都活不成!他怎么可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当下连丧子之痛都被吓去了一大半,开始想方设法的拿到这个东西。

司言灵比左凛年轻,但是他天生体弱,根本不是左凛的对手。

左凛毫不犹豫的动手将他砸晕,取了密函匆匆逃离。跑到观星台甬道里的时候,又折返回去想要杀人灭口,然而一念闪过,放他一条生路,只拿从他身上拿了钥匙把他反锁于观星台上。

左凛回府之后第一件事情便是找出关于自己的东西丢进火盆里,亲眼看着它烧的一干二净,心中总算放下一块大石!

那个时候,他根本没有想过要将密函据为己有,可是当他要把东西呈给圣上的时候,竟然听闻司言灵的死讯!也知晓他最后一个预言:苍天有眼。

其实左凛留司言灵活口,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打算把东西呈上去,将一切都赖在司言灵和司氏身上,就说自己无意发现司言灵藏了这个东西,因丧子之痛,冲动之下动手里抢来想要呈给圣上,为儿子报仇。左凛了解司言灵的秉性,他一定会承认,可是现在他死了…

大理寺全力查司言灵一案,左凛心中惶恐不安,生怕司言灵的死牵扯到自己身上,又怕圣上怀疑,只好把此物留了下来,静观其变。

结果司言灵的案子不了了之。

左凛又想到自己那晚去浑天监的时候,没有人知道,也没有留下任何线索,不由放下心来。

可是如此一来,东西是不能交出去了,但左凛又不甘心儿子白白被害,于是待风声一过,便暗中要挟这些官员集体买凶杀人,并命令各家都派一人前往。

甚至左凛冒险参与,对其他人声称也是被逼而来。

这些人不疑有他,以为他和他们都一样,毕竟如果谁是幕后凶手,若没有足够的支撑,不会贸然暴露自己,否则岂不是将自己陷入危险之中?

这些人贪赃枉法,岂是好相与之人?心里早就恨死司氏!

起初在司氏手里的都是一些不大不小的把柄,就算被抖出去也不过是丢了前程,不一定危及身家性命,可是与司氏同流合污,使得他们越陷越深,就凭大河决堤死亡数万人这一件事情,都够他们死无葬身之地了!这等于是断了他们的回头路,眼下又不知自己的把柄落到谁的手里,一腔愤恨全部都发泄在司氏身上。

刚开始他们怕司家庄人太多,不敢肆意虐杀,只令那些杀手悄悄暗杀,然而暴露之后,他们司氏族人被逼在祠堂,便开始无所忌惮,尽情发泄自己情绪。

左凛走出回忆,眼眸中还残留兴奋,“那场景,真是令人难忘。”

司氏族人绝望的哭喊声,成了渡他成魔的咒语,从那以后,才是他疯狂的开始。

魏潜发觉他精神似乎有些不正常,便没有继续激怒他,转念问道,“你痛快了吗?你觉得左宸的仇报了吗?”

“怎么没报!”左凛怒吼。

可是吼完他又颓然。是的,杀了司氏所有人,他心中对儿子的愧疚丝毫未减,随着他拥有的越来越多,在深渊里越陷越深,他想起儿子的时候便越多。

“你跟他有点像。”左凛喃喃道。

并不是长相,而是那种正直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度。

第140章 血光(9)

第140章

面对魏潜,左凛觉得自己最不堪的那一面暴露无遗,令他恨不能撕碎面前的人,可是偏又触动了他内心最深处的一丝柔软。

魏潜很了解这种人的内心,左凛极为疼爱幼子,但是远远比不上他内心对权势的**,他这些年来在权势和愧疚中反复,也是罪有应得。

不管左凛承不承认,左宸是死在他的手中。是他不贪污修建河堤的钱财,他明知道河堤不牢固,还因为一己私心让左宸前去江南道,可以说那场水患,至少有一半是他的责任。

只要不是泯灭人性,数万人命背在身上的感觉肯定不好受。左凛正是明白这一切,这些年才会那么煎熬。

“你为何要找姬玉劫?”魏潜顿了一下,“或许是,为何要杀她?”

