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凝蓦地转身,看见道衍蹲在巷口的墙上一脸无语的看着她。

“大师兄…呜呜呜…”崔凝一边打嗝一边哭嚎,仿佛要把这几年压抑的痛苦全部都发泄出来。

道衍简直怕了她,从墙头轻盈跃下,抬手笨拙的拍拍她的脑袋,嘴里道,“别哭了,再哭把你扔出去!”

崔凝立刻拉住他的衣袖,泪眼婆娑,“那你不许再跑了!”

“不跑。”道衍顿了一下,道,“说的好像我跑过似的。”

崔凝瞪他,哭着咆哮道,“怎么没跑!那年上元节,你跑的比兔子都快!一眨眼就不见人了!”

道衍回忆了一下,那时候他正在追一个人,全然没有注意到崔凝。这几年里,他其实一直都知道崔凝在哪里,也曾偷偷在暗中看过,但是他不想让她掺和到师门的事中。

“别喊别喊,脑子都炸了。”道衍伸出一根食指顶着她的脑门,把人推远一点,“有话好好说。”

第232章 柳意娘

第232章

崔凝抓起他的宽袖擦脸,看着道衍一脸便秘似的表情,心情大好。

这几年里,她在慢慢融入崔家,如今也是有爹有娘的孩子了,出身高贵,锦衣华服,有人疼有人爱,还有了一个什么都好的未婚夫,比从前过的日子好了不知道多少倍,可是每每午夜梦回她始终觉得不踏实,有时候她都觉得自己矫情。

现在拉着大师兄袖子,心一下子安稳许多。

回想起来,所有师兄里头,她和大师兄最没话聊。

大师兄是个怕麻烦的性子,他会把所有能给的好东西都给崔凝,却绝不会把她带在身边。崔凝听其他师兄说,她刚刚蹒跚学步时,有一回二师兄下山去办事,大师兄带了她两天,她尿了裤子,哭个不停,大师兄就把她放在墙角,自己则远远跑去另一个墙角打坐,就这么看着她提着裤子哭了大半个时辰,也是她好带,发现裤子捂干之后就不哭了。等到二师兄回来,原本一个白白嫩嫩的小娃娃直接臭了,一头的乱已经毛捋不顺,只好剪掉。

打哪以后,大师兄简直是能离她多远就尽量离她多远,但他永远是全道观最好说话的,只要她有求,他必应。

大师兄一点都不细心,但每一次下山都会学着二师兄,买许多小玩意给她,但他那审美,简直可怕至极。崔凝在没有被二师兄培养出审美观的时候,总是把大师兄买的衣服头花往身上穿戴,心里还美的不行,后来回想起来,都忍不住心疼年幼无知的自己。

崔凝望着他,心里有许多问题,此时却一个都问不出来,也不知道从何问起。

道衍也头疼的看着崔凝,相顾无言了半晌,才开口干巴巴的问道,“在崔家过的还习惯吧?”

“嗯,就是会想师父和师兄们。”提起这些,崔凝眼里又迅速涌出了两包泪,“大师兄,师父和师兄们都好吗?”

道衍抿唇不语。

“二师兄…”崔凝亲眼看见他们倒在血泊里,也亲眼看见二师兄葬身火海,可她总是存着一丝丝希望,或许有些师兄只是受伤了呢?或许二师兄从别的密道里逃走了呢?

道衍皱眉,“好好过日子,你过的好了,师父和师弟们在哪儿都会高兴,甭整天胡思乱想!”

“我不,我要报仇。”崔凝擦掉眼泪,执拗道。

道衍眉心的纹路更深了,他一向嘴笨,不像道明整天舌灿莲花,死的都能给说活了,更不会劝人,面对固执的小师妹,他满心的纠结与心疼,说出来的话却是违心的斥责,“合着你和魏长渊订亲就没打算好生过日子是吧!”

崔凝早就免疫了,大师兄发起火来也就是看着吓人,不像四师兄,不动声色的却能教人掉一层皮,“大师兄,你查到什么了吗?我报仇会连累五哥吗?”

