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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老道说到这儿顿了一顿,又说:“这笔钱咱们兄弟三人各取一份。老道我这辈子就是个饿不死的穷命,不能发大财,发了大财准倒霉,那是发多大财倒多大霉,因此我那一份全用来赈济黄河灾民。剩下两份,你们哥儿俩一人一份。此乃不义之财,取之无妨。”

杨方说:“道长哥哥,小弟窃闻,自古以来,富贵如空花,荣华似泡影,能够万古传名的,只有忠臣义士、英雄豪杰,随他负担小人,也是闻之起敬。我若贪图些许财物,天底下有得是富户巨宅,何必去盗屠黑虎的祖坟?咱当初做这个活儿的时候,提前说好了要为善除恶替天行道,所以我那份也和兄长一样,全部用来救济灾民。”

孟奔道:“二位别仗义过了,这年头儿出门要店钱,吃饭要饭钱,咱好歹留个仨瓜俩枣的傍身啊!”

杨方说:“也对,要不留点儿?”

崔老道是当大哥的,不好意思上来就说分钱;他知道孟奔准得这么说,连忙点头道:“那就留一点儿吧,可不能留多了啊!”

三人又商量到哪儿出手这些东西,说到半夜才睡。第二天收拾好了东西启程上路。崔老道腿脚不便,走不得长路,杨方就买了辆驴车让他坐着,三个人一路上走走停停,外头兵荒马乱,沿途看不见几个行人。中午时分,到路边一个小面馆歇息,要了几碗面,正在那儿吃着,看前头来了一伙人,用骡车拉着一口崭新的大棺材,看样子是送亡故不久之人回乡安葬。

杨方等人久走江湖,偷眼一瞧车轱辘印痕,知道这棺材里装的东西不轻,绝不是一具死尸。再看这伙人一共有四个,三男一女,为首的是位五十来岁的老者,年岁也不算太老,但两鬓已经斑白,穿着土里土气,却是气宇轩昂、神色和善。老者身边有个大姑娘,也打扮成村姑的样子,但怎么看都是城里的大小姐,长眉入鬓,一双杏眼,神如秋水,美得让人不敢直视。其余那两个,一个是个跟班模样的锅盖头,另一个是端肩膀的乡下汉子,两眼贼兮兮的,不像善类。

杨方等人心里边暗暗称奇,以他们的眼力,竟看不出这伙人是干什么的,此时也不想多事,所以并不理会,只顾埋头吃面。

崔老道吃到半截,低声对杨方和孟奔说:“今天黎明时分,老道我望见天幕间一线如血,征兆极是反常,只怕是要变天了。若有狂风骤雨,那黄河水位必然暴涨。咱们要趁早赶路,千万别遇上黄河发大水的巨灾。”

孟奔说:“道长哥哥呀,您头一天起这么早啊,哪天不是这样?”

崔老道说:“傻兄弟,你哥哥我看不错,就这一两天,准出事儿。”

杨方说:“黄河刚发过大水,又要连着起灾,那还让不让老百姓活了?”

崔老道叹道:“大道即远,天怒不断,看着吧,大事儿还在后头呢!”

常言道“闭口深藏舌,身安处处牢”,只因崔老道吃面条时多说了这么一句,一场杀身之祸可就找上门了。

5

路边这个小面馆不大,只有这两伙人吃饭。那位送棺材的老者,坐在崔老道身后,他和那位大小姐看见崔老道身边两个裱糊匠,虽然穿着破旧,却难掩英爽之气,不由得往这边多打量了几眼,听崔老道说到要变天了,黄河还有大灾,那老者忍不住转过身来请教:“这位道长,我看这两天天气不错,何以见得天气要变?”

崔老道夸口说:“无量天尊,老道并非未卜先知,只不过占风望气,观天象而知征兆。”

老者问道:“道长如此本事,不知在哪座名山洞府中修行?”

孟奔嘴快,不等崔老道答话就说:“什么名山洞府,我家道长又无房舍又无钱,只在城南窑内眠,平日常到城门口摆摊儿算卦。”

老者闻言笑了一笑,说道:“原来是江湖手段……”随即扭回身去,不准备再同崔老道多说了。

这事要搁在平时,崔老道也不会计较,此刻却意气用事,心说:“看这老者颇不寻常。那些居于庙堂之中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向来轻视江湖伎俩。今日我若不显些本事,连我这俩兄弟也得笑话我。”

崔老道动了这个念头,哈哈一笑,说道:“萍水相逢,能遇上就是缘分。老道我今天是张天师卖眼药——舍手传名,给老兄你测个字如何?倘若说的准了,老兄帮我传个名,说的不准还请不要见笑。”

那位大小姐对此不感兴趣,劝老者别再理会这江湖老道,免得上当受骗;老者却是好奇心重,说道:“好啊,有意思。”当即用筷子蘸着面汤,在桌子上写了个“路”字,“道长刚才说得不错,咱们正是在半路上萍水相逢,同为路人,那么就请教一个‘路’字。”

崔老道看了两眼桌上的字,“嘿嘿”冷笑,说道:“言为心声,字为心画,看老兄这字写得当真有几分挺拔风骨,必是个敢作敢为、不肯落后的人物。咱就是这个‘路’字了,不知老兄想问何事儿?”

老者说:“道长就看看我是吃哪碗饭的吧!”

崔老道说:“‘路’字口开头,看来老兄跟贫道一样,同是吃开口饭的。”

此言一出,那老者和他身边的几个人,均是面露诧异之色。

杨方和孟奔心中暗笑,又让崔老道蒙上了,那送棺材的老者怎么看都不像种地的,字写得又好,当然是吃开口饭的,而且吃开口饭的人太多了,江湖上算命算卦、唱戏说书的都是吃开口饭,这种养尊处优的人不可能做苦累差事,做生意、当官全要用嘴说,不也是吃开口饭吗?不过崔老道随机生变的本事,那真是谁也比不过。

老者说道:“不瞒道长,我的确是个生意人,如今要带这口棺材去办一件大事儿,尚不知此行结果如何,恳请道长指点?”

