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向前辈们所在的位置:“只有帝君才能拔出剑,但炎阳子拔不出。”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因为假如能够□□,炎阳子早就拔出了,何必大费周章。

他继续道:“所以,他是在强行……”

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汇来描述。

“不错。”却听逍遥子道:“他觊觎神器,妄图以己身力量将赤霄龙雀剑强行炼化。”

林浔看着炎阳子:“而且他要成功了。”

灵气在自己身上缓缓凝聚,林浔的心情其实谈不上胜券在握,也谈不上平静从容,其实自从听见赤霄龙雀剑失窃的消息,修真界的众人便都做好了一场恶战的准备,生死不论。

是他先获得足够的灵力,将炎阳子从入定中强行打断,还是炎阳子先一步将赤霄龙雀剑炼化完成?

又或者……

林浔向前走了两步,越过炎阳子,靠近光芒炽烈的长剑,他伸出手,缓缓握向龙雀纹盘绕的剑柄,剑柄周遭仿佛有无形的阻力,他寸步难行,好像两块磁铁的同极相遇。

但是此时此刻,他的目光却越过这一切,望向对面静静矗立的银河大厦。

东君会在那里么?他突然想。

133

看着远方矗立的银河大厦, 林浔轻轻垂下眼。

——但他握向剑柄的手指, 却更加用力。

烫。

手下的剑柄, 像火山熔岩。

就在这一刻!

脚下地面剧烈颤抖起来, 他往前一个趔趄。

地震——?

像又不像, 整个地面确实在剧烈左右上下摇动,楼房吱嘎作响,而且一直持续着。他转头看天空,见天上乌云快速翻涌, 空气莫名凝滞,仿佛变成实体,而且……剑拔弩张。

空气剧烈波动,仿佛有什么巨大的事情即将发生——然后, 他看见遁迹符失效, 前辈们在空气中现出身影。

神机子手中罗盘乱转, 只见他紧闭双眼,嘴唇翕张,快速念着所有人都听不懂的咒语, 然后猛然张开眼睛!

“炎阳子逆天而为, 试图瞒天过海,窃取神器,神器与天道相连, 天道不稳!”

林浔:“所以会怎么样?”

神机子道:“天道乃是人间结界的根基, 天道一旦不稳, 人间结界亦被削弱, 再拖上一时半刻,恐有魔物趁虚而入!”

林浔咬了咬牙,不再关注炎阳子,右手猛地向赤霄龙雀剑的剑柄握去!

手下温度如同火山熔岩。

这把剑,他已经拔了三次。

事以过三,还能过四么?

灼痛感从手下传来,他没管,使力将剑上提——

眼前视野忽然一晃,变成一片虚幻灰暗,和他上一次拔剑时一样。

又是一道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听得清楚,是王安全,这人在他耳边喋喋不休。

“我打算给咱们银河的权限管理系统起名叫‘卫星’,它的认证很森严的,我把银河旗下所有产品都关联进去。每个人都有独一无二的身份信息,每个身份等级能做出不同等级的操作。整体上我用了一个很复杂的结构,由三套嵌套系统共同完成,好处就是在最大程度上杜绝恶意访问。这样说吧……涉及到重要安全问题的每一个操作入口都是独立的,我全部锁死了。比如我要进入自动驾驶系统后台做维护,这个申请需要和我同一权限等级的架构、你、东君全部选择通过,入口才会打开,我才能进去。只要有一个人驳回,我的id就会被注销。我给你详细解释一下这三套系统。”

“听不懂,”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懒洋洋道:“讲深了的话,你们的名词都太奇怪了,换个通俗点的方式给我解释。”

“非要我给你讲故事?”

“是。”

“那我打个比喻,我们的系统就像个潜艇,黑客和恶意攻击就像海水,每时每刻都想灌进咱们的潜艇里面,好吧?”

