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楼主蓦然不语。沉默时,他的剑意,刹那间仿佛更为深厚。

一梅的心渐渐沉了下去,瞥眼看苏小英,见他神情镇定,声色不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过,无论如何,他的脸上,并没有一丝胆怯。一梅心中重新安定,向无忧楼主看去。

无忧楼主的剑意并不凌厉,然而这种浓厚的温柔,实在叫人心中发悸。一梅从来没想过,一个人竟然能够有如此迫人的剑意,倘若她自己一人站在这里,或许已经心怯。一梅虽然稍微有点不服气,却不得不在心里承认这一点。

无忧楼主沉吟半晌,道:“有关错花图的故事,我确实知道很多。但是为我打算,那件事涉及许多隐秘,不方便出口;为你们打算,错花图事过境迁,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你们知道了其实也没太多的实惠。”

苏小英道:“你的意思就是说这笔生意做不成了?”

无忧楼主的脾气竟然极好,这时仍旧客客气气地道:“那倒不是,我们可以换一个故事交易。”

苏小英想了半天,问道:“假如我们不肯换呢?”

无忧楼主道:“生意一定不成,那我也没法子。”

苏小英道:“你这个人还不错,一点也没高手前辈的架子。你这么谦虚,倒叫我们有一点不好意思。”

无忧楼主道:“既然如此,你就勉为其难,做成生意,岂非皆大欢喜?”

苏小英道:“抱歉,不行。”

一时之间,陷入了僵局。一梅猛地记起,眼前这个人,正是如同传说一般的美剑无忧!然而苏小英这种态度,简直不卑不亢到了极点!她陡然觉得兴奋起来,好像全身的血液在这一瞬间沸腾。她的右手不由自主,握住了含光。

便在一梅握住含光的同时,无忧楼主藏在斗篷里的手似乎稍稍一动。苏小英脸色微变,缓缓踏上半步,左手伸出,在一梅肩上极轻地一挡。

一梅心中大惊,她知道苏小英的意思是让她退后。她心中千百个念头一起转过,难道这片刻之间,竟然就要动剑!苏小英踏上半步,半个身体站在了一梅的前面。

无忧楼主果然摸到了剑柄,他用拇指将长剑一扳,长剑的剑身露出小小一截。这一刹那,温柔的剑气从他周身倏地散出,融在天地之间。

剑气平和,无一丝凌厉,一梅却不由打了个冷战,紧紧握住了含光。没有杀气的剑,竟让她觉得逼人,好像陡然负上了千斤重担,压得连气也喘不过来。

苏小英的心也被什么东西紧紧抓住,他的脸上却不动声色。

无忧楼主道:“江湖盛传,美剑无忧,天下第一,虽然自承第一有些厚颜无耻,但是我的美剑确有其独到之处。我给你们美剑三招,来做这笔生意如何?”

一梅微微一讶,朝苏小英看去。

苏小英道:“做生意,当然要先验货,你先给我们看是哪三招,再做结论。”

一梅忽然在心中叹了口气。她只好在心里承认,自己确实不如苏小英。普通人在这种情况下,精神或许已经垮了,即便不垮,这句话无论如何也不敢出口。——她自己,就说不出来。

无忧楼主手指一屈,长剑已握于掌中。这时郊野的空气也在无尽压力之下,然而剑气中却仍涵着一派风清云淡。

冲淡的剑气四散而出,几乎没什么能够与之相抗,那一种感觉,好像自然已出其精髓,天地已凝其菁华。这是平凡的让人看不出平凡的剑气!

无忧楼主的斗篷忽地飞扬,长剑刺出。

剑招美极,果然正像斜阳冉冉春,烟里丝丝柳;如天虚鸣籁,如梨云梅雪,如春风烛影,如孤酒轻燕…

这样温柔的剑气怎会有如此凌厉的剑招?这样凌厉的剑招怎会有如此雅丽的剑意?

怎会有如此惑人的魄力!

一梅不禁呆了,她胸口血气翻腾,真气几欲破身而出。蓦地,一只手悄然握住了她的左手,一梅心中一震,紧紧按在含光上的右手渐渐放松,一种难以言述的温暖从她心内泛了出来。这种温暖并不是多么强大的力量,却让她微微露出一丝笑容。

无忧楼主的三招,手掌甚至还在斗篷遮掩之内,然而剑身刺转,举轻若重,在无比悠闲之处,已将三招美剑尽显神采。他缓缓收剑,问道:“这三招如何?”

