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梅微微一笑,道:“我只不过是好奇罢了。”

苏小英道:“你不像一个事事好奇的人。”

一梅道:“女人的好奇心通常都很重,我也不例外。”

苏小英抓抓脑袋,想了半天,抬起头,道:“好罢,既然这样,我们就应该去城东焦家医馆走一趟。”

一梅猛地省起,道:“不错!城东那个焦大夫也瞧过这个孩子!”

苏小英道:“隔壁的老太婆不知道错花斑,就算她见识浅陋,也就罢了;可是这孩子的父亲向来行医,怎么会不知道错花斑,就算他也不知道罢,焦大夫是甘淄城最有名的大夫,据说医术超群,他怎么也会不知道?”

一梅有些惊诧般地看看苏小英,点头道:“你说的不错,我以前倒没瞧出来,你脑袋还挺好使的么。”

苏小英叹了口气,道:“原来你才看出来?”

一梅道:“少说废话,你赶快跑一趟,把那个大夫揪过来,我在这里查查,看有没有线索。”

焦恩之的医馆门面极大,他做大夫已经在这一带做出了很大的名气,因此虽然诊费不菲,每日清早还是有许多病人在医馆大厅里头排队。就因为这样,焦恩之与他的几个徒弟虽然巳时才正式给人看病,医馆的大门却在卯时就会开张,以方便就诊的病人。

这一天也是一样,排队的病人在焦恩之的门牌前面陆陆续续,或站或坐,已经排到了厅堂门口,在大门这里又拐了个弯,排成一个不规则的弧形。

苏小英往里头钻的时候,就受到了一群人的不满。“喂喂喂,小伙子,你别想插队,后面排着去。”“可不是,想要快,下回早点来。”

这种情况,只要有一个人抱怨,立时就像犯了众怒,人群登时对他指指点点起来。

苏小英大声道:“我是焦大夫家的门房,我们夫人要我来递个信!让一让,让一让…喂,让一让!”

苏小英挤到了里头,焦恩之的诊室还是空的,反而医馆的管事过来把他拉到了一边。管事打量了他一下,疑惑地道:“我怎么没见过你?”

苏小英信口道:“小人昨天才开始做事,是夫人吩咐的,因此老爷们不认识小人。”

管事露出诧异的表情,问道:“你有什么口信?”

苏小英道:“夫人叮嘱小人,要直接跟老爷说才好。”

管事道:“焦大夫今天还没有来!可是府上有事?”

苏小英心中一个咯噔,问道:“没来?”

管事道:“连陈大夫也没有来,倘若府上有事,应该早点通信才好,你看外面这么多病人。”

苏小英心中疑虑登生,嘴上敷衍道:“我们夫人也没提,小人不知道。”

管事问道:“真是夫人吩咐你来的?”

苏小英道:“是。”

管事用万分惊疑的眼神向他打量了一会,道:“夫人两年前就已经过世了。”

苏小英想了想,平静地道:“大概我走错门了。”

苏小英回去的时候,一梅已经用床单把大夫夫妇的尸身盖了起来,她叹了口气,道:“这个人的动作很利索,我没有看到有什么异常的物事。焦大夫也找不到了?”

苏小英也叹了口气,道:“你说的不错,不但焦大夫走了,连他的首徒陈大夫也一起不见了。这个人下手不仅干净利索,动作也很快,看起来不像是寻常之辈。倘若你想再查下去,一时也不容易。”

一梅想了想,忽然问道:“那个焦大夫,是甘淄最好的大夫?”

苏小英道:“是。”

一梅道:“你不是说这小丫头的爹是甘淄最好的大夫么,什么时候又冒出一个焦大夫?”

“这个…”苏小英面不改色,对一梅道,“风邪入体,是这个大夫的专长,焦大夫不擅长治。”

一梅的表情顿时凶了起来,瞪起眼睛,破口大骂道:“去你的苏小英!你以为姑奶奶我是这么好骗的,嗯?你污去了多少银子,你说!你说!趁早给我承认,到时候别给我查出来,给你好看的!”

“没有么…”

“我说最近怎么少了这么多钱,原来是你搞的鬼!”

“你身边的现银,本来就没有多少么…”苏小英一边辩解,一边足底抹油,一溜烟溜了出去。

一梅箭步追上,抓住他的衣服,大声道:“骗我的钱,还敢跑!你给我老老实实的交代出来!”

苏小英赌咒发誓道:“真的没有么…我只不过偷偷上过一次馆子,用的是老板娘你的钱,其他就没有了!”

一梅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道:“给我抓住了不是?花了多少?”

