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师姐想说的是,你没有让我失望。

而对于他……最怕的事情,就是有人对自己说,我对你很失望。他并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不仅不能接受自己比别人差,还不能接受自己比别人期望中的林浔差,这可能就是一个柠檬精的自我修养。

发出这句“谢谢”后,他挨个回了别人的消息,放下手机,看向外面。

王安全和赵架构不吵了,又搂起了肩膀一起鬼叫,姜连在笑,他很少笑,但今天笑了很多次。

再往外,后台的团队都在准备自己的演讲,也有不少人聚在一起交谈。

目光再穿过一道门,博览会还在举行,成千上万的观众依次排开,注视场中。他触目所及都是热闹盛大的情形。

而他今天也好像获得了一场完全的胜利,实现了一些一直想实现的东西,也收到了几乎所有人的祝贺,预祝他晋级快乐。

可他此时此刻站在昏暗空旷的休息室里,忽然觉得迷惘。好像还少一些东西——还差一点儿,就那么一点儿,就能彻彻底底高兴起来,融入到眼前热闹盛大的场景中。

……是什么?

他低头,想把洛神叫出来,让它静静陪自己一会儿。

手机却被人按住了。

他未来得及反应——下一刻,忽然被一个人从背后抱进怀中。

微凉的发丝擦过脸颊,落下一个稍纵即逝的吻,仿佛来自很遥远的地方。

“晋级快乐,宝贝。”

124

他的肩膀隔着一层薄薄的衬衫布料抵着背后那人的胸膛。

很结实的触感, 也熟悉, 清冷冷的气息将他包围, 像雪那样的气息。

他心脏剧烈跳动了几下, 然后逐渐平静, 那一点捉摸不透的纷杂思绪像冬夜的最后几片雪花,被树梢头接住,整个季节尘埃落定。

东君的胳膊环住了他整个人,右手扣着他的左臂。他放松身体倚着他, 然后抓起他的右手来。一双弹钢琴的手毫无瑕疵,他找到食指和无名指的指腹轻轻摩挲,确认没有任何伤痕,然后又低头嗅了嗅, 并未嗅到一丝一毫香烟的气息。

东君:“你在做什么?”

“拜一拜东神的手指, 以后就能写出更好的代码。”他信口胡说着, 然后问他:“你怎么来了?”

“嗯?”东君低声笑:“我不能来么?”

林浔:“你说终选才来看我。”

“没有说预选不来看你。”

“这个时间你应该在银河开会。”

“鸽掉了。”东君啄了一下他耳垂:“我想,对你来说,这次比赛应该很重要。”

林浔:“嗯哼。”

东君抱着他的手紧了紧, 又把人往怀里拢了拢:“对我来说, 你比较重要,所以……”

所以就来了?

林浔信又不信,他现在觉得这人的甜言蜜语就像骗人的鬼。

他转过身。东君揉了揉他的头发。

“我觉得讲得不是很好, ”他道, “我讲得没什么感情。”

东君:“这种展示不需要感情。”

“应用方面有一点飘, 不太靠谱。”

东君:“说明发挥的余地比较大。”

“我把洛的影像提前放出回来了, 不知道做得对不对。”

东君:“对。”

林浔就笑:“你怎么这样。”

东君竟然一改工作时的严苛,变成了一个没有感情的夸奖机器。

“嗯?”东君看着他,道:“我很客观。”

林浔:“那你觉得我哪里还需要改?”

他说这话的时候瞧着东君,很轻松的语气,没有任何压力。说来也奇怪,他记得自己从来不这样问人,他习惯什么事都要做得比别人好,因此并不愿意主动和别人谈论自己的缺点。缺点,不好的东西,他自己知道就好了,何必展示给别人。

但他还觉得,如果是东君的话,就可以。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和东君的相处自然得就像认识了好多年,有一点……什么话都可以说的那种氛围。

东君:“你总是看观众。”

林浔:“?”

他真诚发问:“我不该看吗?”

“应该。”东君又咬了一下他的耳朵,然后才回答他:“所以没有要改的地方了。”

林浔:“嗯……所以你全程都看了?”

