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想起了祁云。

高廖导演执导的《假性沉睡》这部科幻电影里,祁云饰演科学家主角的梦中情——情人工智能。这片子拍了足足三年,是银河的投资,祁云这玩意因为空有一张脸,把握不住人工智能的气质,被扔到银河体验了半年,现在这片子终于要上映了。

但祁云也没闲着,高导人如其姓,高产,祁云又进组一个高导的宗教主题小众文艺片,为了打磨宗教的气质,现在又被打包扔到宗教学博士常寂师兄手下,人生很是充实。

他在这条记忆的银河里随波逐流顺流而下,在尽头,他又看到了那个人。

那个二十七岁的林浔,在一片黑暗之中,被千万条锁链绑缚。

他们四目相对。

林浔道:“我现在安全了。”

那人对他一笑,轻轻一声“哗啦”过后,他身上的锁链开始寸寸断裂,下落,化作飞灰,最后化作无数只蝴蝶纷飞、消失,回归浩瀚银河之中,像一场梦。

而真正林浔弯起眉眼,在东君的肩头上,他轻轻笑了起来。

夏日的蝉鸣、汽水、山楂树,深夜里的玫瑰、香烟、钢琴,忽然遥远又清晰,往事历历在目,仿佛都是昨天才发生。

东君的声音很轻:“在笑什么?”

“你知道,在果壳里,我为什么会忘记你吗?不是因为意识受损。”

“为什么?”

“那天我拿着芯片,芯片里是洛神2.0的架构,然后……车祸了,那时候我想,这不是我的命令,也一定不是你的命令,有人侵入了银河的系统。”

“捏碎的芯片是为了毁掉2.0,也是给你示警,你收到了吗?”

东君:“……或许。”

林浔顺着他的头发,他知道东君为什么会说“或许”。

“但是2.0还在我的脑子里,出车祸前,医生正在和我谈关于果壳医疗舱的事情,所以,我知道……为了保护你的银河,我必须把我意识里所有信息,不论是2.0,还是银河的其它机密,全部忘掉。我不知道怎样遗忘才最彻底,最后只知道告诉自己,忘记东君。”

“后来……我就真的忘了你,失去了以你为关键词的所有记忆,也忘了洛,直到我再回到你身边,确认一切安全的时候,才会再想起来。”林浔亲了亲东君的头发:“但还是喜欢你,下意识里喜欢你,你就成了我的男神。”

却听东君道:“你离开的那两年,我做了不好的事情。”

“嗯?”林浔问:“什么事情。”

“我派人看着你,虽然不会对你的生活造成影响。”东君道:“他们会告诉我你在哪里,在干什么。你每一次外出都有人跟着,因为我不能接受失去你的消息。”

林浔抚着东君的头发,一时没有想好该说什么。

东君声音微哑,继续道:“不过,就是因为这个,你出事以后,才能第一时间救下了你,从出事到接入果壳,时间很短,最大程度保证了你的意识完整。但我监视你是事实,对不起。”

林浔笑。

他说:“宝贝……我有话想对你说。”

他等着东君的回答。

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

“男神?”他问。

没有回答。

“宝贝?”

还是没有回答。

林浔把他肩膀掰过来,瞬间一个激灵,心脏停跳:“医生!”

“睡着了。”医生懒洋洋倚着仪器,道:“你睡了一个月,你男人一个月没睡觉,能比么。把人放平,让他睡会。”

林浔抱着他,小心翼翼脱了他的外套和鞋子,在床上放平,盖好被子,自己抱着另一个枕头,就看着。

看着看着,忍不住试探地伸出手,去碰他眼下那抹淡淡的青,手指沿着高挺的鼻梁向下,又转向旁边,抚触他整张脸的轮廓。

是瘦了,也憔悴,只是整张脸的骨相太好,什么样子都撑得起来,显得轮廓更加深刻又锋利,五官鲜明而浓墨重彩,即使闭着眼,侵略性也呼之欲出,危险又漂亮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

肤色苍白了很多,林浔知道这是连轴转整整一个月的结果。别人看不出来,只有他感觉得到。他俯下身亲他额头,还没亲够,气密门又打开,略显沉重的脚步声踏过来,林浔抬头,见一个略显肥胖的格子衬衫程序员。

王安全。

王。安。全。

王安全开口就是一句:“你他妈——”

林浔后发制人:“你他妈做的是什么安全?你不安全。王安全,你给我过来。”

王安全自知理亏且自认吃瘪,气焰矮了九分:“哥,对不起,真对不起,我给你说一万声对不起,我负荆请罪。那修仙游戏太久远了,还倒闭得那么快,你打死我都想不到有人能从陈芝麻烂谷子里扒拉出来那玩意,换你你行吗哥。”

王安全其实说得在理,那个编程游戏当年运营了短短二十天就倒闭了。他们当初做这个游戏的本意是增加编程学习的趣味性,但是这条路根本走不通,只因为编程是个形而上学——行而上学,不行退学那种。行的人,再枯燥都能学成大神,不行的人,把游戏做出花来他都玩不下去。