“风华绝代。”苏小英想了想,道。

一梅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无忧楼主道:“这样就好,那么,这笔生意就有希望了。”

苏小英口唇微动,刚要说话,无忧楼主身上的斗篷“呼啦啦”一声,腾空扬起,随后缓缓掉在地上。原来他出剑试招时,剑气已然将斗篷系带割断。

斗篷之内,只见他身穿与刚才那青年无忧一模一样的衣服,右手色如殷红,乍一看去,触目之极。然而右手上皱纹纵横,却决不是二十几岁青年的手了。

一梅的眼神倏然变了,她直盯盯地瞪着无忧楼主的右手,过了半晌,全身开始发起剧烈颤抖,然后如同野兽一般叫了起来:“是你!是你!是你!”声音之中,充满了愤怒、痛恨与绝望。

苏小英微微一怔,把眼睛转向了一梅。

就连无忧楼主,仿佛也微露讶意,问道:“你认识我么?”

一梅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我当然认识你!你的头发怎么黑了!无忧楼主!你的头发怎么黑了!”

无忧楼主一怔,过了一会,才道:“你怎么知道我头发的颜色?”他缓缓将斗笠摘下,赫然露出容貌,竟然正是那个二十几岁的青年无忧!他随手在头顶一抹,一具假发揭了起来,里面半长不长的银丝,就随着他的一抹,从头顶分散垂落,披了下来。

一梅握紧含光,两行热泪不能自禁地顺颊而下,却不似刚才这般嘶声力竭,只喃喃道:“果然是你,无忧楼主…”

无忧楼主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一梅的泪水不断涌出,泪珠流到下颌,一滴一滴,滚落衣襟,然而她竟然露出一丝冷笑,冷笑道:“你自然已经忘了我,也忘记了我的姐姐。只是,楚州、三野府,府城郊外,那一座小小的乡下院子,一对农夫农妇,一株很大很大的杉树,这些事,我可不会忘记呢。”

无忧楼主疑虑顿生,陡然之间,他脸上显出不可思议的神情,脱口叫道:“你是那个…!你!怎么能够!”

一梅冷笑不语。

无忧楼主脸上震惊的神情依然不褪,叫道:“你竟然活着,你竟然还记得我!”

一梅眼中光芒闪烁不定,她陡然也笑了起来,冷笑道:“你的头发和手,我永远不会忘记!我就算忘掉一切,也决不会忘掉你!”

二十年前

 

无忧楼主看向一梅的神气,好像一梅是个从来不可能存在的怪物。一梅激动流泪的表情却也收敛,两个人的眼神直盯盯地交汇在一起,盯了极久。

然后无忧楼主深深叹了口气,道:“你果真是那个小女孩?”

一梅冷笑道:“所幸你还记得,那个女孩就是我。你一掌打死了我的姐姐,打死了追赶出来的爹爹娘亲,银丝红手,我就算忘掉了父母姐姐的相貌名字,我也决不会忘掉你!”

无忧楼主的脸上,显出微微的悲哀,叹道:“你一点也没记错。只是,炼错花丹的女童,从无人生还,你是怎么活过来的?”

苏小英全身一震,转头看去,只见一梅兀自颤抖不停,便又握住了她的手。

一梅见苏小英的目光对准了自己,凄然笑道:“你想的不错,我身上那个记号,正是没有褪去的错花斑!”

苏小英道:“那是什么都不要紧。”

一梅的泪水忽然重新夺眶而出。

苏小英在她脑袋上拍了拍,对无忧楼主道:“原来我们有这么大的仇,那么,生意的事,就不用再提了…”

“不!”一梅突然打断他的话,冷笑道:“生意当然要做。”

无忧楼主“哦?”的一声,问道:“你想怎么做?”

