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崔老道捉妖:夜闯董妃坟上一章:第 6 章
  • 崔老道捉妖:夜闯董妃坟下一章:第 8 章

那位说,怎么回事儿呢?原来这天城里发生了民变,老百姓跟军队起了冲突,一伙儿地痞流氓趁机打砸抢烧。傻少爷家里有钱,住在北城,那边全是大商号,有家最大的盛源当铺和旁边的洋行都让人点着了,有些地痞混混儿进去抢东西,撕来打去的还出了人命。等军警过来镇压的时候,真正抢东西的歹人早跑了,只抓了两百来个在街上看热闹的平头老百姓,崔老道也是其中一个。

北洋政府见烧了洋行,又死了人,怕把事情闹大了,想来个杀一儆百以儆效尤,又没逮到真正的凶徒,就打算在抓来的这些人里面找几个替死鬼,拉出去游街示众,就说是打砸抢烧的歹人。然后请出大令开刀问斩,只要砍下几颗脑袋来挂到街上,城里的局面必然能够迅速稳定,对内对外也好交代了。

那个时候当官的不把穷老百姓当人看,人命也不值钱,砍谁的脑袋都一样,并没有多大的分别,能交代过去就行。问题是抓了那么多人,横不能两百多口子都砍了,杀少了又起不到杀鸡给猴看的效果,洋人那边也肯定不依不饶。军政府合计了一下,定了个数字,决定要八条命,砍下八颗人头挂出去,准能把这次的乱子给平了。让您说这叫什么世道?可选这八个替死鬼又是个问题,抓了这么多人关入大牢,谁该死、谁不该死没法分辨。

花开两朵,单表一枝,至于官府怎么商量砍谁的脑袋,这些事不在话下,只说牢里关满了从街上抓来的平民百姓。崔老道被抓之后被审了一通,其实也没问什么,更没容他说什么话,就是走了个过场,便直接推进了大牢。牢中一下子进来二百多位,人挨人人挤人都关在一处,有些人认识崔老道,看过他算卦听过他说书,一看他进来赶紧给腾个地方:“道长您怎么也进来了?”

崔老道摇头叹气,连称倒霉:“别提了,一言难尽,敢情老几位也都在,咱跟这儿聚齐了。”

这些被抓进来的大多是闲人,要不然怎么大半夜听见动静就跑出去看热闹。甭管什么年代,爱看热闹的都大有人在,因此倒了霉的更是不少。崔老道一看大牢里的这些老老少少,什么模样都有,真有从被窝里刚钻出来裤子都没来得及穿的,暗中叹了口气,心说:你们这些人老老实实在家睡觉不好吗?非跑出来看什么热闹,不想想这是什么地方,进来容易,再出去可难了!

有几位不知死的,真以为就是来了一趟姥姥家,串一趟门儿转身就回去了,还跟崔老道说:“道长您昨天那段《岳飞传》,可正讲到四狼主金兀术统率二十万北国番兵,在诛仙镇摆下连环甲马,南宋兵将抵挡不住,眼看就要兵败如山倒了,岳元帅怎么破这阵?好家伙您那个小木头儿一摔,愣不往下说了,好悬没把我急死,晚上睡觉也睡不踏实了,要不然怎么上街看热闹让人给抓进来了。您来得正好,反正咱在这儿干坐着没事,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您给我们接着往下讲吧。”

崔老道说:“各位可真够没心没肺的,项上人头都快保不住了,还有心思听《岳飞传》?咱这次事闹大了,烧了洋行死了洋人,官面儿上肯定要找替死鬼顶罪。同治九年火烧望海楼教堂,最后砍了二十颗脑袋才算完。虽然这是前清的章程了,可不管世道怎么变,倒霉顶罪的也是咱这些穷老百姓。”

大伙儿一听崔老道说得有理,这才纳过闷儿来,刚才的兴致一扫而空,也顾不上岳元帅怎么破金兀术的连环甲马了,都在那儿唉声叹气。有胆小的当场吓尿了裤子,抢天哭地,大声喊冤。

崔老道一看崴泥了,心想:我多这个嘴干什么,大牢里乱成这样,一会儿追究下来,还不是得怪到我崔老道的头上?忙说:“诸位别乱,事到如今怕也没用,听老道我唱两句。”他此刻触景生情,叹了一口气,唱起当年火烧望海楼的事。

只听崔老道唱道:“鬼子楼高九丈九,众家小孩砍砖头,一砍砍进鬼子楼,五月二十三起祸头,城里城外众好汉,天津卫的哥们儿要报仇,手拿刀枪并剑戟,斧钺叉钩拐子流星带斧头,一齐奔到望海楼,杀声犹如狮子吼,抓住鬼子不放手,一刀一个不留情,从此惹下大祸头……”

崔老道唱的是什么呢?大清国还没倒台的时候,河口上有一座洋人盖的教堂,教堂里收留了一些盲童。老百姓们不知内情,风传洋人专挖小孩眼珠子,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邪乎,可就闹大了。有些人信以为真找上门去闹事,连县官都带着衙役去了,引发了很大的流血冲突。洋人开枪打死了知县随从,乱民们红了眼,一拥而上烧教堂杀洋人。结果把洋人给惹恼了,军舰直抵入海口,架起了大炮逼迫清廷查办此案,必须给个交代。官府害了怕,没别的办法只好连蒙带唬,抓了二十个混星子,说是打几下板子揍一顿让洋人出了气就行,可不白打,打完了以后给你们银子。天津卫的混混儿向来以挨打吃饭,几下板子算什么,钱来得也太容易了,素常为了抢码头争脚行抽死签,砍胳膊切大腿,三刀六洞油锅里捞铜钱,“哼哈”二字没有,皱一下眉头就算了,还得谈笑风生。一听说挨完打官府还给银子,都还挺高兴,结果当天夜里把这二十个人都拉到街上砍了头。

虽然是半夜,城里的男女老少听到消息都跑出来观看,这二十个混混儿有老有少,老的六十多、小的十五六。真没给天津卫的老少爷们儿丢脸,虽然知道被官府诓了,死得冤枉,却宁死不认,全扮成戏台上的英雄好汉。有过五关斩六将的关云长、有偷鸡摸狗的时迁、有绿林道上的金镖黄天霸,箭袖靠身蜈蚣纽,杏黄板带飘悠悠,一路往法场上走,一个个趾高气扬、昂首阔步,高呼“今天掉脑袋是为国为民为皇上,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围观的老百姓拍手叫好、纷纷敬酒送行。官府和洋人哪见过这阵势,都看傻了眼。以前会评弹的民间艺人连说带唱,绘声绘色,表的就是这段悲壮事迹。

