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着?你还嫌嫁一个不够?”

“苏小英,我就是做个比喻,你瞎扯什么呀。真小气。”

“能不小气么?你心里还打着这个主意哪!”

“什么主意了?”

“你刚才说…”苏小英说了一半,忽然看到一梅露出想吵架的神情来,只好不吭声了。

一梅笑了起来,笑眯眯地道:“刚才说什么都不作数了,好罢,花花就花花,不过大名要取得漂亮。郭大夫家里有很多书,你好好查查。将来有人问起她,你爹是谁呀?是暮雨剑;你娘是谁呀?是含光;你叫什么名字呀?叫苏花花!这像什么样子?”

苏小英笑道:“行了行了,我知道了。”

“还有一件事。”一梅忽然想了起来,道,“你得买份大礼,送给隔壁郭大婶,前天我生的时候,都是她收拾,帮忙,还给我换衣服,多不好意思呀。”

苏小英道:“嗯,待一会我要去郭大夫那里,他给你写了两份调养的补药,叫我过去拿。我就顺路买份重礼。买什么?”

一梅想了半天,想不出来,摆手道:“杀人我在行,送礼可不在行,你看着办就好了。”

苏小英道:“我怕你又说我污你的钱。”

一梅一愣,随即忍不出笑出声来,道:“得了吧,苏小英!你这个人心眼还真是小,什么话都记在心里。”

苏小英嘿嘿一笑,道:“你就是喜欢我小心眼,难道不是么?”

“是的是的,”一梅笑道,“唉,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债了,一点都没错。对了,你去郭大夫家的时候,把她——花花也带去,给郭大夫瞧瞧。”

“他昨天来瞧过了。”

“今天再带去给他瞧瞧,我们花花不是有毛病罢?我看她也不哭,也不爱闹,哪有孩子跟她一样的?”

苏小英登时变得愁眉苦脸起来,道:“怎么没有?我看她很好。”

“你知道什么!”

“可是昨天刚刚瞧过。”

“昨天没有给花花诊脉啊。”

苏小英知道一梅的毛病又犯了,她自己害怕生病,连带着女儿也疑神疑鬼起来,于是只好叹了口气。一梅已经把厚厚的毯子翻了出来,包在花花的襁褓外头。

苏小英抱住了,对一梅道:“我这就回来的,你等我吃饭。”

一梅点了点头。

苏小英走到门外,邻居郭大婶提着一个篮子,兴冲冲地上门来了,用她的大嗓门道:“小苏,出门哪!”

苏小英笑道:“嗯,郭大婶,这几天真是谢谢你啦。”

郭大婶笑道:“谢啥?你家也没老人照应,还不该我们街坊多照看着?女人生孩子难着哪,你家又是第一个!”

苏小英连忙唯唯称是。

郭大婶笑道:“早上我家杀鸡,我留了半碗给你媳妇,你走好,我进去了。”

苏小英又连忙称谢,寒暄了几句,才走了。

苏小英在郭家镇已经住了将近一年,他脾气好,人勤快,人缘也不错,到了街上,不少人见他抱着孩子,都跟他打招呼,说几句恭喜的话。苏小英忽然觉得一梅这一次的固执还挺不错。他一路被人恭喜,兴高采烈地走到了郭大夫的医馆。

花花当然没有毛病。郭少棠也不禁好笑,对苏小英道:“你受伤那时候,一梅叫你天天来我家报到,现在可换成孩子了,要不然以后我天天到你家去?”

苏小英苦笑道:“她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八成是那个时候吓的。没事,孩子再养几天,她就习惯了。”

郭少棠道:“现在事情这么琐碎,你一个年轻男子,也难为你了。”

苏小英乐呵呵地道:“哪儿呀,一点也不难为。郭大夫,你帮我打听件事,我想在这里买块地,有没有想卖田的人家?”

郭少棠不禁喜出望外,道:“你打算住下来了?”

苏小英笑着点点头。

郭少棠笑道:“我待会就帮你打听!你放心,包在我身上!”

于是苏小英把那六包补药一提,抱着花花告辞回家。

苏小英在途中买了几尺花布,当作还人情的礼物。他心中快乐之极,他忽然觉得无忧楼主其实挺傻,取个好老婆,生个小孩子,日子一顺心,不管有什么练功的难关,一定也会迎刃而解。

走到屋子前面的那条小路,远远望见,自己家的大门敞得很开。他们的屋子很小,从外面望进去简直一览无余,因此很少将门大开。苏小英微微有些奇怪,加快了步子,赶到门口,叫了声:“一梅!”

