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位杨夫人的五官并不见得比胡女更精致,只是这臻首娥眉、冰肌玉骨的人儿往那里一靠,就仿佛是匠师倾尽一生时光才烧出的一盏传世瓷器,不见半点瑕疵。任是谁见了,都要忍不住爱不释手,抑或是仔细的供起来。

崔凝瞧着美人有些走神,随口问了一句,“夫人瞧着竟不过桃李年华?”

杨夫人掏出帕子正欲擦拭方才出的虚汗,闻言不由垂眸半掩了鼻唇,一瞬又移开,“妾身再醮,去岁才嫁入府中。”

欸?

崔凝终于收拢神思。

她先前只猜杨檩是再娶,没想到杨夫人也是再嫁。去年才嫁入府里,夫妻之间便是有感情,怕也不深。

“夫人病中,下官便不饶弯子了。您可知道这江南道有谁与杨别驾不对付?”崔凝问这句话根本就不指望得到什么答案,只是略微试探一下罢了。

杨夫人想也不想的道,“妾身从不曾知官场之事。”

怕是不仅不知道官场上的事,约莫对杨别驾也知之甚少吧!

崔凝看她虽然极力做出伤心过度的样子,身体也确实不好,可终究看不出太多悲痛,所作所为不过是个面子。

两人说了一会话,崔凝已经知晓不少事情。

杨夫人的举止行为乍一看很可疑,略略了解之后又仿佛一切都可以解释,可崔凝总觉得有些怪异,只是一时半会想不起哪里违和。

她初来乍到,连很多基本的消息都不知道,所以暂时不打算进一步试探,“观夫人面有倦色,下官便不多叨扰了,改日等夫人病情稍愈,下官再来探望。”

杨夫人微微颌首,吩咐道,“映柳,送送崔大人。”

崔凝没有推辞,回去的路上又聊天似的从映柳口中套出不少消息。

然而万万没想到的是,待到偏院,崔凝却被门口衙役给拦住了。

原来的守门衙役不知去了哪里,院子门口多了几个眼生的衙役,再一瞧,院子里也多了不少人。

“监察司崔大人,你们竟敢拦在外头?”

崔凝还没有说什么,映柳便率先质问了,理直气壮又愤愤不平的样子,仿佛她根本不是府里的婢女而是崔凝的下属一般。

那几人看见崔凝,面上都是掩不住的惊讶,但到底消息灵通,知晓崔大人是个尚未及笄的少女,很快便反应过来,冲崔凝行礼,“见过崔大人。”

崔凝打量几人,“是刺史来了?”

这苏州城里,眼下恐怕就只有刺史能够随意带人进出别驾府了。

“正是。”那人道。

此刻,停尸房内,魏潜与程刺史只简单见礼便继续验尸。

程玉京看着躺在棺中之人,心里一时百味具杂。他与杨檩在来苏州之前就已经认识了,当年朝廷还没有现在这么重视科举,他身出名门,也不是走科举的路子入仕,比起杨檩坎坷的官路,他算是一帆风顺了。

在长安初见时,程玉京就注意到了这个看起来温和实则暗藏狼性的人,远的不说,从彭佑身上就可窥见一二分他的影子,苏州没有人不知道彭佑是个狠角色,而彭佑可是他一手带大的!可笑那么多人瞎了眼,竟真个以为他人畜无害。

都是傻子。程玉京轻哂。

可说到底,他与杨檩斗了这许多年,连他自己都不大愿意承认,论才华论拼劲,杨檩都远胜于他。

程玉京与杨檩两个人,一个随性,一个温和,乍一看都是谦谦君子,可实际上性格南辕北辙。

早先,明明觉得彼此很有风度很有才华,可一张嘴就要争个面红耳赤,没有入朝为官之前,勉强能算得上个诤友,为官之后,那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直到俩人颇有孽缘的成了上下级,且是一把手和二把手,关系差不多就是针尖对麦芒了。

尽管程玉京觉得两人道不同不相为谋,但仍然佩服他。

从太宗时期起,朝廷就开始打压世家大族,重用寒门士子,然而数代过去,世家依然屹立不倒,寒门士子的仕途依然艰难。

程玉京能稳稳坐着刺史的位置固然离不开自己的谋划,可更多还是因为杨檩没有下定决心把他拉下马。

不是杨檩还顾念旧情,只不过是他短时间内再难进一步罢了。

这一刻,程玉京是胜者,然而他怎么都不能高兴起来。

那个人对权利的狂热,使得他仿佛永远有使不尽的力气,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智珠在握、意气风发的模样,此刻已经成了一具没有温度的尸体,颜色灰败,两鬓斑白。看起来与寻常尸体没有什么区别。

“程刺史,程刺史?”

