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她的情况仅仅是小时候被虐待造成的吗?”搭档压低声音问我。

我转过头看着另一间屋子里的年轻女人,她正蜷缩在沙发的一角,捧着一杯热水发呆。很显然,房间里轻缓的音乐让她平静了许多。

我想了想,摇了摇头。

“嗯…比我想的稍微复杂了一点儿。”搭档皱着眉摸着下巴,若有所思,“不过,我认为…那层迷雾拨开了,今天也许能有个水落石出。”

我没吭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我的强项是让患者进入催眠并且进行催眠后的诱导,而我的搭档则精于在患者清醒的时候问询和推理分析。虽然有时候他的分析过于直觉化,以至于看起来甚至有些天马行空,但我必须承认,那与其说是他的直觉,倒不如说是他对细节的敏锐及把握——这是我所望尘莫及的。

他眯着眼睛抬起头:“看来,该轮到我出马了。”

我们把年轻女人带离了催眠室,去了书房。关于在书房问询这点,是当初我搭档的主意。

“在书房那种环境中,被问询者对问询者会有尊重感,而且书房多少有些私密性质,那也更容易让人敞开心扉。”

他这么说。

其实我觉得,真正的原因是他很喜欢那种权威感。

年轻女人:“刚才我说了些什么?”

搭档:“等一切都结束后,我们会给你刚刚的录像。”

年轻女人:“嗯…算了,还是算了。”

搭档:“好吧,接下来我会问你一些问题,你可以选择回答或者不回答,决定权在你,OK?”

年轻女人点了点头。

搭档:“你家里环境不是很好吧?”

年轻女人:“嗯。”

搭档:“所以你只身跑到北方来生活?”

年轻女人:“嗯。”

搭档:“辛苦吗?”

年轻女人:“还算好…我已经习惯了。”

搭档:“自从你睡眠不大好后,工作受到很大影响了吗?”他小心地避免使用那些会令她有强烈反应的词汇。

年轻女人:“嗯…还行…”

搭档:“那么,能告诉我你的职业是什么吗?我们只知道你是从事金融行业的。”

年轻女人的眼神开始变得闪烁不定:“我…一般来说…”

搭档:“银行业?”

年轻女人:“差不多吧。”

搭档:“你是不是经常面对大客户?”

年轻女人点了点头。

搭档:“压力很大吗?”

年轻女人叹了口气:“比较大。”

搭档:“你至今单身也是因为压力大而并非工作忙,对不对?”

年轻女人:“是这样。”

搭档:“关于感情问题,我能多问一些吗?”

年轻女人:“例如?”

搭档:“例如你上一个男友。”

年轻女人想了想,摇了摇头:“我不想提起他。”

搭档:“好,那我就不问这个。”

接下来,他问了一些看上去毫无关联的问题。例如:有没有什么兴趣爱好?你跟家人联系得紧密吗?你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你觉得最令自己骄傲的是哪件事?年轻女人虽然回答了大多数,但我能看得出,她在有些问题上撒了谎。

搭档的表情始终是和颜悦色的,从未变化过。

问询的最后,搭档装模作样地看了下手表:“嗯,到这儿吧,这些我们回头分析,下周吧?下周还是这个时间?”

年轻女人点了点头。

送走她之后,我们回到书房。

我:“你不是说今天会水落石出吗?”

他坐回到椅子上,低着头看着手中的记录:“嗯。”

我:“嗯什么?答案呢?”

他抬起头看着我:“我们来讨论一下吧?有些小细节我不能百分百肯定。”

我坐在他斜对面的另一把椅子上:“开始吧。”

搭档:“你不用倒计时?”

我:“滚,说正事儿。”

搭档笑了笑:“关于她童年受过虐待这点可以肯定了,在催眠之前我们猜测过,对吧?”

我:“对,我记得当时咱们从她的性格、穿着、举止和表情动作等分析过,她应该是那种压抑型的性格,她的那种压抑本身有些扭曲,多数来自于童年的某种环境或者痛苦记忆。”

搭档:“嗯,童年被虐待这事儿很重要,而且还是个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假如没有这个因素,恐怕我的很多推测都无法成立。”

我:“你是指心理缺失?”

搭档:“对。我们都很清楚童年造成的心理缺失问题会在成年后被扩大化,具体程度和儿时的缺失程度成正比。这个女孩的问题算是比较严重的。通常来说,父亲是女人一生中第一个值得信赖的异性,但是她没有这种环境,对吧?”

我似乎隐隐知道了我的搭档所指向的是什么问题了,但是到底是什么,我并没有想清楚,所以只是迟疑着点了点头。

搭档:“这样的话,她这部分欠缺,就会想办法去弥补…”

我:“你是说,她会倾向于找年纪大自己很多的恋爱对象来弥补这部分缺失?”

搭档:“没错。不过,她始终不承认自己有男友,而且拒绝谈论前男友的问题…我认为,她…没有前男友。”

我想了想:“有可能,然后呢?”

