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大不了!?”俞夫人突然找到了发泄口,陡然拔高声音,“若实情真如你所说,你父亲是被家族抛弃,而不是分家!无根之人走到哪里都会被唾弃!你一句话说的倒是轻巧!我向来觉得你性子冷清了点,不曾想你竟然说出此等无情之语!”

俞夫人越想越觉得委屈痛心,她从未放松教育,为什么嫡子嫡女都教成了这么狼心狗肺的东西!

“我不是安慰你的言语罢了,母亲说这话是逼我去死吗?”余瑢拿起旁边针线筐里的剪刀,抓起乌黑的长发毫不留情的剪了下去。

还微湿的头发纷纷落地,这一幕吓得俞夫人连哭都顾不上哭,“快去将她手里的剪子夺下来!你们都是死人吗!”

余瑢扔了剪刀,看着自己齐肩膀的短发,感觉好像推开了一直以来压在心头上的大山,事情到了这个糟到不能再糟的地步,竟然轻松起来了。

她站起来,缓缓在俞夫人面前跪下,“母亲,女儿如此不孝。有负父亲母亲多年养育之恩,女儿愿从此遁入空门。一生青灯古佛,在佛前日日祈求父亲母亲安康长寿。”

“你、你…”俞夫人瞪着她,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俞夫人一直觉得俞瑢叛逆,性子又有些冷,可是从来没有想过她会做出这种事。

余瑢磕了三个头才直起身,“明日不孝女将去庵中剃度。不知临行前母亲可有训诫?”

屋内静的吓人。

许久。俞夫人的凄凄的声音响起,“为什么?家里发生这样大的事情,你身为俞家的女儿竟然雪上加霜,让我和你父亲情何以堪?”

俞瑢沉默。

“你说!”俞夫人看着满地的断发,心中绝望。

隔了好一会,俞瑢冷冷看向那些还桩子一样杵在屋里的婢女,“你们都出去。”

有几个人闻言躬身退了出去,俞夫人身边的贴身侍婢却显得犹豫。

“叫你们出去听不见吗?我一日没有去庵里剃度,一日就还是俞家嫡女!使唤不动你们怎的?”俞瑢面上是讥讽的笑容。气势逼人,“都给我滚出去!”

这般模样实在比俞夫人要威严的多,有个侍婢战战兢兢的唤了一声,“夫人…”

俞夫人火气也大。冲俞瑢怒道,“你在我屋里吼什么!”

看见俞夫人发怒,俞瑢反而平静下来,“呵!正正经经的主子连几个侍婢都驱使不动,母亲还向着她们,究竟我是您女儿,还是她们是您女儿?”

说着。她又看向那几个侍婢,“不要等我说第二遍。”

那几人暗地里都猜大娘子是杀死二娘子的凶手,想到二娘子的死状,又见大娘子此刻目光森冷,不由一个哆嗦,纷纷退出去。

“岫云去门外吧。”俞瑢道。

“是。”岫云按了按微湿的眼角,慢慢退出去,顺便把房门带上。

屋里只剩下母女二人。

俞瑢仍然跪在地上,仰头看着俞夫人,“母亲,我走到今日这个地步,都是你一手逼的。”

俞夫人睁大眼睛,目光惊骇。

“我一直知道那个禽兽有那见不得人的嗜好,你以为他只敢对二房庶女下手吗?我早就知道,我这辈子是完了。”俞瑢惨笑,抬手抹了抹脸上泪水,“他原本是对俞织馨下手,是俞织如设法把我骗过去替了她,而你,就是帮凶。我讨厌下雨,因为我那天就下着瓢泼大雨…”

一直以来,俞夫人都生怕旁人指责她这个继母、嫡母做的不称职,对俞大郎还有妾生的庶女都格外照顾,反而苛求亲生女儿。俞夫人有才学却不擅中馈,有个出身高又十分贤惠的原配在前,模样十分肖原配的黄氏嫁过来之后,越来越不得老夫人喜欢,原本同俞尚书曾有过婚约的孙姨娘反而颇为得势,管了中馈,虽然事事也都得请示老夫人、夫人,但实际上俞夫人为了博得婆母欢心,一直都顺着老夫人的意思,这几年更是直接撒手不管中馈,老夫人年纪大了,许多事情也都不太插手,这也就等于是孙姨娘一个人管着中馈。