崔老道一边唱一边想着自己的倒霉事儿,不由得悲从中来,真叫祸从天降。家中有老有少,一家人张着嘴等米下锅,几十块银元到了手,顶他多少日子的进项,天亮之后就可以买面买肉,一家人高高兴兴包顿饺子吃,自己再打几两酒,切上半斤猪头肉,好好孝敬孝敬肚子里的馋虫打打牙祭。过年的时候都没吃上,这回得吃够了。想不到转眼之间落在了深牢大狱,一家老小全指望崔老道一个人养活,他这一进来,让家里这几口人怎么活?怕是“董妃坟”的报应来了,悔不该见财起意动了贪念,跟徒弟刘大嘴去蒙傻少爷的钱。就没有那个发财的命,到头来还是死在这个“贪”字上了。他念及此处心中伤感,这几句唱得悲悲切切,周围那些人也都听得跟着掉眼泪。

正当此时,牢笼之外传来脚步声响,走过来几个警察,为首的一个狱警拿警棍敲打铁栅:“谁他妈在那号丧呢?现在都民国多少年了,怎么还念叨前清的事?我告诉你们这些人,上边已经把事儿查清楚了,没那么严重,现在就把你们都放出去,回去之后都长点儿记性,给我老老实实的在家待着,大半夜的别在街上乱逛了。”

众人本以为此番必死无疑,正自心中难过,没想到突然听着这么个消息,如获九重恩赦,个个喜出望外。等牢门一打开你推我搡争着往外跑,只怕脚底下慢了落在后头,万一警察后悔了又把牢门关上呢?

崔老道是最后进来的,离门最近,一转身就能出去,听到这个消息也是松了一口气。他急着回家,一看牢门打开了,赶紧往外挤,脑袋还没探出去,就让那个狱警给推倒在地:“谁也不许挤,一个一个走。”

崔老道眼见身后那个人从他身上跨过去,一溜小跑地出去了,急忙挣扎起身要再往外走,谁知那个狱警偏跟他过不去,还没等他把脚迈出去,又将他推回了牢里,就不让他走。

崔老道莫名其妙,心里起急,有种无助的恐慌,问道:“爷台,老道没得罪过你啊!咱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怎么让别人出去不让我出去?”

为首的狱警眼一瞪嘴一撇,拉高嗓门儿说:“你这牛鼻子老道不是个好东西,刚才妖言惑众,唱什么官府要拿无辜百姓的人头顶罪,搞得人心惶惶,差点炸了狱,你还想出去?”

崔老道一听原来是这么回事,想哭都找不着调门儿了,心里这个后悔就别提了。这才叫“祸从口出”“为嘴伤身”,真是成也这张嘴,败也这张嘴。让人家抓进来还不老实,找个墙角老老实实待着不就得了,怎么让鬼催的非唱那段《烧河楼》,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官府几时在乎过穷老百姓的死活,在监狱里死个人,跟死个臭虫没什么两样,抬到西关乱葬岗就填了万人坑,这帮穿官衣儿的给你胡乱按个罪名,便可以请功领赏。如果这次被留在牢里,可就再也别想活着出去了。崔老道心里明白,他是死是活全在这个狱警的一句话,放他出去了那就能活,留在这就得死。他顾不上面子了,忙跪下苦苦哀求:“爷台,您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佛面看道面,我一家老小可全指着我一个人养活,您千万要高抬贵手啊……”

狱警一撇嘴,说道:“什么不看佛面看道面,我看棒子面得了。”说完把头一扭,不再搭理崔老道了。而狱中其余的人,则争先恐后往外挤,转眼跑了个干干净净,另外几个警察也跟出去了。此时人走光了,监狱中寂静无声,只剩下崔老道和扣住他不放的那个狱警。崔老道欲哭无泪,心说:我这是倒了八辈子霉了。心中悲苦却也别无他法。怎知这个狱警见人都走没了,过去双手相搀,把崔老道扶了起来,口称:“道长,我常到南市听您说《精忠岳飞传》,都听上瘾了,刚才不让您出去,是为了救您一命,后边的书还没说完呢,您可不能赶着出去挨头刀啊!”

崔老道越听越糊涂,仔细一问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原来官府要处决八个人顶罪,又不好决定拿谁填馅儿。天津话填馅儿是凑数的意思。不知谁出了个馊主意,宣称把这些人都往外放,让最先挤出去的八个人填馅儿!活该这八个人死,到外面让人家五花大绑捆个结结实实,拿块破布把嘴堵了,二话不说直接拉到法场,请大令过来斩首示众。此刻这八个人全被砍了脑袋,人头已经挂出去了。民国年间的死罪一律枪毙,大令相当于部队里的刽子手,专砍军阀部队里的逃兵。如今要平定局面、杀鸡吓猴,就得把场面搞大,所以没枪毙,而是请军阀的大令枭首。

崔老道听罢始末,这才明白过来,心中暗自后怕。他是最后关进来的,离牢门口最近,跑出去准得挨上一刀人头落地。您别看脑袋长在脖子上,平时不觉得怎么样,一旦要换了地方,那可吃什么都不香了,包饺子、下捞面都跟自己没关系了。崔老道念及此处,不由得冷汗直流,暗叫一声“好险”!

再说救了崔老道的狱警,此人姓杨,名叫杨启兴,在家排行第二,人称杨二爷,大小是个头目。狱警属于闲差,尤其是当头儿的,只要按时点过卯,任你出去东走西逛也没人管。当官的见了,还得夸他们这是帮巡警弹压地面、维护治安。杨二爷在警察里也算好样的,没有旧社会警察身上的臭毛病,从不欺负老百姓,为人讲义气,愿意交朋友。单单一个爱好,没事的时候爱听评书。书馆里那几套翻来覆去听了多少遍,先生说出上句他准能接下句,早听腻了。得知南门口上有个崔老道,摆摊算卦外带说书,他那玩意儿可是独一路的货,天上难找地下难寻,不按正经的套路使活,什么五行八卦、佛道因果都往书里搁,让他说出来还真有意思,要多热闹有多热闹。杨二爷慕名前去,听了一次觉得确实好,全是新鲜玩意儿,同样一部《岳飞传》,崔老道和别处说的都不一样。打那开始听上了瘾,只要崔老道出摊儿,杨二爷必定是穆桂英打仗——阵阵到。一听就是大半天,听完了也不少给钱。崔老道却不认识这位,因为听他说书的人很多,他看不过来那么多人,记不住谁对谁。另外撂地有个规矩,要钱的时候不能跟人脸对脸,为什么?掏不掏钱是人家的事儿,掏钱是赏你饭吃,不掏钱也是理所应当,要钱的时候瞪俩大眼盯着人家,面子矮的不好意思不给钱,这次你把钱要到手了,下次人家也就不来了。所以崔老道对杨二爷没什么印象。杨二爷见崔老道也被抓了进来,不忍心看他稀里糊涂成为刀下之鬼,这才几次三番拦住了没让他跑出去,救了他一命。