东君:“嗯。”

林浔:“但我没有看见你。”

东君:“你一直在看别人。”

“人好多。”林浔勾勾他的手指,开始转移话题:“我在想终选的时候穿什么,现在这个是不是有点太随意了?要不要穿正装?”

“不需要,”东君给他整了整领口,然后道,“这样就很好。”

这人今天确实是个没有感情的夸奖机器,于是林浔将信将疑,问:“真的?”

东君低头,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微微哑的嗓音,只几个字就让他红了脸,望着东君,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往他跟前凑了凑,踮脚舔了舔那双薄薄的嘴唇。

只这一下,他的把柄就被人抓住,被抱得更紧也吻得更深,手指牢牢扣住,往休息室的沙发上一带,便跌滚了进去。

休息室的布局符合常理,沙发背对着门口,正对着员工通道,而现在员工通道的门是关着的,面向后台的门半掩着,那敞开的一半连接着外面热闹的场景,所幸附近无人,短时间内应该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在做什么。

一个深吻结束,东君转向他的侧颊。接吻其实是一个过于亲密的动作,林浔原本不觉得有什么,可是和身边这人有过更加过分的接触后,唇舌的纠缠就难免带有某种暗示,并唤起某些不合时宜的反应。

后台和前台只隔着薄薄一线,因着音响系统的广泛分布,在这里也能听见大概,有人在介绍一个3D动捕与建模系统,能够让全息影像得到更加真实灵活的呈现。

他声音有点颤,问东君:“这个好棒……你会买吗?”

东君的薄唇贴着他耳廓,道:“好。”

他的吐息压得深,在胸腔里,于是声音更低,传进耳朵里,像过了电,林浔难以呼吸,从骨头缝里浸出的酥软,他不想听,觉得再听就会放弃思考。

但东君的声音并不放过他,问:“有投资商联系你了么?”

“有几个,”林浔喘了一口气,道,“都拒了。”

他觉得这个答案东君该满意,又觉得东君的状态不大对,于是又补充一句:“等你……等你来买。”

东君埋在他肩头笑了笑,牙齿咬了他脖颈一下,又道:“今天好多人在看你。”

“嗯……”林浔呼出一口气,声音有点哑,他的颈侧属于不能碰的地方之一,被这样舔咬,眼睛已经眯了起来,不知道今夕何夕。

东君另一只手也放在了他的身上,只是若有若无的揉按,几次中说不得有哪一次对了地方,触电一般让他颤栗一下,喘出来,却不久留,下一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到来,像甜蜜的折磨或刑罚。

林浔难耐地蜷了蜷,东君咬他更深,有点痛——联想起先前这人反复说起的“你一直在看观众”,他终于回过味来,这人今天出现在这里,或许只有一半的原因是想要参与他生命中重要的时刻,另一半则是要寻衅滋事。他和别人多对视几眼,虽然不至于到要被罚的地步,但也让这个男人感到不满。

林浔抬起眼,瞪了东君一眼,说:“您被别人看的时候更多。”

东君笑,俯身去噙住他的嘴唇:“乖。”

外面人声阵阵,林浔紧张得连呼吸都不敢,要推开他,猝不及防又被打横抱了起来。

科展馆内部的结构纵横交错,很是诡谲,休息室里一扇门直通员工通道和走廊,此次博览会又是银河的主场,东君的权限足以刷开所有员工通道的门禁。电梯下到负二层地下停车场,林浔直接被丢在了车后座上。

他今天所穿的衣服很简单,不属于林汀钟爱的逃课少年风格,整个人的气质可以用“学长”一词概括形容。白衬衫,扣子不好解开,但东君并不是缺乏耐心的人。

只是解到第三粒,却停了。

林浔看他,却见这人眼里透出一点晦暗的神情,手指伸向了他胸前衬衫的口袋,两根修长冷白的手指,夹起一张折好的蓝色便签纸。

林浔:“……”

他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东西,伸手想抢回来,已经晚了。

那张纸总共折了两折,打开后,有一道十字形的折痕。东君将正面展给他,一串号码,显而易见是某个人的联系方式。

林浔道:“一个学弟的,我没——”

