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

搭档挂了电话回过头:“送餐的说晚餐时间人太多,要咱们多等一会儿。”

我:“还等多久?”

搭档:“他说可能30分钟以上…”他话音未落,门外就响起了敲门声。

“你不是说30分钟吗?人家说的是30秒吧…”我边调侃着边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曾经摔门而去的机长——那个无端怀疑自己太太的中年男人。

我和搭档都愣住了。

中年男人站门口显得有些尴尬:“噢…我…是来道歉的…”

搭档笑着点了点头:“您客气了,其实没什么。进来坐吧。”

中年男人:“那个,上次真对不住…我知道跟你们谈话其实是计时收费的,我主要是为这个…”说着,他从包里翻出钱夹。

搭档笑了:“您不是为送钱来的,我可以肯定。”

中年男人攥着钱包,叹了口气:“我…好吧,你说对了。”

搭档:“那,我们继续上次的问题?”

中年男人表情很迟疑:“上次…嗯…你猜得没错,我妈她,的确是有…呃…”

搭档收起笑容:“我什么也没猜,我只是根据推测问到那个问题了…这样吧,还是由我来说好了。说得不对的地方,您来纠正。假如某个问题触怒您了,我先道歉,然后恳请您走的时候别摔门,这样可以吗?”

中年男人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真的很对不起,好,你说吧。”

搭档:“通过上次的描述以及您当时的表情和语气,我能判断出您母亲应该是一个非常强悍、非常霸道的女人。不仅仅是她工作中,生活中想必也如此。家里的一切都是她说了算,而且不容置疑——无论她对还是错。”

中年男人:“嗯,是这样,我妈就是那么一个人。”

搭档:“您和您的父亲想必对她从来都是唯命是从,甚至都没想过要反抗。不过,后来出了一件事,让您对您母亲开始有了反抗情绪。”

中年男人紧皱着眉,盯着自己的膝盖,点了点头。

搭档:“让我猜猜看,您,目睹了她的不忠行为,是这个吗?”

中年男人:“是的。”

搭档:“您的父亲并不知道?”

中年男人:“我从未说过。”

搭档:“一切转折从这里开始的吧?”

中年男人深吸了口气:“你说的一点儿都没错,的确是这样。在我小时候,我妈对我和我爸管得非常严,而且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是我妈一把抓。但毕竟我妈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我们,为了这个家…我上次说了,我爸性格懦弱,所以我妈比较厉害、比较霸道也算正常,毕竟家里总得有个主心骨,这个想必你知道的。对我妈,我也从没有想过反抗…说起来,我和我爸都很怕我妈。后来,大概在我17岁的时候,有一次我放学很早,无意中看到我妈和一个男人…呃…你能明白吧?当时给我的震撼极大。那个在我和我爸面前有绝对权威的…也就是从那之后,我开始不再顺从我妈,以至于无论对错都不会再听她的。”

搭档:“所以你后来的学业、事业和婚姻全部都是自己的选择。甚至工作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跟家里没有任何联系,对吗?”

中年男人:“嗯,对我来说,那件事…你可能会想象出我有多愤怒,但你肯定无法体会我有多愤怒。尤其是看到她对我爸的态度还有在家独断专横那样子的时候,我会…”说到这儿,他叹了口气,“但她是我妈,而且我长得和她很像…我…我…”

搭档:“你怀疑过你和你父亲的血缘关系吧?”

中年男人:“对,怀疑过,但被我自己推翻了,因为我看过我爸年轻时候的照片,我们的身材和脸型简直一模一样。”

搭档:“你母亲对不忠事件解释过什么吗?”

中年男人:“解释过,但是…毕竟我亲眼看到了。”

搭档:“你太太知道这件事吗?”

中年男人:“我没跟任何人说过这件事儿。”

搭档凝重地看着他,轻叹了口气:“…难为你了,憋了半辈子…”

中年男人低着头摆弄着手里的钱夹:“那天从你们这儿走后,我想了好多,也大体上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儿了。”

搭档笑了笑:“你得承认,自己怀疑太太不忠根本就是莫须有。”

中年男人:“对…其实,我只是不喜欢强势的女人,因为那很容易让我想到我妈…孩子上学后,因为工作忙,不在家的时候也多,所以每当要处理孩子的问题的时候,我经常说不上话,都是我老婆作决定…遇到这种情况每次…我会觉得很不安,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就会很火,莫名其妙发脾气…”

搭档:“那,要我来帮你梳理一下整个心理过程吗?”