救命之恩,如同再造,这也不止救了他一个人,相当于救了一大家子老小。崔老道千恩万谢,又要给杨二爷下拜。杨二爷却摆摆手说:“此地不是说话的所在,再说杨某也是举手之劳,道长不必言谢,如今时局不稳,今后还要多加小心,倘若再有个为难着窄,尽管开口,杨某定当尽力而为。”

从此崔老道跟杨二爷两个人经常走动,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杨二爷也没少给崔老道帮忙。崔老道连说书带算卦,辛辛苦苦挣的这几个钱,刚够一家子嚼谷,也就是凑合着饿不死,一辈子没少吃苦受累,不想让后人再学他的本事。可穷人能有几个阔朋友?想找门路改门风可没那么简单,只好又托到杨二爷,请他帮自己儿子找位师傅,正正经经学门手艺,将来甭管贫富,至少可以自食其力养家糊口,绝不能跟他一样再吃江湖饭了。

杨二爷这人长得面相不好,看着就吓人,又是穿官衣的,不熟的见了都躲着走,不敢跟他对眼神儿,但他是个热心肠。书中代言,杨二爷是怎么个长相呢?印堂窄、人中短、鼓鼻梁、耷拉嘴角,看上去有几分凶恶,可是面恶心善,一旦有朋友求到他头上,吃多大苦受多大累,哪怕是搭功夫搭钱跑断了腿,事儿也得办。一来二去还真在城里找到一位手艺高明的木匠,让崔老道的儿子去做木匠学徒。那年头当学徒都是吃苦受累,木匠行中有这么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学三年,帮三年。”也就是说,学徒到师父家里学手艺,不用付给师父学费,师父还得管吃管住,但不论什么脏活儿累活儿,擦桌子洗碗哄孩子,只要师父师娘吩咐下来,都必须要做。虽然说管吃管住,可吃什么住什么,那就得听师父的了。可以说当学徒非常苦。学艺这段时间一共为期三年,三年之中师父将自身本领悉心传授。三年师满,徒弟却不能马上另立门户,还要在师傅家帮工三年,仍然按照学徒的待遇,该干什么干什么,这是为了报答师傅传授本领的恩情。三节两寿还必须有所表示,三节指五月节、八月节和春节,两寿指是师父师娘各自的寿日,都得准备一份贺礼。俗话讲“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得当成亲爹那样孝敬。

木匠这一行“学三年,帮三年”,最少六年之后才能自己接活赚钱。六年时间可不短,人这一辈子才有几个六年?有许多急于自己创业的学徒,耐不住这连学带帮的六年之苦,学了两三年,也有了手艺,便逃回老家赚钱去了。所以到后来许多师傅在传授艺业之时,都有所保留,不肯一上来就教真本事。以前三年能教会一个徒弟,现在没个五六年,绝不把真东西都传给弟子,更有担心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的,身上的绝活儿到死也不传授。人家木匠师傅这次是看在杨二爷的面子上,答应三年之内准能让崔老道的儿子学会,学会就让出徒,三年帮工给免了,一年都不多留。只要他塌下心来,跟师父好好学手艺,今后足以安身立命,挣口饭吃是绰绰有余。

崔老道受过杨二爷多次恩惠,总念着这个人的好处,想找个机会报答。怎奈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民国二十八年天津城发大水,杨二爷为了救小孩,掉在洪水中淹死了。其实杨二爷此人水性非常出色,河边生河边长,一个猛子下去能摸到河底,多大的水也不至于淹死。但是据说发大水的时候闹过河妖,杨二爷是让河妖吃了!

第九章 崔老道捉妖(中)

1

中华民国二十八年,相当于1939年,那年气候反常,黄河泛滥决口,到处都有怪事。成群的蝗虫飞进城里,远看如同一朵朵黑云,铺了天盖了地,把太阳都遮住了,见了人也不躲,直接往身上撞,天上地下到处都是,一抬脚就能踩死好几只,估计是打山东、河南那边飞过来的。黄河流域的蝗灾自古不绝,很多地方为了避免蝗灾保住庄稼,还特地盖了“蚂蚱庙”,里边供上“蚂蚱神”,历来香火不断。可那是在乡下,这种情况在城里太少见了,平时家里的孩子出去逮蚂蚱,一天下来捉上半口袋那就不少了,哪见过这种阵势?有些好事儿的,专门拿麻袋捉蝗虫,根本不用费劲,站到街上随手一兜就是半麻袋,捉完放油锅里炸了,一碗一碗地卖,也不贵,俩大子儿一碗。也真有胆大的人敢吃,别说味道还挺不错,炸得又酥又脆,公的肉嫩母的子满,嚼在嘴里满口留香。穷老百姓肚子里油水少,平常见不着什么荤腥,所以这东西大人孩子都喜欢吃,掏几个大子儿买上两碗当零嘴儿,也算是解了馋。

除了成群的蝗虫遮天蔽日,反常之事还有不少,比如黄鼠狼子搬家。有居民赶早出去,天蒙蒙亮的时候打开门一看,大马路上跑的全是黄鼠狼子,有大有小,神色慌张,净是一家子一家子的。过去那会儿城里的黄鼠狼子不少,可这东西知道躲人,偶尔才能看见一只两只,从未有过成群结队的,看见人也不知道避让,直着眼满处乱窜。你瞧它,它也瞧你,最后拿眼睛一看你,它走了,就跟没事儿人似的,等天光大亮之后就逃得没影儿了。人们议论纷纷,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怕是要出什么大事。

随后开始下暴雨,那真叫瓢泼大雨,密得看不出雨丝,直接从天上砸下来,下到地上起白烟儿。街上行人稀少,没有天大的事谁也不赶这日子口上出去,各家买卖也都关了门闭了户,窝在家里头不做生意了。有钱人家还好说,家里存了米面油盐,吃什么有什么,个把月不出门也断不了粮。看天儿吃饭的穷人可崴了,每天都得出去挣嚼谷儿喂肚子,出不了门只得瞪眼挨饿。即使顶风冒雨出去了,也没有活儿干挣不到钱。崔老道那会儿租住在南市的一条胡同里,也是个大杂院,从里到外好几十户人家。