搭档:“从她对此支支吾吾的态度来看,她应该有个男朋友,年龄大她很多,可能超过一倍,还是个有妇之夫。”

我:“最后这一点你怎么能确定?”

搭档:“这个问题先放在一边,我一会儿会说明的。我们还是接着说她童年那部分。”

我:“没问题,继续。”

搭档:“你记得吧,她刚刚通过催眠重复的梦境,正是她被自己的尖叫声所惊醒的梦。可是,那个梦境的哪部分才能让她发出那么恐怖的声音呢?”

我仔细地回想:“呃…她…最后反复说‘不要’…是这个吗?”

搭档:“你不觉得这有问题吗?好像她的梦跳过了一些什么。”

我:“你想说她小时候被继父侵犯过?虽然在某些方面她有过激的情绪反应,但没有一点儿性创伤特征,所以我不觉得她有来自性的…”

搭档:“不不,我指的不是这个。你看,是这样:在最开始,她反复强调自己的衣着破旧,然后说明了这是她妈妈造成的。接下来提到,那是继父要求她妈妈对她恶劣。我们从正常角度看,亲生母亲不会这么对自己的孩子,对吧?而她母亲之所以这么做,应该只有一个原因…”

我:“嗯…我想想…压力?”

搭档:“对,生活压力。也许她母亲因为某些原因不能工作…是因为疾病?很可能是因为疾病的原因无法工作,也没有亲戚资助,所以家里的生活来源全依靠那个男人,所以她母亲才不得已而顺从。”

我:“明白了…”

搭档:“而且,通过问询,我也确认她小时候家里环境并不好,甚至是拮据。因此,她对是否拥有金钱这个问题看得更重,因为拥有金钱对她来说就拥有某种稳定感——这来自她母亲因为没有经济能力,所以对继父唯命是从的扭曲记忆——她成了直接受害者。”

我:“嗯…根据重现的梦境,她对于贫穷有一种异常的恐惧。”

搭档:“还有一些小细节指向另一个问题:刚才我问的时候,她说过自己的兴趣爱好是弹钢琴,据说弹得还不错。以她的家境,弹钢琴这事儿肯定不是童年学的,应该是她独立生活之后才学的。她现在也就是20出头,能有收入不菲的工作就不错了,怎么可能掌握那种花掉大量时间的消遣呢?”

我点了点头:“有道理,想学会弹钢琴的确需要大量时间和精力。”

搭档:“我想你也应该看到,最初她只是含糊地说自己从事金融行业,而我故意往银行业诱导,她果然顺着说了下去。真的吗?年纪轻轻就从事银行业?还面对大客户?怎么可能?”

我:“你是说…她的经济来源应该是…她的男友?”

搭档点了点头:“那个有妇之夫。”

我仔细地顺着他的思路想了一阵儿,这的确是合理的解释。

搭档:“好了,现在可以整理一下了。首先,差不多可以断定,她是被一个有钱的已婚男人包养着。那个男人比她大不少,也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因为她认为童年的悲惨经历是源于她母亲没有经济能力,所以导致她对于金钱能带来的‘安定’极为依赖。再加上源于童年缺失父爱的原因,而那个男人又恰好能弥补这部分,因此就造成了一个结果:在双重因素下,她很可能对那个有妇之夫有了很深的感情。而且我猜,她肯定也意识到了自己现在的处境其实和当初她母亲的处境一样,在感情问题和生活问题上没有主导能力…哦,对了,这点从她梦中穿着妈妈的旧衣服能看出来,其实这也是一种暗喻…她认为这样不好,但无论从金钱和感情上,她却又依赖那个男人…就是这样,反反复复…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我:“所以,她应该想过结束和那个男人之间的这种非常态关系,去过一种正常化的生活。但是,她对现有的一切又过于依赖,舍不得放弃,所以,通过催眠重现梦境的时候,就像我们看到的那样,她内心深处在反复强调童年的惨境。她怕会失去自己曾梦寐以求的东西:富足和父爱。因此…”

“因此,”搭档提高声调,“每当有结束目前这种非正常生活的想法时,她就会重温童年的惨状,以此警告自己。我猜,她梦中所说过的‘不要’,就是指这个。”

我点了点头:“嗯,不要回到过去…可是,因为这个就有这么激烈的反应吗?能惊醒她自己的那个叫声的确很凄惨。”

搭档想了想:“别忘了,她是个内向、压抑型的性格。你记得吧?只有她一个人入睡的时候才会这样。我认为,与其说她因为恐惧过去的悲惨经历而惨叫,倒不如说是她因压抑得过久而发泄才对。”

我仔细顺着这个思路捋了一遍:“是的…你说的没错…”

搭档:“她的这种性格也就导致心理医师对她的心理诊疗失败——她需要隐藏的东西太多。如果没有催眠的话,恐怕至今咱俩还在百思不得…”

我:“停,先别急着说结束语,还有个事儿:她的幻觉。那个幻觉所看到的景象也一定具有某种含义,对吧?另外,你刚提过,关于她的男友是个有妇之夫的问题,你是怎么确定的?”