苏小英道:“才不过半吊钱,你也太小气了罢。”

一梅嘻嘻一笑,道:“小气又怎么着?我天生小气,小气犯法了?下个月的工钱扣一半,没的商量。走罢,你跟我去一个地方。”

苏小英也笑起来,哈哈笑道:“我说多少就是多少了呀,你也真好说话——”眼见一梅脸色又不好起来,忙问道,“去哪里?”

“半勺山庄。”一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

“半勺山庄?”

一梅道:“甘淄城西六里地,有一个半勺山庄。”

苏小英道:“江湖上就是山庄多,不管什么地方都能盖起一座山庄来。”

一梅道:“半勺山庄的庄主谢远蓝,神风快剑驰名江湖,据说他还是出名的大财主,二十年前错花图到处流传的时候,他居然没有买错花图,更没有炼错花丹,保住了一身武功。那些因服错花丹而死的人,留下来的孤儿寡母情形极惨,也是他四处救济。”

苏小英道:“听你这么说,这个谢远蓝好像为人不错?”

一梅道:“他不炼错花丹,仅此一条,我对他就不怎么讨厌。”

苏小英问道:“那么,去半勺山庄打听二十年前错花图的事?”

一梅点头道:“不错。”

甘淄城西是一片连绵不断的小山丘,山丘石质奇特,虽然低矮,但是乱石嶙峋,古藤遍地,风景绝异。最妙的是,四面冷泉由山而下,汇于一洼,泉水四季淙淙,雨不溢,旱不涸,幽美难言,虽仅一勺,却具江湖万里之象。

传说谢远蓝在规划这片土地的时候,特意请来了风水大师指点。大师对此地赞不绝口,唯独对此水抱有疑虑,不是说水不好,而是水太好——月满则亏,凡事不能太过完满。于是教他略填一角,将庄子名字取为“半勺”。

谢远蓝住进这所庄园以后,果然事事顺遂。二十年前江湖大劫,动荡不堪,他却有惊无险,安然的过去了。劫乱之后,高手凋敝,名门不振,他的半勺山庄于是稳稳坐在江湖四大庄之内。

按照苏小英的想法,这种有名的世家,理当客似云来,高朋满座,送往的下人在山庄门口络绎不绝。然而,这个半勺山庄,竟然冷清的要命!苏小英在大门上拍了十几声,没有一个下人来应门的。

一梅也皱起了眉头。

苏小英道:“莫不是出门了罢?”

一梅道:“这么气派个地方,难道连守门的都没有?”

苏小英道:“可是真的没人么…”

他话说了一半,半勺山庄朱红的大门突然之间“哗”的大开,十几个明枪执杖的男子一起跃了出来,其中一个锦衣青年,手持长剑,抢在最前头,冲眼见到一梅一个女子,微微一怔,随即瞥见了一梅悬在腰际的含光,蓦地里脸色大变,叫道:“杀手一梅!”

苏小英反而吓了一跳,很疑惑地看看一梅,问道:“你从前得罪过他们么?”

一梅瞪起眼睛,道:“我连谢远蓝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在哪里得罪他?”不过话说完,突然一拍脑袋,想了起来,道,“听说谢远蓝的女儿是乌衣峰没过门的老婆,两个人快要成亲了,那个乌衣峰…这个…”

一梅就有点支支吾吾,没说下去。

苏小英忍不住道:“你怎么不早说!”

一梅道:“我忘记了。”

然而情形又不是很像。一梅来到半勺山庄之前,谁也不知道,到了这里,也还没有通传,这一群人却兵刃齐全,显是早有准备。

那锦衣青年冷笑道:“你可为错花图一事而来?”

一梅心里本在疑心,他这样一问,心中疑虑更是大起,嘴上却只淡淡道:“不错。”

这一群人见她如此闲散地就答应了,神态均是大变,锦衣青年一声轻喝下,“唰”的散开一个圈子,将她二人围在圈内。

一梅嘴角微现冷笑,右手已经搭在了含光的剑柄之上。

陡然一声断喝:“杀手一梅!”一个女子如同发疯一般冲了出来,她冲的力道实在太猛,以至于半边发髻都松了开来。这女子眼睛里的仇恨如同火焰一般,手中长剑借着冲力,“唰”的向一梅刺了过去。

两个人的剑都极快。转睛间只闪过黑白两道剑影,“吭”的一声,那女子疾步后掠,站定之后,她的脸色变得极其苍白,空中数绺黑丝,扬扬而落,她的大束头发,已经被断然削下,若非退的快,只怕半边脑袋,此时也几经掉落地上。

锦衣青年糅身而上,他的剑法比那女子更快了几分,然而只在含光一闪之间,他闷哼一声,也疾速跃了回来,只见额头一点血红,煞是耀眼。

青年的脸色变得比那女子还要难看,脸色青灰,嘴唇不住哆嗦,不过他的剑还是握得极稳,显示出名门大家之后的风范。

这两个人吃了亏,圈子里人人现出紧张的神情,将手中兵刃一紧,就要齐上。

忽然一个低沉的声音喝道:“住手!”