崔老道对门这户,是以拉洋车糊口,洋车也有叫黄包车的,一个地方一个叫法,木头车身,胶皮轮带,天津人称之为“胶皮”。这个拉洋车的又膀又壮、高高大大,长得也挺黑,大伙儿给起了个外号叫铁柱子。为人老实本分,什么手艺也没有,但是人长得五大三粗,有膀子力气,只能靠卖力气吃饭,想凑钱买洋车可买不起,只得到车场子里赁一辆,按天给车份儿钱,剩下的才是自己赚的。

要说这拉洋车也能挣钱,干哪一行都有机灵的,那些会拉车的车夫,将洋车收拾得干干净净,用个小垫子铺好了,让人坐上去不硬不凉。自己穿得也利索,专门儿到车站、码头或者大饭庄子门口等客。眼神儿活泛,一般的人他不拉,喊他都不理你,假装听不见,知道你没什么钱,只拣看上去有钱的主儿;或者拉那些刚打乡下进城,不熟悉道路的老客。有钱的高兴了往往多赏几个,要的是这个排场。过去讲究的洋车都带脚铃,擦得锃光瓦亮,摇晃起来“当啷啷”脆响。这脚铃可不是拉车的用,是给坐车的预备的,一般就是一辆车一个脚铃,讲究点儿的一辆车安俩,一脚踩一个,再讲究的安仨,一脚踩一个,手里的文明棍儿杵一个,一路走一路踩脚铃,叮叮当当招摇过市。这一趟车坐下来,比拉车的都累,那也高兴,就为了显示派头儿。除了这种人,还愿意拉外乡老客,初到天津城两眼一抹黑,哪儿也不认识哪儿,要多少他就得给多少,过桥都能卖他个桥票。这一天下来连油灯都不用带,到了饭口就收车,挣上三四块现大洋,交给车场子一块,自己还能落下不少。

拉车有拉车的门道,首先说技术得好,抄起车把得是阴阳把,一手在前一手在后,这样既容易转弯,也不容易翻车。拉起车来讲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嘴勤会说话,见人下菜碟儿,把坐车的主儿说美了,明明是五毛钱的路,能要出一块五来。天天在路上跑,万一赶寸了撞上人,几句话就能把事儿平了,这都是本事。可这几样本事铁柱子身上是一门没有,就是个榆木疙瘩脑袋、闷葫芦嘴,而且他赁来的这辆车也是破破烂烂,车把断了一根还是拿条扁担续上的,成天拉着车满城傻跑就是不上座儿,交车份儿钱都费劲儿,更别说挣钱了。家里老爹老娘都上了年岁,就指着他一个人挣钱吃饭,穷得不像样。本来就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这次又赶上连雨天,出不了车就没饭吃,铁柱子的老爹得了重病卧床不起,出气多进气少,这人眼瞅要完。

穷人家没有钱请大夫,铁柱子只得请土郎中过来看了看。什么叫“土郎中”呢?无非打着幌子走街串巷给人看病的江湖郎中。这路人大多是骗吃骗喝的庸才,没什么真本事,可有一点好——胆子大,能治不能治的都敢给瞧,在他嘴里没有看不了的病,万一治好了能挣下钱来,治不好也自有一套江湖话说,至少可以混上一顿吃喝。可铁柱子找来的这位土郎中,进门一摸那老头儿都快没脉了,挺不了多会儿,想骗钱也骗不出来,告诉铁柱子甭费劲儿了,这个人马上就没,赶紧准备后事。趁胳膊腿儿还没僵,该换衣服换衣服,该买棺材买棺材,别等到蹬了腿再抓瞎。铁柱子一听爹不行了,眼泪“哗哗”往下流,一方面是心疼他爹,再一方面是真没钱给老头儿置办装裹棺材。但是人死了也不能扔到大马路上,当时慌了手脚。他也没个主意,实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找邻居崔老道商量。周周围围住的全是穷老百姓,也就崔老道见过世面,又认识几个字,懂的事儿多,主意也多,两家当了这么久的邻居,如今只能找他了。

铁柱子跑到崔老道这屋一敲门,崔老道正好在家待着呢。他也没地方去,好几天没出摊儿了,一家老小也吃不上饭,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裤腰带勒在脖子上,坐到屋里大眼瞪小眼,饿得眼珠子直发蓝。听铁柱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这么一说,崔老道心里也挺难受,无奈想帮衬也帮衬不上,便告诉铁柱子:“先别哭,人都免不了生老病死,光着急没用,还得紧着事儿办。”

铁柱子早蒙了,不蒙又能想出什么法子,便求崔老道给拿个主意。崔老道一想,这三伏天又下那么大的雨,一热一潮屋子里跟蒸笼一样,人死之后搁不了多久就得发臭,到时候招了苍蝇沤了蛆,谁看了不腌心?于是跟这些老邻居老街坊们凑了一点钱。这大杂院儿里住的都是穷苦之人,无多有少,能出点儿的就出点儿,有一个是一个,冒着大雨到棺材铺半赊半买,取回一口薄皮棺材。说好听了是“薄皮棺材”,其实只是几块破木头板子好歹一钉。老爷子辛苦一辈子,光吃苦了,一天福也没享过,临走不能拿草席裹着,那埋到坟地里等于是喂野狗,有这么口薄皮棺材殓起来,不至于暴尸荒野,大伙儿也都安心了。这叫穷帮穷、富帮富。

崔老道又让铁柱子再想办法找点钱,穷人家办白事儿只能一切从简,什么过场都不走。这么热的天也停不了灵,能有口棺材就不错了,不过人死出殡之前,起码得有个供奉,哪怕半拉烧饼一个窝头也成,否则到了阴间还是饿死鬼。

这可要了铁柱子的短儿,虽说是个孝子,奈何家徒四壁,买棺材都是邻居凑的,哪还有钱啊?但凡有口吃的也留不到现在,五尺多高的汉子,到这时候一个大子儿拿不出来,恨不能在墙上一头撞死,这真叫“有钱男子汉,没钱汉子难”。只好拉着洋车出去,看能不能碰碰运气拉趟活儿,哪怕挣一毛钱给老头儿买俩烧饼也好。不过外头大雨滂沱,天儿也太早,跑出好几条街别说人,连条狗都没见着。铁柱子心里头难过,脑子里边也乱,不知不觉到了城西。这边本来就比较荒凉,这时候更没有人,急得铁柱子蹲在房檐底下直掉眼泪。

这时,打对面走过来一个学生。那会儿学生都是洋派,出门穿学生服,头上戴学生帽,打着雨伞在街上过。铁柱子一看好容易有个人了,赶紧抹去泪水,上前求那学生:“您行行好坐我这车吧,我爹快不行了,我想凑俩钱给他预备些供奉,让他走在黄泉路上不至于挨饿。”

那学生一听这情况,心里十分同情,但学生是不坐这种车的。您看拉洋车的什么时候拉过穿学生服的人,他身上也没带钱。可看着铁柱子一个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戳在这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连着雨水一个劲儿往下流,着实的可怜,实在不忍心扬长而去。正好手上有一包点心是给家里老人带的,就直接给了铁柱子,说:“别的忙我帮不上,你把这个捎回去吧,算是我一点心意。”

铁柱子感激涕零,谢过学生,裹好点心揣在怀里,不让大雨淋着,一路没停脚跑着回到家,他爹这会儿刚咽气。铁柱子跪在床前大哭了一通,然后把那包点心交给崔老道:“道长您看这个行不行?”