林浔:“好。”

这是很简单的比喻。

对普通用户来说,网络世界就是一个祥和宁静的伊甸园,他们登陆app,使用功能,退出app。在这个伊甸园里,至多不过发生一些盗号、个人信息泄露的小风波。

但事实不是这样的,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网络世界的深海之下,一个企业就像一架孤独的潜艇。深海之下压强巨大,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而潜艇的外壳并不坚固。黑客攻击、恶意访问,这些东西就像海水争先恐后吞噬、挤压,最后沉没潜艇一样,随时准备着发起最强一击。

网络安全服务所要做的,就是加固这座潜艇的外壳,或增加缓冲层,使它免于进水沉没。

王安全道:“我呢,根据功能的不同,给这座潜艇内部划分成了成千上万个房间,每个房间与房间之间都有坚固的隔断门,每个房间存储着不同等级的信息,船员凭借身份卡片可以在房间中穿行,但不同等级的船员所能访问的房间不同,假如他试图强行访问一个不对他开放的房间,立刻会被处决。”

林浔:“我支持。”

王安全继续:“而对于来自外部的攻击——假如外壳没顶住外面的强力攻击,就会被破开一个空洞,海水开始进入内部——那么,我的防御机制就会启动,这个空洞所通往房间会立刻封闭,甚至立刻被浇筑成实心,其它房间绝不会受害。于是,在这次攻击里,受害的只会是是成千上万房间中的一个而已。”

“而最高级的管理权限,被锁在潜艇最中间的几个房间里,它很安全,太安全了,高枕无忧。”

掌声响起,林浔给王安全鼓了鼓掌:“这么大的工程,那么难做,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这个?”

王安全:“其实我早好几年就在做了。你忘了,早几年,咱们做着玩,后来倒闭的那个编程修仙游戏——有一把神剑的那个,那时候我就让你建立身份信息了,这可是一盘大棋。基本上,咱们这些年做的所有东西都能无缝接入这个系统。”

“安全,你太可以了。”

“那当然可以,”王安全道:“安全这一块,Eagle家的团队要是算第一,那我勉勉强强算个第二吧。”

林浔道:“那Eagle能黑掉你的防御系统么?”

“实话实说。”安全道:“我觉得不可能,很多关键的地方,我们都是自杀式防御。”

“对了。”提到这个,王安全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root权限我还没封上。”

林浔挑眉:“怎么说?”

王安全:“来,键盘给你,root密码你来设,我不知道,别人不知道,也不给东君说,狗东西不给我涨工资。”

林浔就笑。

root,超级管理员。

一个系统中可以有许多用户,也可以有许多管理员,管理员这个名词,就像字面意思所表示的那样,拥有修改系统中一部分信息的权限。

但是——超级管理员,这个账户有且仅有一个,掌控独一无二的root权限。

root权限是系统最根部、最至高无上的权限,与操作系统地位相同。假如一个系统是一个王国,那么root权限就是国王的权杖和冠冕,拥有root权限的超级管理员就是万人之上的君主,可以对这个系统中任何对象进行任何操作,同时也不受任何规则的制辖。

林浔:“这么重要的密码,我先想想。”

“也不用太复杂,但也不能太好猜了,不准用你男朋友的生日。”王安全道:“你只能记在自己脑子里。虽然我保证这个系统绝对安全,只有你或者东君的账户能够访问root账户。”

这一点林浔当然知道。银河的所有产品都由这个权限管理系统来统辖,那么这一系统的root权限,重要程度可想而知。必须最大限度保证密码不被窃取。

他道:“……让我再想想。”

一段时间过去。

王安全:“你想了很久了。”

“我有点选择困难,真的不能用他的生日吗?”他道:“那我问下东君,但我不告诉他这是干什么的。”

王安全:“你开心就好。”

林浔就开始打字了。

聊天界面的顶端是对方的名字或备注,这个人的备注很奇怪是两个字母。

Co。

Lo:宝贝!有没有什么对你来说意义很重大的字母或者数字组合?

Co:你要做什么?

Lo:研究你的精神世界……?