然而竟然没有答应。

苏小英几步走了进去,只见那床被褥一半拖在地上,床上空空如也。苏小英的心登时一沉,情不自禁又叫了声:“一梅!”

还是没有答应!

苏小英将手里的花布一扔,试了试床上的温度,还有些温暖,他将被褥一扯,那被褥下面有什么东西被带着跳了一跳。苏小英定睛一看,竟然是含光!含光被拔出一半,掉在床边。

苏小英登时犹如坠落冰窖,呆了一会,猛地瞥见了床头搁着的篮子。他立时反应过来,回头朝隔壁郭大婶家跑去。

郭大婶家的门没有锁,里面一切物品都没有挪动的痕迹,苏小英叫了很久,没有人出来应声。苏小英呆呆的,陡然之间,跃了起来,向郭大夫的医馆全力奔去。他怀里的婴儿觉得不舒服,忽然哇哇大哭起来。

苏小英紧紧搂住了婴儿,到了医馆,将婴儿往郭少棠手里一塞。

郭少棠吓了一跳,道:“公子!…”

苏小英已经不见踪影。

杀手断腕

 

苏小英抱着花花出门去了,郭大婶眼看着他渐渐走远,一扭身就进了屋子,将篮子在桌上一搁。一梅笑道:“郭大婶,真是麻烦你啦!我真觉得不好意思!”

郭大婶将篮子里头的碗小心翼翼地端了出来,笑道:“你也没人照顾——他们男人,毕竟不懂咱们女人坐月子的事,你说是不?”那碗里头是一碗鸡汤,两块鸡肉,还在腾腾冒着热气。郭大婶道:“早上杀鸡,还是我家那个叫我给你留的。”

一梅连声道谢,一边将那鸡汤喝了。鸡汤炖得十分鲜美,一梅道:“郭大婶,你做的东西可比我做的好吃多了。”

郭大婶忍不住“扑哧”一笑,道:“苏嫂子,你老家在哪里?怎么没一个人来瞧你呢。”

一梅道:“都过世了。”她的语气很平静,好像无所谓的样子。

郭大婶道:“哦——难怪了。”她的眼睛忽然亮晶晶的,仿佛不经意地道,“你从前生过错花斑罢?你怎么没死呢?”

一梅刹那间感到一阵冰凉顺着她的胳膊肌肤,一下子就浸到了心里,她不动声色,笑道:“你说什么哪?”她的手已经摸到了含光。

郭大婶也笑道:“那天给你换衣服的时候,我都瞧见啦,很完整的一个错花斑,在你的肩膀下面。杀手一梅,竟然曾经生过错花斑?”

一梅瞳孔陡然一缩,她身体一挺,拔出含光。然而这次含光只出鞘半截,一梅随即觉得头晕眼花,好像那屋子飞速地转了转,她随即失去知觉。

“驾!——啪——”

鞭子抽到马臀上,两匹马得得地往前飞驰,带着马车也仿佛离弦的箭一般朝前奔去。车轮响起吱吱的声音,车厢颠簸得很厉害。

一梅就在马车的颠簸中醒转过来。她感到自己靠着车厢壁歪歪斜斜地坐着,便用手一撑,想要坐直。然而手臂虚软,还是没有力气。

马车不大,一梅不用抬头,就瞥见了隔壁郭大叔稳稳地盘膝坐在车尾,正用一双精亮的眼睛,看着自己。他的神情镇定而严肃,仿佛还带了一点居高临下的态度。

一梅刹那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你醒了。”郭大叔用低沉的声音缓缓道。

一梅迟疑了片刻,问道:“我们曾经见过?”

