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声响起,柳氏走过去开门,就看到付大夫站在门口,背着篓子,袖口和裤腿都用布条扎得结实。

“付大夫啊,快进来,您可终于来了,桃儿几次请不过来您,还以为您生气了。”柳氏满面笑容,忙将付大夫引了进来。

“不了,我想让桃儿和我一起进山。”付大夫眉眼柔和,精神还算不错。

柳氏欲言又止,纪桃已经收拾好了衣衫,拎着篓子过来,笑道:“师父,那药怎么样?”

“边走边说。”付大夫笑道。

柳氏拉了一把纪桃,对着付大夫歉意的笑了笑,往后走了几步,才低声道:“桃儿,今日别去。”

纪桃狐疑,柳氏和纪唯虽然不太喜欢她进山,却一直没有明确拒绝过,今日……

“娘,是不是有什么事?”纪桃双手抱臂,闲闲问。

柳氏左看右看,道:“今日有客人要来。”

什么客人?见柳氏眼神闪躲,纪桃瞬间了然,弯腰提起篓子就往门口走,边道:“娘,师父找我呢,我今日有事。”

柳氏想要再招呼,却已经看不到纪桃身影了。

“师父,怎么样了?”纪桃一出门,就忍不住低声问道。

付大夫神秘一笑,眉眼间满是得意,道:“兔子没死,活了?”

纪桃惊喜,“真的?”

付大夫瞪她一眼,“我的话你还不信?”

纪桃忙摇头道:“不是,师父你好厉害。”

付大夫手摸着胡子,眼神满意。

年前的时候,付大夫偶然发现一种药材,对止血有奇效,但是有轻微的毒素,药材效果实在是好,付大夫一头扎进了药房就再也不出来了。

就是过年的时候纪桃去请,他也没出来,找了一只兔子放血后给它用上了那药。

如今兔子活了,证明那药的毒素被付大夫解了。

“我好久没出门,骨头都要锈了。”付大夫伸个懒腰,叹道。

两人轻车熟路的进了林子,这几年纪桃进山是常事,除了第一回碰上了马蜂,后来都一切顺利。

半日过去,纪桃拿出馒头,两人就着清水胡乱吃了,又起身了。

突然,前面的付大夫惊呼一声,纪桃探头一看。前面的大树底下,靠坐着一个人,纪桃心里一突。

付大夫已经上前,眯了眯眼,才道:“林家小子?”

果然就是林天跃,他坐在大树底下,手里拿着吃了一半的粗粮饼子。笑道:“付大夫。”

眼神落在纪桃身上时,有些涩然,语气却是和往常一般无二,“桃儿。”

纪桃站在原地半晌,才上前笑道:“林大哥自己来的?”

语气轻快,笑容灿烂,和以往一样。

林天跃的心里却堵得慌,仔细观察了一下纪桃神情,找不出一丝一毫的例如羞涩,无措之类的动作神情,顿觉失望。

“我自己来的。”林天跃低下头继续吃,丝毫没有在外人面前吃这种最差的粗粮饼子的局促。

这两年桃源村的人都帮着杨家种地,只要是勤快的人,家中都早已不吃这个饼子了。

付大夫也不觉得有什么,只是看向纪桃,道。 “桃儿,你不是还有俩馒头,给他吃吧。”

又看向林天跃,笑道:“林子里很是磨人,肚子饿得快,你吃这个,怎么受得了?”

纪桃拿出馒头递过去,林天跃看着她的眼睛,半晌后接过,低声道:“多谢桃儿。”

几人一起重新上路,此时已是午后,沿着林子边缘慢慢往桃源村的方向走,这一回林天跃在前,纪桃走中间,付大夫最后。几人走走停停,都是为采药材来的,倒没有异议。

纪桃忽然看到不远处树下的草丛里有一株暗黄色的植株,上面只几许嫩绿的枝叶,心里一喜,抬步就往那边走,没走几步,突然听到“咔嚓”一声。

这声音来得突兀,似踩到某种陷阱才有的声音。纪桃心里一沉,却已迟了,一支手指粗的锋利的竹签朝她腿间急射过来。

速度太快,纪桃根本避不开,电光火石间她想了许多,譬如这竹签子肯定是杨大成弄来专门抓野货的,譬如这一回受伤以后,柳氏怕是要唠叨许久了。

一股大力从身后袭来,她的身子被人扑倒,扑倒在柔软的草丛间,鼻尖萦绕着春日里嫩草独有的清香,伴着利器刺入肉里的声音,她的心里更沉几分。

身上的人闷哼一声,纪桃想要起身,身上那人顺着她的力道自己翻开去。

付大夫已经追了过来,看到面前的情形,慌忙蹲下身子,扶着林天跃坐起。

纪桃赶紧过去帮忙,长长的竹箭扎入林天跃的小腿,眼看着他腿上的布料颜色越来越深,嫩绿的草上都洒了几许鲜红。

付大夫看了看伤口,抬眼看向林天跃,慎重道:“有些疼,你忍着点。”