Co:。

Lo:给你一分钟时间想一下。

Co:好。

就在这一刻,林浔的意识忽然飘了起来,仿佛空无一物的晕眩后,他的手指在键盘上敲下一个回车。

他对王安全道:“好了。”

清晰的场景逐渐散成零星的碎片,尖锐的耳鸣声陡然响起来,他脑中剧痛,手指颤抖,险些再次被剑身上传来的巨大冲力震出去。

只听赤霄龙雀剑长鸣。

上一次,上一次也是这样,每当一些关键的信息出现,赤霄龙雀剑都会将他驱逐而出,像是保守着什么至关重要不能被窥探的秘密。

一个有意义的字符串,对东君来说至关重要的……应该是什么?

那时候,他的手指停在键盘上,又写下了什么?

林浔茫然望着不断颤动的剑柄,还有剑身上烈烈的火焰。

就在这时,地面再次晃动!

只见炎阳子霍然睁开双眼,伸手抓向赤霄龙雀剑!

赤霄龙雀剑震动越来越剧烈,基座的玉石嘎吱作响,裂开一道缝来。天地间充满冷凝可怖的威压,林浔连呼吸都艰难,像是突然置身万米之下的深海。

他知道炎阳子快要成功了。

他也知道到极限了。

一个系统所能承担的计算量,是有极限的。

越过这个极限,就是……全线崩溃。而炎阳子为了炼化赤霄龙雀剑,向这个世界索取的计算资源太多了。

乌云密布下的城市狂风大起,天空愈黑愈低愈浓,一道刺目闪电划亮天际后,雷霆震响。

看管周天星斗那弟子忽然大叫:“神州有异!”

逍遥子吼道:“人间结界撑不住了!”

不必他们说,林浔已然瞳孔紧缩,看到了眼前的一切。

空气。

眼前的空气里,撕开了细小的、密密麻麻的黑色裂缝,无处不在,裂缝里似乎是险恶的无尽黑色虚空。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见一个巨大的漆黑裂缝,在城市间,那条人流量最大的马路上缓缓张开。

左边也有一个,银河广场的中央,睁开了一只黑色的眼睛。

不只这两个……

右后方,左前方,地下,天上——

他所在的这个世界像是个四处漏水的船舱。

林浔记忆中陡然出现长辈们谈论魔界入侵时,提到最坏的后果,是六个字。

天道崩,人间乱。

炎阳子伸手向剑柄的动作在他眼中变成了慢动作。

他喘一口气,手中长剑凝聚,再次直刺向炎阳子的手心!

炎阳子双眼赤红如血,目光往他所在的方向猛转,嘴角微动似乎不屑,然后巍然抬掌迎上!

剑尖与掌心相撞,竟然迸射出丝丝火花。炎阳子皮肤如同铜墙铁壁,人剑合一,便是这样合的么?

林浔抿唇,疯狂抽取被他化为计算单元的其它人的力量,继续向前!

他知道即使是金属和金属,也有硬度的不同,既然这样,为什么他不是更加坚硬锋利的那个?

炎阳子缓缓向前推掌。

林浔寸步不让,先是被他逼退几步,随着新一轮计算单元的扩展,他灵力更强,将炎阳子的手掌回逼,然后——一时之间,与他持平。

他眼睛死死盯着炎阳子,手腕因为过度用力已经关节泛白,撕裂般生疼,不住颤抖。

但是,只要稳住,再等两分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剑尖和手掌相抵处,猛地一震!

林浔浑身的力量忽然在那一刹被生生卸去!

而他对面的炎阳子,亦是吐出一口血来。

他们周围千万里神州大地,忽然响起此起彼伏的刺耳哀嚎,所有声响在那一刹那灌进林浔的耳膜,他大脑一片空白。

林浔颤抖着转头,看见楼下地面上一片刺眼黑雾,成千上万黑色人影缓缓走动,将整个世界都变成了黑色的海洋,而这海洋里无数裂缝缓缓张开,魔气取之不尽,他和炎阳子控制下的所有人无一例外全部被沾染,不再为他们所拥有。