俞夫人身边陪嫁来的婢女逐渐被替换,就连她最信任的奶娘也被孙姨娘找由头在老夫人那里吹耳边风给送出去养老了,如今正屋里的仆婢要不是老夫人那边塞过来的人,要不就是孙姨娘给换上的人,俞夫人的耳目被这些人左右,所见所闻自然有所偏差。

俞瑢之所以在她眼里如此叛逆,皆因如此。

也因此,俞夫人对俞瑢越来越不满,管束越来越严格。

“你…你也被他…”俞夫人脑中嗡嗡,隐约记起那日,却怎么都想不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禽兽拿了俞织馨的短处,把俞织馨堵在暖阁里威逼她就范,俞织如得知之后便跑到你那里,说在亭子里准备了新奇的吃食,邀你一起去赏雨吃酒,你们欢欢喜喜的吃酒去了,她却假借着你身边的婢女骗我去暖阁…”

俞瑢不耐烦看她们母慈女孝,头一次来请是被她拒绝了。俞织如一计不成,就在俞夫人哭诉,说前两天因一点小事得罪了俞瑢,赔了几天小心,俞瑢就是不理她,原想借着这个时机好好赔不是,没想到俞瑢不来。俞夫人一听女儿身为嫡女竟然如此器量狭小,立刻派人去催,让她无论如何都得来一趟。

那侍婢把原话的话只改了地点,便就此葬送了俞瑢的清白。

外面骤然一亮,随之轰隆隆的雷声滚滚而来,一声旱天雷像是劈在了俞夫人脑海里,她一个激灵突然回想起那天的情形。她派人去催了俞瑢两次,最终还是没见着人影,自己一气之下罚俞瑢抄了一本经书。

“多蠢的圈套啊!就是因为你,我才轻易中招。”俞瑢扶着矮桌站起身身来,慢慢理了理衣襟,“尽管你一直对我十分严厉,可在我心里你是我最亲近的人,一心以为你一步步退让,为讨祖母和父亲的喜欢能牺牲很多东西却必然不会牺牲我,可我想岔了…”

俞夫人回过神,痛苦道,“那天我并不知道…”

“不要狡辩了!是你自己将保护我的能力拱手交出去,你做这些事情时候但凡为我考虑两分便不会是今日这个局面!”俞瑢慢条斯理的整理完仪容,看了一眼地上的断发,低低叹息,“我临走之前也劝母亲一句,母亲若不想一错再错便让父亲休了你,回外祖家吧。”

第189章 认罪

第189章

俞瑢连做梦都想着这一天、这一刻,每每想到俞夫人痛苦的样子,心里都无比畅快,可是真的到了这个时候,她却发现自己半点都高兴不起来。

“母亲保重。”俞瑢跪下又磕了三个头,在俞夫人呆滞的目光中快步走出去。

此间压抑令她不想再作片刻停留。

站在门口的云岫已是泪流满面,见俞瑢脚步匆匆,连忙掏出帕子把脸擦干净跟上去。

暮色沉沉。

俞府厅里,崔凝和京畿衙的人办案,魏潜低眉端着茶静静旁听。

俞大郎负手立于堂上。他刚刚从衙门回来,身上还穿着官服。

崔凝这还是头一次见这位传闻中的青年才俊,俞大郎生的不高,皮肤白皙,看上去是个斯文儒雅的人,怎么都不像是强迫玷污妹妹的那种人。

“拿一套家常衣服给俞大人换上。”崔凝看向俞大郎身边的小厮。

厅内气氛肃然,那小厮闻言立刻跑去取衣服。

待俞大郎去屏风后换了衣服出来,崔凝才正式办公。

衙门主官不在,总不能让赵捕头去审问个朝廷命官,只好崔凝上了。

“俞大郎君,你玷污二房庶女,证据确凿,详情已书于纸上,你看看可有遗漏?”崔凝语气讽刺。

《唐律》有十恶,一曰谋反,二曰谋大逆,三曰谋叛,四曰恶逆,五曰不道,六曰大不敬,七曰不孝。八曰不睦,九曰不义,十曰内乱,其中“内乱”便是指的*。《唐律》中对“内乱”对五服之内不同层次又做出了详细区分,轻者徙三年,重者可判绞刑。

俞大郎若是被定罪,后果可想而知。

“证据确凿?”俞大郎笑道。“请问证据呢?”

