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饭点到了,林娇却丝毫不觉得饿。这几天都是这样,什么都不想吃。见王嫂子招呼她吃饭,随意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整个人虚得像充了气,只想快点回屋里躺下。

她和杨敬轩的事,虽然还没公开,但王嫂子几个人大约也有些猜出来了,只是不知道具体详情而已。虽难免觉得骇异,只瞧这女掌柜花容月貌的,两人年岁相当,便是真有事也想得通,何况女掌柜待自己几个不刻薄,这事又不损自己什么,反倒关心了起来。见她茶饭不思的,这几日杨敬轩又都没来,以为是犯了相思,王嫂子便拿话劝道:“女掌柜的,瞧你这几日,饭都没吃几两下去,自己饿得脸黄黄的,那男人回来见了还不心疼?赶紧的多吃点,养得白白胖胖,男人见了才喜欢!”

林娇听劝勉强又吃了小半碗,实在堵得慌,便起身回了后院,到了晚间能武安顿下去了,自己草草拆了妆便也爬上榻睡了。照旧是翻烙饼样地来回翻个不停。心里盼着杨敬轩还是被公事拖住身回不来,明天去不成桃花村才好。直到将近半夜,才终于犯出了些困意。迷迷糊糊翻过了个身,陡然仿佛感觉自己榻前多了个高大的人影,瞬间头皮发麻,猛睁开眼睛刚要张嘴大叫,嘴已经被一只手捂住,随即听见一个声音说:“是我!”

林娇立刻辨出是杨敬轩,也不知是喜是忧,心还怦怦乱跳。她记得自己是闩好了两扇门的,他进来想必是翻墙,正想扑到他怀里责他为何悄无声息潜入吓她,却忽然觉得不对。

面前这个人确实是杨敬轩,但他却又仿佛不是她熟悉的那个男人。虽然只是个模糊黑影,但她也能感觉到他身形绷得紧紧,整个人散发出了一丝冷淡,或者说,是……愤怒。

是的,他的身体是因为愤怒才绷得这么紧。

林娇顿时感到了一丝陌生的惊慌,一时竟不能出声,只慢慢地从榻上爬着坐了起来,默默与他相对。

“把衣服穿起来,我到外面等你。我有话问你,不想吵醒阿武。”

她听见男人用低沉的声音说出这几句冷淡的话,还没反应过来,便已霍然而去,林娇的眼前顿时又只剩一片仿似无边的空虚黑暗。

林娇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但她又觉得不太可能。可是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杨敬轩为什么像是换了个人?

林娇摸下榻点灯的时候,腿几乎像是踩在棉花堆里了,胸口仿佛被糅杂了惊惶和不安的一阵阵情绪紧紧掐住,连透气都觉得困难。穿衣的时候,她竟然发现自己的手也在微微颤抖。不禁长长呼吸口气闭目,等稳住了情绪,这才终于吹灯而出。

要是真的是在这节骨眼上这么快就东窗事发,那就真的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命中注定他大概不是她的男人了。

她到了院里的时候,看见他正背对着自己而立,月光下的背影伟岸却疏离。心里忽然有些难过。却没刚才那样惊慌了。

他大约是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并未回头,开了门往外而去。林娇拍了下蹲在门角守门的虎大王,默默随他而去。出了巷口,看见停了匹健马,却不是他的那匹老马草炮。他翻身敏捷而上,林娇停了下来。

这样的杨敬轩,她忽然不敢靠近。

他等了片刻,见她不近,仿佛有些不耐烦起来,驱马几步到了她近前,俯身揽住她腰身便将她抄上了马放于自己身前的马背上,她还没坐定,身下的马便扬蹄疾驰,马蹄踏过石板路面,清晰而迅疾的马蹄踏石声若传入梦中人耳,天明也就不过是个梦而已。

林娇被他单臂揽住腰身,觉到被颠得几乎要天旋地转之时,终于停了下来,被抱下了马。

他并未放下她,仿佛负气仍紧紧抱着,踢开了一扇门便大步入内,一片昏暗中,她感觉自己被他抱进了间屋子,然后丢在了张仿似榻上的地方。好在丢的时候力道并不大,所以身下虽硬,倒也没摔痛。灯很快亮了起来,她看清了,见确实是间卧室,只屋子里陈设简单,除了桌椅榻几,找不到一件不具实用的装饰摆设。

“我住的地方!”