一梅道:“现在我们有两个秘密,小英会告诉你水真鸿的下落,我会告诉你我是怎么活下来的;这两件交换你所知道的,错花图的故事。”

无忧楼主默默想了片刻,道:“可以。”

一梅冷笑道:“你答应得这么爽快,看起来,我是怎么活下来的,这个消息很值钱。”

无忧楼主道:“你说的一点也不错。”

苏小英道:“既然如此,你现在开始说罢。”

无忧楼主微微一笑,道:“当今世上,知道这件事的,恐怕也只有我一个人了,你们这笔生意,做的一点也不亏。——写错花图的是一个女人,名叫傅无情。她是一个聪明绝顶的女人,容貌也算得上天姿国色,我有时候想来想去,她之所以命运多蹇,也许就是因为爱上了一个男人,唉,可惜。” 无忧楼主说到这里,忽地现出一丝无奈,轻轻叹了口气。这种复杂的感情,显在他看上去只有二十几岁的年轻的脸上,却使人觉得更加深刻。

一梅一直死死地盯住他的脸,这时道:“爱上一个人,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惜,倘若一生一世,都没有爱过一个人,那才叫可惜。”

无忧楼主微笑道:“傅无情跟你不一样,她爱上那个人,全然是冤孽,因为那个人是她的亲生兄长。”

苏小英皱起了眉头,心里顿时想起了风无画。

无忧楼主道:“傅无情这个人,个性执着,既然爱着他的兄长,那便全心全意,只恨不得将自己的一条命,全然融化到爱人的身上。”

苏小英不禁有些愕然,插嘴道:“你这个比喻做的实在是好!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无忧楼主没料到他竟有这个反应,微微一愣,向他看去。一梅心中原本悲愤、激动、伤心,百感交集,苏小英这话一问,竟然也有点哭笑不得,于是叹了口气。

无忧楼主道:“然而他的哥哥,兄妹之伦,却还把持得定,虽然心里明白,只是装聋作哑。直到有一天,傅无情端给她哥哥一碗百合银耳汤,她哥哥自然不疑有它,一口气就喝了下去。”

无忧楼主的语调十分平静,然而一梅与苏小英却不由自主,把心提了起来,均想:傅无情那种不正常的女人,不知道在汤里下了什么古怪东西?

果然,无忧楼主道:“那汤里,傅无情下了一种极厉害的春药。她哥哥喝完之后,随即不能支持,与她做成夫妻之事。这件事情说起来已经惨绝人寰,但是此事之后,傅无情却极其快乐,就连走路,都是蹦蹦跳跳的。”

一梅与苏小英相顾骇然。

“木已成舟之后,傅无情几次三番,跟她哥哥约定婚约,都被含糊其辞地糊弄过去。次数一多,她自然疑心发怒,发了好大一场脾气!她哥哥没有理会,她便一气之下,嫁了人。”无忧楼主摇摇头,道,“可是她嫁人原本是一时之气,婚后常常回娘家,劝说哥哥回心转意,与她结成良缘。”

苏小英不禁又惊骇,又好笑,道:“这个傅无情,还真是奇怪得很啊!”

无忧楼主道:“她哥哥被她纠缠不过,只得跟她说,不成为当世第一高手,决不成家。这原本不过是借口,谁知道,傅无情坚信不疑,在兄长面前发誓,一定会助兄长一臂之力。从此之后,她都没有回家。”

一梅冷笑道:“她再度回家之时,就是写出错花图之时。”

无忧楼主摇摇头,道:“仿佛理当如此,却又全然不是。”他的脸上再一次显出复杂的神色,道,“傅家世代相传一门绝妙武学,名叫‘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这门武功精妙绝伦,倘若练成,‘唯我独尊’这四个字,绝非虚言。可惜一代一代流传下来,傅家人丁凋零,不但练功诀窍逐渐失传,就连记载武功的图谱也缺失大半,但是就算仅凭剩下的只言片语,只要练武之人一看,就决计会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一梅面色微微一变,喃喃自语道:“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

无忧楼主道:“这门武功倘若练得对路,三十年还老返童一次,甚至能够青春永葆,不再衰老。相传很久以前,确实是有人练成过的。”

一梅与苏小英一起看向他二十几岁的面孔。无忧楼主微笑道:“你们想的不错,我就是傅无情的哥哥,我叫傅无忧。”

苏小英道:“这门功夫,你最终还是没有练成罢。”

傅无忧叹了口气,将自己的手展在面前,仔细端详了一番,道:“图谱残缺,只凭我自己想象揣摩,终究练得不伦不类。我的面容确实不再衰老,但是身上的其他地方,仍旧一如寻常。但是我苦心钻研这部内功绝学,毕竟有所成就,以此内功推进‘美剑’的剑法,隐然自成一派。”