人间结界,或许彻底破碎,这才是真正的魔界入侵的场景。

但是,赤霄龙雀剑不可以不夺。

心念电转,他手腕一翻,换了一角度,刺向炎阳子的左胸!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炎阳子左手长蛇一般袭出,擒住了他右手手腕,然后猛地向自己身前一拽。

林浔右手腕上被他掐住的部位像是被放在了火中灼烫,面对炎阳子的攻击,他浑身肌肉绷紧,却竟然没有丝毫反抗之力。

炎阳子的右手收回,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

林浔完全失去了呼吸的余地,眼前猛地发黑。

是……他想,失去了所有计算单元后,自己一无所有,但炎阳子因为之前和赤霄龙雀剑的共鸣,身上已经有了神器力量的威压。

炎阳子站起身,右手生生将他扼着咽喉提了起来,大脑极度缺氧彩色星星在他眼前飘落。

他闭上眼,看向赤霄龙雀剑的程序框。

人在窒息的情况下,平均在一分钟后死亡,他感谢自己还有一分钟清醒的时光。

代表赤霄龙雀剑的那些程序代码浩如烟海,在他眼前唰然展开。在这片海洋里一定有一颗熠熠生辉的明珠,他要找到那段最核心的代码,他的复制术还有一次机会。

……在哪里?

成千上万行代码繁复扭曲如同显微镜下的病毒,他的意识越来越缥缈,似乎全凭直觉。

这个模块不是。

这个与他想要的大相径庭。

这个也不是……

他越来越难集中注意力了。

是……这个么?

无边的虚空里,忽然炸开一朵烟花来。

他浑身都在颤抖,选择复制选项,黄色的复制框越拉越长,一万行的限制即将用完的时候,他耳边忽然响起祁云的一声大叫!

林浔猛地睁开双眼,看见祁云被无数黑气缠身,正在地上不住挣扎。

其它人呢……?

他缓缓望过去,看见无数魔物成一片黑压压的浪潮,而他和赤霄龙雀剑所在的高地就像唯一的孤岛,它们都在向这边涌来,攀爬,向上。

修真界的众人执武器护卫在他周围,然而一大半的人身上已经沾染了裂缝所带来的魔气,甚至开始自相残杀起来。逍遥子打出一个浩然符咒,将一个魔化弟子打落楼顶!

魔物在阻止什么?阻止他拿到赤霄龙雀剑么?

一片嘈杂乱象。

他不知道这代表什么,他的大脑已经宕机了,几乎失去任何思考能力,只知道东君仍然没有来,没有在自己身边,或许不会来了。

他的注意力转到眼前,就在这片刻之间,蝴蝶夫人的身影忽然踉跄了几步,黑气在她身上蒸腾,她跪在地上,眼白开始变黑,整个人剧烈颤抖,像是在和魔物的侵蚀抗争。

她身上那无数只蝴蝶像是受到了惊吓,扑着翅膀飞出来,又被魔气沾染,或被狂风刮倒,漫天飞落。

紫黑色的蝶翅洒下紫黑色的粉末,有致幻的作用,林浔看着它们,狂风刮起那些粉末,粉末落进他的眼睛里,他睁不开眼睛了,困意这样强烈,像是另一个世界朝他招手。

林浔的意识又昏了几分,他感到浓烈的睡意,仿佛坠入一个不会有黎明的夜晚,或许人的死亡就像一场没有尽头沉睡。

而东君没有在他身边,每个东君不在的夜晚,他都会做梦。那些散碎的片段就像日光透过山楂树在墙壁上投下的亮斑,没有内在的逻辑能把它们连起来,只是吉光片羽,各自闪烁一些漂亮的辉光。

——这次会梦见什么?