他见她四顾,把手上马鞭啪一声丢在了桌上,转身站在榻前,俯视着她冷冷道。

这样的眼神,太过冷酷,甚至近乎厌恶。

一定是桌上灯光被他丢马鞭的动作带出的风摇曳太过,这一瞬间,林娇觉得自己不认识这个男人了。她微微瑟缩了下,望着他微微咬住唇不语。可惜这样的神情并没引出他的爱怜,他只继续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带出来说话吗?”没等林娇回答,又自顾道,“我还是先给你讲下我前几天办的那个案子,很有意思。”

“前几天清平镇的一间脚店里出了桩命案,也是脚店,”他微微挑了下眉,带了丝揶揄,“脚店的掌柜半夜时被投宿的一个老客用刀刺死。你知道为什么吗?原因很简单,因为掌柜知道这个老客每次过来时,身边必定带了不下百两的财货。日子一久,他便起了贼心。终于这一次,按捺不住出手。他给这老客送去饭菜时,往酒水中下了迷药,想趁半夜潜去偷他的褡裢。不想这客人自斟时,不小心把酒壶打翻在地,酒水洒了。想起每次出门前婆娘叮嘱叫少喝酒,且明早要早起赶路,便打消了再叫酒的念头,只把饭吃了。那掌柜却不知道,以为这客人被迷倒了。到了半夜摸进屋子时,惊醒了客人,两人扭打起来,常年在外的马队客身边自然藏刀,扭打中客人拔了刀将掌柜的杀死。”

林娇之前便隐隐有些猜到缘由,现在听他用冷漠的声音说这个案子,心里更是一片雪亮。没想到竟真华盖压顶到了这样地步,牙齿都微微颤抖起来。

“我讯问脚店伙计的时候,伙计供出这掌柜从前也做过这样的事。迷药是从县城里峰林医馆的徐顺那里私买到的。刚刚我提了徐顺讯问,叫他供出买过迷药的客人名单……”他的声音愈发僵硬起来,“最后一个向他买药的人,就是你,春娇!这个月的初一!而这一天,我在做什么?我被你请去喝酒,喝了酒,我就醉了过去。然后醒来,我和你□地躺在了一处!”

他说到最后,几乎已经到了咬牙切齿的地步。

林娇现在已经不止牙齿发颤,甚至连手脚都开始不由自主地微微抖动。他看到了,却丝毫没有怜悯,只是仍那样厌恶而冰冷地直视着她。

林娇终于鼓足了勇气,抬头看向他。却被他的目光刺得体无完肤。挣扎了下,终于困难地挤出了一丝声音:“我……”

“你不必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杨敬轩打断了她,冷冷道:“我知道你早就对我有意。我也对你起了不该动的心思。所以你那晚故意叫了我去,面上说要与我诀别,趁我不备却往酒水里下药将我迷倒,第二天我醒来见到那样情况,自然便会娶你了事,对不对?春娇你的算盘打得极好,我确实被你耍得团团转。要不是正好出了这样一件事牵出了你,我大概永远也不会想到你竟会对我做出这样的事!”

还是被他知道了。唯一没想到的是,竟会这么快就被他知道……算一下日子,好像前后不过八天……真的像一出戏……

林娇长长呼出口气,终于压下先前的惊恐不安,抬头望着他道:“你说得没错。那晚确实是我下药在先了。可是我这么做,唯一的原因就是我喜欢你,想要嫁给你,我知道你也喜欢我,但你不敢娶我。如果我不这样,你大概永远也不会迈出这一步……”

“住口!”