崔老道想也不想,说道:“这个‘路’字,开头是个口,结尾还是个口,‘口’字里头没东西,来时口中空,去时口中空,老道我说句不好听的您别见怪,此字不是吉兆。”

老者听罢若有所失,一时无言以对,在跟他送棺材的几个人里,那端肩膀的汉子忽然拍案而起,叫道:“老东主,你休听这贼老道胡言乱语。他这江湖本事唬得住你,可瞒不过我边海龙!这三个分明都是掏坟挖墓的贼人,我进来就闻见他们身上有一股子坟土的阴气,只怕身上还背着贼赃,敢不敢把身后包袱打开来看看……”

这位边海龙话未说完,伸手从怀中拽出一把驳壳枪,他是想拔出枪来吓唬人,虚张声势并非真打算开枪,谁知刚把枪从怀里掏出来,那边杨方的打神鞭就到了,出手太快,众人只觉眼前晃了一下,劲风扑面,又听“啪嚓”一声响,再看边海龙手里的那把镜面匣子枪,被铜鞭打在地上砸坏了,震得边海龙手上虎口破裂,身前的桌子也断为两截,呆愣愣站在当场不知所措。没人看清楚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等边海龙回过神来,明白是遇上硬手栽了跟头,没脸再待了,转身跑出小饭馆,头也不回,远远地逃走了。

杨方打掉了对方的驳壳枪,气不长出,面不改色,心里倒有几分得意,冲那老者一抱拳,道声得罪了,这才收起铜鞭。

孟奔指着那老者,对面馆老板说:“打坏东西让他赔啊,是他们这伙人先动的手。”

面馆老板是个老实人,哪敢应声。这时那位大小姐取出钱,说是打坏桌椅板凳,连同这些人的饭钱,一并给了面馆老板,又问老板够不够。面馆老板哆哆嗦嗦接过钱,连说:“够了够了,把我这馆子盘下也够了,几位客官随意……随意……”话没说完,人已躲进里屋,再怎么招呼也不肯出来了。

那位边海龙口中的老东主,站起身说道:“道长旁边这位兄弟年纪轻轻,身手却是不错,只怕也不是裱糊匠吧,你们真是盗墓的绿林人不成?”

崔老道等人见对方这伙人文不文武不武,推着口大棺材,还有个带枪的边海龙跟着,说是走镖的又不像,走镖的最忌讳翻脸动手,既然被人家看破了身上包袱里有明器,没法儿再隐瞒了,但崔老道很会说话,说:“实不相瞒,老道弟兄三个有名有号,江湖人称铁嘴霸王活子牙崔道成、赛狸猫打神鞭杨方、草头太岁孟奔。我辈素怀忠义,要学古代侠烈之士,立志除暴去恶,扶危济困。如今天下正乱,上无王道,下无王法,老百姓都没活路了,我们兄弟不得不替天行道,前往雷公岭草庐村,挖开了军阀首领屠黑虎的祖坟,此去是要将这些东西换成粮食,用来救济黄河两岸的灾民。咱虽低微贫贱,誓不拿不义之财,也不取无名之物,绝不是盗墓的贼寇。”

那老者听完,再次仔细打量了一番崔老道等人,正色说道:“闻名久矣,也是老天开眼,让我有幸遇见道长这等高人。有件大事要说给三位知晓。”

原来军阀头子屠黑虎,暗中盗挖古墓,把国宝卖与洋人,惹得天怒人怨,但世道荒乱,屠黑虎手握重兵,没人管得了他。最近屠黑虎带兵在开封活动,是想挖掘一座消失于北宋年间的古寺。这座古刹殿宇宏大,位于黄河边上,称为护国大佛寺。但黄河水患,自古已有,几千年来,黄河泥沙淤积,使河床逐渐增高,所以说开封是天上河,河比城高,加上黄河几次改道,大水多次淹没这座古都。北宋仁宗年间开封是都城汴梁,在黄河边上造了这座大护国寺,以求万民平安,寺中供奉着两尊千手千眼佛像,一大一小,小的那尊千手佛是尊嵌满珍宝的金佛,这是大宋王朝的无价之宝。没想到后来黄河泛滥,发了场空前的大洪水,大水推动泥沙,彻底吞没了大护国寺,到如今沧海桑田,朝代更迭,谁也不知道泥沙覆盖下的大护国寺到底在哪儿了。

军阀屠黑虎听闻寺中那尊千手千眼佛像,乃是价值连城的重宝,便带兵在黄河边上寻找大护国寺的废墟,妄图挖出佛像,交给洋人换取一批军火。这位姓赵的老东主,是个资财巨富的大商人,年轻时喜欢游历冒险,异常痴迷于考古和文物,常找机会到海外回购流失的国宝,得知屠黑虎盗挖重宝之事,连写几封血书给当局。那些官僚们都收了屠黑虎的钱,个个要当好好先生,没人肯做闲冤家,都推托说没有真凭实据管不了。赵东主急得没办法,计划抢先找到大护国寺,挖出千手千眼佛像藏起来,免得重宝落入军阀手中。落在军阀手里还好说,如果流失海外,身为炎黄子孙,今后哪还有面目去见列祖列宗。当逢乱世,以盗止盗,也是万般无奈之举。另外根据史书文献记载,这座被埋在沙土底下的大护国寺中,还有个不得了的秘密。

这口大棺材里,装着猎枪、电灯、头盔、铲子等物品,带猎枪是为了防身,怕遇见土匪,装备全放在棺材里,冒充送死去的亲人还乡的人,则是便于在军阀占据的地盘上行走,免得引人注目。又用重金请了个叫边海龙的盗墓贼做帮手,不曾想此人鼻子不错、胆子不大,色厉而胆薄,一动手就让杨方给吓跑了。剩下的人除了赵东主,还有他的侄女澹台明月,另一个留着锅盖头的下人,是赵东主的家仆赵二保,虽然没什么大本事,但跟在他身边多年,也是十分忠诚可靠。

赵东主说没了专门吃盗墓这碗饭的行家里手相助,很难有万全之把握,又要赶在屠黑虎之前得手,时间非常紧迫,来不及再找别人了,请崔老道等人务必相助一臂之力,事成之后,他愿意拿出重金酬谢。

崔老道刚才都把大话说出去了,什么素怀忠义,什么侠烈之士,这等为国为民的大事怎能不做?他跟杨方和孟奔两人商议了一下,反正只要是跟屠黑虎过不去的事,哥儿几个都愿意干,何况还给钱呢!再说找一尊千手千眼佛像,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活儿,有杨方一个人前去已绰绰有余,崔老道腿脚不利索,先由孟奔送他过黄河,过些天到黄河以北的高台镇会合。

赵东主得知杨方愿意相助,深感欣慰,心想:“凭此人的身手,尽可以一当十。”

两伙人当下在小饭馆里作别,杨方嘱咐孟奔:“兄弟,你好生照看道长,我去几天便回。”

崔老道说:“六弟啊,我看天时不对,可能真要闹大灾了,你们途中务必留神。此外那个屠黑虎太厉害了,他要真想在黄河边上找寻这尊千眼千手佛宝像,难免不会跟你撞上,你自己也多加小心吧!记住哥哥这句话,宁在世上挨,不在土里埋,千万别意气用事跟他较劲儿。古人有言‘霸王自刎在乌江,有智周瑜命不长,多少阵前雄猛将,皆因争气一身亡’,一旦遇上危难,三十六计——走为上,以你的本事,想要脱身不难。”