崔老道打开油纸包儿一瞧,口水都快流下来了。铁柱子没吃过没见过,不知道什么是好东西,崔老道可知道。这是盛兰斋的点心“鹅油宫饼”,这个要不行就没有再行的了,穷老百姓哪见过这个,崔老道活这么大岁数也只吃过两回。

盛兰斋是嘉庆年间已有的点心铺,百年老字号。以前崔老道的师爷,曾给盛兰斋点心铺看过风水,说这家铺子做买卖能发大财,但是不利人口。因为这整个铺面开在斜街上,从前到后是个喇叭形,前头门脸像扇子面,又宽又大,位置也好,却是越往里走越窄,走到尽头只能站一个人。按风水先生的说法,这叫嘴大嗓子眼小,吃得下咽不下,使劲儿咽得把人活活噎死。到后来果应其言,盛兰斋点心铺掌柜家买卖做得很大,钱越赚越多,却经常死人,本来很大家子,到民国时候只剩下一脉单传。

在当时来说,盛兰斋的点心意味着品质,用的糖是有名的潮糖。潮糖油性大,时间越长越黏,怎么放也不硬,什么时候拿出来都是软乎的,做出来的点心不会发干。使用的香油全是自己磨的小磨香油,大油选用上好的板油。当年有个荤油李,炼出来的大油为上等之品,盛兰斋点心铺专用荤油李的大油。鸡蛋、面粉、果料无一不是真东西,诸如什么葡萄干、松子仁、红梅、青梅、桂花、芝麻之类,也是各有各的讲究,不用没来头的原料。不单是点心有名,元宵、蜜饯也称一绝。

铁柱子吃棒子面长大的,能有个饱就不错,这辈子没见过细粮,他哪懂这个,一看崔老道说好,急忙取出一块鹅油宫饼,双手捧着送到老爷子嘴前,一边哭一边喊着:“爹啊!这是盛兰斋的点心,儿子我没本事,活着的时候没让您吃上过,走在黄泉路上垫一口,别饿着肚子投胎。”只见挺尸在床上的老爷子突然动了,这嘴似张似不张,眼皮似睁似不睁,颤颤巍巍想够那块鹅油宫饼。

屋里除了铁柱子一家和崔老道,还有院里来帮忙的邻居,一看死人张了嘴以为诈尸了,全给吓坏了。唯有崔老道看出那老头儿还没死绝,让这点心把那口气又吊回来了。您说这人得馋到什么程度?

崔老道忙让铁柱子给老头儿喂点心,可不能直接给,拿过来咬上一大口,一准儿得噎死。他告诉铁柱子拿勺把点心碾碎了,用热水就着一口一口地喂老爷子。没想到这一块点心下肚,老头儿又睁开眼了,又连着送下几口去,眼睛竟然有了神采,嘴唇哆里哆嗦,似乎有话要说。

铁柱子一看,没想到老爷子临死之前我还能见上一面,这是有话要交代啊!赶忙抹了一把眼泪,将耳朵贴上去问:“爹呀,您想说什么?”老头儿吧嗒吧嗒嘴,吐出一句话来:“点心……还有吗?”大伙儿一听全乐了,这哪是死了,这是让馋虫又给勾回来了!

那么说,这老头儿真死了吗?其实没死,就是几天没吃饭身子太过虚弱,饿晕过去了。要是再没东西吃,那就真死了。如今闻见这点心的香味,再一吃这点心,又把这口气吊回来了。如果说真死了,别说一块鹅油宫饼了,你吃灵丹妙药也救不回来。不过这盛兰斋的点心能把这老头儿这口气给勾回来,也真是名不虚传。不管怎么说人是活过来了,街坊邻居们转悲为喜。

铁柱子见老头儿缓了过来,不由得又惊又喜,非要去找那位学生,当面磕几个头谢谢人家救了他爹一命。可他知道自己拙嘴笨舌,也不会说话不懂礼数,便求崔老道跟他一同前去。

崔老道心说:外头雨都下冒了烟儿,那个学生还会站在雨地里等你不成?你知道人家住哪儿吗?上哪儿找去啊?

可铁柱子刚刚经历了大悲大喜,非求他走一趟,直肠子一根儿筋,说死说活都得去。崔老道也不好推辞,无奈只得跟铁柱子打家里出来,冒着大雨去找那个学生。

两人来到街上,找来找去找不着,也不可能找着,不知道人家姓什么叫什么,往哪儿去了家住何处,能找着那才叫见鬼了。铁柱子这才死了心,不过再想回去可回不去了,持续不断的暴雨,使河水猛涨,堤坝崩决,开始发大水了。

2

民间流传这么个说法,“九河下梢天津卫,三道浮桥两座关,往南走是海光寺,往北走到北大关”。总说天津卫地处九河下梢,实际上主要是五条河,分别是“子牙河、海河、永定河、大清河、北运河”,河道纵横交错,发起大水来可不是闹笑话。1939年这场大洪水,是有史所载最大的一次,洪峰频繁,大水如同猛兽一般追逐四散奔逃的老百姓,城里城外一片汪洋。

天刚亮,雨就停了,这洪峰紧接着就过来了。铁柱子看水不深,还想蹚着走回家。崔老道见迎面横着一条线状的水头,远看像是一条白练,离这他和铁柱子站的地方越来越近,可也看不出水势大小,寻思是否先找个地方躲一躲,避过去再说。突然在旁边的草丛中钻出一条大蛇,迅速爬上了路边一棵大树。崔老道瞅个满眼,心中立时生出不祥之感。蛇是有灵性的东西,位列五仙,能把蛇吓成这样,看来这场大水来得厉害。他连忙拉着铁柱子也往树上爬,刚上树那大水就到跟前了,天阴如晦,浊浪翻滚,洪波卷着各种杂物滔滔而至,无非箱子、柜子、桌椅、板凳之类的,河面上还漂着不少被洪水吞没的浮尸,甚至牛羊骡马之类的大牲口也不在少数。

