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你就不要回家了,就住你妈那儿,等我回来再回家。”

“好。”她答应着。欧雨声今天的话,仿佛格外琐碎些。

“那我挂了啊。”欧雨声说着,就想挂电话,她叫住他,“欧雨声!”他应着,等她说话,她却半天没开口,话筒里传来他那边机场航班起降的广播声音,欧雨声问她,“你想说什么?”

她停了几秒,说,“欧雨声,我也要出国。”

欧雨声正随着大队人马在出关,他以为夏小星是在为不能跟他一起出国幽怨一两句,所以就压低声音哄着她,又许诺以后有空就带她出国,电话里夏小星默默地听着,再没有向他抱怨。

他和龙辉以及两个随从在香港呆了三天,就去了日本,在东京有一个IT国际年会,他要和好几家知名服务公司商谈跨国合作的事宜,然后还要去大阪。龙辉跟他出来纯粹是为了游玩,看着他行程忙完一大半,就辍弄着他过两天去北海道看雪。

他因为夏小星跟他提了两次“我也要出国”,所以对没有她的旅游意兴阑珊,一心只想着办完事早点回国,可架不住龙辉软磨硬泡,非说那里的雪赛过瑞士和加拿大,最后答应龙辉大阪的行程结束以后,去一趟北海道。

龙辉高兴的欢呼,说这才像哥们,又说人生就要率性些,别光想着扩张事业。

到大阪的第二天,他接到了夏小星的电话,当时他和龙辉刚吃了宵夜回到宾馆,两人正在他的房里谈明天的北海道之行,夏小星的电话来了,说:“欧雨声,我到了法国,刚下飞机。”

他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愣了几乎一分钟才镇定下来:“你去看叶枫?”

“是。”夏小星很坦白。

他心一沉:“他怎么了?”

“不知道,我就是因为联系不到他,所以才来找他的…他肯定有问题,电话打不通,他的MSN是别人在替他上。”夏小星的声音有点沉重。隔了将近十天,她才对欧雨声说出这话。

欧雨声不说话。

夏小星叫他:“欧雨声。”

他“嗯”一声。

“我要看看叶枫,我一定要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你会不会生我的气?”

他一阵难受。她一直不告诉他,到了法国才给他打电话,等于是先斩后奏。老早他就知道夏小星的心被叶枫分走了一小块,这会儿听她这样说,他却还是忍不住生气。

但他没有责问她,因为那已经是既成事实,她不说,大约是怕他阻拦她,又或者是,怕他和她一道去,对于夏小星来说,叶枫是她私有的一部分,就像吴娟于他,她大概,宁愿独自面对关于叶枫的一切吧。

他克制住了自己汹涌的情绪,理智告诉他,他应该担心的是接下来的问题。

“你找得到叶枫吗?”他问道。

“找得到。”夏小星的语气很坚决,像是在下决心似的。

他听出了她的忐忑,可也听懂了她的决心,所以只说:“那你答应我,不论叶枫到时是什么情况,无论是好,还是不好,你了解了以后,立刻告诉我。”

夏小星说了句:“好。”

“找到他就给我打电话,我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

“嗯。”

“看完他以后,早点回国,不要在巴黎多做停留,不要让我担心。”

“嗯。”夏小星的声音几不可闻。

“照顾好自己,有事就给我打电话,你的手机也不要关机,我随时要找到你。”

她还是“嗯”,但他听出了她的情绪,她在难受。

“自己当心。”

夏小星答应着:“我会的。”

千嘱咐万叮咛的他挂了电话,然后便低着头不语。龙辉望着他,“你老婆去巴黎了?叶枫是不是出问题了?”

他长久的沉默。

看他一脸沉重,龙辉开解着他:“雨声,这一关,你早晚要过的。”

他没有说话,他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只是这一天到来的这么快出乎他的意料,他原本希望几年或者更长的时间之后,夏小星能够稍许平静的接受这个事实,看来一切难随人愿。

他也知道自己早晚要度过这一关,活着的人永远斗不过离去了的人,只是,如果单纯是叶枫的问题还好说,他有的是耐心用一辈子证明自己的爱;他怕的是,夏小星去了事故的发源地,她在走近真相,真相会不会就在她的眼前被揭开。即使这个可能性需要很大的巧合,可万一呢?