话还没说完,“嗤”一声响起,那张蓝色的便签纸变成了两张。

然后,这两片被慢条斯理叠起,变成四片,最后碎尸万段,落在了车底。

而东君什么话都没说。

林浔扁了扁嘴,讨饶一般蹭蹭东君,但他已经做好准备,知道今天这件事不会善终了。

而事实也像他预料的那样,在某一个片刻他从失去神智的旋涡中抬起头来,对上东君的目光,这人的眼尾有一点血一样的殷红,让人想起玫瑰和玫瑰的棘刺——他想如果世界上真有能让两个人永远不分离片刻的方法,这个人一定会去得到它。

等到告一段落,他把衣服穿回去,穿好,再次收拾得能够见人之后,一看时间,已经是预选赛接近散场的时候了。三三两两的观众从地下车库的入口进来,启动汽车离开。

林浔:“我……”

他想问他是要跟东君走,还是回自己的地方,但话到嘴边,又觉得东君今天疯度有点儿超标,应该不会给他走开的机会。

东君俯身亲了亲他,十指交扣的地方还是那么紧,离被握痛只有半步之遥。

只是在一个片刻,忽然缓缓松开了。皮肤表面因紧紧相扣而氤氲的水汽蒸发,蒸发会带走热量,他触到外面温凉的空气。

“今天跟他们回去吧。”东君道:“我想你们会一起庆祝一下。”

“嗯。”林浔笑了笑,他们确实是要聚在一起庆祝的,如果东君放他去,那他就免去了请假。

他觉得有点高兴,抬头看东君,却看见这人垂着眼睫,唇角微微抿紧。摆明了的不开心,配合精雕细琢的五官,倒减了几分男神的气息,显得整个人小了些,像个没吃到糖果的小孩,又不敢索要,只乖乖等在那里。

林浔一下子就心软了,他对漂亮小孩没抵抗力。

他想邀请东君和他们一起,可是想到这人在生活里恨不得和所有人拉开距离的习性,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主动过去亲亲东君:“我明天就回去。”

东君“嗯”了一声,算是应了,他像是突然就开心了,对林浔笑了笑,眉梢眼角的弧度柔和,温柔得要滴出水。

要不是胸口肩头被咬出来的印子还隐隐发疼,林浔都要信这才是他的本性了。这人总是这样,在疯和不疯之间左右横跳。他觉得好玩,又亲了一下,这下就又被东君抱住不放了。林浔贴着他,东君的心跳透过皮肤传给他,一下,又一下。

难解难分的一个姿势,林浔侧过头,伸手去玩东君的眉毛,东君顺着他,闭上眼,睫毛划过他手心,而手指抓着他另一只手的手腕不放。

林浔支起身子,低头看他温驯安静的神色。

他其实有很多话想问,有太多不安的东西在缠绕着他。

可是这个男人那么爱他。

125

“如果……”林浔看着东君:“如果你做了一个很好的梦。你想醒来, 还是想接着做下去?”

东君睁开了眼睛。他的瞳孔是黑色, 乌黑的瞳孔像夜晚森林中央的深潭, 眼睛表面映着车内的灯光, 像繁星在水面的倒影。夜晚的深潭、湖水和河流具有某种神秘的魔力, 世界上从来不缺乏疲惫至极的夜班司机因精神恍惚错乱而偏离方向,一头驶进水里的消息。

他问:“问什么这样问?”

林浔:“嗯……性格测试?”

东君似乎真的认真想了想。

一分钟后,他回答:“我大概会等自然醒吧。”

林浔:“为什么?”

东君:“为什么要问为什么,不符合你的预设?”

“不符合。”林浔摇了摇头, 想了一会儿,道:“梦都有醒的时候,所以它无论再好没有意义,我会想立刻醒来, 然后面对现实。”

东君缓缓勾了勾唇角, 这个男人笑起来的时候, 温柔得像春风沉醉。只听他缓声道:“如果现实很坏呢?”

