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内诸人四顾,四个人完完好好地站在那里,不要说剑,不要说血,连汗都没来得及冒。

谢远蓝长吁一声,道:“那是什么古怪东西?”

他话音刚落,却见谢传礼的身体如同刹那间被抽掉了骨头,重重地,一头栽在了地上,动也不动了。

真是变生不测!一梅的心脏竟然“咚咚咚”狂跳起来,纵到他身边,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摸过他的腕脉。

谢远蓝的脸已经毫无血色,双手剧烈颤动,连膝盖都已经酸软无力,他的神风快剑原本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利器,此时却变成了他能够站立的唯一支柱。

一梅抬头看向他。一梅的心一向很硬,这时却泛上了心酸的感觉。但是她不得不说,她轻轻道:

“死了。”

谢远蓝猝然闭上了眼睛。他脸上的肌肉不住地跳动,神情可怖之极。

谢三哥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竟然又问了一遍:“死了?”

一梅点点头。

谢三哥再无言语,站在那里,如同雕塑一般。

没有凶手,没有剑,没有过手,甚至没有杀气,但是谢传礼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一梅自然不会像谢远蓝与谢三哥一样悲伤,她只是觉得错愕难当,简直莫名其妙极了!

子时已过,谢传乐、谢望衣、风总管,还有半勺山庄几位管事的头领,一齐涌进了正厅。突然之间,一个女子尖声的惨叫划破午夜的长空。

“传礼啊!——我的孩儿!——”

一梅激灵灵,猛地打了一个冷颤。

一个佩刀的护院气喘吁吁地狂奔进来,好像后面有一只无形的手会抓住他似的,一边奔驰,一边颤声大叫:“不好了!庄…庄…庄…”

风总管疾步出去,脸上一贯善意的笑容已经无影无踪,厉声道:“什么事!”

那护院将一样东西递到风总管面前,随即,风总管脸上的血色也全部褪去。那是一张素雅的花笺,题着一首小诗:莫问我姓名,向君言亦空。潮生沙骨冷,魂魄悲秋风。

那诗的下面,写着两行字,第一行道:“三月十九”;第二行道:“谢传乐”。

疑团重重

 

苏小英本来以为一梅会大发脾气。然而一梅只是不停地重复,喃喃道:“实在太奇怪了,实在太奇怪了…”

苏小英叹了口气,道:“你磨破嘴皮都没用,谢传礼已经死啦。你得提防下一个才好。”

一梅道:“这怎么提防?只不过一阵浓雾,人就死了,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苏小英道:“倘若知道怎么死的,他还会死么?”

一梅不禁气起来,大声道:“你少说风凉话!这一个怎么死的不知道,下一个还怎么提防?你说?”

苏小英笑道:“等把他怎么死的查明白,半勺山庄,老早被灭门了。”

一梅不禁一怔,“灭门”这两个字,突然让她出了一身冷汗。“不错,”一梅安静下来,轻轻叹了口气,道,“凶手不但要将谢家灭门,用的手段,还是一个一个,慢慢地来。”

苏小英想了半天,忽然压低声音,问道:“难道你不觉得很奇怪?”

一梅陡然抬头去看他,突然扑将过去,抓住他的手臂,连声问道:“你想到什么?你想到什么?”

苏小英哈哈笑了起来,道:“想到什么呀?我就是问你觉得奇不奇怪…哎哟,你干什么拧我…”

一梅将手拿开,喜滋滋地道:“得了罢,苏小英,你快说。”

苏小英微一笑,他缓缓地道:“你在大厅里的时候,我在山庄里走了走,我不管走到哪里,都会有下人出来,给我指路。我们进庄的时候,仿佛没看见什么人,可是,山庄里并非没人,相反,这里处处都有暗哨。”

一梅沉吟起来,“嗯”的一声。

苏小英道:“照今天来看,凶手简直就像一个无形的影子。避开了这么多暗哨,也避开了正厅外层层的守卫,杀了人以后,立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实在太快了,难道世界上真有土遁不成?就算有土遁,从正厅到外面的泥土,还得有一段距离。”

一梅遽然一惊,脱口道:“你怀疑…”

苏小英道:“这么推断出来,最有可能杀人的,是你、谢远蓝和谢三哥,你们杀了人,站在原地,也不会有人怀疑;正厅外面围守的那一群人,嫌疑也很大。”

一梅道:“自己人做的,我也曾经想过,但是谢远蓝当然会挑最可靠的人守在近处,正厅外最近的一层,除了谢传乐、谢望衣,就只有风总管和几个首领,何况,他们再外还有一层人,怎么动手脚?”