“陈家人一定是告诉你们,是他们偶遇司氏姐妹,才将他们带回家的吧?”左凛嗤笑道,“司家庄外设八卦阵,不说司氏是不是欺世盗名,单就这个八卦阵确实有些意思,进去的人没有十天半个月出不来,若没有陈家人帮忙,我们能够轻松穿过?”

如果不是有这个八卦阵,司氏也不会那么疏于戒备。

“他们要的报酬就是司言灵的嫡妹和两个庶妹,不过混乱之中我们来不及去捉这三人,倒是人让他们跑了。陈家人遍寻不见,倒是教他们偶然给碰上了。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真相已经全部摆在眼前。

司言灵案、司氏灭门案、朱砂幡案…整个案子里最无辜的就是那在大水中死去的数万灾民。

“你挟持我顺利出城,之后呢?”魏潜问。

左凛哈哈一笑,“你觉得我还会留着你吗?”

“不管我与左宸是否相似,你都没有打算留着我,毕竟你连亲生儿子都能舍弃。更何况一个不相干的人?我想知道的是,你安排好一切,以后你可以纵情山水,再也没有人能寻得到你,你心里会舒坦吗?”

这些年,左凛一直在苦心经营,成果斐然。五湖四海皆有他的势力和产业。一旦出了长安城,就是掘地三尺也未必能将他找出来。

然而当他再无追求的时候,往事就成了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数万无辜死者和亲生儿子的冤魂便会越来越重。

“你与我说这些是想得到救赎?”魏潜讽刺的看着他,“别做梦了。”

左凛脸色铁青,冷哼一声霍然起身。

“雪还在下吗?”魏潜忽然问。

左凛看他一眼,沉默着离开。

雪还在下。纷纷扬扬,密密压压。比起十年前的暴雨,只是寂然无声。

左凛望着这些雪,脑中刺刺的疼,在他眼里。每一片雪都仿佛一条冤魂,无声无息的朝他逼近。

外面,崔凝带着人把所有可疑的宅子都查了一遍。却一无所获。

羽林军已经全部撤到皇城附近,兵马司的人也在一队一队的撤走。崔凝站在一个宅子的墙外,仰头看着院内的亭子。

这个宅子与王家之间只隔了五户人家,不过这里的宅子战地面积都很大,因此也有相当一段距离。

“佐使,此宅并未动过土。”旁边的鹰卫出言提醒。

崔凝抬手拂去睫毛上的雪,“你们看那个亭子。”

所有人都抬头看去,只瞧见一个亭子顶,并没有看出什么特别的地方。

“你们有没有觉得那亭子比别处高?”崔凝问。

这么一说,大家都看出来了,那户人家的屋脊高低与别处并无不同,相比之下,亭子就显得有些高了,粗略估计也就一两尺的差别罢了,不仔细看真不大看得出来。

崔凝解开大氅,丢给身边的鹰卫,“进去看看!”

说着已经利索攀上墙。

崔凝是女子,又如此年幼,这些鹰卫本就没抱多大希望,跟着干转了一个多时辰已经有些不耐烦了,眼下看着她跟个兔子似的蹭蹭窜上墙,心里均有些微妙,也说不清是什么感觉,迟疑了一下也陆续跟着她跃入院内。

院内只点了几个灯笼,但因有积雪,光线尚可。

崔凝见雪地上还有浅浅的脚印,便顺着这些脚印走到一处房屋外面,将耳朵贴在外面听动静。

“轻点,轻点,夫君饶了我吧…呜…”

间歇还伴着床榻摇晃的吱呀声,动静可不小,别说听力极佳的崔凝,就是这些站在她身后的鹰卫都听的一清二楚。

崔凝纳闷,听这女子话中意思是被夫君打了?但听着婉转的音调也不大像啊?罢了,说不定人家就这个爱好,她现在急的火烧火燎,哪有功夫管这等闲事!