苏小英回头一望,只见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子,身材清癯,相貌儒雅,眼光流转之间,露出一丝威严。这一群人闻声而住,道:“庄主!”

谢远蓝五十出头,一枝神风快剑驰名四十年,有人言道,江湖快剑不过其四,红楼、含光、神风、无名,这个排名是没有顺序的,除了红楼剑销声匿迹已久,另外三剑正叱咤江湖,无名正是傅待月手中那柄无名长剑。

像谢远蓝这样的年纪、声望、家业,理当安心享福,已经没有什么烦恼了,但是他站在那里,双眉紧锁,好像在想一件永远也解决不了的事情,眉宇之内,不仅忧心忡忡,仿佛还略带悲伤。

但是他在看一梅的时候,却露出一种客气的笑意,道:“久仰梅姑娘大名,今日得见,幸何如之。”

一梅白眼一翻,转头冷冷地道:“我姓董。”

杀手一梅名头很响,却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姓,谢远蓝微微一笑,于是改口道:“董姑娘,久仰。”

一梅冷笑道:“久仰这种废话就不必说了,趁早上,杀人我倒也在行得很。”

谢远蓝道:“可以。不过,请教董姑娘,那帖子是何人所投?”

一梅冷笑道:“要杀就杀,什么帖子不帖子的,我杀人从来不送帖子。”

谢远蓝一怔,问道:“你不知道帖子?你今天来杀谁?”

一梅冷道:“本来今天不想杀人,不过杀他两三个,倒也没什么。你快拔剑罢!”

谢远蓝又一怔,追问一句:“谢传书不是你杀?”

一梅也起了疑心,当下冷冷道:“我不知道你说什么,我只不过来打听一件事。”

那青年女子尖声叫了起来:“你来打听什么坏事!杀手一梅!你杀了我的丈夫,我决不跟你干休!”她将剑一横,又要再上。谢远蓝喝道:“望衣!”然后又将脸转向一梅,问道:“董姑娘来打听什么事?”

一梅道:“错花图。”

谢远蓝刚刚有些平复的表情陡然又变了,道:“错花图!”

一梅道:“我不过想向你打听一下二十年前错花图的事情。”

谢远蓝道:“事过境迁,你问这个干什么。”

一梅想了想,道:“甘淄城里一个女童生了错花斑,她父亲与我有旧,我不过想弄弄明白罢了。”

谢远蓝的脸上尽是不可思议的神情,仿佛一瞬之间,血色尽褪,连嘴唇都发起青来。过了极久的时间,方才能平静下来。随后对一梅道:“董姑娘,请入敝庄一坐,如何?”

一梅冷笑道:“我现在不想进去了,抱歉。”

谢远蓝微微一愣,道:“小儿小女无礼,其中确有内情,请董姑娘包涵,想来董姑娘应非胸怀窄小之人。”

一梅道:“你错了,女人的心胸总是很小的。”

谢远蓝叹了口气,缓缓道:“暮草乱堆青云浦,倦篙匆匆不曾驻,百年为乡一朝弃,河东惊现错花图。错花图这件事情,着实非同小可,请董姑娘屈尊入庄,其中内情,必当据实以告。”

他这话说的已非常客气,可惜一梅从来便是软硬不吃之人,她正要一口回绝,苏小英忽然道:“好,请庄主带路。”

谢远蓝这才注意到苏小英,不禁有些奇怪,问一梅道:“这位是…?”

苏小英忙道:“我叫苏小英,是董姑娘雇的下人。”

错花秘药

 

不过我是一个经不住表扬的人…

此时正当季春天气,半勺山庄之内,回廊环绕,处处花团锦簇,十分热闹。然而偌大一个庄园,仆侍下人,居然少的可怜。一路进去,除了一起进庄的几人以外,连一个闲人都没有看见。

一时宾主落座,丫鬟送上茶水。谢远蓝道:“此茶名紫笋,芽叶细嫩微紫,背卷似笋,茶汤青翠芳馨,能比兰蕙,是小女去年自南方捎回,非贵客不上——董姑娘请。”

一梅问道:“就是刚才那位,本来要嫁给乌衣峰的小姐?”