那个看见她就爱上她的男孩是因为她导致车祸的,她受得了这个打击吗?

像以前的无数次一样,每每想到这,他都不敢往下设想了。因为他明白,到那时候,承受这个打击的,还将有他,而他是被动的,他将没有多少主动的权利在手中。

他清楚的知道,当夏小星觉得自己不配拥有幸福的时候,也许第一个要牺牲的,就将是他。

因为,他是她幸福的源泉。

白色玫瑰

巴黎,戴高乐机场,法国时间中午两点多,夏小星跟着队伍在出关。熙熙攘攘的人头,各种各样的表情,有迫不及待的,有安定淡然的,她的脸上,是隐隐的忐忑。

她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来接她,两天前,她给叶枫的手机和MSN都发了短信的。

因为跟着旅游团,关检很顺利。她跟在导游的身后,出站口一排接机的人,她的目光急切的在那堆人群中扫寻着,她盼望着一个喜出望外的惊喜,她脑中不停的臆想着,叶枫在人群中出现,他大声的喊着她的名字,满脸喜悦的奔向她。她会咬牙切齿的迎上前去,毫不客气的给他一脚。

然后就去买返程的机票。

可是没有。

没有人跑向她,也没有人喊她的名字,都是些陌生的面孔,没有她盼望中的那张脸。

这个结果,是她估计到的,可是,被证实的时候,却这样的让她揪心。

她心中的焦虑和悲伤在扩大。

导游转身叫她:“夏小姐。”这是个热情的女孩,来的路上她曾和她做过简单的交谈,告诉她自己是来寻人的。

她收拾了自己的心情和导游说话,在这,她将脱离旅游团。

导游给了她一个手机号码,说有事可以打这个电话,这是她的一个朋友,在巴黎留学,如果需要的话,可以找她当翻译。她谢过导游,把电话号码收了起来。

挥着手,她和导游说再见,看着她带队走了,她扶着拉杆行李箱,站在了出站口。

出港的旅客很多,但一个静立的东方女子还是很容易被人看见的。也许会有人来接她,她抱着一线希望,那个假冒叶枫的人,如果登陆了MSN或是开了手机的话,就会看见她的留言。

她想等一等。

如果等不来,她就自己去往巴黎市区,找个旅馆住下,然后就去找叶枫上班的那个公司,那是一家知名企业,应该不难找。除此之外,她还知道叶枫表哥上班的医院,叶枫曾跟她提起过,凭着这两个信息,她觉得找到叶枫并不难。除非他想躲起来,但她知道,这个可能性几乎为零。

叶枫没有躲着她的理由,他消失,只能是因为,他出现不了。

这个推断始终揪着她的心。

有人走向她,是个女孩,年纪和她差不多大,个子比她略矮,有一双很大的眼睛,鼻子微翘,留着短发,不算很漂亮,却是长得极清爽的一个女生。

夏小星看着她走到自己面前,不是叶枫的表哥,而是这样的一个女孩子。对视中,那女孩先开口:“夏小星?”她从愣怔中醒过来,“是。”

“我中文名字叫董琪,你叫我Amy好了,顺口些。”女孩的口音带着广东腔,像是香港人。

“Amy,”她点点头,就问叶枫的情况,“叶枫呢?他让你来的?”

那女孩没回答她的问题:“我看见了你的留言。”

她怔一秒:“MSN上是你?”

“是。”

她脸色一变:“叶枫呢?”