6

杨方说:“哥哥放心,我全都记下了。”心中却想:屠黑虎纵然了得,单打独斗我也不怵他。

崔老道之前在小饭馆里占了一个“路”字,算出赵东主此行不会顺利,他那卦术十卦九不准,全是江湖上糊弄人的手段,但在世上混的年头儿多了,看事看人真是准得出奇,暗觉来日大难,前路不祥,委实放心不下,再三嘱咐杨方多加小心,然后跟着孟奔过黄河往北去了。

不表他们怎么渡河,单说杨方一行四人,沿着黄河一路往东。那年月兵荒马乱,出门不敢露白,都打扮成乡下人,赶着那辆拉着大棺材的骡车,也没有马匹,因为有马容易被杀人越货的乱兵土匪盯上。

赵东主对杨方颇为倚重,说:“先前听道长管你叫杨方?这是兄弟的真名实姓吗?”杨方说:“我一个没头鬼,爹娘都不知道在哪儿,哪里有什么真名实姓。当年我师傅是在杨县方家山把我捡回来的,这不就姓杨名方了。”赵东主道:“原来如此,终归是英雄不问出处,杨兄弟你的身世倒与我这侄女有几分相似。”杨方道:“老东主这话从何说起?”澹台明月听赵东主提到了自己,忙道:“叔父,你别同他说。”赵东主说:“无妨,杨兄弟不是外人。”他又对杨方说:“我这侄女也是个没爹没娘的苦命孩子。”杨方奇道:“大小姐也生来无父无母?”赵东主说:“是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连她自己也不甚清楚,我今天正好给你们说说,说这话是二十年前,还有大清国那会儿。”

清朝末年,赵东主还没这么富有,为了赚钱求学,跟英国人渡海下南洋投机冒险,不料在大海上遇到了狂风巨浪,座船险些覆没,桅杆让风打断了,只能漫无目的地在海上漂流。直到水粮断绝快要饿死的时候,忽然来了一伙海盗,皆着明时衣冠,他们把船拖到一座孤岛上。那岛上森林茂密,山中有个很大的洞窟,里面盖着许多房屋,宛如一座城池。赵东主随着船上的俘虏,被海盗押进洞窟深处,洞里金银珠宝堆积如山,里面供着一尊泥像,也是古衣古冠、顶盔掼甲,像是这些海盗的祖先之像。盗首是个慷慨英雄的人物,对赵东主还算不错,给吃给喝,问了他一些家里的情形,又与他结为兄弟。有一天夜里,盗首请赵东主来到一处石屋,请他饮酒叙谈,说起了这个海盗洞窟的来历。那是清兵入关之时,有一路明朝败军,在一位总兵的带领下,逃到了大海荒岛上做了海盗。那位总兵会看风水地理,看出这孤岛形势奇绝,可以占据此岛抗衡清军,但岛上的女人不能停留超过一年,否则风水就破了。一旦失了风水形势,这个岛也就完了,于是立下规矩,海盗们抢来的女人,要在一年之内全部处死,生下孩子若是女婴,也一律杀了,绝不留半个活口,以免岛屿的位置泄露出去,引来朝廷大军征剿。此后两百余年,盘踞在岛上的海盗无不依祖训行事,传到如今这位海盗首领,去年在海船上抢来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容貌极美,又怀了盗首的孩子,两人动了真情。盗首不忍心将她杀死,一年后生下一个女儿,如果让人发现了,母女两个都得被杀。恰在此时,赵东主所乘的船只被群盗掳至岛上,首领见此人见识举止不凡,必不会久居人下,便跟他结拜兄弟,赠送了很多财宝,又把座船修好,让他带着自己的妻女,逃离这座孤岛。结果在逃亡的时候,不巧被海岛上的群盗发觉,这伙人跟忠于首领的海盗们发生了惨烈的火并,几乎全死光了,洞窟里的城池也被大火烧为了白地,侥幸没死的都让这场大火烧死了。那女子投海殉夫,只剩下赵东主怀抱两三个月大的女婴,乘船逃回了陆地。从那儿以后他发了家,把这个女孩儿视为亲生骨肉。他只知道那盗首复姓澹台,逃出来的那天夜里,大海上月明如昼,就给女婴取个名字叫澹台明月。他身家性命和财产,可以说全得盗首义兄所赐,没这个孩子他也不可能活着离开那座海岛。澹台明月天生喜欢骑马狩猎,大概是巨盗之后,天性使然。赵东主拿她也没办法,宠得没边儿了,要星星不给月亮,只好遍请名师传授弓马剑术。但这次是和杀人不眨眼的大军阀屠黑虎作对,实是要冒天大的风险,他告诉打神鞭杨方,万一他此行有个三长两短,请杨方一定照看好澹台明月。因为他有预感这趟凶多吉少,但不能眼睁睁看着军阀拿国宝去和洋人换枪炮,不得不以身涉险。

澹台明月说:“叔父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我用不着别人照顾,您也不会有事儿。”

杨方以为只是到黄河边上挖一尊千手千眼观音的造像,在他看来根本不算什么难事,能有什么凶险?因此,他也劝赵东主宽心:“屠黑虎不过是一介军阀头子而已。我打神鞭杨方连他的祖坟都掏了,他又能奈我何?”

赵东主说:“杨兄弟超群出众,却不可因为英雄不羁,就甘于埋没草莽,似你这番神技,怎能只用来盗挖军阀祖坟,却不思量做番大事业出来?”

赵东主在路上推心置腹谈了许多话,杨方心下不以为然:“让这老东主连吃几个月窝头咸菜,保准他再也顾不上忧国忧民了。”

这天下午,到了黄河边上的一处古渡,此地是片河套,只见黄水翻涌奔流,轰隆作响,南边黄土黄沙,地势空旷,有几间稀稀落落的土坯房,上面插着一杆破旗,写着“古渡客栈”四个字,让西风吹得猎猎作响。远处有几只野狗在啃死人的骨头,平野漠漠,望过去仅是几个极小的黑点。

7

赵东主对照地图看了许久,对其余三人说:“据我多年收集考证的线索,北宋年间的大护国寺正在此地,殿堂佛塔都被黄河泛滥带动的泥沙埋住了,军阀屠黑虎却以为这座古寺在开封城附近,所以军阀部队只在城墙周围挖掘,离此甚远。此处有个十分偏僻的古渡客栈,先在客栈中落脚住下,再仔细寻找,定有所获,尽量低调行事,别让外人发觉。”

杨方说:“东主有所不知,传闻黄河古渡边的客栈是处黑店,专卖人肉包子,你们推着口大棺材冒充送亡故之人还乡,瞒瞒军阀和草贼也就罢了,却瞒不过那些开店老江湖,进去准被人家用药麻翻,五花好肉切做包子馅儿,脑袋、手脚、骨头、下水扔进黄河。”

那三个人听了此言,立时感到一阵反胃,更觉得不寒而栗,世道这么乱,卖人肉包子的事只怕未必是传闻。

二保庆幸地说:“多亏六哥提醒,要不然咱们住在这里,非吃了人肉馅儿的包子不可。”

杨方说:“兄弟,咱吃几个人肉包子也不算什么,像二保你这样一身五花肉,却是上好的包子馅儿。那店主肯定趁你不备,诳你喝下蒙汗药,麻翻了扒个溜光,绑到剥人凳上……”

二保惊道:“六哥,听说开黑店的也是绿林好汉,他们横不能不分好歹,见人就宰吧?”