中年男人想了一下:“好吧。”

搭档:“你的母亲曾经在你和你父亲面前是至高无上的,但是目睹了那件事之后,你对此的看法改变了。而且在潜意识中,你也多多少少有责怪父亲的念头——‘如果不是你这么懦弱,也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了。’所以在你后来的成长中,你都会刻意强迫自己要强势、要蛮横,甚至不惜成为你母亲那样的暴君…这一切就是起源于:你不希望成为自己父亲那样的人。”

中年男人点了点头:“是这样的。”

搭档:“咱们把几点分别说一下:你说过自己讨厌水性杨花的女人,这是来自于你对母亲行为的厌恶;你无端怀疑孩子不是自己的,即便在做了DNA鉴定之后也一样,其实那是来自于你怀疑过和父亲有无血缘关系;而你对另一半的选择也是延续对自己母亲的排斥——你太太的温婉,彻底相反于你母亲的性格…你想过没,其实,你内心深处几乎是时时刻刻在指责你的母亲。更进一步说,你对自己现在从事的工作很满意其实也是同样在指责她。”

中年男人:“嗯…多少有点儿…”

搭档:“真的是‘有点儿’?据我所知,在飞机上,机长的权力是至高无上的,对吧?你也提过,你拿到乘客名单的时候会有很强烈的责任感,很沉重,这实际上就是你在用另一种方式说‘我会对这些人负责,而不是像她那样做出不负责任的事’。”

中年男人:“的确是,有时候攥着乘客名单我都会直接想起我妈,但是原来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搭档:“嗯,我们再把话题回到你的行为上来。我相信你太太是温柔贤惠类型的,在处理家政上基本都会征求你的意见然后执行。不过,随着孩子长大、上学,很多时候她也就等不及你进行决策,她必须自己面对、自己处理,同时你很清楚这是必需的。最开始那一段时间还好,不过,随着她在家庭生活中决策的比例越来越大,这让你联想到了你母亲,所以你开始不安,并且很直接地把‘家庭决策主导地位’和‘不忠’联系到一起——你害怕太太成为你母亲那样的人;你害怕你母亲曾经的暴君性格;你害怕自己成为你父亲那样的男人。你开始怀疑、猜疑,甚至有所行动…是这样吧?”

中年男人低着头:“你…说得很对…”

搭档:“但是你的怀疑毕竟是怀疑,你雇人跟踪、调查你太太的电话和短信记录,甚至偷偷背着她带孩子去做亲子鉴定,这一切都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可是,越是这样,你越是不安。因为,你想到了父亲至今对母亲的不忠行为都丝毫没有察觉的事实,你非常非常害怕自己是这种情况,所以,今天你才会回到这儿,重新出现在我们面前。”

中年男人一声不吭地坐在沙发上,面色沉重。

搭档把语气放得很轻缓:“但是,你要知道,即便真用你所期望的那种催眠方法,让你太太回答完所有你想知道的,结果肯定还是一无所获。那么,你会就此安心了?不会再去猜疑?我们都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对吧?你依旧会猜疑,依旧会不安,并且还是依旧会企图找到某种方法来消除自己的不安感。但你要知道,这种不安感并不是来自于你的家庭,而是来自于你的内心深处,这一切,是源于你对母亲的愤怒和指责。”

中年男人沉默了好久才开口:“可是…”

搭档打断他:“没有‘可是’,你不是那种会傻到一直带着愤怒生活下去的人吧?”

中年男人先是怔了一下,然后声音沙哑地问道:“那…我该怎么办?”

搭档:“把一切都告诉你太太,包括你曾经因质疑她不忠而做过的那些事。”

中年男人:“这么简单?”

搭档:“就这么简单。”

中年男人:“她知道以后会不会…和我…和我离婚?”

搭档:“你太太绝对不会作那种选择的。”

中年男人:“你…怎么能确定?”

搭档:“记住,不是你选择的她,而是你们相互选择了对方。”

中年男人愣愣地坐在沙发上,那表情就好像刚刚从梦中被叫醒一样。

机长走后,我和搭档各自在塑料袋里翻找着自己的晚饭。

我:“应该给你在电台开个夜间栏目。”

搭档撕下一块比萨塞到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不是解决家庭纠纷那类栏目吧?”

我:“我指的就是那个。”

搭档:“你就那么恨我?”

我:“我确定你能大幅降低离婚率。”

搭档:“…我不要…肯定很无聊…”

我拿起蒜蓉酱闻了闻,皱着眉扔到一边:“你又没试过,怎么知道。”

搭档:“反正都是一种情况,面对的都是一种人。”

我:“哪种人?”