搭档狡猾地笑了:“其实,这俩是一件事儿。”

我愣了一会儿,慢慢明白过来了。

搭档:“她对幻觉的描述你还记得吧?一个中年女人,带着个十几岁的男孩,深夜出现在她家的某个角落,面对着墙…这么说起来的话,她始终没看到过幻觉中母子俩的脸,对吧?相信她也没有走过去看个究竟的胆子。她是怎么确定幻觉中那两个人的年纪的?而且,谁会在那种诡异的环境中留意年龄的问题呢?我认为她的幻觉是来自于那个有妇之夫的描述,甚至有可能是看过照片或者在某个公共场合见过。”

我:“你是说,她的幻觉部分其实是来源于…”

搭档:“准确地说,应该是来源于压力。她本质上不是那种坏女人,不过,她所做的一切…所以…”

说到这儿,我们俩都沉默了。

过了好一阵儿,我问他:“可以确定?”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想了想,点点头:“可以确定。你是催眠师,我是心理分析师。我们凭这个能力吃饭。”

我:“嗯。”

一周后,当再次见到那个年轻女人的时候,我尽可能婉转地把一切都向她说明了。果然,她的反应就像搭档说的那样,既没有反驳也没有激烈的情绪表现,只是默默听完,向我道谢,然后走了。

我回到书房,看到搭档正在窗边望着她远远的背影。

我:“你说她回去会哭吗?”

搭档:“也许在停车场就会哭。”

“大概…吧…还好,不是个鬼故事,至少她不用担心这点了。”我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

搭档没笑,回到桌边拿起一份记录档案翻看着,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过了一阵儿,他头也不抬地说:“我猜,她之所以会恐惧,也许正是因为她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

02 迷失

通常来说,我和我的搭档都不怎么喜欢人格分裂的情况,因为一个以上的多重意识——就是人格分裂的人——无法被催眠。这是个令人非常头疼的问题。

当然,这不代表我们没接过这类型的活儿。

中年男人紧张地望着我们说:“我的另一个人格找不到了。”

很显然,搭档没听明白——因为此时他正带着一脸绝望的表情看着我。我猜,他可能认为自己做这行太久而精神崩溃了。其实那句话我也没听懂。

面前的中年男人飞快地看了看我们的脸色,略微镇定下来后又重复了一遍:“我没开玩笑,我的另一个人格不见了。”

我定了定神:“你是说,你本来分裂了,但是现在就剩你了,那个和你共享身体的家伙不见了?”

“注意你的用词。”搭档很看不上我面对顾客时不用专业词汇,“不是家伙,是意识,是共享身体的意识…”

中年男人:“对对,不管是什么,反正不见了,就剩我一个了。”

搭档:“那不是很好吗?你已经痊愈了。”看样子,他打算打发面前这个中年男人走。

中年男人:“但是,我不是本体,我是分裂出来的!”

搭档忍不住笑了:“怎么?你玩够了?不想再继续了?”

中年男人一点儿也没生气,反而更加严肃:“不,我是因‘他’的需要而存在的,或者说,我是因‘他’而存在的!没有了那个本体,我什么都不是。”

我忍不住多想了一下这句话,发现我们面对的是一个逻辑问题。

当我把目光瞟向搭档的时候,我看到他正在似笑非笑、饶有兴趣地观察着眼前这位“第二人格”。从他好奇的表情上我能看到,他很想接下这单。

于是,我问中年男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另一个人格不见的。他告诉我大约在一周前,也许更久,具体时间上他不能确定,因为每次醒来时他所身处的依旧是他睡去时的环境。而且他也查过了,没有任何迹象表明第一人格有过任何活动,所以他从最初的诧异转为茫然,接下来经历了失落,最后是恐慌。简单地交换意见后,我们决定还是先通过催眠开始探究,看看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这样就能知道你的本体人格到底在哪儿了。毕竟我们要从‘他’失踪前开始找到问题。因为那时候你不清楚‘他’都做过些什么。”我用非常不专业的语言向他解释。

搭档没有再次纠正我。

架摄像机时,我压低声音问搭档:“你确定他是正常的么?他在撒谎,你看不出来么?你真的要接么?”

我那个贪婪的搭档丝毫没有犹豫与不安:“当然看出来了,他描述的时候眼睛眨个不停,但是那又怎么样?怕什么?正不正常没关系,反正他付的钱是真的,就算是陪他玩儿,又有什么不可以的?而且,如果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呢?”

我:“怎么可能是真的,如果是真的,多重人格是无法被催眠的。”

搭档笑了:“你忘了?他目前是只有这一个意识。”

我:“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