Amy顿了两秒:“我带你去他家。”

“叶枫怎么样了?”她语气有点不客气了。

Amy望了她一眼:“到了他家,你不就知道了,跟我来吧。”说完就转身走。

夏小星提着小旅行箱跟上她,她还想追问的,可看Amy走的很快,脸上也没什么笑容,她忍住了。至少,她说带她去叶枫家,那么,叶枫就是在家里了,或许他病了,不能出门。

她不去想叶枫为什么连电话都不能接,那么多的疑问,急切到她几乎忍不住,她硬是压了下去。

Amy开了辆小车,她随她上了车,出了机场,一路向巴黎市区开去。午后,阳光很好,巴黎已没有雪的痕迹,她却没有心情看风景,心里罩着一个谜团,堵得她心惶惶的。

从上车起,Amy就闭着嘴,似乎不愿意说话的样子,车厢里气压异常的低,压抑窒息,她终于忍不住:“Amy,叶枫到底怎么样了?能不能告诉我。”

Amy答非所问:“你不问问我是谁吗?为什么我会认得你?”

“你是…叶枫的女朋友?”她说出心里的猜测。

Amy没有看她:“很早之前是的,后来只是朋友。”她苦笑一下,“朋友其实是借口,都是因为不想离开。”

夏小星扭头看着她,Amy直视着前方:“他和我在同一家公司上班,管理层很器重他,凡是有关中国的事务都找他谋划,我是香港人,碰到有关香港的业务他就来咨询我,是我先追他的,约会了几次我们就同居了。”

Amy的语气很平静:“你可能不了解,在国外呆久了的人都很怕孤独,在他出车祸前,我们一直住在一起,车祸之后他就不让我当他女朋友了,说不想耽误我,我们就回到了原来的关系,做同事,兼朋友。”

她知道了,Amy就是叶枫说过的那个同居的女友。

可她只想知道叶枫怎么样了,她又问:“Amy,叶枫…”

Amy一下打住了她的话头:“你为什么不喜欢他?”

她霎时说不出话,顿了片刻才说:“Amy,告诉我叶枫到底怎么样了?”

“到了他家你就知道了。”Amy的声音变得很生硬,自始至终,她都不看她。

她带了恳求:“Amy!”

Amy不为所动,脸上表情僵硬:“你为什么要来?你又不爱他,还关心他干什么?我不会替他说,你自己去看。”

车里的气氛顿时变得不友善,她涌到嘴边的话,被迫咽了回去。再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她对自己说,谜团就要揭开了,Amy不想说,肯定是叶枫病的很厉害,不能打电话,是因为他带着氧气罩,不会有其他可能,叶枫肯定还好好的,他只是躺在床上,不能起来而已!

这样告慰着自己,她胸口却像被莫名的东西压住了似的,仿佛梦魇,魔障住了不能喘气的感觉,张着嘴她呼吸,有一霎那,她真希望这仅是个梦,而不是真实的现实,她不曾来巴黎,叶枫也不曾消失。

进入市区,穿过几条繁华的街,Amy还是不说话。不久到一片住宅区,倒是有别于刚刚街市的熙攘,这里很静幽。车停在一幢两层高的独立小楼前,红色的屋顶,暖黄色的外墙,边上带一个小花园,是那种典型的巴黎基调老房子。

Amy下车去按门铃,夏小星跟在她身后,她屏住了呼吸,叶枫,就在这门里。

门开了,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妇人,看着和母亲差不多的样子,只是多了一种文雅。夏小星猜到,这是叶枫的母亲,他曾说过,他们家算是家庭,母亲,姥姥姥爷,包括从小离开他的父亲,都是当老师的。

Amy在说:“伯母,我把她接来了。”

她的目光和叶枫母亲的目光对上,叶母静静的看着她,她直接说:“伯母,我来看看叶枫。”她没做自我介绍,刚听Amy那样说,她就知道叶枫的母亲肯定已听说过她了。

叶母盯了她好一会儿,才说:“进来吧。”