“无情既然不再回家纠缠于我,我更加潜心武学,谁知我闭关研究武功之时,江湖上错花图开始流传。错花图这种东西,对练武之人的诱惑何止用‘极大’来形容!那时武林,剑法一定在我之上的,就有水真鸿,至于夜明珰、唐多令、萧观音之类,也决计不在我之下。”

傅无忧摇了摇头,道,“武学之道,当已经到了一定境界,要再冲破一层关卡,那真是难上加难!我日思夜想,就是如何进一步提高我的剑法。你们知道,世上练武之人,极尽辛苦,倾其所有,无非追求武学上更至高无上的境界。”

一梅忽地冷笑,道:“只怕你并不是追求武学上更至高无上的境界,只不过追求江湖上至高无上的地位。”

傅无忧道:“这其间的区别可难分得很!”

苏小英道:“其间区别很大,只不过你不懂而已。”

傅无忧哂道:“我比你们多活一辈不止,你竟敢说这样的话?”

苏小英道:“闻道先后,不论年纪大小。”

傅无忧问道:“难道你定然不会去炼错花丹?”

苏小英道:“不会。”

傅无忧嘿嘿一笑,道:“你现在说的容易,假如一夜之间,江湖上人人武功大进,你又突然发现,进一步突破本来万难冲破的关口是如此容易,你也会忍不住!”

一梅忽地咬住牙齿,过了一会,才一字一字道:“所以,你也去炼错花丹。”

傅无忧朝她看了一眼,道:“不错,我也去买了一张错花图。这张图一到手,我就恍然大悟,原来这图竟是无情所写!”

苏小英问道:“你怎么知道?”

傅无忧道:“图上署名错花,那是无情在闺中所用的别号;图上有诗,‘莫问我姓名,向君言亦空。潮生沙骨冷,魂魄悲秋风’,这首诗是无情十二岁那年,在河中偶见一具溺死尸体,有感而作。她在图上提这么一首诗,可见情形很惨,我见到之后,就想去楚州梁子山她丈夫家查看。她丈夫名叫柳天易,这个人你们一定知道。”

“但是我转念一想,柳天易必然已经炼过错花丹,他的如影随形扇,之前虽在我之下,炼过错花丹之后却也难说,我到了楚州,便开始寻访女童,作为药引。”

一梅的手臂忽然又开始颤抖,苏小英将她的手轻轻拉过,合在自己掌中。

只听傅无忧续道:“我炼完错花丹,武功果然一日千里,这种感觉,实在是说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天女散花,佛陀涅磐,也就不过如此!大约过了三个多月,我上梁子山,柳天易家中却空无一人,便在这时,收到了中州齐乐堂唐多令的请柬。”

“错花图这件事情,已经闹得沸沸扬扬,齐乐堂一会,当然要去参加,我便赶去中州,到了齐乐堂内,才发觉当世高手,几乎全在一室。”傅无忧说到这里,冷冷地笑了起来。

“唐多令以东家的身份,主持这个会议,呼吁商讨出一个对策,共同遏制错花图。这些人装模作样,煞有介事,整整讨论了三天三夜,制定出无数条款,到了第四天的凌晨,眼看功德即将圆满之时,齐乐堂里忽然进来一个人。”

“我一看到,登时就愣了一愣,原来这个人竟然是柳天易!他进来之后,看也不看我一眼,只道:‘错花图猖獗,天下大乱,诸位可知此图是谁人所写?’我当时心中只是一惊。唐多令问道:‘难道你知道不成?’柳天易叹了口气,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道:‘正是内子!’他说的爽快之至,爽快到几乎没有人相信他的话,然而乱哄哄的大堂里面,终究还是静了下来,人人都朝他看去。”

“然后唐多令问他:‘此事非同小可,你有何凭证?’柳天易长长叹了口气,眼中流下泪来,道:‘这种事情并非荣耀,岂会冒认?内子写下错花图,本不知会惹下如此大的麻烦,她终日惶惶,半个月前,乡邻五个女童,一起死在错花斑下,内子心如死灰,已然自尽了。’他说到这里,哽不成声,我却知他十九编造,也不说破,只听他又道:‘内子在自尽之前,曾对在下言道,那错花图练之有害,凶险极大,决不可再练,否则有性命之忧…’他说到这里,就被唐多令打断,问道:‘有什么凶险?’”