崔老道和铁柱子目睹了这场洪灾,趴在树上不住发抖,尤其是水里的那些浮尸,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什么样的都有,一个个肚子圆鼓鼓跟皮球似的,有的还大睁着双眼,随着浪头忽上忽下,从两个人的脚底下漂过。城区的地势高低不同,有些地方水流刚没膝盖,有的地方则仅剩个屋顶,简陋一点的民宅已被冲得七零八落。老百姓们纷纷逃到高处,也有很多人被困在屋顶树梢上下不来,只能干等着。

崔老道和铁柱子两人置身的那棵大树,周围有许多房屋,发觉闹大水的居民,背着老的抱着小的爬到屋顶,年轻力壮的手忙脚乱从家里往外搬东西。人们说话相闻,但被洪水困住,谁都不能离开,就看那些落水之后还没淹死的人,身不由己地跟着浪头起伏漂流,在水中浮浮沉沉舍命挣扎,伸着两手想抓住房檐树梢,可水流太急,转眼就被大水卷走了。有人被冲得一脑袋撞在树杈子上,水面上红流一闪,接下来便无影无踪了。后来终于有几个人找来长杆,伸到洪水中将落水之人拖上房顶。

又过了一阵子,水势渐渐平缓下来,人们以为洪水很快就能退了,谁承想又下起了大雨。众人三个一堆五个一群,分别聚在高处,全身上下都湿透了,在漫天大雨中没处躲没处藏,也动不了地方,忍饥挨饿、叫苦连天,却没有任何办法。

好不容易支撑到中午时分,城里的人组织小船过来救援,那些船有水警的小艇,也有河上的渔船。崔老道和铁柱子趴在树上,望见十几条小船往西驶来,再仔细一瞧,相熟的杨二爷也在其中。

杨二爷这几年混得不错,早就不做狱警了,已经当上了警长,负责这一带的治安。杨二爷厚道耿直、深得人心,连那些摔打叉剌的混混儿也给他面子。自打他当上警长,地面儿上相比以前太平多了。这次遭了大水,杨二爷头一个站出来组织救援,他老远就瞧见崔老道在树上,忙指挥手下前去搭救。崔老道和铁柱子被救到船上,忙着问城里的情形,得知家里头没事,两个人才把悬着的心放下。

由于船少人多,每条小船上都挤得满满当当,船本来就不大,此时吃水太深,水流又急,船身晃晃悠悠眼看要翻,掌船的连忙告诉警长杨二爷:“不能再上人了,否则就要翻了。”

以前的人迷信,船上最忌讳说“翻”说“沉”,那掌船的当时是急眼了,这话一出口立刻后悔了,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嘴巴。

警长杨二爷一看附近还有很多人让大水困着,跟掌船的船老大商量,多救一个是一个,想是这么想,不过小船上确实没地方了,根本容不下人落脚,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嗓子:“不好了,洪峰又来了!”

众人心头一紧,用手遮雨顺其所指看去,望见远处一道白线,压着水面往这边来了,越来越粗,越来越大,看方向应该是大清河那边来的水。

洪波流速湍急,还没等看清楚,比房顶都高的大浪头已卷至近前,立时打翻了几艘载满了人的小艇。

崔老道和警长杨二爷所乘的小船,侥幸避过了这波洪峰,但是也受到波及,被冲出很远,船身随波逐流起伏摇晃,有几个人被剧烈的晃动甩下了船。杨二爷和铁柱子都会水,同样想着救人要紧,相继跳下船去搭救落水的人。

天津卫当地人会水的不少,都是河边长大的,从小在河里打滚儿,那会儿也没人教给怎么游泳,扑腾扑腾自己就会了。杨二爷和铁柱子不仅会水,水性还都不错,一个猛子扎下去,眨眼之间到了三丈开外。

崔老道明白他自己这两下子,下了水也是白给,就别跟着裹乱了。他趴在小艇上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替铁柱子和杨二爷捏了把汗,突然发现远处有一大团黑乎乎的涡流,在洪波之中忽隐忽现,一会儿沉到水底下就不见了,一会儿又出现在水面,卷起黑色的水柱,逐渐往这边移来。崔老道不是一般人,他有道眼,看出来这个漩涡来者不善,其中带着一股子黑气。正当诧异之时,猛然想起一件事,心道:糟糕,这是大清河里的河妖啊,这东西竟然趁着洪水逃出来了!

3

相传很多年以前,天津城外的大清河水患泛滥,河中常有黑色漩涡出现,足有一丈多宽,从高处俯望下去,好像有什么个头儿很大的东西躲在河底吸水。下河游泳之人或是过往船只,往往来不及防备,一旦被卷进去便下落不明,人们都说那是河妖所为。后来经过高人指点,官府铸了一尊铁牛镇住河妖。当年把这尊千斤铁牛沉入河道,大清河才变得平静下来,不再有河妖为患。今天这场罕见的大洪水太大了,可能是冲垮了大清河的河道,又让河妖给逃了出来。

崔老道看出情况不对,心里起急,拼命招呼水里的人快游上船来。这时,铁柱子刚把一个落水的人救起搭到船上,而警长杨二爷却越游越远,要救一个被大水冲走的小孩。忽见洪波中的黑色漩涡迅速逼近,杨二爷和那个落水的小孩,转眼就让漩涡卷走了,再也没有浮上水面。

崔老道在船上哭天抹泪、肝胆欲裂,心疼自己这兄弟就这么没了。杨二爷素常人缘不错,别看是穿官衣儿的,平时没有架子,特别热心肠的这么一个人。大伙儿有什么难事找他,他从没拒绝过,总是想方设法帮忙。目睹杨二爷在眼皮子底下被洪流吞没,船上的人无不难过,以为杨二爷为了救人,被大水冲走淹死了。只有崔老道看出事情没那么简单,以杨二爷的水性绝不会轻易淹死,这洪波之中有河妖出没!