林浔:“那你怎么不来果壳看我?别跟我说东君不让进。”

“算法,你睡了一个月,你不知道。”赵架构跟在王安全后面走进来:“你睡得好好的,我们外面的人,整个银河的人,简直经历了一场战役,我们跟eagle的黑客做了多少斗争,又怎么把银河的防火墙一砖一瓦翻检一遍,还得给你的虚拟世界添砖加瓦,你儿子还在搞破坏,太难了,键盘都敲烂十几把。”

“不谈,”王安全看着林浔,笑了笑,眼却红了:“这不是把算法弄活了。”

林浔也笑,猛地给王安全结结实实搂了一下,他拍了拍王安全的背,架构又扑上来,他们三个抱成一团。

架构的手抖得不成样子,这个满嘴花言巧语的人现在也说不出话来了。

“差不多行了啊,”林浔声音发哑:“我宝贝在旁边呢。”

“你宝贝一时半会醒不了。”王安全盯着硕大的黑眼圈放开了他:“姜哥现在带着整个安全部门扫尾,我先撤了,我刚熬了仨通宵。”

架构也只是强打精神,眼神都涣散了:“我也走了,我俩就在隔壁,要是十二个小时后还没出来,你记得看看是不是猝死了。”

林浔:“快去。”

他俩又死死盯着林浔看了好一会儿,实在撑不住,这才被林浔催着,摇摇晃晃走出去了——临走还头重脚轻,差点摔了一跤。

医生跟过去了,估计也是觉得这两个人有猝死的风险。

这些天下来,可能很多人都有猝死的风险。

不过,这都比不上eagle家,eagle的老板,现在估计已经在律师面前心脏骤停了。

想到这里,林浔又小心地把手贴在东君胸口上,感受到了平稳的心跳才算放心。

他觉得还少了点什么,这个念头刚一出现,一个白影就飞速窜上了床。

一只毛色雪白,双眼湛蓝的小指针。

这次是真猫了。

林浔和它短暂对视。

指针:“喵。”

——然后钻进他怀里,脑袋用力蹭,发出细弱的“喵呜”声,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林浔抱着它小声哄,指针先是对他拼命喵了许多句,又跑到东君身边喵,最终嗓子都要喊哑了,才蜷着尾巴在东君身侧安静睡下。

林浔轻轻撸着猫毛,撸一会儿,又转而顺东君的头发。

猫和人的睡颜都很安静,一种奇异的感觉在林浔心底蔓延开来,他觉得往事近在眼前,又觉得一切恍如隔世,大概这就叫做重获新生。唯一的不足之处,大概就是他深陷家庭伦理阴影的洛神彻底不理他了。

但即使不理,在林浔走出房间气密门,按下电梯按钮的时候,还是听见了一声单调的机械音。

“请注意安全。”

其语气之单调,声音之呆板,可以与他的系统相媲美。或许人工智能心情糟糕的时候都不屑于用人声系统。

带着来自儿子的爱心提醒,林浔安全抵达三楼,来到了自己和东君的那间卧室——这间卧室似乎无人居住已久。他拉开抽屉,从最深处拿到了一个银白色的小盒,放进口袋里,准备下去。

“请注意安全。”

注意安全的林浔注意安全地打开门,并注意安全地走出第一步。

下一刻,他和一个人对上了目光。

——他就知道自己不安全了。

他家东君抱着猫,面无表情站在门外,看着他。

说是面无表情,也不尽然,那墨湖一样的眼睛里,有一丝茫然的无措。

林浔就知道,自己又一次将他留在了无人的房间。

他当时就心软了,软得一塌糊涂,牵他回到床前,然后被人死死拽进怀里,倒在床上。

他回抱住东君,谁都没有说话,直到东君缓缓放开了他。

——林浔其实还想被多抱一会儿来着。

他倚在床背上,在东君旁边,肩膀靠着他的肩膀。

他开口:“之前的话还没说完。”

但东君却并未接下这一话题。

他只是淡淡道:“你想起当初和我分手的理由了吗?”

林浔看着他:“嗯。”

“虽然我们在虚拟世界里暂时恢复了情侣关系,但是现在你还是可以再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林浔问:“是不是要继续和你在一起吗?”

“嗯。”

林浔抱膝看着前方,道:“你记得小时候吗?二十年前了。那一天……我爬梯子,打开你琴房窗户的时候。”

“记得。”东君声音里有一点疏淡的笑意:“那时候你给了我一颗糖。”

“我也记得。”林浔笑了笑,道:“刚才我进门的时候,你的眼神就和二十年前一样。我第一眼看到那时候的你的时候,就想……”

“想什么?”

“想,我想把这个漂亮的小孩带回去,每天都给他糖吃,让他一辈子都开心,一辈子都不要再有这样的眼神。”

东君似乎淡淡瞥他一眼,说:“然后你两年前提出和我分手。”

林浔牵起他的手,软声道:“那我用后面一辈子来赔你好不好?等我们死了,骨灰混在一起,沉到海底,或者送到太空,没有人能找到。”

静了一会儿,东君道:“不会再次觉得我限制了你的自由和灵感吗?”