魏潜喊了好些声,程玉京才收回目光,看向他,“嗯?有什么发现吗?”

第256章 无心之撩

第256章

虽已是入秋,屋里也放了不少冰,但依旧充斥着尸体的味道,魏潜道,“出去说话吧。”

程玉京点头,临出门前不禁又看了杨檩的尸体一眼。

关于程玉京和杨檩之间的争斗,魏潜多少知道一些,官场上这种事情屡见不鲜,可眼下发生了命案,程玉京自然是首号嫌疑人,虽然他心里隐隐觉得凶手可能另有其人,这时候也不能把案情完完全全的透给嫌疑人。

彭佑显然恨极了程玉京,心里几乎认定杨檩的死,即使不是这个人干的,他也绝对脱不了干系。要说苏州城里哪个人最盼望杨檩死,彭佑私以为,非程玉京莫属。

可他终究还是存了一丝理智,没有当场扑上去生撕了这人。

“程大人,这桩案子既然碰巧让我撞上了,不如就全权交给我处理吧。”魏潜不是在征询程玉京的意见,而是告知他。

别驾、长史、司马,每年要轮流进京述职,这三人实际上是监察一州军政,对刺史起到辅佐监督的作用,一般长史和司马更倾向于辅佐,而别驾更倾向于监督,因此大都是皇帝信任之人担任。

试问谁会喜欢受人掣肘?

这样一个人于任上死于非命,刺史怎么都逃不开嫌疑和责任的。即使绝大多数人都不可能干出这等蠢事,但也不排除有人想钻“灯下黑”的空子。

程玉京心知肚明,很配合的道,“案子托付给魏大人,本官很放心。”

外面天气愈发阴沉了,秋雨飒飒,比方才更大了些。

程玉京盯着院子里被雨水冲刷锃亮的灌木叶,叹了口气,并不避嫌,“我与他相识二十多年,关系始终不睦,当年我们论时文能辩上三天三夜,甚至曾经动手互殴,我心里愤然,情绪过去之后却并不记仇,反而视他为难得的诤友,然而事易时移,同样的事情也终究变了味道。”

他这番话说的极有意思,明面上是承认两人关系不睦,实际传达出了很多内容。首先,他与杨檩是旧识友人,以前两个人之间的不合只不过是寻常论事;其次是,当年是纯粹上观点不合,如今仍是观点不合,可是却因为目前的处境而变了,究竟是怎么变的?谁变了?很是耐人寻味。

魏潜察觉了个中隐含的复杂心情,可是彭佑只觉得程玉京此人虚伪至极,他说这话完全是为自己开脱而已!

老朋友老对手一夕暴毙,程玉京的难过未必不真心,可这种怅然若失的确显得太轻,轻到字字都能刺伤悲痛欲绝的彭佑。

彭佑死死咬着后槽牙,用尽全部的克制才忍住没有一刀捅了他。

程玉京哪能看不出彭佑的情绪,不过他也丝毫不在意,“本官会交代下去,所有人必全力协助破案。”

“有劳大人。”魏潜的拱手。

“是我谢你才是。”程玉京缓缓呼出一口气,“出了这么大的事,暂时就不便为办接风宴了,还望魏大人见谅。”

魏潜因公务去任何地方都不参加接风宴,他之前来过苏州,程玉京自然也了解,可场面话总是要说一句的。

魏潜道,“案情要紧。”

程玉京说全权交给魏潜就真的不过问了,仿佛过来只是为了打声招呼。

崔凝一个人在廊下坐着,见几人出来,便站起来抚了抚衣袍,上前行礼,“见过程大人。”