还未等林天跃点头,付大夫已经一把将竹箭拔出,带出一道刺目的红。

林天跃又是一声闷哼,面色刹那间苍白如纸。

纪桃慌忙从篓子里找出备用的药粉和布,付大夫接过,很快洒上药,又仔细包扎了,才道:“暂时只能这样,回去以后才能好好清理。”

林天跃面色苍白,点点头道:“无事。”

话一出口,被付大夫瞪了一眼,道:“你小子从小就能忍,这么大的一个洞,又是在腿上,怎么没事?”

“现在怎么办?你是姑娘家,我年纪大了,可扶不住他。”付大夫蹲在一边,看看林天跃的腿,又看看纪桃,观察了周围一番。

纪桃想了想,站起身道:“师父您守着,我回去找人。”

“别,你一个大姑娘家,一个人我也不放心,你留在这里,我回去叫人。”付大夫不由分说,背起篓子就走,还不放心的嘱咐道:“你们别再乱动了,免得我找不到人,这周围也不知道还有没有陷阱?杨家老大打猎的本事越来越强了,连人都能伤了。”

一边嘀咕,很快就看不到他人了。

林天跃坐在地上,纪桃左右看看,道:“我扶你去那边的树下吧,还能靠一靠。”

“方才付大夫的话你没听到吗?”林天跃笑问。

“那你靠着这个。”纪桃把篓子递过去。

林天跃不再拒绝,靠在篓子上,其实更像是躺着,篓子只是枕头,他看着被枝叶分割成小块小块的天空,“其实,我更想靠着你。”

语气叹息。

“别胡说。”纪桃娇斥。

林天跃收回望天的眼,看着纪桃,认真道:“我说的都是实话,而且,昨日我没有喝醉。”

纪桃沉默下来,半晌才问道:“如今你受伤了,怎么去县里?”

林天跃微微一笑,“方才我可是为了救你,你要不要负责?”

纪桃不理会他,拿出林天跃带着的竹筒,摇了摇,发现里面还有些水,打开递过去道:“你疼不疼,喝点水。”

林天跃摇头,只执着的看着纪桃,等着她的回答。

见他如此,纪桃也不废话,淡淡道:“其实你救我,我不太想感激你。”

纪桃也不勉强他喝水,盖好盖子,将竹筒收好,才又道:“婶子辛苦多年,你也努力了这么久,如今县试在即,你却因为我受了伤。我更想你没有救我,受伤的是我自己,哪怕痛一些,心里却不会堵。”

手却被林天跃握住,纪桃抬眼看着他。

“我不想你受一点点伤。”他声音轻轻,似羽毛一般拂过。

落在纪桃的心里却如千斤石般沉重。

“当时我根本就反应过来,就已经朝你扑了过去。事实上,我早就知道我心悦你,每次回来我都想要见见你。可是我却不觉得我会为了你连自己的安危的不顾……”

林天跃自嘲的笑了一下。

“从小到大,我虽家贫,却并不自怜,哪怕身上一直疼痛,喝下的药苦得浑身麻木,我却觉得,只要我想活下去,就一定可以。”

“后来我想要读书,你告诉我说,只要有决心,就一定会成功!”林天跃抬眼看着她的头顶。

“目前成不成功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这世上的东西,许多都是不能强求的。比如这一回的县试我大概去不了了……又比如,我心悦的姑娘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林天跃说到这里,满面苦涩,看得纪桃心里发酸,不知是不是林天跃救了她的缘故,她发现自己有点心软。

林天跃握住她手,更紧了一些,“桃儿,我真的想要问你一句,那些人都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

纪桃沉默下来,半晌才道:“你是读书人,未来太不确定,而我只是想要好好过日子,找个人和我照顾我爹娘。婶子多年来和你相依为命,你若是入赘,只怕婶子要被你气病了。”

怕是气死都是有可能的。

林天跃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悲伤,纪桃考虑的这些,和见那些人考虑的又有什么不同。这恰恰证明,纪桃对别人丝毫不动心,但对他也真的没有一点点旖旎心思。

“我可以留下来,不再考试,和你一起照顾纪叔他们……”

纪桃赶紧抬手止住,道:“可千万别,现在你对我……自然是可以放弃,但是人心易变,你能保证你日后不会后悔?若你后悔,我爹娘他们又该如何?”

