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玩笑,倘若兵马司十几个人参与暗杀监察司官员的嫌疑,圣上会怎么想?满朝上下又会怎么想?

而这些人是他萧从手下的兵!事情若是往大了里闹,别说官职了,就是他头顶上的脑袋都未必保得住!

也许到最后查出来只是个人行为,但若是有人借此使绊子,萧从也承受不起,他太懂得官场尔虞我诈了,那些早就盼着他倒的人能放过这个好机会?

“大人,借一步说话。”崔凝道。

萧从点头,起身跟她出去。

崔凝带他去了魏潜平时处理公事的地方,让两名鹰卫守着门口。

“大人且放心,咱们数日之内必能破案,在抓到凶手以前,此事必不会外泄。”崔凝毕竟经历的事情还少,想的也浅,只以为萧从如此着急是怕兵马司丢大脸。

然而,萧从眼下哪里管得了兵马司的脸面啊!

一名监察佐令被杀,传出去多骇人听闻,不光是监察司,朝中上下都不会有人敢胡乱往外传,这种事情寻常人不知情,但在朝中为官的人还能不知道?毕竟那么硕大的血烟花,谁也不瞎啊!

“这么说,你是不愿意放人?”萧从一掌猛的拍下,只闻轰隆一声,掌下长几四分五裂,“十六个人,难不成个个都有嫌疑!查了一个晚上,屁都没查出来一个!我不管你们想干什么,反正今日之内必须给我个交代!”

萧从长得威武高大,又是满脸虬髯,发怒的时候简直像是一头雄狮在咆哮。

崔凝缩了缩脑袋,干脆学崔况那样抄手坐下来。

两人大小瞪小眼。

崔凝像是感觉不到对面杀气腾腾,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萧从那厢却是煎熬的很,干巴巴的坐了一上午就像坐了半辈子似的。

直至午时,他终于沉不住气了,“带我去牢房。”

崔凝梗着脑袋道,“下官也就是个小小的监察使,分内事必须做好,否则担不起任何人责问,您今日哪怕想带走一根头发丝,都得从下官尸体上踏过去!”

萧从直接被气笑了,“就你这小身板,够不够我一脚还难说!”

然而,他是真不敢动崔凝一根毫毛。监察司唯一的女监察使,萧从自然认得,也知晓她的身份,清河崔氏家的嫡女,兵部尚书崔玄碧的孙女,哪怕就是弄破一点皮,明日崔玄碧就能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崔凝这个人,最会顺着杆子往上爬,但见旁人语气稍微软和点,便立刻道,“您且消消气,我们监察佐令破案神速,转眼就抓到凶手了。再说了,就算今日明日抓不到凶手,至少也能排除一些人的嫌疑,断不会把您的人扣押太久。”

这话无意戳到要点了,萧从闻言,沉默片刻之后,说道,“我明日午时之前来领人。”

丢下这句话,他便匆匆走了,才走出没几步便听闻那小监察使在身后脆生生的喊,“大人。”

萧从回头,哂笑,“怎么,改变主意打算放人了?”

“咳。”崔凝假假的咳嗽了一声,弱弱的道,“您明儿过来的时候别忘记赔咱屋里的桌几…碎了满屋子呢。”

第228章 万年飞雪

第228章

萧从忍不住在心里爆了一句粗口,黑着一张脸头也不回的离开了监察司。

在到处都是权贵高官的皇城,一个兵马司右副指挥使算不上什么,但没人愿意轻易得罪一个掌管城防的官员,更何况,萧从出身赫赫有名的兰陵萧氏,背后势力不容小觑。

要说眼下有哪个大族能与崔氏旗鼓相当,定非萧氏莫属。

兰陵萧氏在隋末是外戚也是权臣,而到了初唐依旧屹立不倒,还出过一个萧瑀,武德、贞观两朝宰相,那时候萧氏可谓当之无愧的第一世家,然而萧瑀之后,他那一支就再没出过什么权臣,反而是其兄萧钧的子孙繁茂且人才辈出。

而萧从,便是出自萧钧那一支,正儿八经的世家子弟。

虽然萧家家风刚直鲠正,但这不意味着他们不会趋利避害,萧从正因为考虑到自己的家族,才会如此忧心忡忡。

监察司佐令被杀,往小了里说,不过就是一名官员被暗害,有可能纯粹是个人恩怨,但现在嫌疑人是兵马司的人,是他萧从的手下,若被有心人攀扯起来,非说他指使手下人残害监察司官员,那他也是百口莫辩。

萧从若被拖下水,那他背后的萧家又岂能撇干净?

如今陛下明里暗里的削弱世家势力,鬼知道她会怎么做。

想的越多,萧从越是烦躁,真是他娘的天降横祸!