澹台明月说:“二保你别信他危言耸听,他又不曾住过这个客栈,凭什么说人家是卖人肉包子的黑店。”

赵东主说:“杨兄弟说得没错,不得不防,咱们用骡车拉着一口棺材,走在路上还好说,在客栈里连住几天,必定会招人耳目,杨兄弟依你之见,咱们该怎么应对?”

杨方说:“按道上的规矩,只好多给店家些钱,把事情说明白了,让人家别理会咱们的闲事儿。”

四个人商量定了,赶着骡车走过去,到了古渡客栈才发现里外空无一人,屋里积满了灰尘,看样子前不久黄河泛滥,这客栈里的人早逃走了,只有这几间低矮漏风的土屋在此。如此一来也省去了不少麻烦。赵二保不再担心被做成人肉包子,兴高采烈地将骡子拴到门口,忙前忙后收拾屋子。这时天色将晚,风沙渐烈,风声犹如鬼哭狼嚎,刮得天际间一片暗黄。

众人有了这古渡客栈的房屋为依托,心里安稳了不少,若是走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去处,遇上这阵狂风,可没有办法过夜。

几个人将那口沉重的大棺材搬进客栈,胡乱吃了些干粮充饥,二保到灶下烧水。赵东主对杨方和澹台明月说:“咱们必须赶在军阀屠黑虎找到此地之前得手,时间不等人,今天夜里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天一亮就开始寻找埋在沙土之下的大护国寺。”

杨方打开棺材,看里面有四支双管猎枪和一些炸药。如今这地方荒无人烟,夜里除了有野狗、饿狼出没,还可能遇到土匪,需要带枪防身,另外照明的电灯、挖土的铲子,就连猎装和干粮等物也是一应俱全,看来准备得非常充分。

赵东主取出随身的本子,其中有一页描绘着护国大佛寺的布局,找到其中任何一座殿堂或佛堂,再以此图作为参照,就可以确定正殿的位置了,卧佛巨像和千手千眼菩萨,都在古寺的正殿里。古渡客栈几间破屋后面,有一处土丘,比别的地方都要高出一块,要是所料不错,应该是护国寺的佛塔,那么客栈土屋底下即是正殿。

杨方说:“此事岂不易如反掌,只要地方找准了,明天打个洞下去,到大殿里挖出那尊千眼千手佛,多说一两日,那便大功告成了。”

赵东主说:“没那么简单。我有件事,要到了这里才能跟你们说。关于北宋年间造于黄河边上的大护国寺,还有个很可怕的传说,你相信不相信……那尊千手千眼佛像底下镇着黄河里的妖怪。”

8

杨方听出这里边有名堂,问道:“老东主,大护国寺的佛像下面镇着什么……山妖水怪?此话怎讲?”

赵东主说:“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传说了。我担心移动了佛像,会有想也想不到的祸事发生。”

澹台明月说:“叔父不必多虑,那些野史志怪中的传说记载,又岂能当真。”

赵东主说:“但愿是我想得太多了,总之看见那尊千眼千手佛的宝像,也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了。”

杨方又问:“挖到佛像之后,要装在这口棺材里搬运走?”

赵东主说道:“不错,那尊佛像大小和常人接近,装在棺材里运过黄河,寻个军阀找不到的地方埋起来。天底下不可能总这么乱,军阀头子屠黑虎自恃其勇,好杀不已,将来必犯天道之忌,难免不测之忧,迟早有他的一个下场。等到乱世平定之后,咱们再把千手千眼佛像取出来还之于民。”

杨方感觉此事颇有蹊跷,还想追问赵东主千眼千手佛像下镇着什么妖怪,可赵东主上了岁数,连日赶路十分疲惫,到赵二保收拾干净的屋子里睡觉去了,他也不好再去追问。

黄河古渡边的荒废客栈,里面有七八间屋子是客房,都有现成的木板床,扫去灰尘便可就寝,赵东主住了最西头的一间。此刻时辰还早,其余三人就坐在前堂,点了盏煤油灯,整理棺材中的装备,以便明日一早动手。客栈破屋里四下透风,吹得油灯明一阵儿暗一阵儿,又听外边不时传来嗷嗷怪叫,也分不清那是狼嗥还是风声,气氛格外诡异。

澹台明月想起杨方说这是卖人肉包子的黑店,白天她倒不怕,此刻天黑下来,也不禁有些毛骨悚然,她责怪杨方说:“杨六,我看这客栈从里到外,根本没有剥人凳之类的东西,你之前果然是在胡编。”

杨方心说:“我往常在江湖上走动,谁敢不尊我一声杨六哥,偏你这大小姐不把我放在眼内,一口一个‘杨六’,我要不吓得你做上一夜噩梦,我也妄称英雄好汉……”

杨方动了这个念头,对澹台明月和二保说:“想不到这黄河边上的古渡客栈竟已荒废,人肉包子之事以前果真是有,这是我师傅亲身所历。那一年我师傅到这一带做生意,一个人路过黄河边的古渡客栈,看周围当真是‘荒村寥落人烟稀,野鸟无名只乱啼’。那时店里有个寡妇当老板娘,带了两个蠢汉做伙计,卖给我师傅热腾腾一盘包子,我师傅一看那包子肉馅儿全是油,又香又滑……”

澹台明月听得暗暗皱眉,二保则捂着嘴想吐:“六哥,你师傅吃了人肉包子?”

杨方说:“那倒没有,我师傅那眼力,一看包子肉馅儿,觉得像是人的股肉。股肉在哪儿知道吗?就是大腿、屁股附近的肉,要不哪来这么大油呢?故此起了疑心,忍着饿没吃。夜里在客栈的房间中睡觉,半夜三更前后,他老人家正睡在木板子铺上,就听有人在床底下,拿手挠他这个床板,‘嘎吱嘎吱’地响,一听这声音,吓得人浑身汗毛孔都张了嘴。”

杨方能言善道,说得绘声绘色,屋外又是鬼哭般的风声,听得二保怕上心来,却又忍不住想往下听,连问:“后来怎样?莫非是黑店的人藏在床下,要把你师傅宰了当作包子肉馅儿?”

杨方说:“不是,要是店里的歹人躲在床下,他抓挠这铺板做什么?我师傅心里也是纳着闷儿啊,敲打两下不响了,过会儿又挠铺板。师傅他老人家点上蜡烛往床底下一照,我的个娘啊,是个没有人头的死人。可能是当天刚被害死,藏在铺下还没来得及收尸,腿上的肉都被割尽当了包子馅儿。不知道是尸变了还是怎么着,这个无头的死人在用手指挠床板!”