崔凝贴着墙根走了一圈,听了满耳朵的嗯嗯啊啊,只好转去了别处。

她倒是没有什么感觉,只是苦了那些鹰卫,大半夜冰天雪地里听得口干舌燥。

差不多两刻左右,便将整个宅子转了个遍。

崔凝看过那个亭子,并非建于假山之上,而是那处地势确实比别的地方高。她略懂一些地形、风水,那处凸出倒是不会影响风水,但地形上不大对头,四周几个坊都是一马平川,偏这里有个小土丘!

若是平时崔凝见了,不一定会多想,但现在不得不多思多虑。

倘若不是这个宅子,那很有可能是左右两边。

崔凝翻身上了墙头,站在上面俯视四周,发现方才翻进来的那边两户人家之间有个窄巷,而这边只有一堵墙,而且这边整体地势要略高一些,院墙内外看高度差距也不甚多,只有一尺左右,有些地方还不到一尺。

整个宅邸的占地面积约莫有四五亩地,如果是后来用土铺出这么高,除非从地底掏出几个密室。

崔凝听遍了整个宅子,没有发现异样,那有没有可能是旁边这个院子?

思绪一定,崔凝飞快跃下院墙,顺着墙根悄悄摸索前进。

这边院中也是留了两盏灯笼,光线与那边差不多。

崔凝尽量提气放轻脚步,转头压低声音对身后的人道,“去几个人到别处探查,这院子里可能会有密室密道,或许还有隐藏护院,小心别被发现。”

鹰卫队正略做部署,分派了两组人执行,每组三人。

第141章 血光(10)

第141章

崔凝一边沿着墙根走,一边凝神倾听,各处细微的声音都逃不过她的耳朵。

然而整个院子都静悄悄,连雪随风轻轻砸在墙壁上的窸窣声音都显得格外清晰。

崔凝发现这些鹰卫一味的只跟着她转悠,知道他们根本不相信自己能找到,便压低声音肃然道,“我有六七分把握,左凛会藏在这里,各位比我更精通搜查,便由你们做主查探吧。”

搜查密道密室什么的,崔凝着实不在行,当年师门藏了那么大一个密道,她整天在那里抄书也没有发现。

鹰卫队正闻言,除了自己之外,还留下四个人跟着崔凝,保护她的安全,其余人全部派出去。

在此处,崔凝可以利用的只有耳朵和眼睛,刚开始她太过依赖于自己的听力,一圈下来毫无所获,只好强迫自己用眼睛观察,用脑子去思考。

如此看下来,倒是真的发现一些线索。

其中一间屋子前面有一排脚印,被扫进去的风雪覆盖了一半,只隐约能看见痕迹,尤其是台阶前面的一对脚印十分清晰,看上去似乎是有人在这里站了一会。

雪下了这么久,若是间隔时间半个时辰,怕是都看不见脚印了。而且,这里的脚印有出无进,定是因为此人进去的时间不短。

崔凝踩着脚印站了一下,揣测这并不是小厮仆从留下。这个位置能被雪淋到,若是仆从侯在外头听用肯定会站在靠门处,既能躲风雪,又能听见屋里的动静,以便防止漏听主人的吩咐。再说这世上。有多少小厮仆从会有这种雅兴,寒冬腊月的站在屋檐下观雪?

崔凝转身靠近房门,从门缝往里面瞧。

屋里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光线,眼睛稍微适应一会,也只能模模糊糊的看到里面大致的摆设,看起来像一间待客用的茶室。

这就更奇怪了,风雪夜。怎会有客人?这会儿坊们怕都关闭了吧!

崔凝指了指房门。给鹰卫队正使了一个眼神。

队正点头,挥手令两人先潜入查探。

二人推了推房门,发现这屋子是从里面拴上。顿时变得更加戒备,放弃了从门而入的方法,飞身攀上承重梁,悄无声息的打开窗子探身而入。

崔凝抄手蹲在门口。耳朵贴门细细听着里头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