他几乎是粗暴地低声怒吼了起来,连灯影都微微晃动几下。林娇再次被吓住,果然闭嘴不语,略带惊恐地望着他。见他死死地盯着自己,神情狰狞而痛楚。林娇惊骇不已,终于还是鼓起勇气问道:“敬轩,你怎么了……”

杨敬轩闭上了眼睛,仿佛压制住自己长长呼吸一口气。半晌,在一片难耐地死寂中,刚才那仿佛要噬人般的神情终于退去了些。

“春娇,我再给你说个故事,你就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感受了。”

“八年前,我投兵到了战场,在杀人无数也险些无数次被人杀之后,我终于被提拔成了一个低级军官。有一次一场恶战,我在杀死十几个靠近我的敌卒后,腿根中箭倒地。一个敌卒上前要杀我,就在刀尖要入我心口之时,他被一支利箭射入咽喉而死,发箭救了我的是李元将军,军中除了都督之外的最高将领。从此我便到了他的身边。他是个极得拥戴的大将,文武韬略,无一不通。从他那里我学到了许多东西。我有时甚至想,如果他是我的父亲,那该有多好。就算要我为他奉上性命,我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可是就是这样一位我极其敬重的人,他在到了战事的落幕前夕被害了,害死他的不是敌军,而是我夏朝的人!本该在那时候随他身侧的我,却在醉酒中酣眠不醒。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停了下来,对上了林娇圆睁的一双眼睛,缓缓说道:“因为我被人下了药,那个下药的人,不是别人,是与我并肩作战了多年的结义兄弟!”

林娇呆住了。

她从前只知道他上过战场,却没想到他的身上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过。一种浓重的悲哀与深深的后悔在她心里慢慢地弥散了开来。

如果早一点,早一点让她知道他身上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的话,她绝不会愚蠢到用这样的手段去得到他的人。但是现在,一切都晚了……

“你知道那天晚上我为什么起先不愿喝酒?因为在那时,我就对天发誓,我杨敬轩此生绝不会再饮酒一滴,否则当遭五雷!”他凝视着她,目光里满是暴怒退去过后的落寞与悲伤,“我为你破了誓。可是就是你,我喜欢的女人,却对我做出了同样的事情……你知道我从徐顺的嘴里听到你名字的那一刻,我想的是什么吗?”

“我想我如果从没认识过你,那该多好!”

当这几个字缓慢却又清晰地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时候,一阵潮意迅速涌上了林娇的眼睛。但她极力忍住了,只是凝视着他,一眨不眨。

“敬轩……我确实错了。”林娇慢慢道,“如果你后悔了,你完全可以取消我们的约定。你大概也知道了,你其实根本没对我做什么。那血是假的,我也只脱了你衣衫与你睡一起而已。你不欠我什么,真的。”

杨敬轩皱眉惊讶看她一眼,神情很快又恢复成了原来的冷漠,道:“你诱了我,我也受你诱,与你纠缠不清。做错就是做错,五十步与百步有什么区别?你既然为了得我,费劲心机甚至不惜使出这样的手段,我也入了你的彀,醒来与你赤身同榻,你还有什么清白可言?许诺的事不会更改。我还是会娶了你。明天的刑罚更是我该得的。受刑之后,你等着我娶了你便是。我要说的话完了,我送你回去!”说罢转身大步而去。

林娇望着他背影毫不留情地离去,眼眶一热,泪已堕出一滴。急忙擦去爬下床榻,脚踩地时膝盖一软,整个人便扑倒在地,也不知道疼了,爬了起来便咬牙出去,见他已骑在马上等候,到了近前,如来时那样被掠上马背,一阵风地被送回了自家巷口,他抱她下马,不带一丝爱怜。

虎大王似闻到动静,吼吼地跑了出来,看见他两个,欢快地蹿了过来扯咬住杨敬轩的衣袖。林娇看见他抚了下虎大王的头,眼睛也没抬,道:“你进去吧。明日你不必回村。在家等我消息便是。”

林娇朝自家后门而去,转身的一刹那,忍了许久的泪立刻纷纷争先恐后落下,却不敢停留,脚步反更快。听见身后虎大王追来的呼哧呼哧声,几欲哽不成声了。

这样的杨敬轩,才是真正的他吧。只可笑自己从前一叶障目不知他是何人,更可恨欲迷心窍,为得他不择手段,才招致来今日这样的羞辱。他口口声声说还要娶她。只这样的情势之下,他能得到一个什么样的妻,她又会得到一个什么样的夫?