郭大叔笑了起来,笑道:“我们当然见过,我们做了好几个月的邻居。”

一梅冷笑不语。

郭大叔也没有再说话,只是盯着她,片刻,闭上了眼睛,平静地盘膝坐着。一时车中寂静,只听见外面郭大婶赶车的声音。

马车赶得很急,不住颠簸,他却坐的极稳,不论车轮子滚过什么坑坑洼洼,都巍然不动。然而一梅却不行,她被震得到处乱晃,只好用虚软无力的手不停地扒一扒车壁,来维持身体的平衡。

“走的是小路。”一梅心中想道。小路的路人稀少,但是路面却容易留下痕迹。可惜,苏小英的江湖经验少的可怜,不知道他能不能追踪而至?一梅想到这里,叹了口气。

郭大叔淡淡道:“你不用叹气。你杀过很多人,不应该怕死。”

一梅冷笑道:“不关你事。”

郭大叔淡淡哂道:“你的性命在我手里,怎会不关我事?其实我也不一定会杀你,只要你告诉我一件事,我就会把你放了。”

一梅道:“我是个做生意的杀手,不太喜欢让人威胁。”

郭大叔道:“现在事已至此,你听听我的条件也不妨。”

一梅想了想,道:“好罢。你说说看?”

郭大叔笑了起来,笑道:“杀手一梅,确实是个不寻常的女人,到现在,竟然还能用这种讨价还价的语气跟我说话。其实我想知道的事情对你来说也不是什么很重大的秘密,我只不过想知道,你身上的错花斑是怎么好起来的?”

一梅的脸色登时微变,过了很久,她忽然冷笑道:“这件事恰好是我最重要的秘密。”

郭大叔微笑道:“你现在不想告诉我,那也没什么。不过杀手一梅,位列江湖四大快剑之一,含光剑名动江湖。你要好好想想,是你的秘密紧要,还是你握剑的手紧要。”

他说完这句话,果然沉默下去,好像留出时间给一梅考虑这个问题。

马车疾驰了一个时辰,拉车的马喘息声开始变得很大,就算用鞭子不断地抽打,速度也慢了起来。赶车的郭大婶将马车拐了个弯,驶上官道,前面官道上的驿站快要到了。

一梅觉得马车的行驶变得平稳,她揣测马车已经上了大道,将要在驿站用钱换马。一梅忽然道:“我觉得还是自己的性命比较要紧。”

郭大叔不禁一怔,随即微笑道:“你说的不错。”

一梅问道:“我告诉你这个秘密,你就会放了我?”

郭大叔道:“不错。”

一梅冷笑道:“我不相信你说的话。”

“好罢,”郭大叔问道:“你怎样才会相信我?”

一梅道:“我需要好好休息一下,然后吃一点东西。”

郭大叔看着她的眼睛,微笑道:“你不用拖延时间,苏小英不会这么快赶过来。倘若你不相信我,我也没有办法,我只能削去你的手指,一根一根,直到你答应为止。”

一梅满不在乎地道:“你别吓唬我。假如我决定不说,就一定不会说,就算变成一堆碎肉,我也不会说。”

郭大叔看着她,沉吟起来,然后微笑道:“可以,我答应你的条件。你现在就可以好好休息,到了下面一个驿站,驿站旁边一定有茶摊,你就下车,喝点茶,吃点东西,你看怎么样?”

一梅淡淡道:“很好。”

郭大叔道:“在这段时间,你最好想清楚,到了驿站就把事情告诉我。我虽然想知道这件事,也忌惮苏小英,不过,惹急了我,我照样杀你。”

一梅冷笑不语。

马车只在片刻就停在了驿站的前面。那驿站旁边,搭着三个草棚,一个中年汉子正在招呼路过的旅客吃饭。

郭婶子扶着一梅走下马车,一梅抬头朝前望去,眼睛忽然一亮,她简直没有想到,自己的运气会这么好。

其中的一间草棚,坐着一个青衣青年,正在自斟自饮。他的神情很淡定,好像周围的事情都跟他没有关系。

郭婶子的神情却倏然变了,她低声道:“爷?”郭大叔在一梅之后跳下了马车,他脸上还带着微笑,不过这种微笑已经很冷。

“傅待月。”郭大叔道。他的声音既像自语,却又像跟傅待月打招呼。

傅待月淡淡道:“你找我有生意么?”

郭大叔道:“不是。”

傅待月又斟起一杯酒,缓缓喝了下去。他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回头。他甚至没有看到一梅。更不用说有一点善意的表示。

一梅道:“傅待月,你也太绝情了罢。你好歹要跟我打声招呼。”

傅待月淡淡道:“我为什么要跟你打招呼?”