林浔:“那更应该醒来了,这样就有更多时间来处理现实中那些很坏的情况。”

东君原本握着他手腕的手松开,沿着手臂线条缓缓向上, 最后停在他的侧脸上, 很轻的抚触,勾勒着下颌的轮廓。他望着他,很久没有说话。

直到林浔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他才听见东君道:“如果现实坏到了无法用任何方法处理的地步呢?”

林浔却是被他问住了。

想了很久, 他道:“可是, 不论再坏, 早晚还是要醒。”

“嗯。”东君的声音里带了一点鼻音:“所以我继续做梦的同时,也做好了接受现实的准备。”

“虽然很合理,”林浔道,“但有点不像你。”

东君又笑。

他问:“我应该选择立刻醒来?”

林浔:“嗯。”

东君把他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你要允许特殊情况存在,宝贝。”

林浔咬着嘴唇想了很久,道:“那好吧。”

他看着东君,突然道:“……我好喜欢你啊。”

“谢谢。”东君把他拉下来,去吻他的嘴唇:“我也喜欢宝贝。”

林浔被来自男神的“宝贝”哄得头皮发麻,又被亲得七荤八素,等清醒过来,扣子又被解掉三颗。

“我不行了,”他靠在他男神胸口虚弱哼唧:“我会走不回去的。”

他男神的回答毫无感情:“你可以。”

林浔:“?”

事实证明这人说得没错,他除了精神状态飘忽外,身体上没有什么大的不适,又或者,换个角度描述,这人深知怎样能让他付出最少的体力。

但他最后还是受不住,小声讨饶:“您……轻点。明天……明天我就回了。”

东君:“如果不回呢?”

林浔喘不上气来,话也说得断断续续:“明天……明天不回就后天,真的。”

东君:“你想后天才回?”

这人没法交流,真的。

他于是又在车里待了很久,久到记不清时间,而终于完事的时候,王安全已经在群里疯狂发消息问他是不是被魔物拖走了。

林浔回复:可能吧。

王安全:那我们怎么捞你?

林算法:不用了,我自己把自己捞出来了。

是捞出来了——他觉得东君也该饱了。接下来果然没有再出什么幺蛾子,他再次整理了衣服,拉开车门。

下一刻洛神发声提示,地面上有雨,请注意出行。

东君从车里拿了伞,道:“我送你。”

一出地下车库,就听见外面哗哗的雨声,天空阴沉晦暗,暴雨如注。东君撑一把黑色伞盖住他们两人,因为雨大的缘故,周围人都行色匆匆,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林浔循着记忆找到自家的车——他们来得早,车就停在地上区域。

他敲了敲车玻璃。

车窗往下滑开,王安全一脸不耐,一看就是要因为他的迟到破口大骂,张口就来:“你这个……”

话还没说完,转头看见东君,哑火了。

林浔免去一顿责骂,快乐地坐进车里,和东君道了别。

东君对他说:“明天见。”

林浔应了他,汽车缓缓启动,驶进前方的雨幕中,林浔转身从车后窗往外看,东君撑伞的身影就站在那里,一直没有离开,直到车越驶越远,那影子消失在天地间的灰色雨雾里。

林浔坐回去,他好像一下子低落下来。他拿起手机,点开备忘录,在一串日期和时间后补上两行。

6.11,周二。出现:10am,离开:4pm。

架构凑过来,拿着手机,问:“算法,你最近去过MO没?我发现了个好东西。”

但林浔陷在无穷无尽的心算中,即使听见他说了什么,脑子也没有余裕去反映,敷衍地问了一句:“什么?”

架构登时就不大满意了,往他手机屏幕上看过来:“你在干什么?”

林浔:“算个东西,平板给我。”

架构从后面给他把平板拿过来,林浔打开笔,在上面写写画画,写满了就换页,再次开始书写。

架构仍然在表达他的疑惑:“你在算时间?”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安全在前面懒洋洋道:“算法是个小变态,每次和东君见面和离开的时间都要记下来。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干什么。他们谈恋爱的人就是很奇怪的,有点仪式感。”

架构:“真的吗,我觉得算法不干这种无聊的事情。”

安全耸耸肩。

他们的交谈没有影响林浔的动作,他笔尖在平板屏幕上停顿了很久,而后开口:“我第一次和东君见面……见了多长时间?”