“到那时,你还能保证你还有今日这份坦然?”纪桃认真道。

林天跃沉默下来。

纪桃顺利抽回了手,坐在一旁的草丛里,听着林间的虫鸣,一时间气氛安静。

一片沉默里,林天跃重新开口了,“桃儿,别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若是你再相看,我只要想想就不能接受,说不准下一次相看,你就会定亲,我……”

“怎样?”纪桃好奇。

林天跃这翻话确实是事实,自从钱家那件事以后,纪唯和柳氏肯定会问清楚入赘事宜再往下谈,比如今日来的这个人,就一定是对入赘没有异议的,那么,只要人品不错,纪桃也不拒绝的话,这亲……大概就会定下了。

“桃儿,有没有为自己想过?”林天跃坐直身子,大概牵扯到伤,面上有些抽搐。

纪桃忙过去帮忙,顺便看了看他腿上的布,发现没有血迹渗出,才微微松口气,道:“你可别乱动了,再扯到伤,你怕是真的不能去县里了。”

林天跃不说话,算是应了。

纪桃坐回原来的位置,“为我自己想什么,我对目前的日子很满意,我爹娘对我好,又吃穿不愁,平日里给村里的人看看病,挺好。”

林天跃这回是真的无言了。

“如果说,不考虑别的,和你定亲的人那人是我,你会不会反感?”林天跃直截了当的问道。

纪桃上下打量他一番,林天跃长相清俊,身形修长,因为读过书举止大方,且知根知底,对田氏也敬重,是个孝顺的。若是不考虑其他,确实也算是个不错的人选。

“你太好了。”纪桃认真道。

这话确实是实话,林天跃读过书,只要此次顺利,几年之内他就会有功名在身,就像是袁子渊,想要娶亲,大把的人选随他挑。家贫什么的,完全都不是问题。

远远的有人声过来,纪桃面色一喜,站起身道:“有人来了。”

林天跃却有些失落,他舍不得这样静谧的氛围,纪桃对他虽不抵触,但是对他也没有一点特别,日后再想要和她单独待在一起,大概不太可能了。

“桃儿,如果我向纪叔求亲,你会不会拒绝?”林天跃捏紧手里的草,听着远处的人声越走越近,急切问道。

纪桃站在不远处,看着人声的方向,闻言回头,笑道:“婶子不会答应的。”

林天跃还要再说,付大夫带着人大步过来,看到完好的两人,顿时松口气,道:“快,天就要黑了,我就怕赶不及。”

纪唯也来了,同行的还有杨家两兄弟,杨大成一来就往竹箭射来的地方走去,围着那地方转了几圈,回来帮着杨大远扶起林天跃,歉意道:“林兄弟,确实是我做下的陷阱,我觉得这片有些荆棘,一般人不会过来,只要不踩到机关就没事,没想到这……”

说话间已经扶起林天跃,道:“林兄弟,你放心,你的药钱我肯定会付的。”

纪唯看到他们扶着林天跃走了,上下打量纪桃,道:“没吓到吧?”

纪桃摇摇头,看向一旁去采了那株暗黄色植株回来的付大夫,皱眉问:“师父,你怎么就去找了他们?”

付大夫丝毫不在意,低着头打理植株,随口道:“本来就是杨家老大弄的,不找他们找谁?再者说,我从纪家出来就看到大远了,顺口叫的。”

三人跟着他们下山,杨大成两人力气不小,扶着林天跃在山林如履平地,纪桃他们空手追着都有些吃力。

好容易下了山,杨大远看着付大夫,笑道:“付大夫,我家大嫂身子有些不适,您帮忙看看可好?”

付大夫点点头,杨大成将林天跃给了杨大远,带着付大夫走了。

杨大远扶着林天跃,笑道:“你也是,那片全是草,连个小道都没有,窜到那里面去干啥,你又是个文弱书生,身子还弱,这一次得病许久了吧?”

