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找着话说:“你也来看我爸的审判?”

那女孩的脸上一向的无表情:“没事做,就过来看看。”顿一下,她又说,“十六年,比估计的少几年。”

夏小星点点头:“因为赃款都退清了,判的稍微轻了点。”话题就这样不预期的到了钱上,那女孩侧过脸看向别处,两人一时站着都不说话,站了片刻,夏小星终于还是开了口:“那个房子…对不起,我要还债,上次也对你说了原因的…”

那女孩扭过脸来:“我知道了。”说完就转身,夏小星还没回答,她已经离去了。

她望着那女孩的背影,她眸中的了无生气让她有点怜悯,可她又想起律师的话,“赃款不退清,你父亲的财产也会被查没,隐匿私藏一般是不可能的。”那是不是说,这个女孩住的房子最终也会被收缴,所以她要回这个房子,也是合情合理的吧。

“怎么站在这里?”身后忽然传来欧雨声的声音。

她转过身。

没有看见记者,她问:“应付完了?”她以为还要一会的。

欧雨声拉住她手:“龙辉在帮我对付,我溜了。”说着,牵着她向他的车走去。

回到家徐淑云正在厨房做饭,她走进去帮着洗菜,一根一根仔细的捋青菜叶子,然后语气平淡的告诉母亲父亲被判了十六年。

母亲一声不吭,默默的炒着菜。

晚餐的气氛理所当然的有点凝滞,连欧雨声也不说话了,吃完饭,他就告辞了。这种时候,容不得风花雪月了。

她洗了个澡,躺在床上脑子里演电影似的回忆着今天的情景,父亲老了许多,母亲也是。

不知她长大了没有?

昏昏沉沉的她有点想睡去,却被骤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惊醒了。扭头看向床头柜,黑暗中,手机一闪一闪的发着幽幽的蓝光。

她伸过手去拿了过来。

用手背拭了下眼睛,她看向银屏,当来电显示的人名跳进她眼眶的时候,她从被窝里一下竖了起来。

按了接听键,她便情不自禁的喊了一声。

“叶枫!”

只要我在

话筒里传来叶枫轻声的呼叫,用他特有的尾音腔调:“小星…”她听着,竟有两秒不能说出话来,然后才喊:“这一个多月你死哪去了?”

叶枫轻轻的笑,仿佛她的责问是他所有快乐的源泉,这一个多月你死哪去了?她在喊着问他,她在意他的消失,是这样吗?

他答:“我去了上海。”

夏小星追问:“你没看见我给你发的短信啊?”

“看见了。”

她不放过他:“那为什么到今天才给我打电话?”

一时没有声音,沉寂许久,才听他说:“小星,对不起,我怕一打电话,听见你的声音,就忍不住要回C市。我在这边…不能够回来。”她真的在意他的消失,可是,他也是真的…真的,不能够回来。他的声音有点悲凉。

夏小星握着手机,屏住气,半天没说话,良久才开口:“你是言情片的男主角吗?干吗打个电话还这么悲悲戚戚的,你不会是还眼含着热泪吧?”

长久的寂静无声,叶枫在那边不说话,手机里只有空茫茫的回声,她却忽然像看见他:在某个空间里,举着电话,凝视着窗外,对着不在眼前的她,不能言语。

他总是忘掉她已是别人的老婆。

“叶枫!”她喊他。

却听到一个女声,在电话那端的背景里,隐隐约约的飘入她耳中:“欢迎光临…要几杯?…什么口味…甜的还是咸的?”她掀开被子就下了床,一只手去拿衣服,一边问:“叶枫,你在哪?”

他终于说话:“我一个多小时前下的飞机,现在在C市。”

她抓着毛衣,找着领口:“你等我一下,我去趟卫生间,十分钟以后你再给我打过来。”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把毛衣往头上一套,她穿了裤子,罩了件大衣就出了门,临走没忘了把手机握在手里,下到三楼,听见母亲追到门边在问:“小星,这么晚你去哪?”