她是林娇,不是桃花村里的林春娇。她一定会想清楚的,自己到了这里这么久,要的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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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村今天几乎如过年般地热闹,大水过后,祠堂重建完毕,边上是新落成的学堂,大人小孩都聚到了大场,就等着鞭炮祭祀,然后把重新炮制的祖先牌位一一供进灵位。一阵忙而不乱过后,终于仪式完毕。众人见三叔公与族长杨敬轩都未离开,似乎还有事要说,便也不走等着。只三叔公从头到现在一直阴沉着脸,族长杨敬轩也是神情凝重,瞧着不像是好事,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大河!”

三叔公不死心,还要再最后阻拦,却见杨敬轩已经到了祠堂口前,抬手示意下面的人安静,心中顿时绝望,只把老杨家的那个春娇咒骂得下十八层地狱还觉不够。

“我今天还有一事要说……”

杨敬轩刚起了头,忽然见下面一阵骚动,抬眼望去,极其意外。见林娇竟面带笑意缓缓而来,顿时忘了说话,心中只想道:“她怎的竟会不听我话我到了这里?”眉头微皱,却见她眼风从头到尾并不扫向自己,反径直到了三叔公面前,笑道:”三叔公,你前次寻我说的话,我这些天想了,觉得极有道理。所以我有事找敬轩叔说,是十万急事。现在就要说。可借我人否?”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读者 晓妩、爱古言投雷。

今天第二更了。说点题外话,这几天因为老公出差娃在学校,一个人在家时间自由,有时睡到半夜一觉醒来也会起来码字,所以像打了鸡血啊前所未有地狂更……不过明天开始就没那么多时间了,所以大概不会再双更,但我会尽量保持一更,时间大概是晚上。如果请假会在文案挂通知。

新的篇章开始了,谢谢大家一路跟到这。

第53章

杨氏前次虽怒气冲冲而去,只心中却哪里真放得下?今日天还没亮把两个儿子托给邻人,便叫了男人一道往桃花村赶了过来,挤在人堆里心急火燎左顾右盼,一直不见林娇露面,虽晓得自家那个大哥是这样吩咐过的,但心中难免又气又怨,怪她真个儿竟无情小性到了这样的地步。此刻见杨敬轩真的就要当众宣布那事了,急火攻心眼眶都要红了,边上那男人心疼,忙低声安慰道:“放心放心,我带了最好的伤药,大舅子一抽完,立马给上药……”

杨氏狠狠扭了一把丈夫的腰,正低头伤心着,忽然听见林娇的声音,急忙抬头,见她不知何时出现,到了前头对三叔公竟说出这样的话,虽不晓得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凭女人的直觉,却也晓得仿佛是要生变,一时也忘了抹泪,只呆呆瞧着。

三叔公也是个滚出来的老人精了,忽然见林娇出现对自己说这话,立马便猜到事情有变,反正不管什么事,只要这时候能阻拦杨敬轩就是好事,急忙道:“大河,她既这样找你,必定有要事。快去快去!”

林娇谢了声,指着祠堂边几十步外那道缓坡边新建成的学堂道:“那就在那屋里说。”说罢转身看一眼仍定定望着自己仿似还没回过神儿的杨敬轩,朝他略微点了下头,当先而去。

三叔公见林娇入了那学堂的门,杨敬轩却还站着只管发呆,怕他犯愣还要当众把那事儿宣出来,心中发急,操起拐杖捅了下他腰,道:“还不快去!”

杨敬轩这才惊醒,只得收拾起满腹疑虑心思,在两边村人的低声议论和惊疑目光中快步追了上去。三叔公喊道:“都散了散了,论什么!他们这是有要事!”