书要简言,这场大水过了很久才退,周围郊县的房屋田地多被冲毁,连城里的百货大楼都给淹了。水退了之后,人们到处寻找,始终没找到杨二爷的尸首,只得找了几件杨二爷的生前之物,做了个衣冠冢,替杨二爷出殡埋葬。发丧那天崔老道和铁柱子都去了,说来可是巧了,原来那天送给铁柱子盛兰斋点心的学生,正是杨二爷的儿子。

铁柱子和崔老道一样,都受过杨二爷的恩惠,对杨二爷感恩戴德,出殡那天哭得稀里哗啦。崔老道这么多年虽说见惯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像杨二爷这么掏心掏肺帮他的朋友可没几个,何况还救过自己的命。眼看杨二爷英年早逝,好端端一个人就这么没了,也是痛心疾首,告诉杨二爷的家里人,这棚白事里里外外该出力的地方,均由他一力承担。铁柱子跟崔老道跑前忙后帮忙料理,听崔老道念叨杨二爷死得蹊跷,八成是让河妖给吃了。铁柱子咬牙切齿捶胸愤恨,当即发了大愿,豁出性命不要,也得除了河妖,替杨二爷报仇。

崔老道也有此意,可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他先带着铁柱子到大清河走了一趟。大清河在天津卫西郊静海县,两个人到地方放眼一看,直河出平地,河水舒缓,波澜不惊,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铁柱子脑子不转弯儿,想着既然是河里的妖怪,就要用麻袋把河道填堵,使河水改道,然后看看这大清河中到底有什么吃人的东西。

崔老道连连摇头。这件事说着容易做着难,大清河如此宽阔,得用多少麻袋才能挡住河水?再说这条河中的妖气已经不在了,也许那河妖趁着发大水,逃到别的地方去了,纵然把大清河堵住让河水改了道,那也是徒劳无功。

两个人去找附近的人打听,近日来可有非常之事。一问之下果不其然,前些天闹大水,河底的泥沙让洪流翻卷上来,大水退去之后,人们看到有半截锈迹斑驳的大铁牛,带着断掉的铁链铁环,横倒在河边的淤泥之中,一定是让大水从河底带出来的。此时那半截镇河的铁牛,已经被人拉走了。

崔老道和铁柱子得知这个消息,均是吃了一惊,心想:这回麻烦大了,镇河的铁牛被大水冲了上来,河妖肯定是跑了。1939年这场大洪水,洪流是奔着东南去的,南面地势低,水洼河道多不可数,又是大大小小、勾搭连环,都是通着的,想不出河妖会躲到什么地方,可没那么容易找着。待在这儿也没用了,二人只好回去商量。

白天铁柱子还要拉洋车,怎么着也得赚钱养家糊口,老爹的命才缓过来,不能断了口粮。他这洋车是打车行里赁来的,每天要交份子钱,交够份子钱再赚才是自己的,他又不会变通,就知道傻卖力气,所以起早贪黑特别辛苦,也挣不来几个钱。

崔老道相对清闲,他到南门口摆摊儿,还是干老本行,连说书再算卦得拣最热闹的时候,一早一晚没人,在家的时间比较多。每天挣够饭钱收了摊儿,便回到家中翻箱倒柜,找出几本残破古旧书页发黄的图册,拿出罗盘按着地理方位推断河妖的去向。

闲言少叙,转眼过了半个多月,这一天傍晚,铁柱子收车回来,跑得满身臭汗,一进院门脸都顾不上洗,直奔崔老道这屋:“道长,您听说了吗,南洼出怪事了!”

崔老道摆摊儿算卦为生,南市那地方人来人往,闲言碎语传得最快,城里城外的大事小情,他都能听着,所以早就知道了。这半个多月以来,南洼里接连淹死了好几位,下去游泳摸鱼的人,个个有去无回,不仅如此,连尸体都找不着,莫名其妙就没了。很久以前,天津城外沽水相连,城的西南边,地势低下,和南洼连在一起,这南洼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茫茫大泽,两头通着河,当中一大片水面开阔,两端狭窄,水非常的深,只有北边的坡沿上有住户。村子里的人常在这儿捕鱼捉虾,以前从没出过此等怪事。偶尔淹死一两个人,也在所难免,等到死尸发胀就会浮到水面上来,绝不会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天底下哪条河里没有淹死的鬼?而今接二连三地死人,村民们心都慌了,一来二去弄得人心惶惶,谁也不敢再下南洼,打边上过都离得远远的。崔老道暗暗思索,这个事情太过蹊跷,也许正是从大清河里逃出来的河妖所为,难不成它躲到这片大水洼子里了?

铁柱子迷惑不解,问崔老道:“道长,咱总说大清河里的河妖,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这事崔老道也说不上来,早年间退海还地,有了这条大清河,年代既久,水府里的东西又不比旱地上的,匿于洪波之中兴风作怪,行踪诡秘至极,见过的人哪还有命在?因此没人说得上河妖到底是什么,到底长什么样。崔老道说:“这东西道行很深,虽然知道它躲在南洼里,可也没那么容易除掉。照眼下的情况,只有一个办法能对付它。”

铁柱子一听说有法子除掉河妖,愣头青的劲头又上来了,当即撸胳膊挽袖子,问崔老道怎么对付那妖怪。他可等了不是一天两天了,想起杨二爷惨死,心里就一阵阵地难受,打算问明白之后,转天天一亮就去动手。

崔老道却是一摆手道:“急不得,你铁柱子虽是水性了得,能比得过那河妖吗?下到水里遇上河妖,也是白白送掉性命。”

铁柱子焦躁不已,急得直搓手道:“这怎么办,难道警长杨二爷的仇不报了?别看我铁柱子是个臭拉胶皮的,却也懂得知恩图报。道长你有什么除妖的法子,只管说来,我干什么都行,纵然是上刀山下油锅,我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崔老道见铁柱子心意决绝,便点了点头,伸手从怀中摸出一个小铁盒,打开一看里面是数枚钢针,不是缝衣服针,而是纳鞋底子的大针,正是他当初从小点儿当铺取来的一盒神针。他告诉铁柱子:“这办法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是极难,你按照我说的做,杨二爷的仇肯定能报。我给你画张纸符放在床头,屋里点根大香,你捏好一枚针睡觉,夜里走出去,不管看见什么、听见什么,切记勿惊勿怕,只管走你的。出城走到南洼水边,用力将这枚针扔到水里,然后扭头就往回走,来回的路上无论谁在你身后说话,你千万记住了不要理会,也不能回头,看准了一个方向走,香灭之前必须赶回来。如此这般,连续三天,那河妖准死。”

铁柱子本以为有多难,一听居然这么简单,拍着胸脯子说:“这还不容易吗?道长您就瞧我的吧。”

崔老道说:“你千万不能大意,必须照我说的做,稍有闪失你的性命就没了。想想你那老爹老娘谁能养活?”