不过,萧从想到崔凝的身份,又稍微安心一些。各个世家大族之间都存在竞争,但对外时又格外团结,不会任由皇权分化他们而后逐一击破。这次参与案件的有崔凝,萧从不指望崔家的帮助,但有崔家人在,他就不用担心今上借此做点什么。

哪怕崔凝时不到这些弯弯绕绕,背后也一定会有很人会提醒她。

崔凝办完差事就暂时闲下来了,于是有空余的时间想事情,她从案情想到萧从不同寻常的急切表现,也不由深思起来。

尽管她想的不如萧从那么深,但多多少少也想到一点,于是顿时明白,萧从之所以耐住性子与自己沟通,并不是真高看她一眼,而是在尊重她的家族。

崔凝暂把这件事情放在心里,晚上回家之后,便先去了崔玄碧那里。

让崔凝没想到的是,她在东院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东院里少有花草,多植树木,一到夏季便格外凉爽,蔓延的郁郁葱葱,看上去也格外令人舒心。

而此刻,草木扶疏之间,那人坐在石桌前自弈,一身荼白广袖袍服,微湿的墨发垂在身后松松束起,如同刀削斧凿般侧颜,挑不出一丝瑕疵。单单是一个侧影,便已如此摄人,这般容颜气度,除了那个天尊一般的表哥,崔凝想不到第二个人。

在崔凝远远打量谢飏的时候,他显然也发现了她。

时光把谢飏精心雕琢,别后时日不算太久,他却已经将少年人的青涩褪去大半,线条越发硬朗,气度也越发沉稳,当初灼热眼的万丈光芒稍稍敛起,酝成了一种更加吸引人的魅力。

他静静看着她,面上表情无多,眼里宛若藏着万年飞雪。

世间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人?那么明亮耀眼,仿佛多看一眼就能被灼伤,可偏偏又那么冷漠,让人觉得若再靠近一尺便会被冰寒浸骨。

谢飏改变巨大,唯一不变的是,他还是像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神,令人不敢亵渎。

“别来无恙?”

他好听的声音像从遥远的地方送至耳畔,崔凝听的分明,却莫名觉得有些飘渺。

“表…表哥。”崔凝小心翼翼的靠过去,“你回来啦。”

他比之前话更少,“嗯。”

“见过二娘子。”旁边的小厮冲崔凝施礼,而后开口帮他解释道,“郎君调职了,再过几日便会去交州赴任。”

交州在云南,靠近南诏的地方。崔凝想到那边最近乱的很,想建功立业的有为青年都愿意去冒险,谢飏要去也不奇怪。

“表哥才外放半年吧。”崔凝问道。

谢飏淡淡看她一眼,“谢家虽然没落了,想做到这点事情却也不难。”

崔凝身在崔家,很懂得深厚背景的好处,她不怀疑谢家的能力,只是觉得谢家未免有些太急切了,或者是谢飏太急于成功?

她抬眼悄悄看了一眼那张无欲无求的脸,否定了后者的可能性。

站在谢飏身旁的小厮心里暗暗高兴,郎君这半年间埋头公事,将所有事情都处理的极好,虽然话不多,但对政事抱着极大的热情,然而自从家族突然安排郎君去交州之后,他突然就变了,整个人冷清至极,有时候一天都不会说一个字。

小厮一面欢喜着,觉得郎君郎君面对崔家二娘子能主动说话是好事,又一面替自家郎君感到难过,眼看能娶到手的媳妇怎么就没了呢!

崔凝见谢飏穿着随意,便明白可能祖父是留他在家里暂住了,“祖父回来了吗?”

“尚未。”谢飏看着崔凝身上的官服,眼里闪过一丝兴味,“手谈一局?”

大唐棋道盛行,不光读书人喜欢,就连贵女贵妇平日也拿这个当做消遣,凡是闲着总会拉个人战上几局。

崔凝要等祖父回来,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便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如同很多女人总是忍不住想去撩拨禁欲的魏潜一样,像谢飏这样高高在上宛如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也很能激发人的探知欲。

崔凝兴致勃勃的抢了先手。

试想一下,一个道门信徒对面坐着一尊神,而这尊神竟然在跟自己下棋!怎能不令人心旌摇曳?

刚刚开始,崔凝总会时不时的走神,后来发现棋盘上的局势被谢飏左右,便开始排除杂念,心无旁骛的应对起来。

战至正酣时,小厮轻声说了一句,“崔尚书回来了。”

谢飏修长的手指拈了一粒黑子,看似随意的落在了棋盘上。

局势瞬间扭转,崔凝不禁瞪大眼睛。眼下她还没有输,但是继续下去恐怕离输也不远了!