架构道:“一个多小时吧,然后你得到了二十万。”

林浔开始下笔。

周六。出现:8pm,离开:10pm。

“错了,”架构道:“那天你下午两点到银河,四点出来的。”

林浔很久没说话,直到两分钟以后,他才道:“没错。”

架构:“?”

林浔靠在椅背上,他感到额头发凉,或许是那里渗出了冷汗。他整个人忽然打了个寒噤,手脚冰凉。

架构蹙眉:“你怎么了?”

林浔摇了摇头:“没有……我……”

他说不出话来了,人在面对重大的变故的时候会一时失语。

一个做梦的人,他陷在美梦中的同时,也做好了醒来那天面对并接受现实的准备。可是现实到底是怎么样?真的是能够接受的吗?

他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架构:“你不高兴?”

“谁惹我们算法不高兴了?”王安全的嗓门提得很大:“男人靠不住,真的,算法。只有我们靠得住。”

林浔凉凉道:“你更改了性别?”

“当我说‘男人’的时候,潜台词是‘你男人’,不是生物意义上的雄性。”王安全往后面抛出来一个东西:“喏,送你的。你看,我即使是比赛都不会忘记给你买礼物。”

林浔接住:“这就是那个第一无聊的东西?”

安全提过一嘴,虽然自动养猫机很无聊,但在今天的预选中也只能排到第二,还有一个能排第一的。

他打开这个扁平的盒子,发现里面躺着的,赫然是一个——一个项圈。

林浔:“?”

他问:“这怎么用?自动养狗项圈吗?”

安全:“戴脖子呗。”

林浔:“我的脖子?”

“那不然呢。”安全道:“人用的,不是狗用的。你先戴上,手机给我,我给你激活。”

林浔把它从盒子里取出来,大约二指宽的一个项圈,很薄,通体黑色,有银色扣。整体是柔软光滑的橡胶材质,可穿戴电子设备大部分都采用这种材质。

他解开衬衫第一粒纽扣——这些纽扣今天已经被过度使用了,现在却还要被再使用一次。

把这东西戴上后,他拿出手机,在熄灭的屏幕上照了照自己的样子。黑色项圈以及上面的锁状银扣在白色衬衫的领口里若隐若现,很不是那个意思。

“你这是什么意思,安全。”他质问。

安全似乎不解:“什么什么意思?”

“这东西怎么那么……”林浔摸着它,斟酌措辞:“那么色情?”

王安全转过头来:“你在说什么鬼话?”

他举起林浔的手机,让他看清上面的界面,道:“睡眠助手!睡眠!你这个,你这个……”

他好像被林浔气得背过气去了。

赵架构拍了拍他的肩膀:“别生气,孩子长大了。”

“不是。他这个联想正常吗?”王安全怒气冲冲:“林算法,你平时都在干什么?你以前不这样。”

“对不起。”林浔立地滑跪认错:“对不起,哥,我给你说十万声对不起,对不起。”

他真的不是故意曲解,也没有主动浏览什么不宜信息,只是东君用同样颜色的领带勒过他的脖子……而已。

他正色道:“所以这个睡眠助手,它是做什么的?”

王安全没好气道:“监测睡眠状况。”

林浔:“就这样?”

“主要功能特别无聊,”王安全道:“你知道人会做梦吧?”

林浔:“我知道。”

王安全:“做梦的时候你不知道自己在做梦,或者说意识很模糊,但这个项圈的作用就是让你在梦里醒过来。”

林浔复读:“在梦里醒过来?”