“若是本官没猜错,这位便是小崔大人吧?”程玉京语气温和。

崔凝道,“正是下官。”

程玉京道,“我与你祖父曾是同窗,你也算是我后辈了,如今你肩负重任倒不是叙话的时候,待查出真凶,我再邀你到府中做客。”

崔凝每天早上到东院用饭,也经常聊天,这次临行前崔玄碧也叮嘱过一些事情,却没说苏州有这么一个同窗,估摸着并不是十分近的关系。不过既然人家主动示好,她也只好客客气气的道,“届时晚辈一定上门拜访。”

程玉京微微颌首,转身离开。

魏潜见彭佑一心扑在案子上,程玉京又撒手不管,他便道,“彭大人,案子具体线索还需再查,待我与世宁安顿之后再继续。”

彭佑忙道,“下官这就去安排。”

崔凝自打取了表字之后极少有人叫,就连平时在监察司里,旁人不是喊一声小崔大人便是直接唤阿凝。崔凝头一次听魏潜唤她的字,觉得有些新鲜,想说点什么,可是面前杵着个满心仇恨的彭佑,终只是抿唇看了魏潜好几眼。

杨府距离衙门不远,等安顿下来,崔凝整个人都松快不少。

她急吼吼的凑上去要与魏潜讨论案情,却被他用一根手指顶着脑门推开,“我身上有味,等沐浴之后再说话。”

他皱眉盯着她潮湿的头发看了一眼,“你也快去沐浴更衣,莫要着凉。”

崔凝只好先回屋去找换洗衣物。

此处是衙门接待各种官员的地方,有专门浴房,而且不止一间,只是没有婢女。好在崔凝没人服侍照样可以自理,倒是没有什么不方便。

洗漱之后,两人都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坐在榻上互相帮忙擦拭。

“五哥,你不知道杨夫人有多美!”崔凝迫不及待的与他分享所见所闻,“才桃李年华的美人儿,像玉做似的,竟不似真人。”

“嗯。”魏潜很是认真的应着。其实他的审美与寻常人迥异,根本不能领会崔凝的描述,他关注的是,“桃李年华?”

“对呀!说是去岁才嫁给杨别驾。”崔凝这时候才想到,“呀,杨别驾的岁数都能做她父亲还有剩。”

魏潜怕她着凉,飞快的将她头发绞干。

崔凝便很自觉的拿了干的巾布帮他擦,他太高了,她若是也坐下,够着很费力,只能站起来擦拭。

她一边擦一边继续道,“杨夫人也是再醮呢。”

一般女子十六岁就嫁人了,富贵人家至多不过留到十八九,二十多岁才成亲,不是二嫁才不正常。

“而且我观这杨夫人对杨别驾情分很是寻常,根本没有什么夫妻情分。”她语气很慎重。

“哦?”魏潜挑眉,“这你都看出来了?”

想她小小个人儿,连男女之情都不懂,却在那里特别严肃的说什么夫妻情分,忒有意思,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崔凝觉得被质疑,盯着他认真道,“我打小就机灵的很,特别会看人。比如我第一眼见到五哥,就知道你是我要找的人。”

她的意思是,第一次见魏潜就知道他是个刚直不阿、一身正气的人,以她当时的处境,无疑是一条可以紧紧抱住的大腿,然而说者无心,听着却有些剖白真心的意思。

唉!无心之撩,最为致命。

魏潜心跳不争气的乱了一瞬,他虚握拳抵唇轻咳一声,“嗯。”

第257章 嫌疑

第257章

魏潜决心要娶崔凝的时候并有半点男女之情,更多的是怜悯,只是把自己当做她暂时避风的港湾而已。他内心深处总觉得,等到有一天崔凝真正懂得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便会离开他。

他曾经仔细的想过,自己名声差,而崔凝是个好姑娘,又身出名门,即便将来他们之间的亲事出了什么变故,舆论也会将错处归于他身上,即便有所偏差,他也会想法子揽下来。

左右他这一辈子恐怕不会再喜欢任何一个女人了,无论如何,总是要将小姑娘保护好的。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下意识的不愿去想那些,甚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偶尔会幻想成亲以后的日子了。