纪桃沉默的跟在后面,说实话,她也没想到宁愿自己受伤也要救下她,对她来说,不是没有触动的。

林天跃瘸着腿由他扶着,并不说话。

杨大远也不在意他的冷淡,笑道:“你家和纪姑娘住得近,倒是省了请大夫的时间了。我就经常觉得,我家和纪村长家离得有些远,每次都得跑那么远,还不能不去。”

纪桃有些诧异,杨大远不是应该对冯婉芙一往情深,任劳任怨才对?怎么他现在似乎有些抱怨的意思。

很快进了村子,到了林家自然是一番忙乱,纪桃仔细清洗以后,发现真的如付大夫所说,中间有个很深的口子。这样的口子,哪怕林天跃整日不动弹,也要大半个月才会好,如今已经正月下旬,肯定来不及二月中的县试了。

此时林天跃坐在床上,田氏担忧的站在一旁默默垂泪,纪唯坐在一边的椅子上,不时探头看一眼。

纪桃咬咬唇,道:“林大哥,其实我有个法子,可以让你 好得快些,只是,我还没有试过。”

林天跃因为纪桃清理伤口 ,此时面色煞白,闻言抬眼看了她一眼,道:“试试吧!”

说得轻描淡写。

田氏看得着急,忙道:“可是,桃儿,这没试过,有没有效果啊?万一有别的不好的……”

“娘,我想要试试。”林天跃道。

田氏哑然。

纪桃左右看看,站起身道:“我回去拿东西,你们还可以商量一下。”

纪桃站起身走回家,纪唯随着她出门,刚刚进纪家的样子,纪唯问道:“听说陷阱是你踩的,那竹箭本来是朝你来的?”

听谁说的?肯定是付大夫了。

“对,林大哥是因为救我才受伤的。”纪桃并不反驳。

纪唯叹口气,看到纪桃拿了一些线一样的东西就往外走,那个线和一般缝制衣衫的丝线很是不同,有些暗沉,好像还有些怪怪的味道。

纪唯赶紧跟上。

“爹,你还是别来了,这个不好看。”纪桃回身,止住他道。

纪唯冷哼,背着手慢悠悠跟着,道:“还有我不能看的,我不信。”

于是,两刻钟后,纪唯面色煞白的从屋子里退了出去,纪桃不理会他。收好针,重新洒上药给林天跃包扎,看了看他苍白如纸的面色,低声道:“七八日以后,我就可以拆了线,应该就会好了。”

林天跃唇色都是苍白的,闻言没说话,只点了点头,事实上纪桃怀疑他是痛得说不出话。

田氏从一开始就被林天跃赶了出去,见纪桃出来,忙问:“桃儿,可是好了?”

纪桃笑道:“没那么快,只是会快一些而已,婶子,您别担忧,一定会没事的。”

田氏面色微松,“多谢你了。”

纪桃有点心虚,只道:“不必道谢,我先回去了,若是有事,来唤我就成。”

纪桃每日过去给林天跃换药,仔细观察他的伤口有没有恶化,说真的,第一次给人缝针,她还是有些虚的,毕竟消毒之类的肯定没那么好。

付大夫则是去给冯婉芙针灸,听说是动了胎气。

几日过后,纪桃给林天跃拆了线,才真的放下了心。

如今已是二月初,这样最好,不耽误林天跃的县试,她心里的负罪感才没那么重。

付大夫这一次见纪桃给林天跃缝针加快了伤口的愈合,又扑进了屋子不再出来。

于是,杨家那边就得纪桃去看着,冯婉芙确实是动了胎气,精神也不太好的样子。虽然不用针灸了,却是要喝安胎药的。

纪桃偶然一次看到她吃饭,只吃一小碗,汤也不怎么喝。

就是这样,杨大成还满脸讨好,变着花样给她做。

纪桃每日都要去一次,有时还早晚两次,几日过后她忍不住了,“杨大嫂,恕我直言,你可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你肚子里有孩子,还有你自己的身子也得好好调养,要不然这以后……有孕之人,心思太重的话,对你自己也不好的。”

纪桃是有些不耐烦了,冯婉芙一直这样,暂时肯定是好不了了。她只要胎气不稳,纪桃就得每日过来。

她虽不喜冯婉芙,却也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她肚子里的孩子出问题。

“桃儿妹妹。”冯婉芙突然坐直身子,伸手拉住纪桃收拾药箱的手,谨慎的看了看门口,满眼希冀,低声问:“你说,我要是现在落胎……可以么?”

纪桃是真的惊讶了。

冯婉芙低着头,道:“我怕孩子生下来,我带不好他。我们家又没个长辈指点一下,全部胡来,我怕……”

纪桃继续收拾药箱,笑道:“你放宽心,这些事情你都可以问问杨大哥,他喜欢孩子,也会对孩子好,再说,杨大哥对你怎么样,我都看到了。这孩子啊,是上天恩赐的,有的人想要还没有呢。”

纪桃背起药箱,手臂却被冯婉芙抓住,她的力道极大,抓得纪桃手臂微痛,冯婉芙的指甲几乎掐进她肉里,似针扎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