134

每一粒粉末都化成一个黑翅的蝴蝶,这些幽灵般的活物栖满了他的视网膜, 它们翅膀的边缘折射出七色的虹彩, 三原色聚拢, 旋转,交叠。彩色画面在他眼前一片片展开,他想起小时候。

当他手中有三片长方形的镜子,他会将镜面向内拼成一个三棱柱,做成一个万花筒。他会把万花筒的一端贴在自己的右眼, 然后闭上左眼,这时整个世界都会交错扩展纵横成复杂的画面撞进他的眼睛里。

“这里有好多个你。”他仿佛听见一道清亮的声音说出这句话。

他睁开眼睛, 方才混乱的眩晕已经没有了, 他像是飘了起来, 身体轻盈,卸去一切枷锁那种轻盈。他打量四周, 这里是是一片草地, 两个人的身影在他眼前出现。

他看见小时候的自己躺在碧绿的草地上,举着万花筒看躺在自己身边那人, 边看,边笑:“我数一下这里面有你的多少只眼睛,刚刚数到一万三千九十一了……不对哦,怎么是单数。”

他旁边的人道:“数错了。”

那声音的质地让人觉得很舒服, 像无人踏足过的深林山谷里流出的溪水。

而他身下的草地是软的, 长短不一的草叶被日光照得半透明,深碧浅绿过渡交织, 偶尔一株杂草扎根其中,顶端开出一朵白色的小花。这个场景安静清澈得让人浑身上下都舒展开来,想永远、永远留下。

“那算了。”他移了移身体,将万花筒另一端转向天空:“我要看天了。”

看向阳光明媚的碧蓝天空的那一刻,他反射性地眯了眯眼睛:“……好刺眼。”

——然后他身边那人会直起身子来,伸手挡住万花筒的末端:“不许看了。”

他会扔掉万花筒,和那个人闹一会儿,然后达成妥协,靠在一起,不再看天空,而是观看湖水、树木和建筑——其实这是他的想象,因为他直觉事情会这样发生。而实际上,方才那个场景在短短几秒的闪现后已经消失远去了。此时此刻他正在墙壁爬满绿色藤蔓的那栋老房子里,浓阴遮住了一部分的太阳,是爬山虎开花的季节。

他在书房里,他的爷爷带着一副老花镜,在看一本大部头的计算机专著。

他跑过去,手肘搭在他爷爷的膝盖上,仰头望。被爷爷和姐姐从小带大,撒娇好像成了他最擅长的一门技能。

“爷爷,”他软声说,“东忱要去国外了,我们真的不能把东君留下吗?”

他爷爷摘下老花镜,看着他,道:“小孩子要跟着自己的亲人。”

“但是东忱根本不喜欢他,也不会想要他跟着,”他振振有词,“但是我喜欢他,我们把他留下来,我们就是他的亲人了,不可以吗?”

他爷爷认真看着他。

爷爷有一双温和又淡泊的眼睛,就像那些最睿智的老人一样,小辈们总是会相信那双眼睛能看透人世间一些事情。

“你很喜欢他,他也喜欢你吗?”他爷爷问:“他和他父亲的性格很像,是那种非常缺乏感情的人。”

“他也喜欢我的。”林浔反驳:“而且东忱也不是没有感情的人。”

他小声嘀咕:“他都喜欢到……把她关起来了。”

他知道东忱只是在这个世界上只喜欢他妻子一个人而已。他甚至因此对他的孩子恨之入骨,因为她的妻子的喜欢从有了这个孩子开始就分成了两份,他再也不能独占了。他想,东忱那时一定是不想要这个孩子的,但他的妻子和他想法不同。

他爷爷就摸着他的脑袋,慢慢道:“那不是喜欢。”

“是喜欢。”

“你长大了就会明白了。”

“我不管。”林浔撒娇不成,打算撒泼:“我想要他留下来。”

他爷爷看他的目光并不严厉,他说:“那你要负责照顾好他。”

林浔点头发誓:“我会保护好他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用上“保护”这个词,他只是想,以后他永远不会让这个人难过。

其实林浔早就知道自己会成功,他知道爷爷也喜欢东君,甚至教他十进制二进制十六进制的游戏,这是自己才有的待遇。假如一个人喜欢一个孩子,他不会舍得让东忱那种人带着他。而东忱不会拒绝,假如他对自己的孩子毫无感情,他也不会留意这个孩子的去向,而假如他还有那么一点点生理上的父爱,就会知道这孩子跟着别人远胜于跟他。爷爷是有名声在外的老科学家,把孩子交给爷爷,没有人会不放心。

