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似乎又有什么地方不同了。

记忆里,姑姑脸上总是带着明丽的笑容,好似初绽的鲜花,明媚而馥郁。就算是她闯祸惹恼了她,她也是带着淡淡的笑,嗔怒宠溺地看着她,何曾像现在这般,黛眉含怒,清眸带仇,就连说出的话,也是那么的尖刻。

是什么让姑姑变成了这般模样,是仇恨吗?是仇恨让姑姑变了?

如若,当初自己没有失去记忆,此时,是不是也变成了姑姑这般模样?流霜不敢再想下去。

她只是觉得心内忽然生出凄凉之感。

她的姑姑!

玉容本来是在盛怒之中,打算要好好惩罚秋水绝一番,忽然瞧见了秋水绝身后的流霜。

她原以为那是秋水绝的侍女,所以没有在意她,如今乍然见到流霜的玉脸,惊得连连后退。这张脸和她的脸是如此的相像,可是却又是这么年轻。

清眸中含着点点泪光,幽深而凄迷!

“你是谁?”玉容动容地问道。

“姑姑,她是小公主玉染霜!”秋水绝低声道。

“玉染霜?”玉容不信地挑了挑眉,冷声道:“霜儿早就不在了,她已经去了有十年了,你从哪里弄来个女子,也敢冒充小公主。哦,我看看,她不就是你上次带回谷中的姑娘白流霜吗?何时她竟成了小公主了!”玉容怒声喊道。

当日,流霜从崖上跌落下去,秋水绝已经从段轻痕口中获悉了流霜的身份,和这些年来的经历。但是,那时流霜已经跌下了悬崖,是以,她也没敢将流霜是小公主的身份告诉玉容。毕竟流霜已死,告诉她,徒增伤悲。

他却没料到,今日相见,玉容会质疑流霜的身份。

“姑姑,她确实是小公主,十年前她并没死!姑姑也没亲眼看到她死去吧,是不是?”秋水绝有些焦急地说道。

流霜缓缓走上前去,轻声道:“姑姑,你还记得当年,你教我的第一首曲子吗?那是你谱给我的曲子!”

流霜说罢,缓缓坐到瑶琴前边,玉手一划,开始抚琴。

这首曲子的名字叫清霜落,是姑姑根据她的名字谱的曲子。当年她年纪小,这首曲子既简单而且短,但是却极动听。

清澈的琴音里无处不透出一个少女欢快愉悦的心情和对生活不屈不挠的向往。

可是流霜却是流着泪弹完的,眼前似乎浮现出当年的场景,花苑的凉亭里,她偎依在姑姑身边,痴痴地望着姑姑弹琴,那时,她觉得姑姑的手好看极了,纤长而白皙,天生就是弹琴的手。

“你真的是小霜儿?你没有死?”玉容怔愣地看着流霜熟练地弹完了那首——清霜落。那是她教她的曲子,自然是不会忘记的。那首曲子,是她和霜儿的秘密,别人是绝不会知道的。

“姑姑,是我!原谅霜儿此时才来到姑姑身边,这些年我失去了记忆,直到前些日子才想起自己的身世!”流霜有些愧疚地说道。

玉容眸中含泪,和流霜拥抱在一起。

姑侄相见,恍如隔世,紧紧拥抱,泪沾湿了彼此的衣,可是她们的心中却是欢喜的。

十年不见,再次相见,两人当然有说不完的话,玉容也早已将和秋水之间的不快忘得干净。

两人一起到了相伴着到了玉容居住的小院。

三间古朴的小屋,皆是石头所砌,屋内桌椅床榻一应俱全,但不是石雕便是木制的,极是简单。床榻上的被子也是褪了色的青灰色,很旧了。

流霜忍不住心内伤悲,她知道秋水宫并不是没钱,光看在崚国经营的那处——雅心居————就是日进斗金。但是,姑姑的生活里竟处处透着寒酸。想来,姑姑将所有的钱财都投入到了招兵买马之中。

“霜儿,先用饭吧,一会儿姑姑带你到处走走!”流霜回首,曾经锦衣霓裳,环佩叮当的公主此时着一袭朴素的青衫,头上插着的也是木制的发簪,正在对她淡淡而笑。

流霜再看木桌上的菜色,倒是不失丰盛,都是山间自产的蔬果,配上鲜鱼蘑菇,倒是美味的很。

“霜儿,这些是姑姑特地为你做的,记得你最爱吃鱼了,这是咱们湖中的银鱼,很是美味,你尝尝!”玉容说罢,便为流霜夹菜。

流霜坐下来,拿起竹筷,环视着室内简陋的摆设,凄楚地说道:“姑姑,这些年,你受苦了!”