原来,她全力以赴的实力还是只能任由谢飏逗弄,他想继续她才能继续,他想结束,她无从挣扎。

崔凝有一瞬觉得恐惧,她不敢说自己于棋道上的水平有多么高超,但至少就算对阵崔况那样的天才,她也有赢的时候,而眼前这个人完全将她玩弄于股掌之中!他有多强的计算能力又有多深的谋算,她完全看不透。

第229章 吃饭

第229章

“表哥…”

谢飏低眉捡着棋子,“有事便去吧。”

“哦。”崔凝匆匆走出两步,又扭头回来施了一礼。

谢飏没有回头,余光却瞧见了她的动作,不禁莞尔。

崔玄碧从官署回来,在书房坐下,茶刚刚送到嘴边,便听小厮道崔凝来了。

“进来吧。”崔玄碧饮了口茶,放下茶盏抬眼看一身官服的崔凝。

大部分人还不知道监察司官员被暗杀之事,但崔玄碧身居要职,在官场浸淫数十年,一点风吹草动便能猜个大概。

“祖父。”崔凝笑嘻嘻的施了一礼,径自寻了位置坐下。

整个崔家的后辈里头,也就崔凝敢在崔玄碧面前如此随意,可他非但不会觉得无礼,反而觉得亲近,就连她不同于其他女孩儿的嬉皮笑脸,他竟然也能看出几分天真可爱。

“嬉皮笑脸成什么样子!”崔玄碧嘴上斥责,脸上却连半点不满都没有。

崔凝更加放松,见崔玄碧心情不错,就没有立即说起正事,“我在外头都装了一天崔大人了,难不成在自己祖父跟前还要端着?”

“胡言乱语,做官还靠演的不成!”崔玄碧瞪着她,“有事说事吧。”

崔凝正了正身子,“祖父,监察司的李佐令昨晚被人杀了。”

崔玄碧沉默了一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才道,“与兵马司有关?”

“嗯,扣了萧副指挥使的手下的一队巡兵。”崔凝直接问道,“我想了许多,萧副指挥使今早匆匆赶到监察司要人,想必是怕此事连累到他,或者萧家?”

崔玄碧看着她,从来严肃的面上竟然浮起笑意。

这个孙女刚刚到崔家的时候全然不通凡尘俗事,大祸不闯小祸不断,如今却已经能够胜任监察使了,哪怕尚有许多不足之处,但只凭今日她能想到这些,崔玄碧心里就十分满意,“你能想到这层关系很不错。你参与此案,只做好该做的事情便好,其他的不用多管。”

倘若凶手真是萧从,任凭圣上想如何发作,崔家都是不会伸手去管的,不过崔玄碧心中笃定,萧家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做出这么没有脑子的事情。各大家族之所以能屹立不倒,是因为看得明白,更是因为从来都不作死。

“我明白了,案子在五哥手里,必然不会冤枉一个好人,放过任何凶手。”崔凝道。

崔玄碧心情不错,揶揄道,“呵,看来你对那小子很满意?”

若是寻常女儿家,这会子大约便羞了,只有崔凝这种异类才会一本正经点头,“五哥很好。”

在崔玄碧看来,同样是木头,魏潜名声有瑕,谢飏却是没有什么好挑的,与崔凝年龄差距还小点,于是他就奇了怪,这两个人曾经摆在崔凝面前随她挑,她怎么就会选了魏潜?明明当初她为了看谢飏,连屏风都撞倒了。

不过,这样的结果与崔玄碧的打算不谋而合,他便不再提了。

“对了,表哥最近住在咱家吗?”崔凝问。

崔玄碧叹了口气,如今谢家的当家人如此急功近利…这是迟早要完啊!越是有才华的人,越不愿意被人摆布,更何况这一回是谢家做的太过,谢飏心里不痛快也实属正常。

崔玄碧每日政事繁多,本不会注意到这些事情,是谢灏亲自来求他开解开解谢飏。

谢灏是崔玄碧发妻的兄弟,官职不低,也颇有名望,只不过并不掌权。他坚决反对谢飏突然调职,可是等他知道的时候,一切已成定局,文书都过了,他总不能再把人弄回去!

因着这事,谢灏这般有修养的大儒,气的险些拆了房子,但谢飏终究不是他家的孩子,人家亲爹都点头同意了,他又有什么立场跑去据理力争?

可是上天赐给他们谢家这样一个奇才,岂能容得这般糟践?谢灏憋了几天气,总算把怒火压了压,匆匆赶回老家口苦婆心的劝。

崔玄碧把谢飏留下来,一是想看看他的心性;二是因为士族的通病,看着有才的后生就忍不住想照拂一二。

“嗯。”崔玄碧叹了口气,“吃完晚饭再回去吧,我已命人去叫阿况了。”

崔凝道,“那我先去给母亲请安,正好吃完饭我还要去官署,直接就从这边走了。”

“去吧。”崔玄碧道。

崔凝到凌氏那里小坐了一会儿,稍微梳洗了一下,才又和崔况一起回到东院。

两人在小径上静静并行,崔况忽然道,“我下午去了观星台。”

“嗯?你自己去了?”崔凝惊讶道。

崔况冷淡的看了她一眼,“观星台上又没有写着只有你一个人能进。”

“嘿,怎么样,他是不是像我说的那样冰雪聪明?”崔凝得意洋洋。

他迈着小方步,不紧不慢的走着,全不接她的话茬,“观星倒是有些意思。”

第230章 此生作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