搭档:“梦中人。”

12 时间线

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声,搭档推门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个看上去面容无比憔悴的中年人和一个最多20岁出头的女孩。

我放下手里的杂志站起身:“这是?”

搭档边脱外套边告诉我:“父女俩在找咱们诊所,碰巧问的是我,就带过来了。”

我点点头:“什么情况?”

搭档:“我还没来得及问。”

安顿这对父女坐下后,我看了看那位憔悴的父亲:“您,有什么事儿吗?”

面容憔悴的中年人:“您就是催眠师吧?我女儿她…你问她,你问她。”说着,他推了推坐在旁边的女孩。

我转向女孩:“怎么?”

女孩平静地笑了笑,但没说话。看上去她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很正常,眼神透出的是平静和淡然。

我看了看她父亲,又看了看搭档,然后把目光重新回到女孩这里:“现在不想说?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女孩依旧微笑着摇了摇头。

靠在旁边桌子上的搭档插了句话:“你看这样好不好?如果你现在不想说,就先在这里休息一下,或者也可以去我的书房待一会儿,等到想说的时候我们再聊。假如你今天都不想说话,那等哪天想说的时候再来,你看行吗?”

女孩的父亲显得有些急躁:“我、我们不是来捣乱的,我们已经去过很多家医院,也看过两个心理医生,但是他们都…都…所以我带她来想试试催眠有没有用,你们得帮帮她,否则…”说着,他抓过女孩的胳膊,挽起她的衣袖,露出双臂。

她两只手臂瘦得不成样子,看上去似乎是营养不良。

接着,中年人又隔着裤管捏着她的小腿让我们看——同样很瘦。

“爸!”女孩嗔怪地收了一下双腿,并把双臂重新遮盖住。

憔悴的中年人:“跟他们说吧,也许他们有办法。”

女孩摇了摇头:“不说了,说多少次也不会有人信的…”

搭档从桌子边走到女孩面前,半蹲下身体:“什么没人信?我能再看看吗?”他指了指女孩的胳膊。

女孩犹豫了一下,缓缓伸出双臂。

搭档分别挽起她两只袖管。

她的手臂完全不具备在她这个年龄应有的白皙与丰润,枯瘦得已经接近了皮包骨。

搭档:“这是…营养不良?或者似乎是神经问题造成的肌肉萎缩,你觉得呢?”他在问我。

我:“呃…这方面我不确定,有可能吧…”

搭档皱着眉抬起头问女孩的父亲:“这是怎么造成的?你们去医院检查的结果是什么?”

憔悴的中年人:“不是营养问题,去医院查了,说什么的都有,但没有人见过这种情况,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搭档:“像某种原因的肌肉萎缩…但您刚才提到‘看过两个心理医生’,为什么要找心理医生?”

憔悴的中年人:“因为…因为…”他带着一种乞求的神情看着女孩。

女孩咬着下唇,犹豫了一阵儿才开口:“这是代价,我也没办法…”

搭档:“什么代价?”

女孩又沉默了。

搭档看了我一眼,然后对那对父女点了点头:“来我书房吧。”

我把面容憔悴的中年人安排到书房靠墙的小沙发上,并且嘱咐他一会儿不要插话,也不要有任何提示,更不要催促。

憔悴的中年人连连点头。

搭档从抽屉里找出钢笔,若有所思地捏在手里,想了想才抬头问女孩:“你刚才提到的‘代价’是怎么回事儿?”

女孩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上,表情似乎是在走神。

憔悴的中年人张了张嘴,我无声地伸出一个手指,对他做出了个安静的示意。

过了几分钟,女孩回过神:“我知道你们都不会信的。”

搭档叹了口气:“你还什么都没说呢。”

女孩:“好吧,在告诉你之前,我有一个请求。”

搭档:“好,你说。”

女孩:“如果你们觉得这很可笑、很荒谬,请不要把情绪挂在脸上,我已经无所谓了,但我不想让我爸再受刺激。”

搭档认真点了点头:“我保证。”

女孩又沉默了几分钟才再次缓缓开口:“我的身体会越来越瘦,再有最多10年我猜自己就…”

搭档:“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你刚才提过的‘代价’?什么的‘代价’?”

女孩:“因为时间线。”

搭档一脸困惑:“什么?”

女孩:“嗯…你知道末日吗?”

搭档:“末日?传闻的那个2012世界末日?”

女孩:“不,1999年的。”

搭档迟疑了一下:“呃…你是想说相信那个什么末日吧?”

女孩:“我信不信不重要,那是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