玉容淡淡笑道:“霜儿,这话应当由姑姑说你呢,这些年你在外面流浪,如今是到家了。不用再受委屈了,对了,霜,这些年,你学武功没有?”玉容犹记得当年流霜缠着她要学武功的样子。

“姑姑,我倒是没学武功,不过,我学了医术。”流霜微笑着说道。

“学医术也好,不过从明天开始,我便教你学武功吧,毕竟我们要复国,应当学的是杀人的武功,而不是救人的医术。”玉容边吃边说。

流霜闻言,有些吃不下去了。姑姑念念不忘杀人复国,难道真的要她杀了师兄,取而代之吗?

“姑姑,我都十七岁了,恐怕——过了习武的年龄了吧?还是别学了吧!”流霜轻声道,她实在不喜欢打打杀杀。

“不行!十七岁,虽说是晚了点,但是,有姑姑教你,五年之内,必让你成为绝世高手。”玉容柳眉一挑,自信地说道。

流霜无法反驳,索性开始埋头吃饭。喝了几口鱼汤,忽觉得胃中有些不适,慌忙冲到院内,竟是连连呕吐了起来。不仅将刚刚吃进去的东西吐了出来,还吐了许多酸水。

她这是怎么了?

呕吐?

记得她之前是喜欢喝鱼汤的,从来没有今日这种反应,难道?想起在军中和百里寒的那一夜,流霜的心,忽然“咯噔”一下。

玉手轻轻搭在手腕上,黛眉微颦,眸中神色复杂变幻。

果然如此啊,她有了孩子,还不足一月。

心内顿时涌上来一股复杂难言的滋味,她和百里寒已经不可能了,老天却又送了她一个孩子。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她一直对自己失去的那个孩子耿耿于怀,这个孩子的到来,无疑填补了她内心因孩子离去造成的失落。她想她一定要好好保护好这个孩子。

流霜摸着脉搏,黛眉忽然又一颦,更奇怪的是,她的脉象显示,她体内的寒毒已经完全消失了!

这让流霜极度诧异。

怎么可能,她的寒毒已经在她身上存在多年,怎么可能忽然消失?但是,确实是没有了,由不得她不信。

这是怎么回事?寒毒到底是怎么消失的,她竟然不知道?

“霜儿,怎么了?不舒服吗?”玉容走到流霜身畔,轻声问道。

流霜捂着嘴,淡淡笑道:“我没事,姑姑不用担心。”

玉容眸中却闪过一丝难言的苦涩,犹疑地问道:“霜儿,姑姑记得你是最喜欢喝鱼汤的,怎么会呕吐?是不是,有喜了?霜儿,难道你嫁过人,还是,孩子是秋水的?”

流霜听了玉容的问话,吓了一跳,慌忙摆手道:“姑姑,我和秋水可是清白的,什么也没有,你不要乱说!”

“就是有什么,也没什么!你们可是自小便定了亲的,他可是你的驸马!这样吧,挑个好日子,姑姑把你们两个的喜事办了如何?”玉容微笑着道。

“不要!”流霜惊慌地喊了出来,喊出来才发现自己反应似乎有些激烈了些。随即定下心来,解释道:“姑姑,霜儿不能嫁给秋水了,说实话,霜儿确实是嫁过人,自然不能再和秋水成亲了。”

“你真的嫁过人?”玉容眉头微颦,忽然抓过流霜的手腕,为她诊脉。练武的人,多少是懂一些诊脉之术的。

“谁的孩子?”玉容笑盈盈地问道,她的笑容极美,流霜看了,心中却不知为何,竟升起一股寒意。

“这,”流霜心想她和百里寒已经了断,没必要把他扯进来,“姑姑,我们已经分开,没必要再提他了!”