符远曾经说过,像他这样想事情只会推因果、黑白分明又十分较真的人,大约一辈子都不会懂女人,也不会懂情爱。可就是他这样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极有先见之明的把崔凝拴在了身边。

符远说,想想都特别不服气。

魏潜扬起的嘴角慢慢落了回去,微微侧头看向崔凝。

这个软糯糯的小姑娘不知何时已经长成了少女,褪去几分稚气,面容清丽,小嘴一开一合的在说些什么,根本没有入他耳,他只见看那嘴唇的形状生的极好,嘴角自然微微上翘,若是不说话的时候是个似笑非笑的样子。

“五哥?”崔凝终于发现魏潜走神了,而他以前从不会这样,“五哥有心事?”

魏潜回过神,“没有,想案情。”

崔凝一屁股坐下,极是不满的抱胸瞅着他,撇撇嘴,“五哥变坏了,你以前都不会骗我的。”

她说着,仿佛怕魏潜狡辩似的,又道,“你想案情的时候会皱着眉,眼神清明着呢!这回没有皱眉,目光涣散。”

傻姑娘,真正骗人的时候是绝不会被轻易看穿的。

人人都说魏长渊耿直,说话尖锐,从不拐弯抹角,连几句敷衍虚伪的场面话都不会说,净得罪人。其实魏潜本人对这个评价并不认可,在破案的时候他就经常使诈,而且从来没有被识破过,他寻常不说假话只是因为没有必要罢了。

看着少女气鼓鼓的模样,魏潜弯起嘴角,很诚心的夸赞,“嗯,阿凝明察秋毫。”

“五哥…你…真的没有心事?”不知道为什么,崔凝总觉得刚才某个瞬间,魏潜心情不太好。

“无事,先说说案情吧。”魏潜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刚才一番胡思乱想,只能转移话题,“目前嫌疑最大的人其实是杨夫人。以我彭司法口中了解的情况来看,杨夫人有杀人动机。”

崔凝惊讶道,“不是说程刺史与杨别驾不合吗?我看彭司法看他的眼神都恨不得食其肉。”

“不是说程刺史没有嫌疑,只不过他不太可能在这个时间除掉杨别驾。”涉及官场,魏潜一点一点的给她分析,“程刺史与杨别驾的关系看似剑拔弩张,其实不过是各取所需。”

“杨别驾在这里翻手云覆手雨,但他的地位并不稳固。首先,司马出自世家大族,出身就注定了他不可能真正站在杨别驾那边,他暂时的屈从不过是顺应大流而已;再者很多人以为程氏是山东大族,而且在当年政变的时候元气大伤早已不复从前了,可其实程氏早就把大部分势力转到了江淮一带。程刺史有举族几十年的关系网支撑,并不是杨檩控制区区几个官员就能撼动的。”

程玉京眼下被杨别驾死死踩着,旁人都以为他惬意洒脱不过是强颜欢笑,其实不然。杨檩作为苏州别驾,怎么可能绕过刺史?他这些年拼死拼活做下的政绩,想要直达天听,让圣上明白他比程刺史更有才能,可是且不说圣上如何想,从明面上看,程玉京作为苏州刺史,这里每出一点政绩都算他的功劳。

程玉京根本不在乎杨檩是不是越俎代庖,坐享其成又有什么不好?他所忌惮的,从始至终都是圣上。当今正在拼命削弱家大族,程氏在江淮的势力不容小觑,大唐疆域辽阔,那么多地方可以去,偏偏他就在江淮做了官,很难说是不是圣上故意把他往这里丢。

圣上未必没有试探的意思,倘若他真把刺史做成土皇帝,程氏阖族的坟头草恐怕都三尺高了。

而杨檩与程玉京不同,他孤身奋斗,唯一的依靠便是圣眷。他想保住自己的权势地位,甚至再继续高升,就一定要成为一把趁手的刀。他对程玉京步步紧逼既合圣上的意,也能体现自己的能力,一举两得的事,怎能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