他这样驱人,村人反倒更被勾出了好奇心,哪个还肯走,反倒纷纷要挨得近些巴不得凑过去听才好。三叔公急了,干脆搬了条大长凳横住,自己叫了儿子一道守。杨氏见形势大变,急忙也与男人一道过去守着。

林娇并不将身后那些村人的疑惑目光放在心上,脚步如飞般快,到了那学堂崭新的门楼下时,回头看了眼杨敬轩,见他跟在自己身后七八步外的地方,面上神色略显怔忪担忧,与昨夜那冷面煞神的样子判若两人,心中茫然滑过一个念头:“我用尽手段只想得到这男人。如今要得到了,却丝毫不觉快活。果然还是搂着钱数更好些……”

刚错面间,杨敬轩见她与三叔公说话时,便立刻发觉她虽面带笑容,两颊亦薄施了层脂粉,唇色鲜艳,只那脂粉下的憔悴脸色却还是遮掩不尽,眼皮处甚至略沾浮肿。现在见她疾步在前,风卷得裙裾霍霍扬起,整个人仿佛要飘起来,眼前忽然闪过昨夜自己盛怒之下掷鞭于桌案上,她瑟缩于身下望着自己时的惊恐表情,心的某块角落忽然像被一根弦丝紧紧勒入了肉,隐隐牵痛起来。

“她定是被我吓住了……”

他再次悔。

事实上,这种后悔,从昨夜他目送她背影消失在暗巷,自己伫立良久,而那盛怒终消在了清冷月光中后,便开始慢慢萦上心头了,似有若无。到了这一刻,当他看到她脸儿黄黄地意外出现,阻了自己要说的话时,他更强烈地感受到了这种悔意。

“她虽屡屡欺骗于我,甚至做出这样的错事,该当教训,只我自己若真完全行端立正,她又如何能够得逞?我更不该把从前军中带出的旧脾气都用到她身上。她不过一女子而已,真吓到她了。今天这两百鞭,我不受谁受?只不知道她现在寻来阻拦了要和我说什么。我与她就要是夫妻了,就算我往后再也不愿信她,只不管怎样,昨夜她刚受了这样的惊吓,我等下总是要对她好声好气儿些才好……”

杨敬轩见她到了高悬着“大泽礼门”四字牌匾的门楼前,回头望了自己一眼时,心中这样想道。见她已经进去,身影消失在那扇漆亮的木门之后,定了下心神,在身后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之下,也跟着迈了进去。

林娇入了学堂,见里面还空旷,只摆了几张崭新桌椅,忽然想起自己装文盲骗他教认字的事,那时千般旖旎万种怜爱,现在想起,却忽然觉得一下那么遥远了。便径直拣了张最里面的凳子抚平裙褶坐下,见他还立在对面怔怔望着自己,朝他微微一笑,道:“杨敬轩,你也坐。”

杨敬轩一听到她话出口,整个人便似被裹了层嗖嗖凉风,觉到了不对。

他印象中的春娇,时而黠慧、时而娇俏、时而温柔、时而如狐仙儿般媚惑人心,只现在面前的这个女子,坐那里虽也对着自己在笑,笑容姿态却坦荡而随意,找不出半分他熟悉的旧日感觉。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她,忽然微微紧张,并未随她话坐下,只看着她迟疑片刻,终于道:“阿娇,我不是叫你在家等我回去?你过来做什么?”

林娇见他望着自己时的神色虽无昨夜可怕,却也仍有些紧着。抬手将自己被风吹乱扑堆在面颊上的鬓发捋到耳后,微微叹道:“昨夜你抓了我去,给我讲了那几段故事。我回去后颠来倒去地想,终于想明白了。我过来,是想给你也讲段故事。”

杨敬轩一怔,见她已经接着开口道:“现在入秋了,这一年转眼就要过去,可真快。现在我在城里有了家脚店,虽然进不了什么大钱,只每天混个饱腹还有的。可是就这大半年前,我还刚被逼着跳了河自尽,幸好命大还了魂儿。可我气还没来得及喘一口,你们就都又逼着要赶我走,我要真被赶走了,那我还不如再去跳一次河来得痛快。所以我就把主意打到了你身上。后来我发现我有点喜欢你了。我就想,那干脆就把这个男人弄到手,反正一来我看中了,二来,我一个女人无依无靠的,有你这样一个男人给我当靠山更好。所以后面的事情,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了,确实是我百般勾引,甚至骗你喝迷酒把你灌醉,终于叫你开口说娶我了。”