澹台明月知道这多半只是杨方随口说来吓唬人的,但在荒废的古渡客栈里听这些鬼怪之事,也没法子不怕,心中惴惴难安。

杨方“嘿嘿”一笑,说:“咱都早点儿歇着吧,明天可有得忙活。”说罢进屋关上房门,将打神鞭横放在头下,诸事不想,心头一片空明,不久就睡着了。

忽然起了一阵阴风,恶寒透骨,杨方身上顿时起了层鸡皮疙瘩。他睁开眼一看,屋门让风给吹开了,从外走进来一个全身是血的人。

9

杨方吃了一惊,一下子惊醒过来,发觉身上全是冷汗,再看已是夜半更深,屋门仍然关着,屋中哪有什么浑身是血的人。他心说:“我随口编了些人肉包子的事儿,只想吓吓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小姐,怎么倒把自己吓着了,深更半夜做这等怪梦,好没来由!”

杨方的师傅金算盘下落不明,没把摸金符传给他,所以他行事不按摸金校尉的规矩,又在江湖上学了绝艺在身,胆色不同一般,但梦到什么他自己也做不了主,看看房前屋子后没什么反常之处,倒头又睡。刚闭上眼,阴风忽起,屋门又开了,从屋外走进一个全身血肉模糊的人,一步一步走到近前。杨方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看屋里什么也没有,冷汗湿透了衣衫,心头狂跳不止。怎么会连做两个相同的梦?

他心说:“这可邪了,这古渡客栈里闹鬼不成?不过这时要出去把其余几人惊动起来,大小姐和二保非取笑我不可,我往后还有何面目同人说长道短?”

杨方从铺板上下来,又在屋里前前后后看了一遍,真没有什么古怪之处,寻思道:“疑心生暗鬼,我且不理会,看它怎样。”于是躺下又睡,闭上眼顿觉阴风飒然,看那屋门第三次让阴风给吹开,那满身是血的人从屋外走进来。杨方头发根子全竖起来了,他也真是胆大包天,忍着没动,随着那人越走越近,他发觉那浑身是血的人好像要对自己说些什么,隐隐约约只分辨出两个字:“快逃!”

杨方心里一惊,再看屋里寂然如初,他一身的冷汗。江湖人没有不信征兆的,他心说:“此梦真切无比,只怕不是什么好兆头,何况连做三个一模一样的梦,这屋里必然是有鬼啊!那个鬼是谁?为什么要告诉我快逃?莫不是要出什么大事儿?”

心里边正七上八下的工夫,已是破晓时分,澹台明月等人此时都起来换好了衣服。

澹台明月看杨方脸色苍白、神情恍惚,好像一夜没有睡好,笑着问道:“杨兄,你脸色怎么如此难看?莫不是昨天夜里讲鬼吓我们,却把自己吓着了?”

杨方本来想告诉那三人梦兆不祥,只怕会有要命的事情发生,赶紧离开此地为好,但一听澹台明月这么说,那是死也不肯丢这个脸,说道:“想到灾民们苦难深重,愁得彻夜难眠。”

赵东主说道:“难得,杨兄弟身在江湖,却有庙堂之志,睡觉也不忘黎民百姓的苦处。时值乱世,虽是贩夫走卒,也该为国家倾尽一己之力。咱这次寻找千手千眼佛的宝像,不让它落在军阀屠黑虎手中,正是为了保护国宝。”

杨方顺口应声:“老东主所言极是,我等做成此事,便是塔尖儿上的功德。”

赵东主说:“好,那么一会儿我等先去客栈后头挖开沙土,看看下面有没有佛塔。”

这么一打岔,就没提夜里闹鬼的事。杨方见赵东主等人已换了猎装,从头到脚全是英国货,心说:“这叫狗长犄角——洋式啊!”可人家穿这套行头干活儿确实方便。再看外边大风呼啸,刮起漫天的尘土,一行四人冒着风沙,来到客栈外面动手挖掘。沙土之下是干枯坚硬的淤泥层,再往下挖了几尺,看底下现出古砖,果然是半截佛塔。赵东主兴奋得眼中放光,北宋年间的千手千眼大佛寺,正殿就在黄河古渡客栈之下,他花了数年心血找寻线索,一朝功成,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杨方不知那尊佛像何以让赵东主如此痴迷,也想尽快看个究竟,他带着二保,又到屋里后墙下去挖,挖到晌午时分,挖开一个很深的大坑,沙土下面露出整齐的瓦片,看来佛殿虽让泥沙埋住了,但淤泥干枯之后形成了一层封闭的土壳,时隔七八百年之久,殿堂依然在地下保存得十分完好。揭开瓦片,看里面惛惛洞洞、阴森莫测,佛殿中梁柱腐朽,说不准什么时候会发生垮塌,四个人便到屋外准备绳索电灯,又绑了几根火把,要等待佛殿内积郁了几百年的晦气散掉才敢下去。

此时风势加剧,狂风呜呜作响,古渡客栈年久失修,屋顶是个木板棚子,下头压着干草,忽然让一阵狂风掀翻了,四人只好躲到土墙下面,一边避风一边吃些东西,可满嘴都是沙土,吃了食物也难以下咽。

杨方找机会问赵东主:“千眼千手佛下面到底镇着什么东西?这黄河里真有妖怪不成?”

赵东主说:“不单是传说,这黄河年年发大水,很早以前……”

杨方突然抬手做个嘘声,说道:“等等,我听到有东西往咱们这儿来了,可不像是风声!”

黄河古渡客栈处在河套里,唯有西南方是旷野一片,目力所及,尽是黄土枯草,此刻狂风肆虐、沙尘飞扬,他探出头向外张望,只看得一眼,登时倒吸一口冷气,夜里梦见鬼的事成真了。

赵东主等人发现事情有变,也起身往外看,就看黄土坡出现了一排小黑点,随着距离快速拉近,看出是军阀的部队,前边全是马队,蹄声越来越响,轰隆隆势如潮水,卷起了漫天的黄尘。

第十章 神秘大佛

1

赵东主等人大吃一惊,急忙缩身回来,心说:“屠黑虎认为那座大护国寺在开封城周围,也一直在城外挖掘,怎会突然得到消息,派遣人马往黄河古渡来了?”