道衍现在一门心思劝她忘记仇恨,好好过日子,思量了半晌,点头道,“你不想连累他,就甭跟着瞎掺和。”

崔凝心中一痛,那么好的五哥,她舍不得放手,可是更加舍不得连累他…

此时的魏潜正一脸肃容的坐在一位倾国倾城的美人儿面前,全然不知多了个坑货大师兄。

夜风习习,纱帐拢着邻水亭,将蚊虫阻隔在外,亭内中四面来风,一丸千金的香料徐徐燃烧,香味被风打散,隐隐幽幽,越发勾人。亭子四角垂挂灯笼,光线既不黯淡也不算明亮,灯下的美人便如那空气中似有若无的香,越是抓不住,越想探究。

因着柳意娘,春风楼如今的生意红红火火,自然将其捧如天上明月,吃穿用度无一不精,甚至在春风楼后面给她专门建造出了这个占地十几亩的园子。

这个园子清幽雅致,然而这亭子里的用物,无一不金贵,霞绡雾縠寸尺寸金,香炉中的香料千金难求一丸,更莫说乐人梦寐以求名琴“春雷”,还有薄如纸润如玉的白瓷茶碗…如此不动声色的奢靡。

可是柳意娘坐在这里,绝大部分的男人都不会注意到这些器物。

魏潜显然不是那绝大部分中的一员,“昨晚李佐令过来做什么?”

清冷的语调,令柳意娘的贴身侍婢不由抬头看他,那双黑眸里没有一丝痴迷,甚至似乎还有淡淡的厌恶,她心想,这人是瞎吧!

“大人这话好生奇怪,李大人来这里还能做甚?”柳意娘裙下之臣无数且死心塌地,当然与外面那些妖艳货色不一样,她说话时的语调是清清冷冷的,尾音略长且微扬,如一根羽毛挠过聆听者的耳廓,透着一股非同寻常的妩媚。

她的长相也是添一份则艳,减一分则淡,端坐如贵女,雪岭明月般高洁,偏偏眉角眼梢又会不经意透出三分妖娆。

这样的女人,近之恐亵渎,远之怕挂牵。

“他全部家当怕是都买不起你这一只茶碗。”魏潜冷冷道,“本官来此地不是寻欢作乐,把你那一套做派收起来,老老实实回答问题。”

什么叫媚眼抛给瞎子,柳意娘还是第一次领教。

她的声音便很有灵气,哪怕真的是瞎子呢,怕是也比眼前这人懂得欣赏。

“奴家天生便是这般做派。”

柳意娘七分嗔三分委屈,连旁边的婢女都心疼了,魏潜却皱起眉头。

李佐令来春风楼与柳意娘会面之后就被杀了,很难说她没有嫌疑,其实就算直接把人带走问话也很正常,但这个女人裙下之臣太多,且绝大部分都是权贵,真动她一根头发丝,麻烦事绝对不少。

他道,“回答问题。”

柳意娘纤纤玉指轻轻抚摸琴弦,眼里似有委屈,“奴家向来不以钱财取人,李佐令才情斐然,奴家自然愿意接待。”

“呵。”魏潜目光从眼前这些奢侈物品上一扫而过,讽刺一笑,屈指有节奏的轻扣几面。

凉亭外瞬间出现了四名鹰卫。

魏潜道,“把她带走。”

柳意娘脸色微变,她身旁的婢女急急将人护在身后,“我家娘子不是认真回话了吗!你还要怎样!你这人实在太无礼!”

第233章 放不下

第233章

魏潜本就没有指望柳意娘配合调查,他这次过来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查这个园子。

全监察司的人都知道李昴是个特别抠的人,如今莫说朝廷官员,便是普通人家,条件稍微好点都一日三餐,他却仍旧一日两餐,还都是些满头包子之类,连吃顿肉都得专门等到逢年过节,除了官服之外,身上穿的都是几年前在成衣店买的。

这样几十年如一日节俭之人,为何会突然为一个女人一掷千金?

柳意娘说看重李昴才情,因此不介意他穷酸…不是魏潜看不起人,而是那位孤僻的李佐令除了脑子灵活、擅长刑讯、会两手功夫,之外,压根就没有别的才能,什么吟诗作对、琴棋书画,就算他略懂一二,也绝称不上什么才情。

鹰卫们入亭之后看见柳意娘的面容,稍稍怔了一下,随即便抽出绳索,将这位大美人随手一捆,毫不怜香惜玉的拽了出去。

柳意娘的侍婢尖叫声引来了春风楼的护院,他们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场面,护卫头子一面让人去请东家,一面拦住鹰卫,“在下冯大,是这里的护卫长,不知咱们柳娘子如何得罪了贵人?”