他几乎是蹦蹦跳跳离开书房,拉开书房门,想告诉他的朋友这个消息。

他却看见东君就站在门外。

——而东君的目光越过他,和爷爷直直对视。

那个对视的含义,他那时候没有懂,以后也没有懂,要等到十年后,站在爷爷灰色的墓碑前,林汀哭得失去意识,向前倒下,然后被东君扶住的那一刹那,他才会明白。

三个人的患难与共好过姐弟两个的相依为命,也好过父子二人明明血浓于水却毫无感情相互折磨,他们生命的前二十年将会一帆风顺,因为爷爷已经为他们找到了那个最优解。

但是林汀更多地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她的爱好和这个家里的所有人都不同。她画画,设计,早早远渡重洋远走高飞。更多的时候,他和那个人一起面对这个世界——这个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的世界。

在这一刻他忽然又置身于一个大厦的高处,他们爬上了高楼最顶端的天窗。高架桥,人行道,环形路口,从这里可以俯视整座城市的川流不息和车水马龙。刺耳的警笛声从这城市的某个角落响起来,红蓝顶灯闪烁,因为城市的另一个角落发生了一起规模巨大的车祸。

“我的爸爸妈妈去世的时候可能也是这个样子吧。”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叙述一个平淡无奇的故事:“新闻上说一辆因为司机疲劳驾驶而的失控的卡车把他们的汽车撞下了高架桥。”

短短的停顿后,他又道:“如果有一个能控制所有车辆的自动驾驶系统,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有人从背后把他抱住:“你要做吗?”

“嗯……”他道:“那试试看?”

城市顶端的风很大,他记得。人的一生中,很多至关重要的决定,其实是在一念转瞬之间做出,就像某一个夏天,在学校里穿梭时,一个无人的走廊里,东君忽然低下头吻了他。

碎片匆匆流淌,仿佛时光一路向前,下一个停驻的地点是一个房间,窗外是郁郁葱葱的绿色,窗户明亮,阳光、天空、白云和山楂树的树影撞进来。

他的音色变了,虽仍有少年人的痕迹,却也长了几岁。

“自动驾驶系统的最高权限给我们两个,我觉得特殊情况总会发生。所以我们要有一个……能够越过一切限制修改系统设置的权限。但是,这个权限是我们合并持有,还是分别持有?”

没等到回答,他自言自语道:“分别持有吧,万一哪天我们不在一起或者什么的。”

声音和场景远去,他像一粒熄灭的烟灰,在一个场景和另一个场景间飘荡。或许人的精神世界里确实有内在的逻辑,将这些短暂的片段连成一串。

场景再变,科展馆的场地内数千座位阶梯排列,每一长座椅上都有一个人以及这个人看向场内的眼睛。他在准备室,从这里可以直接望向舞台的侧面。全场灯光昏暗,唯有那人身边一片光亮,是科技博览会特有的那种聚光灯。他看见东君修长优美的剪影,他就静静站在那里,已经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你们好。”他的声音里似乎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我来自银河。今天,想和你们谈一谈自动驾驶。”

“首先我想明确它的概念,为此,我们提出了完全自动驾驶系统的三种需求,十类场景信息和五级控制指令。”

声音愈淡愈遥远,仿佛是一个闪现,他的注意力回到准备室。

“你看他,没得感情。”王安全用手肘捣了捣他:“应该让你去。”

“我讲的话也不会有什么感情吧。”他说。

“那不一样,你长得比较亲和。”王安全嫌弃道:“而咱们东神站在那里就是个大型制冷剂,让人敢爱不敢言。”

林浔就笑。

“我去不行呀。”他温声道:“他不说。但是我和观众互动,他会不高兴。”

王安全:“啧。”