此地是个河套,军阀部队从南面上来,等于是把古渡客栈围死了。那年头儿军阀和土匪没什么两样,视人命如同草芥,落到他们手里谁也别想活。

四个人赶紧把猎枪取来,在土墙后头对准了来势汹汹的马队,打算先抵挡一阵儿,如果能撑到天黑,或许有机会脱身。不过仅凭四个人,面对大队骑兵的冲击,也无异于螳臂当车,只是不甘束手待毙,仍要做困兽之斗罢了。

军阀马队奔到枪弹射程之外,突然止住来势。杨方眼尖,远远看出为首的正是督军屠黑虎,奈何离得太远了,猎枪的射程够不着。这时忽有一骑跃众而前,那人骑在马上,空着两手没带枪,身边挂着个包袱,鼓鼓囊囊不知装着什么,看其来意是有话要说,就把他放到近前。等看清过来的这个人面目,四个人心里同时一沉。

骑马过来说话的不是别人,竟是之前在面馆里跑掉的盗墓贼边海龙。边海龙是让屠黑虎逼着过来,他也怕杨方等人下手杀他,走到土墙后一抱拳,把身后的包袱解下来,赔着笑脸对众人说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咱道上的人也得讲规矩啊,兄弟我只是替督军大人过来传个话。”

赵东主看出边海龙是屠黑虎的手下,怪自己眼瞎看错了人,忍着怒气说道:“你滚开,我跟那军阀头子没什么话好说。”

边海龙说:“老东主你惹不起督军大人,先听我把话说完吧。”原来屠黑虎兴师动众,到处挖掘北宋千手千眼佛,苦于没有进展。他得知赵东主知悉北宋年间大护国寺的确切位置,便派手下的盗墓贼边海龙前去打探。赵东主不知是计,还晓以大义,请边海龙帮忙,好在他多留了个心眼儿,没有将大护国寺的位置吐露出来,途中在面馆里遇到刚挖完屠黑虎祖坟的崔老道等人,杨方出手吓走了边海龙,但这家伙没走远,仍在暗中尾随赵东主。他发现崔老道那三个人里分出一人跟赵东主走了,看来全是一伙人,就通知军阀部队,在崔老道过黄河的时候上前捉拿。结果孟奔当场被乱枪打死,崔老道掉进黄河里下落不明了。

事实上崔老道落进黄河里大难不死,一直活到新中国成立之后,那是后话,暂且不提。草头太岁孟奔当时是真死了,身上背的包袱被人送到屠黑虎手中。屠黑虎揭开一看,当场吐了一口血,那包袱里是他祖坟里的几件宝物。他没看过棺材里面有什么,但认识坟里那两只玉碗,知道祖坟让这伙倒斗的贼人给挖了,不由得狂怒攻心、暴跳如雷。可是那座千眼千手佛的所在,只有赵东主清楚,只好按兵不动,先看赵东主在古渡客栈停下,冒着风沙到处挖掘,想必此处就是大护国寺的遗址,才带兵围了上来,又命边海龙过来劝赵东主投降,只要说出盗挖督军祖坟的同伙都有谁,督军大人或许可以网开一面,留下这几个人的性命。

赵东主气得脸色铁青,指着边海龙的鼻子说:“你滚回去告诉那个军阀头子,让他趁早死了心。”

杨方听边海龙说崔老道掉进黄河,孟奔死于非命,也不敢全信,他见对方身后背的包袱上全是血迹,抢过来打开一看,孟奔的人头就在里面,脑袋被砍下来,那两只眼还没闭上,死状极惨。杨方手捧人头,想起夜里那个梦,不知是心念感应,还是孟奔死后显魂前来示警,一时间五内崩裂,两眼几乎瞪出血来。

边海龙看杨方脸色不对,只怕此人突施杀手,自己可是万万招架不住,连忙说道:“几位,先贤古圣怎么说的,好死不如赖活着不是,你们听我良言相劝……”

话刚说了一半,杨方的打神鞭已经到了,边海龙的脑袋被砸进了腔子里,尸身当场扑倒在地,让杨方拎起来扔到土墙之外。

赵东主恨恨地说道:“如此死法,倒是便宜了这个臭贼。”

杨方忍着口气,将孟奔的人头重新裹上,背到自己身后,心中暗暗发狠:“好歹找个机会摘了屠黑虎的脑袋,替崔老道和孟奔报仇雪恨。”

军阀部队在远处看到了边海龙的尸体,开始往这边放枪,同时大举压上,四个人躲在土墙后舍命还击,但对方枪弹密集,长短枪一齐开火,子弹如同成群飞来的蝗虫,打在土墙上“噗噗”冒烟。杨方根本抬不起头,心说:“罢了,看来今天要在这地方土了点儿了,道长和孟奔兄弟阴灵不远,等我一等,咱们在黄泉路上做个伴。”

此刻风沙更烈,中午时分,天色竟转为暗黄,地面是黄土黄河,当空是狂风卷起的沙尘和阴云,天上地下黄乎乎浑成了一片。这像是黄河上游发大水的天象。外面的军阀部队也感到心惊,但屠黑虎治军极严,部下尽是悍将劲卒,虽然心中慌乱,但是兵随将令草随风,听得督军大人一声令下,仍是发声呐喊,鼓勇上前。

赵东主叫道:“杨兄弟,咱们挡不住这么多军队,先往地下的佛殿里退!”

杨方心知再不走顷刻间便会横尸就地,事到如今,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他也不及多言,冒着弹雨向地洞里扔下绳索,四人将电灯挂在身上,一个接一个地下到洞中。那佛殿里的晦气尚未完全散去,气味呛人,梁上覆盖着厚厚的泥沙,到处悬着灰网,瓦片一层层的木梁下方深得吓人,没想到这座佛殿如此之大。众人垂着长绳攀爬下去,电灯照在漆黑的大殿内,就见这殿堂正中是一尊千臂千眼大佛的巨像,这尊巨佛大如山岳,目必有所运,手必有所持,像高七八丈开外,周身共计一百零八目、四十二臂,神情威严慈悲,佛面让光束一照,金光晃动,显然贴满了金箔,两侧还供着许多罗汉像、地藏菩萨像,前面则有弥勒佛以及韦陀菩萨,全是北宋年间的造像。

2

四人都被地底这尊巨佛所震慑,等到双脚落地,发觉地上积满了黄沙。赵东主平生第一次踏进这座埋没几百年之久的千手千眼大佛殿,以往他对此痴迷极深,做梦也想到这里看上一眼,这些佛像中的任何一尊都是独一无二的稀世珍宝,在漆黑沉寂的大殿中看来,更添加了无与伦比的神秘色彩。他不禁看得呆了,耳听高处枪声迫近,方才回过神来,急忙辨明方位,带着三人躲到巨佛侧面。

大殿中佛像林立,眼中所及,无不是大大小小的诸天神佛,墙壁上也全是描绘佛教传说的壁画,而在那尊大如山岳的巨佛宝座之下,嵌着百余个常人高矮的佛龛,里面也是千手千眼佛,形态各不相同。

杨方发现赵东主忙着找寻其中一个佛龛里的宝像,他明白这佛殿里一定有十分惊人的东西,否则眼下死到临头,赵东主怎么还顾得上在大殿里找什么东西,军阀屠黑虎也犯不上亲自过来,肯定不是一两尊佛像那么简单,莫非与千眼千手佛镇住的妖怪有关?