她回一句:“我就回来。”

一路小跑着她向北门外去。

冬天的夜晚,总有些薄薄的雾气,淡蒙蒙的路灯一照,更添了萧瑟的寒意。她一路跑,一路看见自己嘴里呼出的白气,像烟子,顺着她耳根飘向后方。

街头的快车拦住了她的去路,似乎夜越黑,车就跑的越快,这个城市没有停止的时候,霓虹总是等到了太阳才肯熄灭,她看着街对面的“永和豆浆店”,它门口有盏清亮的白灯。

好不容易前方红灯,车流总算有了一个断档,她跑过马路。

推开豆浆店的红框玻璃门,意外的明亮晃了下她的眼。已是深夜,店里没几个客人,戴着粉红帽子的服务生对她说:“欢迎光临。”她像没听见,只看向一个人。

那人正盯着手机,听见声响,扭过头来。

微微一愣,他就说:“小星…”眼里就有星芒溅出,仿佛是惊喜,还不敢相信,嘴咧了一下,想笑,却一时不能笑出来。

她走向他,语气凶巴巴的:“下了飞机不回家,你跑这里来做什么?!”

叶枫站起来,终于对她绽出笑容:“我来喝豆浆啊。”他说,眼里是无法描绘的情深。

她生气,说的话就不客气:“喝你的头啊!你也不怕晚上会尿床!”店里很安静,几乎人人都听见她的声音,眼睛都向这边看过来。

叶枫静静的望着她,夏小星感觉到会发生些什么,也许一开始她就已知道。

她已躲不开了。

叶枫伸手抱住了她。

就在那样的地方,空气中氤氲着豆浆的香气,黄黄暖暖的光照着他们,身旁是穿黄衣服的服务生,七八双目光的注视下,他用力的抱住了她。

听不见心跳,那全是骗人的,隔着厚厚的冬衣,怎么可能听得到心脏的跳动声?也没有血脉流淌的“咕咕”声,那也是写文的人拿来赚噱头的,如果真的能听到,那只怕也是患了很高的高血压罢了。

只有紧紧拥抱的手臂,用尽了一生的力气,只为了抱她一下。违背了自己的承诺,他说他不要抱她,也不要亲她,那只是他抱不到她,也亲不到她,如果能够了,他又怎么能不抱她,不亲她?!

掩耳盗铃而已。

隔了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么长久,仿佛已煎熬了几辈子,他以为他永不会有机会,也永远等不到那天,那么多的关山水月之后,他终于第一次抱到了她。

心脏又开始疼,只要见到她就开始疼,所以表哥才带他去了上海,远离有她的地方。可是,如果不能心痛,感受不到那种活着的悸动,那么多活五年,或者十年,又和死去有什么区别?

他把脸贴在她耳侧,闻着她发上的香气,淡淡的清雅气息,夏小星的气息,一阵阵沁入他心扉,他不敢用力的闻,怕以后再闻不到,他会永远走不出这一刻。

他没忘记这一抱只是偷来的,她是别人的,并不属于他。

所以,他说:“小星…对不起…”颤抖着,身体和心都颤抖着。

眼帘上蒙了层淡淡的白,他不能让她看见,抬头之前,他必须忍回去。

不能不放开了。他抱了她也许五秒,也许,半生。

他松开了手臂,抬起脸望着夏小星,他笑,孩子似地笑,像偷吃到糖的馋嘴孩子,唇上犹有甜味,母亲在责骂他,他却一脸的满足和幸福。

夏小星抬起脚踢了他一下,不重,可也是一脚:“你想找死啊!”她说着,她没有推开叶枫,静静地,直到他松开她。

踢完她想起来,急忙低头去看,她每次喜欢起右脚,刚刚又踢在了叶枫的左腿上,他说过,这腿是受过伤的。

她抬起头:“疼不疼?”知道问的是废话,他怎么会说疼,给他机会躲,他都不躲的。

果然叶枫笑着说:“不疼!”