苏小英想了半天,轻叹道:“你说的不错。既然谢远蓝让谢三哥守在厅内,自然是极其信得过他。一梅,人不会是你杀的罢?”

一梅一呆,随即咬牙切齿起来,叫道:“苏小英!你找死么!”

苏小英道:“好罢,你知道不是自己杀的,你是我老板娘,我也只好相信你了,可是谢远蓝白天才见到你,他为什么一下子就这么信任你?”

一梅道:“他付给我一千黄金。”

苏小英摇头道:“你是一个杀手,跟他们家有仇,谢传书身上的剑伤还很像你的剑法。谢远蓝自然能有亲近的朋友,为什么不叫他们,偏偏出巨款请你?你还记得谢远蓝说过的么,他说谢传书死的时候,严加防备,可惜还是死了,说不定那一次跟这次相仿,谢远蓝心里八九不离十,已经肯定是自己人做的了,所以才如此相信你。”

苏小英道:“说不定,谢远蓝请你,不单为了保护谢传礼,是想一举将凶手抓到,可惜凶手这番不用剑了,用的是这么一个古怪法子。”

一梅瞿然道:“倘若按照你的推测,凶手在谢远蓝面前,轻轻松松,一剑杀人,那么凶手的剑法,真是比我…原先想的还要高明。”

苏小英笑着揭穿她,道:“你心里想的是,应该比自己高明罢?”

一梅这次没有生气,神态严肃。

苏小英道:“我总觉得谢远蓝一定隐瞒了什么重要的事。”

一梅叹了口气,道:“不错。谢远蓝说,自己没有跟人结仇,但是,他猜测送花笺的人,就是练错花图的人。凶手明知会牺牲了自己的性命,还要灭谢家满门,这个仇恨,真是比天还要大。你说,跟别人结下这种仇,竟然还会不知道么?”

苏小英猛地看了她一眼,忽然陷入了沉吟,过了良久,道:“凶手前来报仇,为什么他特地要在花笺上题下错花图的小诗?难道就是为了告诉谢远蓝,他是练过错画图,武功才一日千里的?”

一梅道:“这个…好像没有必要罢…”说着一顿,道,“苏小英,那就是说,说不定报仇这件事情,本身就跟错画图有关系。”

苏小英道:“这件事情,越想越觉得复杂,阴气森森的,都是你不好,见钱眼开,到时候我们别也被凶手一起算进去了。”

一梅忽然打了个寒颤,随即跳了起来,大声道:“我怎么见钱眼开了?我怎么见钱眼开了?”

苏小英脸上忽然露出了恐怖之极的表情,两只眼睛,直直盯在了一梅身后。

一梅身上的寒毛陡然之间,“唰”的全部竖了起来,她的胆子一向很大,然而这时,一时之间,竟然不敢转头,她的右手握到了含光的剑柄,刹那,心中腾起一股勇气,猛地转过了身子。

可是后面哪里有东西?

再转过来的时候,苏小英已经笑得捧住了肚子。

“苏小英!——”愤怒的尖叫声再一次划破长空。

苏小英笑吟吟地道:“你真是太不了解我了,倘若你后面真有什么不好的东西,我还会这么呆着?早就把你拉过来了。”

一梅怒气冲冲的脸,忽然之间凝住了,她仿佛有些局促,朝苏小英看了一眼。

苏小英“哼”了一声,道:“你别不好意思了,你早就看上我了。”

一梅想了想,道:“不错,只可惜你稍微穷了一点。”

苏小英满不在乎地道:“穷又怎么样,你不是挺有钱的么。”

一梅不禁一愕,道:“苏小英,你就是那座比我更高的山啊!”