“数位堂妹同时指控你。其中有一位腹中还怀了你的孩子,岂能作假?!”崔凝冷冷道,“大堂之上。自有你认的时候。”

崔凝见他姿态依旧从容,心里越发恼怒,面上勉强维持平静,“俞二娘子死亡的那一夜。有人看见你出现在针线房附近,你去那里做什么?”

“赏月。”俞大郎言简意赅的答道。

针线房连接着花园。去赏月也说的通。

“你承认自己去过那里就好。俞三娘子已经承认自己残害胞姐,然而许多证据都证明她曾施虐却并未杀害俞二娘子,俞三娘子说她跑出来的时候看见了你。”崔凝逼视他。

俞大郎面露疑惑,“刚刚入夜的时候。在下曾去花园赏月,却并不曾看见过二妹。”

俞府的家仆中有许多人都看见了俞大郎在入夜时分曾在后花园里呆了小半个时辰,却没人看见他半夜出没于花园。崔凝也派人去俞大郎房里搜查,一无所获。无奈之下只能谎称俞织馨看见过他。其实,只是个守门婆子说恍惚看见个似是俞大郎的身影。

擅“数”之人通常心思缜密,做案时定会处理的干干净净,恐怕很难查到切实证据。

崔凝和魏潜返回来,主要是通知衙门扣押俞大郎,毕竟犯了十恶已是重罪,也没想着将朝夕之间将俞织如死亡的罪名定在他身上。

“内乱之事已有人指证,凶案的诸多疑点又都指向你,今日也只能将你下狱候审,你若觉有冤情,公堂之上再辩吧。”

都是因为朝廷命官不得随意下狱,否则,崔凝何必费这诸多口舌同他说清楚。

两个官差上来叉人,俞大郎也不曾反抗,理了理衣襟,“一日没有定罪,我就还是朝廷命官,你们闪开,我自己会走!”

崔凝见他这般淡淡然的样子不禁气的肝疼,二房被玷污的庶女最小的只有十岁左右,这般大的女孩子能懂得什么?这摆明了不是强奸就是诱奸,不管是哪一条都够他身败名裂下大狱,还有什么好嚣张!

“畜生!”崔凝咬牙切齿。

“走吧,亲自去搜俞大郎的屋子。”魏潜搁下茶盏,起身,“存在过的事物总会留下痕迹,非是人为能够处理干净。”

崔凝顿时放宽心,“走走走,非要找出证据摔在他脸上不可!”

赵捕头很早就怀疑俞大郎是凶手,但是在尚书府多有不便,束手束脚的找了几天的证据,毫无所获,还有二房庶女被玷污这个事,要不是俞织馨松口认罪,二房又主动闹起来,他小小捕头就算有崔凝撑腰也不敢去问二房“你们家几位娘子是不是被人玷污”这种话啊!

赵贲久闻魏潜大名,就是一直无缘得见其查案,今日有这大好机会,他当然不会放过。

主意既定,一行人立即去了俞大郎的屋子里。

俞大郎的住处与整个俞府气质最为接近,说好听点是清幽朴素,其实就是看着很穷。案上墙上没有一点多余装饰,家具少,用的也不是什么好木料,好在地方不大,也不显得空旷。

若不是有一个帘子隔出里外室,怕是站在门口就能将满屋看的一清二楚。

俞大郎的小厮极会看人眼色,见为首的三人面色各异,便躬身解释,“郎君平时多宿在书房里。”

崔凝问,“俞大郎同俞少夫人感情不和?”

时常分居的夫妻,怎么说也不能算感情好吧?崔凝觉得,或许这位没什么存在感的俞少夫人会是个突破口呢?