鹰卫掏出令牌,“监察司,尔等不得妨碍公务。”

魏潜没闲心在这里耗时间,他给过机会让柳意娘保留体面,可人家硬要对着干,他也没办法。

拘押柳意娘或许会招来诸多麻烦,但魏潜从来都不是个怕麻烦的人。

在柳意娘被带走之后,春风楼后的园子立刻被监察司带人来封了。

魏潜来之前便已有了计划,本未打算让崔凝跟来,只是见她不高兴,心里有些放不下,这才将人带在身边,然而到了春风楼外,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干了件蠢事。

花了一刻时间大致查了一遍园子,魏潜匆匆离开。

这时春风楼中已经有不少人发现后园发生的事情,纷纷张头探脑,春风楼的掌柜也被堵在园外,魏潜翻墙出去之后直奔茶楼。

崔凝坐的雅间里此时已经多了一个人。

道衍要郁闷死了,他不过说了句“若不想连累魏潜,便不要瞎掺和”,结果崔凝便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说要退婚。

魏潜听力极佳刚刚到门口,便隐隐听里头有人道,“师父下落不明,师弟们都已经殉道,你又何必把自己也搭进去?”

道衍原是不准备把话说的这么直白,但看着执迷不悟的小师妹,他只好狠下心来,“想必是二师弟舍命相护,你才能活着出来,你若就此把命折进去,将来到了阴曹地府又有何颜面去见他?”

魏潜抬手扣了扣门,“阿凝?”

崔凝忙用帕子抹抹脸,“五哥,你进来吧。”

魏潜推门进屋,看了崔凝一眼,目光旋即转到道衍身上。

“五哥,这是我大师兄。”崔凝介绍道。

道衍虽是崔凝师兄,但比魏潜还长十余岁,他便恭恭敬敬的施礼,跟着唤了一声,“大师兄。”

“无量天尊。贫道不沾尘世,不需多礼。”道衍有那么一丁点心虚,人家好好的姻缘,被自己无心搅出了波折,真是罪过。

魏潜看崔凝眼睛都肿了,忍不住伸手揉揉她的头,却并未多问。

“五哥。”崔凝抓着他的手臂,扁着嘴忍住眼里的泪。

道衍见她满是不舍,趁机道,“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我等入了道门,便不能只论生死,小阿凝,待你参悟便不会再痛苦再执着。”

“这话,不是儒家人说的么?”崔凝干脆把脸埋在魏潜的衣袖上。

“咳,只是说这么个道理。”道衍深感小师妹读的书多了便不再好糊弄了。

“阿凝既放不下,便是我的放不下。”魏潜给他斟了一杯茶,不动声色的将一些细节纳入眼中,快要破了的鞋子、发灰的衣襟、微微凌乱的头发,多半是风餐露宿,“阿凝心里惦记师门,大师兄若无要事不如先在乐天居落脚?长渊盼与大师兄一叙。”

道衍眯着眼睛多看了他几眼,叹道,“都是痴儿。”

“此地多有不便。”魏潜看向崔凝,“你带大师兄先过去吧,我稍晚一些到。”

崔凝毫不犹豫的点头,“大师兄咱们先走吧。”

道衍忍不住“啧”了一声,先前还打定主意为师门报仇,不欲连累魏潜,要与他断了关系…

魏潜安排马车送二人回去之后,又返回柳意娘的园子。

“魏大人!”春风楼的东家见到魏潜,差点扑上来,“大人,不知意娘犯了什么错,咱们万事好商量,怎的忽然将人绑走了啊?”

“你听谁说案子到了监察司手里还能商量?”魏潜道。

“这、这!”那人看似急的不行,余光却不住的往魏潜身上飘,“见意娘的人都已经排到了明年,这可怎生是好!”

魏潜仿佛没听见这委婉的威胁,绕开他径直进了园子。

一名监察使迎上来,“大人,院子里的下人已聚集起来,在堂中候着,下官已问过了,柳意娘就是在那水亭中见的李大人。”

魏潜跟着监察使到堂中,看见蹲了满屋子的人,又想到那个自恃美貌总是兜圈子的柳意娘,突然就特别怀念李昴。李昴对查案没多大兴趣,却是配合查案的一把好手,只要把嫌疑人往他那里一扔就行。

第234章 冯孺

莫说整个监察司,便是满大唐都未必有一个能在刑讯方面比得上李昴的人。

李昴的死,不仅仅事关面子这么简单,这是朝廷的损失。

李昴死前来见过柳意娘,之后便被人刺杀,柳意娘虽有嫌疑,但没到必须拘押的地步,因为除了事前见过一面,目前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她与刺杀之事有关,只是魏潜满脑子都是李昴死前紧盯着柳树的画面。