林娇说一句,杨敬轩的脸色便难看一分,到了最后,又已是绷得紧紧,忍耐道:“阿娇,别闹了。我晓得我昨晚态度不好,你心里不痛快,你先回去,我事完了再找你听你说。”

林娇笑道:“你可真没耐心。你不想听,我却一定要说,”说罢语气一转,又道,“我终于得你开口说要娶我,一开始我很高兴。可是很快我就发现我竟然愁烦多过快活了。一想到你要因为娶我背负这么多,我就觉得你太好了,我这样的人,实在是要不起你。只怪我当初只想自己,没为你考虑这些,我还竟想着你要是突然后悔不愿娶我,我也绝不会再纠缠你的,”她叹了口气,“大概是老天也看不过眼去,觉着我这人实在是太缺德配不上你,这才这么快地就让你发现了我用药迷你的事情。”

“杨敬轩,这事真的是我骗了你。不止这一件,我从前对你做过的许多事,都是我在骗你。何大刀那事出来后,我跟你说我是被春杏男人胁迫的。其实是我发现他们的事后,我自己想方设法搭上了线才入的伙,至于拿你做引肉,更是我自己先提的。你叫我把贩盐所得的银子全上交县库,我顺了你的话,但我心里其实非常不乐意,到现在更后悔。还有,我叫你教我认字,那也是骗你的。杨敬轩我认得的字绝不会比你少几个。还有件事我也骗你了,当然没必要跟你再细说。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我以前一直在你面前装,装得什么都不懂,其实我什么都懂,连有些你不懂的我也懂!我一直装,不停装,变着法儿地装,就是知道你吃这一套,喜欢我装出来的那种女人,想要勾引你把你弄到手而已……”

“阿娇!你是不是糊涂了在说混话?”杨敬轩几步到了她面前,俯身下去抓住她臂膀,脸色极其难看,“你一来我就瞧你精神有些不济。别说了,我先送你回去!”

林娇拂开他握住自己臂膀的手,仰头与他对视片刻,见他一直皱眉,显见对自己刚才的话极其不愿听,笑着摇头道:“果然人都是这样。我用甜言蜜语装出样子骗你,你高高兴兴。我现在终于想对你说实话,叫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你反倒不乐意听。”

杨敬轩见她说话时嘴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带了点嘲讽,一滞,终于还是压下被她勾出的怒气,站直了身,忍耐道:“好,好。你现在想到这些跟我说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林娇收了刚才的戏谑神情,凝视他片刻,忽然苦笑了起来。

“杨敬轩,我现在跑过来跟你说这些,就是想要告诉你,我终于知道我错了,从一开始就不该打你的主意。我错看了你,我更高看了我自己。幸好现在什么都没发生。咱俩的事也就三叔公几个知道。他们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更会替你保守秘密的。你现在出去,还是众人拥戴的族长,而不是一个遭女人勾引背弃宗法人人可以唾弃的无德之人。”

“咱们的婚约取消了,我已经不想嫁给你了!”

林娇最后这样说道,见他错愕过后,慢慢再次浮出怒容,叹了口气,又道:“你别生气。我这样的决定,绝不是害你。你曾说喜欢我,可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我?现在你知道了,我就是个彻头彻尾连说一句话都要打个折的心机女人,根本不是你原来想象中的样子。我也一样。我原来以为我喜欢你,可是现在我才知道,其实你也根本不是我原来想象中的那个人。说得更难听点,我以为我得到你会很满足,可是现在我觉得,比起抱男人,我还是更喜欢抱钱。”

“春娇!你说什么?”