“就是,那种,你还在梦里,但你知道自己在做梦,并且有可能可以控制自己的梦——因为梦的内容本来就是你的大脑决定的。一旦能够控制梦境,就能把噩梦变成好梦,主动梦见男神女神,或者探索你的梦之类的。”说着,王安全按下一个选项。顿时,某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电流或者别的什么波动,沿着神经一路迅速窜到林浔的天灵盖,像是血管里被飞速注入了冷水,让他一个激灵。

林浔:“哇。”

王安全道:“就是这种感觉,项圈检测到你在稳定做梦的时候,就会释放这个信号来提醒你,接下来就看你的造化了。”

说罢,他耸耸肩:“你看,他们在开发无聊功能这种事上真是个鬼才。”

林浔忽然一动不动看着王安全。

王安全挑挑眉。

“爹,”林浔道:“今天起您就是我的亲爹。”

126

接下来的事情都很顺理成章, 他们去吃了一顿火锅庆祝, 然后一起回家——唯一发生的事情就是林浔的项圈忘记摘了, 他心里有鬼, 总觉得有人多看了自己几眼。

回去的路上, 架构问:“算法,你今天好像有点不高兴。”

林浔耸了耸肩:“过两天就又终选了。”

“不虚。”王安全道:“我们算法,吊打全场。”

“话是这样说。”林浔道:“但我们不能算很厉害。”

预选的后半场他没在,但是被东君抱着在车里看了直播。结果毋庸置疑, 最后评分公布,满分100,洛神总分95.7排第一,进入终选。

扣掉的那4.3分, 或许是因为有评委对它的应用范围存疑——这种事情并非没有先例。最广为人知的一个例子是十几年前的阿尔法狗, 它战胜了一位天才棋手, 证明人工智能通过学习和训练确实具有超过人类的计算能力。但后来那个团队亏损甚巨,因为人工智能的训练成本太高,而无论它有多么聪明, 始终只会下棋。它是一个意义大于价值的产品, 以它为代表的很多人工智能产品都是。

但洛还是很实用的。

至少当林浔要下东君的车时,它会主动提醒他外面在下雨。

“这都不厉害,你还想上天吗?”王安全道。

“你看, 我们做了三年。但是终选上会遇见的对手, 付出的精力不会比我们少。”

“六年。”架构出声:“其实大学就开始规划了。”

“没错, 但是, 我们还要面对空降组。”林浔道:“银河,Eagle会带着他们今年最看好的产品来博览会预热,Eagle今年也做了强人工智能,他们团队有几十个人。”

“所以呢?”王安全道:“只有两天,我们的产品已经定型了,没法再改进了,这两天我们玩就完事了。或许,算法,我们这几天把你打扮得好看点,会得分高一点。”

林浔:“……”

他拒绝和王安全继续对话,靠在架构旁边,和他一起刷MO,MO全称MathOverflow,是个数学社区,与普通的问答论坛不同,用户在这上面提出的问题,往往是无法解答的前沿难题。譬如林浔十一岁时,第一次登陆这里看到的那个问题,现在仍然没有得到答案。

面对数学,没有人不会感到自身的渺小。数学女神就站在那里,一直在那里,俯视众生,告诉人们:世界上确实有人类穷尽所有智力,终其一生,都无法触摸的规律。所以刷MO是一件让林浔心情平静的事情——和数学问题相比,现实中的问题简直不值一提,他不应该被那些东西困扰。

于是他维持这种刷MO获得的虚假平静续命,度过了一个平平淡淡的傍晚,他坐在沙发上撸猫。

架构递给他一杯冷牛奶。林浔接过,将它放在唇边。

他呼吸有点抖,举起杯子,仰头,喝下很小一口。

下一刻,反胃的感觉就涌上来,他手抖,牛奶泼了满桌——然后就呛到了,剧烈咳嗽起来。

架构一下一下拍他的背:“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林浔深吸一口气,虚假的平静还是没能维持住。人在紧张的时候,真的吃不下去任何东西。

他说了一声没事,然后道:“我今天早睡了。”

架构看着他,碧蓝色的眼睛里有一些担忧的成分在:“那你好好休息。”

林浔“嗯”了一声,走到客厅茶几旁,拉开下面的一个抽屉,这个抽屉是他们平时放药的地方。

程序员这一行有时候日夜颠倒,生物钟被打乱后睡眠质量往往不佳,所以他们常备了不少助眠用的非处方药,从褪黑素到谷维素甚至扑尔敏,各自适用不同的情况。

他随手拿了一瓶,按双倍剂量吃掉后,把指针关在房间外,关灯,睡觉。

指针挠了几下门,又喵喵喵叫了好几声,未果,也没声了。

林浔望着天花板,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过一会儿药效发作,眼前世界昏昏沉沉黑了下去。