就那么刚刚好,柳意娘,她姓柳。

魏潜在办案的过程中从来都不会贸然相信巧合,像这样的事情,必须要第一时间查证,哪怕惹上麻烦也绝不能拖着,所以他在得到消息的瞬间,便开始安排拘押柳意娘。

“大人!大人!”园子外头传来春风楼东家的声音。

春风楼的东家名叫冯孺,从街头地痞混混发家,一手撒泼耍赖用的炉火纯青,他长得一副和和气气的模样,别人以为他能有今日是靠着三分手段三分运道四分没脸没皮,但其实熟知他的人却知晓,此人长着一副狼子野心。

当初冯孺不过是西市这一片的地痞,平日里欺压百姓,靠收小摊贩的保护费过活。他幼时跟着走南闯北的杂耍班子混,班主见他年纪轻轻肯吃苦,也很机灵,就多照拂几分,后来班主唯一的儿子在赶路的时候染病过世,杂耍班后继无人,便招了冯孺为赘婿,并将一身的武艺都教给他。才三年的时间,班主也得病去了,冯孺便一直带着杂耍班子在京郊的村镇表演,因生意一落千丈,冯孺遣散班子,带着余财和媳妇在长安城安顿下来,开始地痞混混的日子。

仗着走南闯北的见识,还有从杂耍班主那里学来的功夫,冯孺很快就收拢了西市一些散人,成立了一个小帮派。当时的春风楼只是个做皮肉生意小窑子,因着原来的东家没什么像样的背景,平日里是地痞们重点欺压的对象,多股势力重复收费,很快让春风楼吃不消。

冯孺平日里也收保护费,但是比起其他小帮派雁过拔毛的做法,他显得温和多了,收过好处之后也确实会出力保护他们,也算仗义,那春风楼的掌柜许是看中这一点,于是在众多帮派中选择请他保护。

有了春风楼这份固定收入,冯孺帮派势力越来越壮大,即使不算西市一霸,可轻易也没有人敢动他。

春风楼有了他的保护之后,生意愈见好转。冯孺与春风楼之间互相帮助又互相牵制,春风楼依靠他的保护,而他帮里绝大部分的钱财运转都来自春风楼。原来的春风楼不过是块蚊子肉,随着生意越来越好,春风楼就有了更多的选择,那些大帮派可以提供的保护不是他冯孺能比的,而且人家混到那种地位,行事比他更有规矩更加厚道,冯孺不能容许这种事情发生,便开始实施了他一直暗藏于心的计划。

他为人精明,并没有心急火燎的吞下这块肥肉,因为一旦让春风楼的东家察觉他的企图,马上跑去投靠别的帮,可就得不偿失了!他聪明选择了蚕食之法,一面对外展现自己的仗义,步步退让,一面暗地里慢慢将春风楼逼入绝境,等到那东家发觉不对的时候,他刻意给了一个假机会,让他跑去投靠别的帮,不过在去的路上便被截下了。

这在外人眼里看来,就成了春风楼背叛在先,冯孺怒而报复,吞下春风楼顺理成章,至少在他们这个道儿上的观念看来,他做的没有错。

然而不管对错,利益是永恒的,冯孺接手了春风楼之后便成了大帮派眼里的肥肉,就在这种时候,冯孺寻来了柳意娘,短短时间便收了一票权贵为裙下之臣,正准备下手的帮派暂缓行动,开始观望起来。

冯孺很久以前就明白一个道理,鸡蛋永远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他不想把一身安危系于一个女人。这几年间,他陆续又寻来许多美人儿,也有一两个在容色上不输于柳意娘,但始终没有一个能比她更能留住男人心。

他很清楚,他不能失去柳意娘,至少在这一两年里绝对不能有所闪失。

魏潜命人将冯孺带到偏厅,把堂中的人交给两名监察使审问。

冯孺自是听过魏潜的名头,知晓这个人不爱女色不爱钱财,一身铮铮傲骨,可是他还存了三分疑心,倘若真的不爱钱,不会和符长庚合伙开酒楼吧?此刻他站在偏厅里,原本三分的疑心已变成了五分,觉得事情许是有回旋的余地,同时他也纳闷,柳意娘怎么就会惹上官司?难道是她的客人里头有人出事了?

“大人。”冯孺转眼间看见魏潜进来,连忙行礼。

魏潜微微颌首,落座之后才道,“冯掌柜也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