“柳天易道:‘气血经行,有一定道路,十二时辰,合于十二径,练错花图之人,气血乱走,时辰颠倒,倘若时间一长,轻则武功尽失,重则暴毙身亡。内子说,这个凶险似乎尚无人知晓,要我赶紧晓谕天下,但是在下无名之辈,岂肯有人相信?凑巧诸位前辈在此聚会,在下星夜赶路,总算来得及告诉诸位前辈,请诸位前辈把消息传送出去!’”

“他这么一说,齐乐堂中,竟然人人无语。我也暗暗吃惊,当下运转气血,那时丑时未尽,气血应注于足厥阴肝经,但是我这么一转,气血竟然注于手太阳小肠经!一惊之下,当即冒出了冷汗。就在这时,忽然听到‘啊’的一记惨叫,木鱼大师双目突出,倒在地上,原本宝相庄严的脸,已经青黄,竟然就死了!”

傅无忧说到这里,轻轻一叹,苏小英想象当时场景,却也不禁恻然。只有一梅冷冷笑道:“他想来练得深了。”

傅无忧道:“柳天易惊叫起来,叫道:‘他练错花图!他练错花图!’二十个顶尖高手,一时竟然只有他的尖叫,他还没有叫完,忽然砰一声,白铜刀孙忠三,一头倒地,竟也死了。那时偌大一个齐乐堂,就连苍蝇振翅的声音,都能分辨清楚。我猛然醒悟过来,辨认气血经脉,实是激发错花图之毒,于是赶紧收敛气血,但是那个时候,齐乐堂里两具尸体,已经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了。”

“柳天易装作脸色发白,说不出话来。唐多令问道:‘尊夫人可有化解之法?’柳天易忽然踌躇,然后极犹豫地点了点头。一时人人振奋,这些老前辈、大高手,七嘴八舌地问道:‘是什么法子?’只见柳天易又踌躇半晌,摸了半天,摸出一粒龙眼大的丸子,道:‘这是化解丹,内子一共做了三颗,我服用了一颗,又给了我弟弟一颗,这个…这个是最后一颗了…’”

苏小英皱起眉头,道:“化解丹?”

傅无忧没有理会他,续道:“他的手刚刚摊出来,忽然一枚黑鸦鸦的暗器,直飞到他的掌心,化解丹登时飞出,往妙手萧观音处飞去。然而飞到一半,夜明珰的身影已经拦在化解丹之前,她的手将要抄到丸药之时,后心要害,已经在唐多令笼罩下。一时之间,大厅中剩下的高手,有十五六个,都抢身上去,争夺药丸!”

一梅冷哼一声,道:“他们不是去商讨对策的么?”

傅无忧道:“这时水真鸿喊道:‘且慢!尚不知药丸真假!’有人身形一滞,却更有人反而趁机去夺,如此一来,人人都红了眼睛,近二十个绝顶高手,顿时打成一团!我见柳天易悄悄溜走,便跟在他后面,他狡猾之极,绕来绕去,绕了三个时辰,总算绕到一处民宅,走了进去。我当时没有作声,足足等了一个白天,待到天黑,潜进去一看,果然救出了无情。这时无情身材消瘦,形容枯槁,原本极美丽的姿色,竟然如同骷髅,想是受尽了丈夫虐待。她看见我,也不说话,只哼哼冷笑。”

“我将她救出之后,她休养了十几天,人才还转过来。原来她写出错花图之后,被柳天易暗中盯上,把错花图抢了过去。那柳天易,便是世上练错花图的第一人!”

苏小英道:“他自己练,自己成为绝顶高手,为何把错花图散布天下?”

傅无忧叹了口气,道:“我猜想,他练后定然发觉不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祸及天下。何况,那错花图也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利益。”

苏小英问道:“什么利益?”

傅无忧道:“‘雕梁小楼,万宝俱有’,没有错花图一图千金的收益,哪有雕梁小楼?”

苏小英道:“傅无情就甘心为他写错花图?”