铁柱子点头称是,告诉崔老道只管放心,这些话他牢记于心,绝不敢忘,一定按照崔老道说的去做。

崔老道当即取出黄纸、朱砂,画了一道天师符,都是曲里拐弯的蝌蚪图案,谁也看不懂,让铁柱子天黑掌灯之后贴到床头;又取出三根大香,和钢针一并交给铁柱子,嘱咐再三,千千万万记住自己说的话,稍有闪失,不仅杨二爷的仇报不了,他的性命也难保。

要说崔老道的本事有多大,别说外人,连他家里人都不清楚,只能说是高深莫测。可他从不敢用,因为命浅福薄压不住,怕遭天谴挨雷劈,只凭摆摊儿说书算卦为生,依靠耍嘴皮子混碗饭吃。这一次是替杨二爷报仇,那可是他的救命恩人,崔老道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不得已铤而走险。他也明白自己上了岁数,又贪生怕死,去了就回不来,而铁柱子正当壮年,气血方刚又心直胆大,或许能行。

4

放下崔老道在家里怎么担心不表,单说铁柱子,此人虽是个直性子人,却也不傻,明白崔老道用的这是道法,听起来玄而又玄,自己可参不透,按照崔老道说的做就行了。因此不敢多问,只把崔老道的话记在心里,回到家和往常一样洗脸吃饭。他心想:这一次真让我把河妖除了,给杨二爷报了仇不说,我铁柱子得露多大脸?到时候在天津卫人称“除河妖的铁爷”,人前显贵,鳌里夺尊,越想越得意。回到家这会儿天色还早,家里还没做饭,铁柱子一看正好,到外头买完棒子面儿又买了二斤鲫鱼,把辛苦一天挣的钱全花了,回到家架起柴锅,来了一锅贴饽饽熬小鱼。为什么要吃鱼?铁柱子心里有盘算:夜里斗的这个河妖甭管是什么,都是水里生水里长,肯定跟河中的鱼虾沾亲带故。既然都是水里头的东西,我先足足吃上一顿鲫鱼壮胆,多多少少添上几分底气。

老天津人有钱没钱的都爱吃鱼,有钱的吃好鱼,讲究“一平二鲙三塌目”。都知道这句话,但说法不一样,有人说是按口味排的,有人说是按上市先后排的,其实都不对。这个“一二三”说的是分量,平子鱼个头儿最小,但是一斤以上的才好吃,鲙鱼要吃二斤左右的,塌目鱼再小也不能小过三斤。

天津卫自古盛产鱼虾,伏天该吃鳎目鱼,“河口塌目”身上都是蒜瓣子肉,吃完上法场挨枪子儿都不怕,不过价钱也不便宜。铁柱子这样的穷人吃不起塌目鱼,河沟子里的杂鱼小虾也不少,做出来照样好吃。就拿这贴饽饽熬小鱼来说,灶上支好了柴锅,熬最便宜的小鲫头鱼,锅底下熬着鱼,锅沿上贴饽饽。饽饽就是棒子面儿做成的饼子,贴好了以后扣上锅盖一咕嘟,出锅的时候不仅鱼熬熟了,饽饽也贴得了,靠着锅沿的这一侧嘎嘣脆,下面挨着鱼的这一半已经被鱼汤浸透了,吃下去又解饱又解馋。虽说小鲫头鱼、棒子面儿没一样值钱的,这么做出来却真是好吃。铁柱子甩开腮帮子、撩开后槽牙一顿足吃,寻思把力气攒足了,夜里好给杨二爷报仇,吃饱喝足坐在屋中等待天黑。

铁柱子家就这么一间房,用几块破木板子在当中隔了一道,改成了一明一暗。铁柱子拉车早出晚归,怕打扰爹娘休息,就让老两口在里边睡,大小伙子火力也壮,他自己就在门口打地铺。等到掌灯之后,铁柱子打怀中把崔老道画的黄纸符拿出来,在床头上仔细贴好了,点上一根引魂香,然后握着一枚钢针躺到床上。平时一早天还没大亮他就出去拉车,跑一大天累得臭死,晚上到家往床上一躺,向来倒头就睡,沾枕头就着,今天却不一样,心里头有事儿睡不着,躺在那胡思乱想。不知过了多久,他心说:坏了,崔老道只说晚上出门往城南走,可忘了问到底什么时辰出去,是前半夜还是后半夜,是三更还是四更?

铁柱子此人是个受穷等不到天亮的急脾气,当下要找崔老道问个明白,免得耽误了大事。匆匆忙忙起身出门,走了几步发现不对劲儿。前文书咱说过,铁柱子和崔老道同住在一个大杂院里,什么叫大杂院?一个大院子,东、西、南、北四面有房,一家分住一间,住户按日子给房东交房钱,每一户的房租也不一样。房子越大、朝向越好房钱就越多,院门只有一个,住户进进出出全从那儿走。铁柱子家是一间北房,崔老道家朝东,按说出了屋一扭屁股就是崔老道家,出大杂院儿还得走大门。走了没几步发觉不对,脚下是一条很平坦的土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也不知道怎么走到这条路上来了。此时头顶上星月皆无,四下里乌漆墨黑,哪有什么大杂院儿,更是连半间屋舍也没有,身后仅有一点红光忽明忽暗。

他愣了一下,心想:是了,身后是那个香头,崔道爷告诉我夜里出去一路奔南洼走,自己家住的是北房,由打屋门口出来,背对着香火头儿走就是南!念及此处,铁柱子不再犹豫了,抬腿迈步就往前走。路上黑灯瞎火,除了铁柱子一个人没有。走着走着,打前边过来一个穿黑衣服的老头儿。铁柱子走的这条路虽不宽,但是并排走上五六个人也是绰绰有余,可那黑衣老头儿不偏不倚,直冲铁柱子迎面而来。到了铁柱子跟前,停下脚步问道:“后生,谁让你到这儿来的?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还敢往前走?”

铁柱子记得崔老道的话,不敢直视那个黑衣老头儿,也不答言,低下头只顾往前走。

黑衣老头见铁柱子不说话,从身后跟上来道:“我说你等会儿,不能再往前走了,那不是你能去的地方,听我一句劝,你赶紧回家吧。”

铁柱子仍然装作没听见,继续往头里走,但是心里也不免犯嘀咕,不知道这老头儿是干什么的。

黑衣老头儿见铁柱子不理他,却并不死心,紧着脚步跟在身后一个劲儿地问:“到底是谁让你来的?你往那边去干什么?还要不要命了?”

铁柱子心觉奇怪: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咱们两个人各走各的路,我没碍着你,你也没碍着我,你管得怎么这么多?心里是这么想,嘴上可没说出来。这要搁在平时,以铁柱子的直脾气,非得顶他几句不可,此时却不忘崔老道的叮嘱,绷紧了这根弦儿,硬生生忍住了没开口,只是闷头往前走。

黑衣老头儿看出铁柱子的脸色变化,继续说道:“后生,我可是为了你好啊!你再往前走就回不去了,你知道这条路是哪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