第一张花笺传到半勺山庄的时候,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几日以后,谢传婳的车马一行,停在半勺山庄的门前。服侍她的丫鬟在马车前面唤了好几声,都没听她答应,谢望衣亲自上前,掀起了车帘,只见长姊端端正正,坐在马车之内,只是心口一片殷红,面目青黄,已经气绝多时。

第二张花笺送到的时候,谢远蓝做了极其详细的部署,山庄的每个人都自信,即便号称剑法第一的无忧楼主,都不可能得手。可惜在一片众目睽睽之下,谢传书轰然倒地,死了。

只相隔数天,谢传礼又在重重防卫下,莫名其妙地死在一片浓雾之中。然后那花笺又到,签上了谢传乐的名字。

惨事接二连三,仿佛冥冥中有一股力量,使得人还要继续死,血还要继续流。半勺山庄里仍旧很平静,不过苏小英已经嗅出了里面弥漫的惴惴气息。

太阳很好,暖暖的阳光晒在身上,简直舒服极了。那只小小的黑狗刚刚洗了个澡,正懒洋洋地晒在太阳下面,黑狗并不知道它的主人已经在昨天去世了,狗虽然很有灵性,但是它的感情,毕竟不如人一样深刻。

风总管刚刚为它洗了个澡,然后他的泪水,不自禁地掉了下来,直到看见一梅与苏小英,还不能自己地哽咽着。

“董…董姑娘…”风总管将身子一扭,举袖掩起了脸面。

一梅已经知道这位总管总是有点娘娘腔的习惯,见他独自一人流泪,不禁叹了口气,问道:“现在在给你家二少爷、三少爷封棺,你不去看最后一眼么?”

风总管已经拭去泪水,放下袖子,露出一对红红的眼睛,他黯然摇头道:“小人见不得那种场面,昨天二少爷吩咐说,要给老黑洗个澡,小人想,这是二少爷最后的吩咐…”说到这里,热泪盈上,差一点又要哭起来。

一梅只好转移了话题,随意道:“你家二少爷挺爱这狗啊。”

风总管长长叹了口气道:“二少爷是个重情的人…”说到这里,语音再次哽咽起来,简直不能克制,他忍了半天,掩面低声道,“董姑娘,小人无礼,先告辞了…”也不等一梅反应,管自己急急走了。

苏小英道:“这个风总管好像跟谢传礼感情不错。”

一梅道:“谢传礼这个人,似乎是不错,死的也真可惜。”她朝那老黑看了一眼,摇了摇头。

苏小英问道:“喜欢这狗,跟重情有什么关系?”

一梅道:“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她一边说,一边瞧见谢望衣朝这里走了过来,“苏小英,我说,咱们还是走罢,一只狗有什么好看的。”

苏小英也朝谢望衣瞥了一眼,笑问道:“你怕了?”

一梅道:“本来是不怕的,只不过昨天出了这样一件事,我现在怎么好意思跟她打架?还是先避一避比较好。”

可惜他们还没来得及挪步子,谢望衣已经叫住了他们:“董一梅!”

一梅只好不动了。

谢望衣穿着一套素衣裳,这种素白的衣裳,越发显得她神情很憔悴。其实不论是谁,家里发生这种惨事,脸色都好看不到哪里去。

一梅问道:“你有什么事么?”

谢望衣冷冷地看着她,忽然道:“你欠我一条命。”

一梅道:“不错。”

谢望衣道:“可是我一直没有找你报仇,你知道为什么么?”

一梅道:“这个…我怎么会知道?”

谢望衣道:“含光剑杀死了他,可是杀死他的其实不是含光,是你——含光剑不过是一个工具罢了。”

一梅微笑道:“你这个比喻挺好,我也是一个工具,你想要打听谁买我杀了乌衣峰?”

谢望衣冷冷地看着她。

一梅微一笑,道:“有些事情,其实还是不要知道的好。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往往过的最无忧无虑了。”

谢望衣眼睛里露出一丝怨恨,她缓缓道:“他死去的那一刻,无忧无虑的日子,就已经结束了。”

一梅向她看去,谢望衣冷哼了一声,道:“倘若你告诉我那个人是谁,我就告诉你这个山庄里我所知道的一切,这个交换,你觉得怎么样?”