傅无忧道:“人为刀俎,她为鱼肉,她又有什么法子?她此前受了惊吓,我将她救出之后,她更加一心一意地粘住了我,简直与我寸步不离,不肯有半刻的分开。直到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向她询问化解丹的事情。”

“谁知道,谁知道…”傅无忧忽然露出一丝隐隐的恐惧,喃喃道,“无情她竟这么突然地发起疯来,对着我狂叫,甚至还在我手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手背上的半块肉,都被撕咬下来。那时手上鲜血直流,抹了她一脸。”

一梅与苏小英相顾无语,露出惊诧。

傅无忧道:“她看见血,忽然清醒过来,连忙给我倒了一盆温水,给我清洗。我手上感觉十分灵敏,才一触到水,就觉得异样,赶紧缩了回来,饶是如此,一个手指也已经沾到温水,那水里溶化的千腐万蚀膏,立时就把那指尖烧得火热火热。我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倘若一个手掌浸下去,这只手掌,定然废了。”

“无情放声大笑起来,笑得我浑身寒毛直竖,我道:‘你连自己的哥哥也要害么!’无情冷笑道:‘你手上倘若不是浸过我八宝朱砂,触感怎会如此敏捷?我哪里害你了?’我道:‘我手掌废掉,等于再不能用剑,你为何要这样做?’她万分凄厉地叫了起来:‘用剑!用剑!用剑要紧,还是我要紧!’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呆了一会,才道:‘剑是剑,你是你,全都珍贵之极。’无情听了这句话,露出嘲讽的笑容,问我:‘倘若叫你选一样呢?’我见她神志不清,当下道:‘我当然选你。’无情道:‘既然如此,你快废了你的手掌!’”

苏小英这时想道:“这个傅无情,也许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不正常。”转头看一梅,却见她聚精会神,不知在想什么。

“我怎肯废去手掌?正打算说些什么安慰安慰她,她凄厉地叫了起来:‘你是为了化解丹!你是为了化解丹!’忽然一个纵身,往外跳了出去。我赶紧去追,追了一程,半道上,遇见了柳天易。”

水落石出

 

傅无忧道:“柳天易见到无情,竟然如同寻常恩爱夫妻一般,柔声道:‘无情,我可找到你了,咱们快回家罢。’无情冷冷道:‘我不会跟你回家,你是什么东西?’柳天易也不生气,微微一笑,道:‘我什么东西也不是,你不回家也行,只要把化解丹给我,我们从此两不相干。’”

“我那时忍不住,问道:‘你拿到中州齐乐堂的化解丹,是假的?’柳天易嘿嘿一笑,道:‘中州齐乐堂?一把大火,早就烧得干干净净啦!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没有一个,是不练错花图的。’我心中想象当时场景,不禁毛骨悚然,只看向他。忽然无情尖声大笑起来,道:‘化解丹?好啊!好啊!’她看向柳天易,问道:‘给你化解丹,我们两不相干?’柳天易点头称是。无情道:‘我有许多重要书籍物事,留在梁子山上,待我全部收拾好,就给你化解丹。’”

“然后她又转向我,问道:‘你也想要化解丹?’我心中一呆,但是喜悦之情,毕竟遮掩不住,道:‘你肯给我的,是么?’无情道:‘我这一生只爱你一人,当然愿意给你,你愿意娶我,陪伴我一世么?’我当然点头说是。无情道:‘好,那咱们一起去梁子山,收拾东西罢。’她说完,深深叹了口气。我到现在还记得,她深深叹了口气。”

一梅冷笑道:“她当然要叹气,可怜的女人!”

傅无忧道:“我们三个就回到楚州梁子山,那时柳天易家在梁子山上一处怪石悬崖旁边,因为巨石色如赤铁,所以叫丹锴崖。无情慢慢收拾好东西,打成一个小包,叫我背着,然后拿出两颗药丸,冷笑对柳天易道:‘这两颗药丸,每天放在你书桌上,你反而搜检不到,哼哼,哼哼。’她把一颗药丸扔给了他,然后又把另一颗给了我。我那时心存疑虑,并不吞下。无情盯着我,道:‘你不相信我?’便要伸手来夺,我见她歇斯底里,便信了几分,连忙一口咽下。”

苏小英道:“莫非是假药?”

傅无情摇头道:“是真的,我一吞下,就知道是真的。我腹内气血,极缓极缓,导引全身,全身都好不舒服!柳天易见我表情怡然,立即也吞下了药丸。”

“本来,这件事情应该到此为止,谁知道,傅无情从怀里摸出一张写满了字的纸来,道:‘你们刚才服用的化解丹,只能治标,不能治本,这张药方所记的汤药,才能完完全全,解除隐忧。’我与柳天易都一惊,重新朝她看去。无情冷笑着,忽然发了一个毒誓,道:‘我傅无情一生一世,只写这一张药方,倘若再透露这张药方,今生不得好死,来世转生为畜,子女代代,不得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