她跟在Amy的身后走进客厅,猛然,她站住了,手里的包一下掉在地板上。

客厅左边的墙上,挂着叶枫的遗像。

她木偶似的站着,眼神一片空茫,视线里,只有那张放大的黑白照片,当最不愿意承认的猜测被证实的时候,她反倒不会哭泣了。

她只是木怔怔的站着,看着他,看着那个干净的笑容和孩子气的嘴角,天地间,只剩了黑与白两种颜色。

从此阴阳两隔了,不会再有人用拖着尾音的腔调娓娓的叫她“小星,”那个最执着的爱着她的男孩,走了。

他说,下辈子,他要做她的孩子,这样,她就不能不爱他了。

她眼泪终于流下来。

Amy和叶枫的母亲默默的在她身边陪着她,她们没有流泪,叶枫的母亲显而易见是个坚强的女人。

她对叶母说,他在哪,我想去看看他。

叶枫的母亲说,你等一会儿,他表哥马上就回来,让他带你去。

她又说,卫生间在哪,我想用一下。

Amy带她过去,就在客厅后面的走廊里,她进去就把自己关在了里面。

扶着洗脸台,她的眼泪决了堤。

她一张一张的抽纸巾,鼻涕跟着眼泪一起下来。不知过了多久,Amy在外面敲门,说她放在外面包里的手机在响,她抬起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太狼狈,就说:“你给我递进来吧。”

Amy从门缝里把响个不停的手机递给她,她低着头接过,关门的瞬间看见叶枫的表哥已回来了,他站在走廊与客厅的交接处,正望着门缝里的她。

掩上门,她的眼泪又一次汹涌。她想起了叶枫在医院里的样子,欧雨声去美国的那段时光,是不是他最快乐的时候。每天等着她去看他,吃她送的饭,和她下跳棋,她看电视的时候,他就看她。她有多好看?让他目光锁定,就再也舍不得移开。

电话是欧雨声打来的,他到底不放心,才过了不到两个小时,就忍不住找她。

她接起来就抽泣着告诉他:“欧雨声,叶枫没有了。”

欧雨声顿时不说话,半天不言语,只默默地听她哭,听她说,我不相信。许久,等她稍许平静下来,才问她现在在哪里,她告诉他她在叶枫家,等会儿要和叶枫表哥去看叶枫,她不愿意说出墓地两个字,那太凄惶,也太悲凉。

欧雨声让她不要太难过,末了说,你不要哭了,下辈子要是他还这样爱你,我就把你让给他。她愣了一下,还没明白过来,听他又说,看完叶枫,就回来吧。

她说了声“好”,眼泪竟止住了。

Amy也陪着她去墓地,叶枫表哥开着车,三个人都面色凝重。路过一家花店的时候,她去买了一大捧白玫瑰。据说白玫瑰代表纯真,还代表赤子之心,这两样,都和叶枫很相符。

到墓地时四点多,还有斜斜的太阳,可终究是冬日四点的太阳,早已没了热力,那淡淡的光,落在白色的碑石上,越发显得孤冷。陵园里草木凄凄,四周异常的寂静,空气冷的像冰一样,偶尔一两只麻雀提醒着人们这世界还没被冻住。

没有风。

她把花放在他的像前。他的笑容,和那白色的花瓣一样的纯净。

表哥和Amy走开了,让她单独和他呆一会儿。

她蹲□,抚他清瘦的笑颜:“叶枫,你冷不冷?”她问。

“你就是太死心眼,Amy挺好的,我都看得出她爱你,你干吗还要跑回来找我呢?我有什么好,你要这样爱我?”似乎她一直在问他这句话,做梦在问,醒着的时候,也在问。

“你的三十万我还没还给你呢,你说不要欧雨声的钱,可我不知哪天才能靠自己攒到三十万,我把钱还给你妈吧,那就不算是还你了,我可以用欧雨声的钱了吧。你看见了吧,我这么没用,哪里值得你喜欢了?”

她眼泪流下来。

“我来看你,你能不能知道?以后我们离得这么远,我不知那天才能再过来,我给你发条短信吧,你要收好。”

她从包里掏出笔,在石碑上写字:“叶枫,我来看你了。”然后她签名,“夏小星。”

石碑有点毛糙,写到后来,笔尖已经歪了。

“你就是太固执!”她数落他,眼泪滴在石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