这念头尚未转过来,就听赵东主说道:“是这尊宝像了!”他让二保快来帮忙,两人伸手抱住那尊佛像用力扳动。

杨方与澹台明月在旁开枪掩护,射杀从地面下到佛殿里的军卒。澹台明月的枪法尤为出色,几乎是弹无虚发,一枪打出去准撂倒一个敌人,可军阀部队蜂拥下来,眼瞅着挡不住了。屠黑虎虽然有令在先,不许开枪打坏佛像,军卒们只好挎上盒子枪,拎着马刀攀绳下来,但是很快打红了眼,你死我活的时候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枪声响成一片,子弹在殿中“嗖嗖”乱飞,就差直接往里面扔手榴弹了。

正在这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赵东主和二保扳得佛龛里的石像转了半圈,猛听“轰隆”一声响,那尊千眼千首巨佛的莲花宝座下打开了一个大洞。

杨方心想:这佛像底下不是镇着黄河里的妖怪吗?却见赵东主招呼自己往洞里去。此时也来不及去问,他在大殿中且战且退,闪身钻进了巨佛宝座下的洞穴,那洞穴里有千钧石球的机关,按动之后,石球从上面滚落下来将洞口堵死,立时将屠黑虎的队伍挡在了外面,可这是断龙绝户石,里头的人也别想再出去了。

杨方在一番恶战之后死里逃生,先定了定神,用电灯照向四周,发现这洞穴中是条石壁坚固的暗道,暗道平坦宽阔,容得下五六个人并肩而行,不知前面通着何方,但置身于暗道之中,只觉冷风侵肌,里头显然非常深广,又看石壁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经文法咒,他识得那是“金刚伏魔咒”,倘若没有鬼怪妖魔,断不会随意凿刻在壁上。他心里更加莫名其妙,想问赵东主: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刚要说话,却听赵东主“哎哟”一声,杨方转头一看,先前在漆黑的大殿内与敌军混战,赵东主身上中了一发流弹,枪弹打进了腹部,高度紧张的情况下,他自己也没发觉,退到暗道里就支撑不住了,淌得遍地是血,三人赶紧扶他坐下察看伤势。赵东主忽然抓住杨方的手,张着嘴有话想说,话到嘴边,却已开口眼定、气绝身亡。

赵东主死得突然,杨方心中一阵黯然,生死本是无常之事,但刚刚结识不久,想不到这么快就已人鬼殊途。二保抱着赵东主的尸身,整个人都傻了,边哭边叫主人。澹台明月自幼与赵东主相依为命,情同亲生父女,立时哭晕了过去。杨方忙掐她人中,澹台明月醒过来抚尸又哭。这时猛听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震得石壁都跟着摇颤。

3

三人听出是军阀部队在用炸药爆破,看来是想炸开千眼千手巨佛下面的暗道,杨方暗骂:“屠黑虎真是属王八的,咬上人就不撒嘴啊!”这次爆炸虽然没能炸通暗道,但只要再来这么一回,即使这三个人不被当场炸为碎片,也会让随后蜂拥而来的军阀部队乱枪打死。

杨方心知不可在此多留,还得往暗道深处逃。人死总归不能复生,哭天抹泪于事无补,为了不让赵东主的尸身落在军阀手中受辱,便取出火油倾倒在死尸上,连同孟奔的人头一并烧化。澹台明月虽然伤心欲绝,却也识得大体,知道哪头轻哪头重。她抹去泪水,回首望了一眼燃起大火的尸身,拽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二保,跟着杨方快步往暗道里面走。

赵二保打从他爹那辈儿起,便给赵家为奴,以往都是老东家说做什么他做什么,自己从来没个主张,此刻忽遭大难,心里慌乱无比,只好问澹台明月:“大小姐,老东家没了,从今往后咱们该怎么办?”澹台明月道:“当然是设法逃出去,找机会杀掉屠黑虎报仇。”杨方道:“此言极是,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别管往后有什么事儿,先混过今天去再说。你们知不知道这条暗道通往何处?”

赵东主所知之事,澹台明月也都清楚,她告诉杨方,从古以来,黄河水患难治,每当大水一到,淹死百姓牛羊不计其数。北宋年间在黄河边上起了一座大护国寺,用来镇河安民,表面上是这么回事,其实镇河尚在其次,它主要是用来镇妖。以前有个很可怕的传说,据说黄河边上的开封城是城摞城,如今从上到下至少有六七座城池,全是由于黄河泛滥,泥沙不断淤积,使黄河水位升高,大水冲进城内,洪水泥沙将城池吞没,几千年来朝代更迭,形成了一座城压着一座城的罕见奇观。故老相传,开封城是“三山不显,五门不照”,三山不显是说开封附近有三个带山的地名,看过去却是一片平地,根本没有山丘,其实那三座山也是逐渐被黄河泥沙埋没了,由此可以想见,地面堆积的泥沙有多深。越在深处,地下城的年代越是古老,最早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的大梁城,再往前不一定没有,而是没有史籍可以查找,多数是断壁残垣泥沙埋没的废墟。其中有一两次大劫难,则是满城之人尽数被活埋在地下。你想整座城池都被埋住,纵然地下泥沙中有些间隙,又怎么可能还有人存活下来?可有时地裂地震,大白天竟有千百年前被活埋的古人从下面爬出来,这些古人满身散发着恶臭,青面獠牙,追逐军民为食,一见到日光则僵枯不复动,这么说都像行尸,可有血有肉会喘气,没人知道它们是什么妖怪。因此这座位于黄河边上的大护国寺,才会供奉一尊镇尸的千眼千手巨佛。巨佛所挡住的洞口,正是当年有行尸出现的所在,原本是泥沙层中的暗河,枯竭后变成了一条隧道,应当通往开封城下的大沙洞。据山经河图所志,那里也是黄河的一个河眼。

杨方听此事很是蹊跷,既然那时候的人们知道黄河下边有妖怪,为何不彻底堵上洞口,却造一尊底下藏有暗道的巨佛?