两人这时才察觉整个店里的人都在看他们,一个服务生在她进门的时候就跟着她,此刻就站在他们身边,眼睛直愣愣的,像看电影似的看着他们。

想来这种情景是不多见的,这里不是机场,也不是车站,这里只是一家专营小点的豆浆铺子,此时却在上演久别重逢似的八点档爱情戏码。

在外人的眼里,他们或许是这样的吧,匆匆赶来的女生,和意外见到心上人的男生。

两人走出豆浆店,扫掉身后一堆好奇的目光。

街上有冬夜的寒气,密密匝匝的围堵过来,冷风拂面,一切都回到原来;站在街边等车,滚滚的车轮,更是把不真实的梦境撕得粉碎。

他送她回家,路上说:“我看到新闻了,你爸被判了十六年。”

他和夏小星的父亲也有一面之缘。当初他在她家楼下被雨淋了一夜,是夏文强带人把他送去的医院,他让他的手下去替他办留院查看手续,然后站在病床边对他说:“我只有这一个女儿,你是个不错的孩子,要是我还有一个女儿,我倒是愿意把她嫁给你,可是,这已经不可能了。年轻人,想开点吧,他们半个月前就拿了结婚证了,明天的婚礼,只是一个过场。你要是愿意出了,我可以帮一下你的忙。”

所以他才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之内去了法了。

那时候,他真的放弃了,在法了的头两年,他以为,没有她,有别的女人他也可以过完这一生。

可是,终究是他以为,心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

冷冷的夜风吹在他脸上,小区路边有矮矮的灌木,湿重的雾气里,他眼睫上沾了露水,每段和夏小星在一起的时间都像是假的,仿佛又是梦里,冬夜的十一点半,他在送她回家。

夏小星“嗯”了一声:“消息这么快啊,下午五点才出的判决结果。”

他回答:“当然了,现在是网络时代。”

在法了,他每天都在搜寻与她有关的新闻,搜不到她,他就搜夏文强,欧雨声,在这些与她有关联的人身上,他寻找着她的蛛丝马迹,因此夏文强一出事,他在第一时间就知道了。

两人无声的走路,隔了片刻,夏小星说:“我把许青兰的钱还给她了,因为借钱给我,她和陈凯闹了矛盾…陈凯那个人,你也知道一点,为了这件事,他对许青兰动了手。”她感到内疚,因为事情的起因是她,她只后悔不该向许青兰借钱,最后她补了一句,“我问欧雨声要的钱,还给了她。”

叶枫扭头看向她:“你们和好了?”

她顿一下:“不算彻底和好,他正在追我。”说出这几个字她自己也觉得好笑,忍不住对着叶枫笑,“可笑吧,结婚三年的老公现在在追我。”

叶枫却没有笑,也没有说话。

她自己继续说下去:“可他到现在都不愿说一句我喜欢你。”她停一秒,“只是喜欢,不是我爱你,也那么难说吗?”

已到了她家的楼下,两人面对面站住:“我一嫁给他,就告诉他我爱他,你也是,喜欢我就告诉我,为什么欧雨声就做不到?”她望着叶枫,自嘲的笑,“肯定是没你我这样爱的深,当然就说不出口,对不对?”

叶枫接住她的话:“小星,你知道我很爱你?”

她一呆,叶枫接着说,“既然你知道我很爱你,那你就别用欧雨声的钱来还我,可不可以?”他愿意她这一辈子都还不清,那样,他们两之间就有一个扯不脱的关系,然后,夏小星就不能忘记他,总会想起他。

夏小星怔了一下:“我可能很快就可以还你五十万。我爸给我留了一套房子,就是那个女人住的,上次你和我去过的地方,那个房子的房产证上写的是我的名字,我已经对那个女人说了,让她搬出去,我会把房子委托给中介公司处理。卖了那房子,我就可以还你一大半的钱了。”

叶枫的神情渐渐变了,似乎一下变成了成熟男人的样子:“你没有去找他们吧?”