杨敬轩终于勃然大怒,竟吼了出来,声音清清楚楚传到了外面,顿时把原本就竖着耳朵听却听不清里头两人说什么干着急的人唬了一大跳,纷纷面面相觑。

林娇望着他再次如昨夜般愤怒的冒火眼睛,慢慢道:“我承认我骗了你,真的对不起你。但你应该也听说过一句话,叫做后悔不如前悔。我不可能在你面前装一辈子,那样太累。如果我就这样嫁给了你,以后有一天,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那时候你还会喜欢我吗?那时候你不会后悔你今天为了我付出的关于身份和名望的代价吗?我知道这些对你其实非常重要。你自己扪心问问。”

杨敬轩死死盯着林娇,牙关紧咬,额角青筋一根根凸爆交错,拳捏得格格作响。

“如果这样的一个我,你现在还说得出口你喜欢,你愿意为我身败名裂身受鞭刑,我不会阻止你出去,我会感激涕零地如约嫁你,并且成亲之后,我会尽我全力去弥补你。相信我。”

林娇从椅上站了起来,凝视着他慢慢说道。

时间仿佛凝固,耳畔只有不知道哪里钻进带动鬓发微微招摇的细细穿堂风。两人谁都没有动,也没人再说话。仿佛过去很久,又仿佛不过片刻,林娇终于微微一笑,抬手从自己发鬓上拔下不过戴了几日还未熟她发香的那枚银簪,轻轻放到了边上的桌案面上,道:“杨敬轩你人很好,以前对我更是照顾有加,除了说谢,我只能再次向你赔罪。是我为了满足一己私欲勾引了你在先,现在又是我为了自己心安提出毁约。你完全就是无辜的,我却是个反复无常的自私小人,你不必原谅我,真的。前次你代我垫的两百两银子,我有钱了就会还你。我走了。”

林娇收回了目光,从他身侧而过,却被他从后抓住了一边手腕,捏得骨头都像要断掉。

林娇回头,见他身形仍如石化僵立,并未回头看向自己,手却紧紧箍住她的腕不放,忍住了痛道:“如果你还是为了我的所谓清白而放不下你的心结,我再告诉你一遍,你并没夺我所谓清白。何况就算有,一来是我送上门的,二来,那不过是一张薄薄的处子膜。这东西最是脆弱,运气不好,走路便是摔一跤也有可能破掉。我若是被石头绊倒摔跤破的,难道还要赖着石头成亲?”

杨敬轩猛地侧头过来,林娇已然避开了脸不去看他,只盯着面前那扇紧紧闭住的双扇堂门。终于,她感觉到捏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慢慢消力,轻轻一挣,便松脱了开来。

林娇不再回头,只低头飞快往外而去,出了门楼一现身,见杨氏便焦急迎了上来,压低声道:“到底说了什么?我刚怎么听到他吼你?我哥呢?”

林娇道:“没事儿。都没事了。”

杨氏一怔,觉着不懂,正要再追问,却见她已低头在村人目光中匆匆而去,连石寡妇叫唤也不理会。顿了下脚,转身往里去,却见自己兄长正伫立在空旷的学堂里仿似石人,眼睛盯着刚才春娇离去的方向,神色丝悲似怒仿如中邪,心中骇异,忙上前叫道:“哥,你咋啦?”

杨敬轩刚才实在是被林娇最后那一番话给顶得差点脑充血晕厥过去,现在被杨氏唤醒,两个太阳穴的筋还一抽一抽地疼。也不管跟着进来的一帮子人的七嘴八舌,只凭了胸中一股难平怒气,拔腿便追了出去,到了外面四顾望去,伊人早不见身影,再追几步,慢慢却又停了下来,心中又涌出了一种这一辈子他都未曾尝过的难言酸涩和苦楚。

就算追上了,他现在又能对她说什么?

杨氏眼尖,瞧见边上桌案上放了枚精巧的银簪,怕被人看见多问,忙收了卷入手心。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读者 zhouzhou、妹妹、骁阳、晋果果、文子文子酱、Zoey、sunbirdxin、tarotdeck、轻寒、蓝晓宁、黄色月亮、懒洋洋的高贵等投雷和手榴。

看到很多读者参与讨论,我要写文所以没时间一一回复,但一条条都看过,有些看得发笑,有些建议让我得益思考,就算是简单的撒花也是种鼓励,谢谢大家的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