下一刻他发现自己在休息室里,远离外面的热闹——他坐在沙发上,东君站在他面前,他牵着东君的手,抬头望他,脸上似乎是很戏谑的神情,但林浔看着这一幕,忽然感到一种淡淡的怅惘,他听见自己说:“好多人在看你。”

这一丝云烟一样的怅惘将他从这个场景中拉扯出来,他仿佛随着一条河顺流而下,沿途匆匆一瞥无数各自独立的场景,每一个场景都像一个独立的世界,在人的精神世界里,这些片段用一种玄妙不可捉摸的方式连接。他睁大双眼,看见银河大厦在日光下拔地而起,车辆有条不紊穿梭在全世界的道路上,世界——这个世界,也像一切科幻小说中描述的那样,像一条幂函数的曲线一样飞快向前,不可思议的技术,不可思议的研究,不可思议的创意,每天都在这片土地上春笋一样涌出。

就像那次科展会一样,他好像一直在幕后,在准备室里,在电脑前。他宣称自己无心参与到复杂的商业运作中,他更喜欢和数学女神或图灵男神打交道,银河怎样经营他并不关心。他不知道这种举动是自己的喜好,还是那个人的喜好。

所以在某一个片刻,一个不可捉摸的片刻,他突然和这个世界隔离。那个一直在他身边的人好像突然不属于他了,而他好像只是看着这一切发生,没有参与其中。他看见很多一瞥之下就匆匆消逝的画面,银河需要东君的时候很多,需要自己的时候却很少。他似乎没有朋友,没有社交,当年那些一起深夜改bug的人忽然远去,当年那颗鲜活跳动的心脏也渐渐渐渐停了。他甚至没有出过门——但他想不起理由了,好像他画地为牢,把自己死死留在一个地方。

他一个人在书桌前写写画画,膝上趴着一只雪白的猫,他写了很多,时间也过了很久,但那扇门始终没开,那个人也始终没有来,在某一个片刻,他忽然感到某种压抑已久的厌恶。

再然后,游乐场甜蜜欢快的旋律响起来,他看见了自己曾经梦见过的那一幕,摩天轮里的那个吻温柔又绵长。他好像就那样和生命里的某一部分告别了。

但是它比梦里的那次分别更长,也更细致。

他接过红鼻子小丑递过来的气球,背对着那座摩天轮越走越远时,总会有一种不安的错觉,仿佛那里,有人一直死死地看着他,直到他上了车,远离这座城市,远离让他喘不过气来的一切。

后来,后来——

突然的空白,他漫无目的在一片虚空中飘荡许久。他觉得自己可能已经死掉了。他这一辈子没有做什么值得一提的好事,却也没有犯下谋财害命的恶行,他会上天堂还是下地狱?谁会审判他?都不是,他是个唯物主义者。他早已经想过,在临死那五分钟,他必定会冷淡回顾这匆匆一生,他将越过上帝去审判自己。

像是心有灵犀,林浔脑中意念微微一动,再抬头,眼前虚空的尽头里有一个寥落的人影,像是等他已久。

他走上前去,越来越接近时,他确信面前这人就是他每天会在镜子里看到的那一个。只是,这人的五官深了些许,也瘦了一些,眉眼间笼着淡淡的憔悴。

——憔悴而温和地,他看着自己,唇角缓缓牵起一个微笑。

林浔打量他。

他穿着灰色的正装,看似一切正常,但当林浔目光继续向下时,却看见他手腕上露出一截黑色的锁链,锁链的末端垂下,滴答一声,那里流下了鲜血。林浔往上看,见同样的锁链也束在他的脖颈上。

他蓦然抬头,见这个黑色的空间里无数条锁链从四面八方不可知之处纵横交错而来,将这个人牢牢锁在正中,除了眼珠的转动,他不能移动分毫。

而这个被死死禁锢住的人仿佛没有感受到痛苦,他只是看着他,微垂眼睫,眼中似有温柔的担忧。

林浔看着他,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最终只轻声道:“我知道的。”