夏小星摇摇头:“没有,就打了电话,今天我爸庭审,那女人也去了,正巧碰见,我当面对她说了一下。”

叶枫一脸严肃的望着她,口气很严峻:“你不要单独去找他们,要去就叫上我,那个男人不是个好人。”

夏小星见他又这样说,再想想那男人的嘴脸,就点头答应了:“好,要去我就告诉你。”抬眼看一眼楼上,她跟他告别,“我进去了,你才下飞机,也赶紧回家吧。”

叶枫点点头。

她转身向楼道走去,迈出两步又回过身:“叶枫!”她叫。

叶枫原地站着望着她,她说:“以后去哪一定要说一声,除非你不想要你的九十万了。”

她没有说,要不我上哪找你啊,这是明显的牵挂语言,她不能这样直白的对叶枫表达。

叶枫脸上缓缓露出笑容,从嘴角开始,一点点蔓延,直至越来越大,布满一张脸。他听见自己说:“好!只要我在,我去哪都让你知道。”

只要我在,我去哪都让你知道。

夏小星!

只要我在!

这一夜,夏小星睡得比预期的好,叶枫的突然回归,减轻了父亲被判刑十六年所带来的沉重。早上,她的心情基本已调适回正常,只是母亲还寡言少语。

她无法安慰母亲。父亲出事,最难过的是母亲,即使被父亲伤害,那种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三十多年夫妻情分,却是根深蒂固的。

走出家门她去上班,公汽站照例站着几十个等车的人。她在人群中站着,她要搭乘的车久久不来,慢慢的,她转头望向身后的“永和豆浆店”。店门口间或有人进出,玻璃门窗擦得蹭亮,早上的阳光照在上面,有点反光,隔了十来米距离,里面的人影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一辆车开了过来,是她要搭乘的,她却没有上,反向身后走去。

她有种感觉,她想去证实一下。

绕过绿化带,只走了一半,她的脚步就停了下来。

叶枫从店里走了出来,她的预感落实了。

他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想来是看见她走过来,知道会被抓,不如自己走出来。

她皱起眉,咬着牙:“你想干吗?跟踪我吗?”

叶枫停了会才回答:“…就今天,明天就不会了,昨天天太黑,我没有看清你。”

夏小星瞪着他:“现在看清了吗?看见我脸上写的字没有,讨厌!看完了我要上班去了,以后可不可以不要这么无聊了?”

叶枫笑,温柔的看住她:“好。”他轻轻的说。

夏小星咬了下唇,转身回了公汽站。

车来了,她上车,站在车上脸朝着街对面,她再没回一下头。

只是,叶枫怎么会真的不再见她。

几天后,她从广告公司下班,一走出电梯,就在一楼的大厅里看见了他。

远远的只看见门旁的报栏前有一个熟悉的背影,清清瘦瘦的影子,有点出尘的气息,俊雅到了极致,她以为自己神经过敏了,把满天下这样的身影都看成了那个追着她跑的人,走近一点,她试着叫了声“叶枫”,他转过头来,就用一双干净的眸子看着她,嘴里轻声唤她:

“小星…”

她做梦似的站住,因为,他渺无音讯的一个多月里,有两次,她就是这样看见他的。

他在等她,等她叫他。

他来到她面前,告诉她,他也在这个楼里上班了,有家专做进出口的外贸公司聘用了他,以后,他可以每天陪着她等回家的公汽了。

她望着他说不出话。

旁边是大厦里三三两两下班的人潮,过了许久,她才说:“叶枫,你算了吧,别缠着我了。我可能要不了多久就会跟欧雨声回家,他买了个房子,已经装修好了,我会搬进去跟他住。”她觉得自己在梦呓,因为睡梦里,她也在这样劝他。

叶枫看着她,眼神凄凉,带着绝望。

“我不缠你,我只陪你等一下公汽而已。这种事谁都可以做,你要是不想理我,就当我不存在好了。”

欧龙公司,下午四点,欧雨声结束了一个小型会议,他还有几十分钟时间处理一些其它事务,四点五十,他将离开办公室。现在,他每天提前一点下班,这样,就可以避过拥堵的最高峰。

从一周三天,到一周四五天,到现在几乎天天过江,这个演变过程,他没用一个月时间。

天天想见到夏小星,哪天要是没见着,他心里就空落落的,第二天下午三四点,他就开始不停地看表。也不能太早的赶过去,要不然,夏小星也没到家。

年满三十的时候,他才开始体验恋爱的滋味。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古人的话,真的不是凭空得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