郭大叔笑了起来,他对郭婶子道:“小郭,你去买些饮食,我们抓紧赶路。”

一梅道:“我要在这里休息一会。”

郭大叔冷冷道:“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气氛一时之间有些僵。郭大叔抓住了一梅的手,把她重新塞进了马车。一梅气得叫起来:“放开你的手!你…”郭大叔并不理会,转身对傅待月道:“傅先生,后会有期。”

傅待月淡淡道:“我只不过是一个杀手,你不用叫我先生,我也不想跟你后会。”

郭大叔微笑不语。

郭婶子买了一包干粮,灌好茶水,她揣着那包食品,慢慢走了过来,一边对郭大叔道:“爷,这个驿站的马匹都还不…”那个“错”字已经到了咽喉,却陡然憋在那里,再也说不出来。她的眼珠忽然突出,身躯在空中停顿了一刹那,然后“嘭”的俯面倒下。

她的背心有一道伤口,她倒下的时候,伤口中的血涌了出来。

傅待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他手中握着一把剑,那剑上的鲜血顺着剑身,一滴滴掉在地上。傅待月的剑一向也以快著称,茶摊里的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剑光蓦然大闪,迅急地刺向郭大叔。

郭大叔一惊,抽出了自己的兵器。

可是他并有接到剑。突然之间,轰然大响,拉车的两匹马摔倒在地,尘土微微飞扬起来。鲜血源源不断地从马头涌出,汇成血流,混合着地上的尘土淌往路边。这时,马头方才顺着剑痕断口,缓缓滑下。在这一瞬,傅待月竟然已经利落地剁下了两匹马的头,双马连嘶叫一声都没来得及!

郭大叔展开了手中的兵器,他道:“你何必与我过不去?”

傅待月道:“不巧,她是我的朋友。”

一梅已经从马车里爬了下来,她的力气还是有点虚弱,扶着马车才摇摇晃晃地站直。然而她盯着郭大叔手中的兵器,蓦地里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脱口叫道:“双扇!”

郭大叔双眼微眯,他的身形一闪,已经掠在傅待月跟前。剑光扇影交混在一起,简直已经辨不出两个人的方向。那守茶摊的中年汉子,先见杀人,正欲呼叫,这时眼睁睁看着他们缠斗,头脑发晕,竟嘭一声晕倒在地。

倏然“当”一记短响,两道人影立时分开,各退五步。

二人站定,一时寂静。

郭大叔蓦地里爆发出一阵狂笑。他的胸口有一道伤痕,那血从里头飞速涌出,染红了一片。然而他好像没有感到有伤一般,眯着眼睛,睨向傅待月,他的目光沉稳,却隐隐约约露出一丝得意。

傅待月举起右手。他的右手背上被割开一道小小的口子,口子颜色浓黑,这种浓浓的黑晕竟在肌肤里面迅速地蔓延开来,不一时便扩散到整个手背。

傅待月盯着自己的手背,他的神情平静得就仿佛这只右手不是自己的。有一瞬间,甚至连郭大叔也不禁怀疑,傅待月是不是只会这一种淡定的表情而已!

郭大叔冷笑道:“此毒无解。”

傅待月陡然也笑了起来!好像在杀人时一般笑了起来!他左手握住长剑,刃口抵住右手的手腕,猛地一削,右手手掌啪一声,掉在了地上。手掌落地以后,微微弹跳了一下,手指竟然还在颤动!

郭大叔勃然变色。

傅待月淡淡地点住了伤口四周的穴道止血。郭大叔盯着他平淡的面容,忽然之间,也有一丝诧异,忍不住问道:“难道你不觉得可惜么?”傅待月淡淡道:“可惜什么?”

郭大叔看着他,忽然冷冷哼了一声,举起了双扇。

傅待月只是慢条斯理地收拾着自己的断腕,竟然并不抬头去看他。他的性命只在须臾之间。

一梅紧紧抓着马车的档子,这时突然插了上来,道:“你不是想知道错花斑的事么?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了。”

郭大叔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容,淡淡道:“你早就应该把这件事说出来。”

一梅叹了口气,道:“我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也没有想到你竟然会在郭家镇,我实在没有想到。我杀人,一贯是非常稳妥的。”

郭大叔微笑道:“我确实已经死了,倘若不死,我跟无忧楼主之间的恩怨,该怎么了结呢?”他说着这话,竟然大有惆怅之意。

一梅叹了口气,道:“柳杏杏这么一个高傲的女人,竟然肯住在你家,我那时就应该怀疑你们,可惜人心总是先入为主。”

郭大叔道:“杏杏并不知道我没有死,她之所以要住在我家,也许是因为她觉得我的身影比较像她的父亲。”他说着,也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