一梅笑了起来,道:“这个交换真是不错!你简直太聪明了!用你家仇人的线索,来换你的仇人的名字,算来算去,都是你的好处。”

谢望衣冷笑道:“你不换么?”

一梅想了想,道:“倘若你一定要换,我勉为其难,就跟你换了罢。不过我心里觉得,那个人的名字,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谢望衣没有作声,只看着她。

一梅叹了口气,道:“雇我的那个人,也是一个女人,姓柳,名叫柳杏杏。你认识她么?”

谢望衣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一梅道:“据她说,乌衣峰搞大了她的肚子,却对她始乱终弃,所以她要报仇,其实就是这么简单。”

苏小英忽然觉得有点不大忍心再看谢望衣的神情。谢望衣确实是一个很痴心的女人,可惜痴心的女人等待的对象,却并一定也是坚贞不二的。

这时看到谢望衣的人,都会觉得她仿佛已经站不住了,不过,谢望衣最终还是回转了过来,她的脸色极其难看,整个人却镇定下来了。

“好罢,”她道,“你想知道什么?”

一梅有点惊讶地打量了一下她,道:“我想知道,错花图跟你家有什么关系?”

谢望衣道:“我不知道。”

一梅道:“你答应过要告诉我,难道你想抵赖?”

谢望衣道:“我只答应你,告诉你我知道的一切,你刚刚说的那件事,我不知道。”

苏小英一直没有吭声,这时忽然插嘴道:“那么,说说你的家人罢,比如你刚刚去世的二哥。”

谢望衣道:“我二哥性格内敛,跟人交往不多,他虽然是事实上的长子,家里的生意却一直由三哥在管,他也不大在乎。”

苏小英问道:“你二哥是一个重情的人么?”

谢望衣忽然有点奇怪,看了苏小英一眼,却道:“不错,他曾经喜欢一个丫鬟,那个丫鬟只不过是他房里做粗事的小丫鬟,后来他们的事被他母亲知道了,那个丫鬟羞愤之下,上了吊。从此以后,二哥再也没有喜欢过别的女人,也没有娶妻。”

一梅忽然觉得好笑,暗道,原来他们家的人都是一样,但是这么一想,又不禁有些黯然。

谢望衣瞥了一眼老黑,道:“这只狗就是那个丫鬟从前养下来的狗生的小狗,二哥一直很宠它。”

苏小英问道:“你为什么把他的母亲称为‘他的母亲’,你们不是一母同胞?”

谢望衣冷冷一笑,道:“我家五子三女,没有两个人是一母同胞,我父亲娶了十七个夫人。”

一梅讶然。不过有钱人家,三妻四妾,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一梅问道:“那么,你还有一个姐妹?”

谢望衣忽地叹了口气,道:“还有个妹妹,只不过…唉,几年前就嫁人了,从此就没了音讯。”

苏小英问道:“山庄的两个总管,武功都不错,怎么肯留在这里做事?”

谢望衣道:“谢总管当年挑了岐山十三寨,自己受了重伤,与妻子被人追杀,是我父亲相救,谢总管为了报恩,留了下来;至于风总管,他的武功虽然不及谢总管,但是做事细心勤恳,我父亲也很看重他。他十多年前就来山庄做事了,跟二哥最为要好。”

一梅问道:“花笺的事,你觉得有什么疑点么?”

谢望衣道:“我想不出谁跟我家有这么大的仇。”

一梅问道:“你想不出?”

谢望衣道:“想不出。”她顿了顿,又道,“不过,二哥是怎么死的,我们已经查出来了。”

一梅瞪大了眼睛,道:“怎么死的?”

谢望衣道:“是中毒。”

一梅问道:“什么毒?怎么中的?”

谢望衣看看一梅,淡淡道:“不知道。”

花笺失约

 

三月十七这一天,很快就过去了。离花笺指定的三月十九,还有一天,十二个时辰。

每个人都在希望时间慢慢地过,因为每度过一个刻钟,离危险就近了一分。

“我觉得,”一梅望着窗外夜空,叹了口气道,“谢传乐也不会幸免。我的直觉一直很准,我想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苏小英道:“如果人人都这么想,谢传乐就死定了。”

一梅一怔,叹道:“你说的不错。”

苏小英笑了起来,道:“你很少做这么窝囊的生意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