小厮犹豫了一下,“这…小的不知。”

“俞少夫人现在何处?”崔凝决定和魏潜兵分两头,立刻就去见见这位少夫人。

小厮尚未张口,外面便有个衙差禀报,“两位大人,俞夫人来了。”

崔凝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来的是俞夫人而不是俞少夫人。

“换个地方吧,免得人多杂乱,损坏屋内器物。”魏潜道。

崔凝也正是此意,三人便移步去了偏厅。她心里疑惑,刚刚才见俞夫人还卧病在榻呢,仿佛已经难以行动似的,怎么突然又跑到这里来了?

方站定,既见俞夫人被两名侍婢搀扶进来,从门口到屋内这么短短距离,她便已经气喘吁吁,鬓边渗出细汗。

俞夫人平定气息之后,开口便语出惊人,“诸位不必查了,人是我杀的。”

崔凝张了半晌的嘴,最终也只是叹息。

第190章 认罪(2)

第190章

“阿如是我杀的。”俞夫人孱弱的站都站不住,目光却格外坚定。

屋内半晌无人应声。

无论从哪方面考虑,俞夫人都不具备一个杀人凶手的条件,目前来看,也没有丝毫证据证明她与此案有关。尽管崔凝抱着慎重的态度,却仍是怀疑她忙不迭的跑出来是为他人顶罪。

“您说的话,我们会放在心上…”崔凝边说边令人扶她坐下。

“我都出来认罪了,你们还不交差,赖在尚书府究竟想干什么!”俞夫人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突然冲过来死死抓住崔凝,脸色惨白,眼底一片潮红,形如厉鬼,哪里还有半点温婉的样子。

魏潜伸手捉住俞夫人的手臂,声音沉冷,“俞夫人,咱们办案有办案的规矩,您就是出来认罪,也要写进卷宗经过审批才能作数。”

他练过武,手劲很大,崔凝看见他手背上青筋猛地凸起,肝都打颤,心说可别把人骨头给捏碎了啊!

俞夫人此时仿佛感觉不到疼痛,手却还是慢慢松开了,“那你们快写卷宗啊!”

她说这话的时候看向了魏潜,那目光殷切,简直似是恨不案子立刻了结,将她推出去绞了。

崔凝腹诽,亏得您没有长把,不然还不把玷污二房庶女的罪名都揽到自己身上…想到这里,她心中一顿,只一条“内乱”都够俞大郎判死刑了,俞夫人不会不知道,她又何必多此一举的揽下另外一件?除非…

崔凝趁着俞夫人转移注意力,悄悄出门,吩咐人去打听她来这里之前见过谁。

俞府不算大。府里发生的事也瞒不住,不出半个时辰,有许多人已经知晓俞夫人认罪的事了。

落英缤纷的院子里,俞瑢着一身青衣站在秋千前,齐肩发用素色发带松松拢起,身形单薄的彷如要随这春风化去。

岫云远远站着,不住的掉泪。

暮霭沉沉。廊上灯笼照亮四周。粉白的花瓣似雪簌簌落下,沾得人满身馥郁香气。

从前她都没有心思赏景,往后总算可以静心去观赏了。

俞瑢若有似无的叹息。转头看见岫云慌张的背过身,神色恬淡的询问,“何事?”

岫云把眼泪擦干,咬了咬唇。终是不敢瞒着,“夫人去认罪了。”

她是去顶谁的罪。主仆两人都明白,但俞瑢从始至终都只是说憎恨俞织如,何曾说过杀了她?

岫云知道此事之后心头都憋了一口气,在夫人心里。娘子竟是这样残暴的人吗!她此刻去认罪,固然是出于一片爱女之心,可这何尝不是在打娘子的脸。往娘子心头捅刀?

饶是俞瑢早已心灰意懒,不抱丝毫奢望。心头还是抽搐了一下,“她…愿意去就去吧,若是不甚被冤死,也算是还了她生我的恩情。”

俞瑢心情复杂,隐隐高兴于母亲愿意舍身抵命,又怨恨她从里没有了解过自己,但凡她了解过一丁点实情,就不会做出这种事。

岫云再要说些什么,却见两个衙差闯进来,“两位大人请俞大娘子过去问话。”

岫云恼怒,张嘴正要呵斥,被俞瑢抬手制止。

“走吧。”俞瑢抬脚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