4

澹台明月说,北宋道君皇帝听了臣下谗言,以为从黄河里出来的不是僵尸,而是肉身成圣的仙人,历万劫不磨之体,得了大道长生不死。道门里一般都讲究死后尸解,羽化飞升,肉身成圣却更为难能可贵。这些所谓的行尸,必是古城陷入地底之后,城里的人们大难不死,吃了黄河河眼里的栖肉。传说中,黄河中有条老龙,死后其尸骨上有肉芝长出,食之能得长生,所以那些被埋在地下的人得以存活至今,只是被那些横死的厉鬼所缠。道君皇帝是圣明天子,理应度化那些孤魂野鬼,然后焚香沐浴祷告上天,择吉日拣选一两位能人异士,为皇上到河眼中寻仙求真,得个不老不死的仙法。还有些人不相信肉身成圣,但是认定这个地方有古代的奇珍异宝,是座宝城,因为整座城池被原样埋住,城里的东西必然没有人动过,瘦死的骆驼尚有千斤肉,何况一座古时大城,想发财者有之,想求个不老不死肉身成圣者也有之,一时众说纷纭,却无人胆敢下去探个究竟。最后取折中之策,先在黄河边造了尊千眼千手巨佛,暂时堵住洞口,但是留下了一条暗道,每年请高僧度化那些恶鬼。可不等皇帝请来异人去寻不死仙法,金兵已南下灭了北宋。后来黄河改道,洪水带着大量泥沙,把大护国寺埋到了地下,随着朝代的兴废更替,此事也渐渐被世人所遗忘。

澹台明月还告诉杨方,赵东主听说军阀屠黑虎野心很大,一是想挖出古都开封下面的宝城,二是有意找黄河河眼里使古人不老不死的神物。赵东主虽然了解此事,却不太相信这类过于迷信的鬼怪之说,只是想将佛殿里最有价值的金佛抢先盗走,免得落在军阀手中。走投无路之际,下到千眼千手佛大殿中,发现那尊巨佛底下真有一条暗道,这至少说明,巨佛下的暗道通往黄河河眼,至于其中有没有怪物,现在谁都无法断言。

杨方明白了事情的经过,心说:“这处境可谓是逃出虎口又入龙潭,被泥沙埋在地下的古人何以不死?黄河河眼中又有什么鬼怪?”刚想到这儿,身后又传来爆炸之声,远处亮起许多火把,原来屠黑虎的手下已炸开巨石,大队人马随即冲了进来。

军阀头子屠黑虎虽是行伍中人,平生却最为迷信,暗中把祖坟迁到雷公岭风水宝地,以为可以瞒天过海了,没想到居然也让贼人倒了斗,气得他口吐鲜血。盗挖他祖坟的那几个贼人如今也逃了进来,不把这几个贼子碎尸万段,难消他心头之恨。之前让边海龙过来劝降,也是想留活口查明盗挖祖坟之事。好在找到了通往地下宝城的暗道,他听人说那其中有神物,而对于巨佛镇妖的传说,甚至里面有条暗道这些情况,他也了如指掌。如今一时动了邪火,他亲自带着部队追赶。跟下来这四百多军士,全是能征惯战、厮杀娴熟之辈,只要有银元、有烟土,命也可以不要,都带着长短两把家伙,背后插着马刀,点起几百根火把,排成长队鱼贯而入。屠黑虎拎着手枪,走在队伍当中督阵,一边走一边挥枪传令:“众将士听了,跟本督军上前取宝的,人人升官个个有赏,谁敢退后半步,老子就让他吃颗黑枣。先前逃进洞的土贼总共有四个,已经死了一个老的,还剩下三个崽子,拿住一个活的赏二十根金条,死的十根!”众军卒轰然答应,仗着人多势众,也不把那三个人放在眼里,都想捉活的领赏。当先的几十个军卒收起枪支、抽出长刀,举着火把往暗道深处推进。

杨方等人眼看军阀部队来势汹汹,在后头追得太紧,急忙将电灯关闭,好在杨方生就一双夜眼,在暗处也能辨物,他让澹台明月和二保跟在身后,都将猎枪背在身后,一个牵着一个的手,摸着黑往前走。暗道地势宽阔平直,距离军阀部队虽远,却是回头就能看到火把的亮光。

二保耳听身后追兵的脚步声渐渐逼近,惊得头顶上飞了三魂,脚底下跑了七魄,颤声道:“大小姐,迟早会让屠黑虎追上啊!这可如何是好?”

澹台明月手心里也不由得冒出冷汗,但她素有主见,对二保说道:“事已至此,咱们唯有随机应变。”

杨方见澹台明月有此胆识,不禁有些佩服,想到前路吉凶莫测,实是平生未遇之奇险,换作他自己,在此时此地,也仅能说出“随机应变”这四个字而已。耳听身后发号施令的声音,像是军阀头子屠黑虎也进了暗道,杨方胸口血气上涌,有意掉头拼个死活,但想起崔老道嘱咐的话,只好忍住杀心,摸着石壁快步前行。

在暗道中行出一段距离,走进了干枯的河道,地形如同狭窄崎岖的泥沙洞穴,这里原本是黄河的一条地下支流,走势迂回曲折,时宽时窄,脚下尽是松软的沙土,踩上去一步一陷,抬腿都很吃力。三个人将追来的军阀部队甩开一段,暂时看不见身后那些火把了,便打开电灯照亮,顺着蜿蜒的洞穴又往里走。这时一道土黄色的古代城墙横在面前,城头上一片漆黑,侧耳听去,城内并无半点儿声息。

杨方等人顺着高墙来到城门洞底下,就见城中街巷布局依然分明,狭长而幽深,如同蜿蜒曲折的战壕,不过房屋都被干涸枯竭的沙土覆盖,只能看出个高低轮廓,已经无法辨认是哪朝哪代的城池。

开封是天上河、地下城,黄河泥沙淤积致使河道越来越高,甚至高出了开封城,因此是天上河;开封底下城摞城,是以称为地下城。而黄河泛滥是自古已有的大灾,黄水带来的泥沙层层堆积,令地面逐渐增高,但内部也留下一些孔隙,如此沙积水淹,年复一年,地下形成了一个大沙斗般的巨洞。这座古城当年是掉进了沙洞,比开封地下另外几座城墟完整得多,可遇到黄河发大水,大沙洞也会被积水淹没,如今只有城中坚固的砖石房屋得以留存,其余建筑只剩下连绵起伏的黄色沙土堆。

澹台明月说:“看来此地屡遭水淹,最初陷进大沙洞的古城当中,纵然有军民人等侥幸不死,恐怕也活不了多久,所以这城里既没有珍宝也没有活人,只是一座没有活气的死城。”

5

二保气喘吁吁地说:“不行了,实在是跑不动了,能不能先到古城里躲一躲……”

杨方说:“既然跑不出去,我看逃进古城里当土皇上也行。”

二保也是个不知愁的,说道:“六哥,你当土皇上,大小姐做土娘娘,那我也当个土将军。”

杨方说:“兄弟,你那两下子当不了将军,顶多做个太监。”

澹台明月说:“你们两个别做清秋白日的大梦了,军阀部队追上来了。”

说话这工夫,屠黑虎带着大队军卒,高举灯球火把、亮籽油松,从暗道里追至城下。三人不敢停留,一路逃进古城。那些军卒们远远看见这三个人,直如见了六十根黄澄澄的金条,谁也舍不得开枪,那真是人人争先个个奋勇,呐喊声中狂追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