谢远蓝神色不动,道:“正是。”

一梅道:“茶好好坏坏,我也不大喝得出,庄主还是说说错花图的事罢。”

谢远蓝微微一笑,道:“说来话长,一边用茶,一边才好慢慢的说。”

一梅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果然觉得很香,但是究竟有怎么个好法,也说不出来,心想这不过是有钱人的讲究,于是一哂。

谢远蓝喝过茶,慢慢道:“‘十年为乡一朝弃,河东惊现错花图’,二十年前,错花图几乎搅得天下大乱,现在想起来,还叫人心惊后怕!”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叹了口气,道:“错花图这个东西,现身江湖,只不过在一夜之间。谁也不知道第一张错花图从哪里开始流传,也不知道谁炼了第一份错花丹,好像也就是一夜之间,错花图已经传遍了江湖。”

一梅问道:“没有任何征兆么?”

谢远蓝苦笑道:“这种事情,要什么征兆?刚刚开始的时候,因为炼错花丹残害无辜幼童性命,几位前辈名士,曾经联名下帖,将炼丹之人列为邪道,加以诛杀。但是下帖以后不久,就发现这件事情已经无法控制。一来,服用错花丹的人武功无不一日千里;二来,这些高手前辈自己的子侄弟子也开始服用错花丹。”

谢远蓝停下来,轻啜了一口茶水,道:“于是这些前辈高手,本着江湖公道,相约聚于中州齐乐堂,共商对策。”

一梅冷冷一笑,讥讽道:“这种本着江湖公道的对策,一般是商量不出来的。”

谢远蓝微微一怔,道:“董姑娘这话似乎有些激烈了。”

一梅冷笑道:“难听的话才是真话。”

谢远蓝微一笑,续道:“当时相聚齐乐堂的俱为极顶尖的高手。齐乐堂堂主唐多令左指拈花功出神入化,据说世上决没有他捏不碎的东西,一套雁翼舒步,更是独步武林,运行时即使猛鹰脱兔,都难喻其身姿。但是他还不是其中第一,这些高手里面,起码有两个人尚在他之上。其中一位叫夜明珰,一手琵琶三阴指,指甲色若纯黑,却晶莹剔透,已然练到阴阳合一的境界;还有一位水真鸿,惊月剑法,足能惊天动地。”

他说到这里,又停了下来,于是一梅道:“这件事我也曾经听说过,这些高手,后来竟然在齐乐堂一起死了。”

谢远蓝叹道:“据说当时聚会的有十一个人,还有妙手萧观音、白铜刀孙忠三、木鱼大师…总之都是冠绝一时的高手。可惜!唉…”

谢远蓝目光沉沉,望着前方不知名的所在,又道:“这些高手济济一堂,原是要商讨一个对策,却不料期间又出了一场大风波。至于这个风波是怎么开端,谁也说不清楚,后来流言种种,据我猜想,这些高手除了开山立派的宗师,大都独来独往,性情孤傲,未必愿意联手协作。更何况,像夜明珰之流,本身正邪难分,或许并不反对服用错花丹。总而言之,这场聚会商讨得并不成功。”

一梅冷笑道:“不欢而散?”

谢远蓝道:“不欢而散倒也罢了,也不至于酿出那场大祸。”

一梅问道:“什么大祸?”

谢远蓝道:“会上或许言语不合,这些人不知怎的,竟打了起来。那场混战的惨烈,董姑娘只须想想,就能体会七八。三日以后,平地里升起大火,火势剧烈,将齐乐堂烧得干干净净。从那时起,中州齐乐堂销声匿迹,不仅如此,与会的高手全都消失不见,好像水里吹起的泡泡,转睛之间,‘噗’的一声,就没有了。这些人跟梦一样,仿佛就从来没有存在过。后来有人去齐乐堂的废墟寻找,只找到一些烧成碎片的骨头,还有几把不易燃尽的武器残片。”

一梅悚然而惊,问道:“难道没有幸存者么?”

谢远蓝道:“幸存者倒有一个。”

一梅问道:“谁?”

谢远蓝道:“这个人——”说到这里,好像为了衬托气氛,顿了一顿,才缓缓道,“姑娘一定听说过美剑无忧。”

一梅惊道:“无忧楼主!”

这四个字一出口,两人奇异地静了下来,客厅里登时寂静一片,气氛似乎有些古怪。

半晌,一梅道:“这事在江湖上流传很广,说法却有很多,我从前也没去关心过,只知道除了这些顶尖高手,一般的江湖子弟,乃至于不懂武功的村夫市民,受错花图之害更深。”

谢远蓝叹道:“不错,凡是有女童的人家,户户自危,为了一个女童,家破人亡的也不在少数。练武之人,为了买一张错花图,不惜欺师叛友,甚至卖妻鬻儿,无所不用其极。”

一梅问道:“那么,错花图到底长什么样,为什么叫错花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