那人笑意更深,却不言语。他抬起眼,看向虚空中一个方向。

林浔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见一个黑色的碎片,被重重蛛网缠绕着,向他飘过来,它的颜色深浓,似乎具有某种象征意义,当林浔看到它的那一刻,就意识到这可能是这场重重幻境的尽头。

他闭上眼,和那枚碎片融为一体。

他在一个房间里,刚刚放下电话,但他不知道是给谁打了电话,又说了什么,只是觉得自己的心情很柔软。

他面前是一个老式的白色台式电脑,甚至没有联网。下一刻,他从主机的凹槽里取出一枚薄如蝉翼的芯片,然后将这台机器格式化,走下楼去。他的车就等在楼下。

车门自动关上的那一刻,他抬头望了望窗外晦暗的天空。初春时节寒意料峭,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在天幕上方,车里是自动播放的天气预报,今年气候反常,寒潮南下,有小雪。

细碎的雪粒已经打在车窗上,又被车里的暖气透过车窗消融。他的心脏重重一跳,天上乌云密布,一个诡异又充满恶意的图案,像是冥冥之中某种语言。他蹙了蹙眉,虚空之中,好像有人一遍一遍告诉他,不要上车,不要上车。

但是自动驾驶系统一切如常,缓缓驶出住所,朝着设定的方向而去,他手里握着那枚芯片,并一直看着它,像是对待一个要送给某人的礼物,他的心绪有平静下来。

电话响了,屏幕显示是医生,他接起。

“最近在做什么?”医生的语调还是一贯的懒散。

“没什么,写点东西。”林浔道。

“嗯?”医生道:“这点东西你写了好久。”

林浔笑:“两年了吧。”

“两年啊……”医生似乎在那头伸了个懒腰:“你跟他分开两年了。”

林浔注视前方的目光微微有些迷惘,回到:“嗯。”

“打算一直这样下去?”医生道:“何必呢。最后不是你疯就是他疯。”

“他的话,就……还好吧。”林浔道。

“哦?”医生声音上挑:“你的心情好像不错。”

“好了伤疤忘了疼,”他轻轻笑:“我有时候还是会……想他。”

“不提。”那边的医生道:“研究所最近接了个项目,太刺激了,我必须给你说一说。”

林浔:“嗯?”

“果壳,医用版本现在发展得很好,你知道吧?”医生道。

林浔:“我知道。”

“起因是一年前北美的一起车祸。”医生道:“病人在全身休克状态下接入果壳系统,出现异常电信号,在类植物人状态下,意识在虚拟世界清醒存在了十天,直到大脑死亡。”

他的语气逐渐兴奋:“当时舆论爆炸,但相关研究迟迟没有进展,大众已经遗忘了。不过啊不过,我们万能的辛普森博士……”

他似乎有意卖关子,林浔也被勾起了兴趣:“怎么样了?”

医生道:“这一个月,我们已经救起了五例植物人患者,他们在果壳里获得新生。虽然条件非常、非常苛刻,但是你知道吗,只要满足条件,苏醒率高到不可思议。我们正在全球招募——还没有对外界公布,但我太激动了,所以得跟你分享。”

“我的天。”这确实是惊人的成果,林浔一时不知道该回应什么。

他的车驶离城区,上了高速,高速上空无一人,有些失常,但也没什么。这地方交通并不发达,多山,高速路也弯弯绕绕。自动驾驶系统的显示屏幕上标注着前进的路线,并语音报出,他忽然一个激灵,可是又察觉不出哪里不对。

那边的医生好像听出了什么:“你在车里?”

他含混地“嗯”了一声,往窗外看。

医生问:“你去哪里?”

“去……”他正要回答的那一刻免,整个人汗毛炸起,透体生寒!

错了。

车道错了。他的车在逆向行驶。

为什么没有报警?

他无暇和医生对话,将手机扔到一旁,迅速按下紧急制动选项——毫无反应。心脏的血液几乎凝固,下意识的反应,他的目光在屏幕四周迅速扫过,又看向车内——是否有什么东西可以破坏控制中心。

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帮助他物理破坏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