“很好,既然已经分开了,那也没必要要这个孩子了,就把这孩子打掉,你——只能和秋水有孩子!”玉容斩钉截铁地说道。

流霜心中,顿时大惊,姑姑要她打掉这个孩子?姑姑——怎么可以这么做!

“姑姑,这孩子也是霜儿的骨肉啊,霜儿绝对不能那么做!”流霜激动地说道。

要打掉孩子,除非让她也死了!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决不能再失去这一个孩子。

玉容缓步走上前,执起流霜的手,缓缓说道:“霜儿,姑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你的孩子日后要继承皇位的,怎么可能是别人的孩子。秋水这些年为了复国,付出了许多,可是他是驸马,不能名正言顺地登基。而你,却是羽国唯一的小公主,只有你的孩子才有资格登基。所以,你的孩子必须是秋水的。”玉容缓缓地,但是却不容人拒绝地说道。

“姑姑?”流霜惊诧地望着姑姑,她没想到回到秋水宫,将要面临的会是这样一种状况。

“好了,霜儿,你也累了,回房歇息吧。这事我们明日再说!”说罢,派了侍女将流霜带到屋内歇息。

第130章 掌心的泪

姑姑特意吩咐侍女为流霜整理了一间小屋,躺在舒适的床上,流霜却怎么也睡不着,她怎么可能睡得着?

玉手轻轻搭在小腹上,感受到腹中有一个小生命正在孕育,一种莫名的幸福感就像是水中荡漾的波纹一般一层一层连续不断地扩散开来。

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在军中和百里寒的那一夜,一个念头忽然从脑中跳了出来,难道,是在那一夜,她的寒毒解去了?

她一直都极是疑惑,百里寒为何会在自己寒毒发作时,强占了自己,如今向来,恐怕就是为了给她解寒毒的。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奇怪的解寒毒之法,是什么人教他的法子。

其实她就应该想到的,百里寒本就不是好色之徒,当初自己是他的王妃,他都不屑动自己,又怎么会在她毒发之时动她,却原来是为了替自己解寒毒。

为什么?

他爱她吗?如果不爱她,为何要替她解寒毒。可是,如果爱她,为何在解了寒毒后,对她冷酷至极。

莫非?寒毒并没有解去,而是,转移到了他的身上?想到他那一头银白的发,流霜忽然坐不住了。爹爹穷极一生都无法解去的寒毒,怎么可能这么轻易解去,肯定是转移了,这也就解释了为何他对她那么冷淡。

一丝不安从心头涌起,突然的惊恐,心悸挥之不去,就像一根看不见,摸不着的丝紧紧的栓在心口上,渐渐地了出一丝一丝的血迹子来。

寒毒是无解的,倘若百里寒就这样死去,她又良心何安?原以为他们之间再无瓜葛,她却怀了他的孩子,而他,却要代她去死。

流霜披上衣衫,开门走了出去,外面是一片黑暗。

黑的夜,冷的月,凉的风,一如此时她的心情,处处是冷。

她在秋水宫!

她自己还是无法从这里走出去的。

流霜坐在门廊上,仰望着夜空,想着百里寒如今到底怎么样了?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流霜忽然想起了自己曾经抽到的那支姻缘签。

道是无情却有情。

原来很早以前,那支姻缘签就已经告诉了她的答案。

他对她还是有情的,可是却偏偏表现的无情。

流霜的泪忽然就流了下来,她可真是傻啊。

曾经面对他的伤害,她曾彻底心冷,她曾觉得这红尘里的情情爱爱,恩恩怨怨再也与她没有任何关系。她曾决意从此摞开手,做一个冷静无情的人。

可是,她最终还是做不到!

曾经以为自己对他只余恨,到头来,却发现,恨和爱只是一念之间,一个不小心,就此恨到了它的反面。

从此断情,她曾那么决绝地说过,而今,却要自毁誓言了,她做不到。

她终究还是一个平凡的女子。

在这样一个兵荒马乱的人世里,倘若要她挑一个人去爱,或许最适合的并不是百里寒,师兄段轻痕或者秋水绝甚至暮野或许都比他要合适,可是她却偏偏爱上了他。

这就是人生,这就是爱情,毫无逻辑可言,也没有道理可循。

而她,就这样义无反顾地再次爱上了他,不是因为感动于他对她所做的一切。若论付出,师兄比他付出的要多的多,但是,她没办法,她的心,已经交给了他,再也,容不下别的人了。

这个世界的许多事,都由不得自己做主的,譬如何时生,几时死,谁也不知道。

你可以决定自己的人嫁给谁,但是,你却无法掌握自己的心去爱上谁!