林浔不喜欢做梦,从小就不喜欢。

他并不像那些情感或想象力丰富的人一样以做各式各样的梦为乐,相反,他觉得梦境很混乱,很没有逻辑。白天,他的逻辑会统治他的认知,但每当闭上眼睛,一切就不会再受控制,正如他失去意识的那一刻不会知道自己下一刻将梦到什么那样。

星空,一望无际的星空。无数微光在头顶闪烁,远方天际隐约勾勒出一道璀璨的银河,只有夏天才会有这样的夜空。耳边传来的蟋蟀叫声,身体四周温凉的风都佐证了这一点,这是一个晴朗的夏夜。

那么这是哪里?

林浔恍恍惚惚往四周看,他仿佛在一个房顶上,他往下看,视线刚好看到一扇敞开的窗户。当他的视线触及那里时,思绪变得更加混沌和模糊,仿佛在俯视整个房间。

这是一个陈设精致的所在,房间中央有一张一看就非常柔软的床,雪白的床单和被套一尘不染。夏天的晚上会有蚊子,于是这张床也挂着雪白的蚊帐,蚊帐的一角在风里,在月色下轻轻摇动,像纱,或者流动的雾气那种东西。

这并不是林浔所熟悉的环境,他往一旁望去,看见一面墙壁是落地的书柜,书柜里摆满名字晦涩的书籍,大多与文学、雕塑和绘画有关。而另一面,床正对着的那边墙壁的最右,是一个梳妆台——梳妆镜和梳妆椅都洁净如新,梳妆台前摆了漂亮的梳子和瓶瓶罐罐,束头发用的发圈,胸针、项链和其它首饰——一个女人的房间。

他耳畔忽然有一道声音响起。

“今年是第九年。”

一道很好听的声音。

忽然,一道难以言喻的电流传遍他的全身,仿佛有一瞬间他身体里流淌的所有血液都变成了冷水。林浔一个激灵,清清楚楚地记起所有事情来——那个颈圈,颈圈发出信号的时候,说明你现在进入稳定持续的梦中。而他的认知和思维也在刹那间回复清明,和白天清醒时的状态相差无几。

他意识到自己正坐在一栋小楼的屋顶上,周边的场景何其熟悉,是小时候和爷爷、林汀一起居住的小楼。而对面那扇窗户……他却奇异地没有任何印象。

梦中的这个人物好像还是他自己,他有种奇妙的感觉,自己一用力就能自如地控制这个人,但是他没有做,让梦里的自己自由活动。

于是他转头看向身旁——身旁竟然还坐着一个人。

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有黑色的,柔软的漂亮长发,好像是刚洗过,因为林浔嗅到了好闻的柠檬香气,是自己以前最喜欢用的那瓶洗发水,不过上高中后,这款洗发水就停产了。林浔继续观察,这人穿一件很宽松的白色T恤,显得整个人很单薄,单薄、松软又乖巧。

但是当他看到这个人的五官——

精致的五官,第一眼会让人以为是女孩子,但是下一秒就不会了,因为精致中还有隐隐约约的锋利,像草丛里藏着的猫科动物,虽然现下非常懒倦,却有锋利的牙齿和爪尖。

看着这样的五官,林浔能够一点不差地描摹出十年后他的样子,因为他认出这个人毫无疑问就是东君。

但他内心的活动并未影响梦中自己的动作。

梦里的林浔和身旁十四五岁的漂亮朋友说话,语调轻快:“那我们认识也有九年了。”

“嗯。”他的这位朋友仍然在注视着那扇半开的窗户,月色下,雪白的房间像一座安静的灵堂。

林浔问:“你在想她?”

他摇头:“没有。”

林浔:“虽然我没见过我母亲,但我有时候还是会想她,小时候会觉得很伤心。”

他身旁的人语气却很平静,像个没有情绪的人:“我没有因为她伤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