流霜就那样坐在廊下,任心中思潮翻涌着,直到天快亮时,她才回到床榻上浅浅睡去。

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暖暖的阳光从窗棱的缝隙里照耀进来,可是,她的心中,却无一丝暖意。她深爱的人,或许在一年后,或许在一月后,就要永远地离开这个世界了。

下床梳妆完毕,早有侍女过来带了她去姑姑哪里用餐,一路走来,路上皆是丛开的花,热闹着跳跃着。柔柔的风,娇艳的花,飘动的云,低飞的鸟,一切是那么美好,而她的心中,却是一篇荒芜,好似缺失了一角,就连腹中的胎儿,也不能弥补。

秋水宫里有她的亲人,可是她却待不下去了。她要走,迫不及待地要走。可是,她知道姑姑是不可能放她走的,昨日她已经看得清楚。所以,只有求秋水绝带她出去了。

默默地用罢早膳,姑姑忽然吩咐侍女端来了一碗药汁。

“霜儿,听姑姑的话,把这碗药汁喝下去!”玉容微笑着轻声说道。

黑褐色的药汁,散发着苦涩的味道,流霜自然知道这是什么药,心一下便跌到了谷底。姑姑,竟真要这么做吗?就为了撮合她和秋水绝,竟然连一个幼小的生命都不肯放过吗?

“姑姑,这药我是不会喝的!失去这个孩子,就等于要了我的命。姑姑,你知道失去自己亲生骨肉那种生不如死的感觉吗?”流霜抬眸,清幽的黑眸中闪耀着哀痛的光辉。

玉容的双肩一颤,清凉的黑眸中闪过一抹痛楚。

她自然知道,因为这样的情况她也曾经历过。当年的那场叛乱,不仅令她失去了家和国,也令她失去了爱情和一个孩子。

当她知悉她爱的人竟然投靠了新朝,她毫不留情地杀了腹中的胎儿。亲手杀死自己亲生骨肉的感觉,那种痛苦和折磨,令她的心,日日夜夜都在受着折磨。

“霜儿,你不是说和那个男人已经断了吗?为何还要留下他的孩子。长痛不如短痛,时间久了,就会没事的。来,霜儿,把药喝下去!我已经吩咐下人们为你们准备新房了,三日后,就将你和秋水的婚事办了,也算是了了姑姑的一件心事。”玉容微笑着说道,声音柔柔的,就像是在哄一个不肯吃药的孩子。

可是流霜再也不是十年前的小孩子了,她就要做娘了。

“姑姑,如果秋水肯要这个孩子,是不是可以把孩子留下来?”流霜知道,眼下自己是说服不了姑姑的,只好寄希望于秋水绝了。

“秋水喜欢你,如果你想要这个孩子,他自然说不出不要。不过,心里多半是不愿的。所以,霜,还是把药喝了吧。”玉容边说边亲自端起药碗,向流霜走来。

流霜望着娴静温婉的姑姑,只觉得心内一阵发冷,她握紧拳头,缓缓向后退去。她没有想到,姑姑会逼迫她喝药。

“姑姑,你这是要逼死霜儿了。”流霜望着玉容,平静地说道。“你若是再向前走一步,霜儿,就用金针刺向死穴。”

流霜指尖捏着几支金针,冷冷地望着姑姑。

玉容绝美的玉脸瞬间阴了下来,她不可置信地望着流霜冷凝的玉脸,怒声道:“好啊,霜儿,你也来违抗姑姑的命令,你们真是都长大了啊!”

两个人谁也不让步,就这样对峙了,彼此都从对方黑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固执的影子。

“长公主,秋宫主到!”侍女进来禀告道。

话音方落,一袭黑衣的秋水绝便缓步走咯额进来,他没有戴面具,一张俊美无邪的脸,在日光下灼灼生辉。

“你们这是怎么了?”秋水绝一进来便发现室内的气氛极其冷凝,随即便看到桌案上一碗黑褐色的药汁,“这是什么药?谁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