林浔愣住了。

半晌,他道:“为什么……你觉得我和你分手,是因为这个吗?”

东君蹙眉看他:“不是吗?”

林浔:“为什么是?”

“即使告诫自己不能对你进行干预,我还是会无意识控制你的行为和社交。”东君道,“在那两年,你的状态越来越差,不止一次告诉我自己做不出来任何东西。我一直在控制自己,但你最后还是想要一个人。”

林浔怔怔看着他。

他终于知道,在虚拟世界里,自己说愿意为东君冒一次险的时候,他为什么要问他,值得吗。

这人问出值不值得,代表他认为自己不值得。

那颗糖,他终究没有送出去。

他声音颤了颤:“那你觉得……我想要什么样的自由?”

“最大程度的自由吧。”东君一遍又一遍顺着指针的毛,又道:“不受限制去做任何事情,像你写算法那样。”

“真的有那样的自由吗?”

“我尊重你的任何意愿。”

“但即使是凭空写出来的算法,也要受数学规则的约束。”林浔闭上眼,“我可以被你锁在房间里,不许见到任何人,可以没有社交,可以没有朋友,可以没有私人的空间……”

他语速逐渐加快,抬起手肘压住了自己的眼睛,仿佛这样就能掩盖自己的难为情那样:“我只需要你……需要我。我知道世界上不存在任何彻底的自由,我想要的自由就是被想要的人束缚,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情。”

“我以前并不清楚自己的想法,但是就在虚拟世界里,我梦到小时候的事情,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奶奶很早就去世了,父亲和母亲也不在,林汀没有谈过恋爱,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情,我只知道东忱很喜欢他的妻子,我只知道关起来就是喜欢,独占就是喜欢。所以我是个柠檬,我做任何事都像个柠檬。我喜欢一个人就会想被他关起来,也关住他,我那时候认为她会自杀是因为她不爱东忱,相爱的人会相互锁住。”句子太长,林浔喘了口气,但他冷静得厉害,像剖析一道数学题那样解剖自己:“我知道这不对,但是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就像你在床上的时候喜欢被绑起来吗?”

林浔自暴自弃偏过头去:“是。”

寂静悄无声息,像蝴蝶停在窗棂,他只能听见东君的呼吸。

“所以你两年前为什么选择离开?”

“因为我关不住你,你根本不需要我!”林浔声音更哑了,为了掩饰声音中的酸楚,他必须这样喊出来。

“你不是以前那个小孩了,你有更好的玩具。银河对你来说那么重要,银河大厦那么高……它的影响力又那么大,有那么多人喜欢你,你最长一次为它熬过三个通宵。我知道大多数男人都是那么爱他的事业,我也很喜欢写算法,但是……”

“但是,”他有点喘不过气来,声音带上哭腔,他从来没有对人发过脾气,也从来没有一次像这样任性:“但是我不高兴。我说我没有灵感不是想让你离开,是想让你和我一起,我没想过自由,我只是——”

东君侧过身抱住了他,他把自己埋在东君胸前,终于说出那句话:“我只是……嫉妒。”

这次的沉默持续的时间更长,东君的手指缓缓握住他的右臂。

“你觉得我喜欢银河么?”他道。

林浔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一问,只回答:“是。”

东君的下一句话,却远不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的声音低而笃定:“我不喜欢。”

林浔脑中一片空白,他抬头,问:“为什么?”

“你说喜欢算法,我会给你写所有的代码。你喜欢做出能改变世界的产品,我就会尽我所能把你的创意实现。银河做大一点,你的设想和算法就会更快走进现实。我和你不一样,改变世界也会让我得到成就感,但我不是真正热爱它,我热爱你。”东君捧起他的脸,微凉的薄唇吻掉他眼角一粒眼泪,他的声音也像那一滴摇摇欲坠的水珠,“我也只是……想让你高兴。”

林浔看着他死死咬住下唇,闭上眼睛:“为什么……”

为什么到现在,我才告诉你?

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你才告诉我?

他睁眼,看眼前年轻的男人。他们两个同岁,而人生的轨迹相同。

6岁认识,16岁在一起,19岁毕业成立银河,21岁自动驾驶系统成熟,22岁银河上市,25岁分手,27岁生离死别。

他想假如小时候没有跳那么多级,大学时没有那么快就开始自动驾驶的开发,长大后没有那样义无反顾投身到无尽的计算和研发里,是不是就有更多的时间去了解对方。

只是时光川流不息,命运呼啸而过,这个世界没有留给他们任何思索和回顾的空隙。

明明……都在用力去做想让对方开心的事情,却还是谈了一场失败的恋爱。

“抱歉。”东君握住他的手:“我第一次有朋友,也第一次有男朋友,我没能……”

林浔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哭还是笑,他翘起嘴角:“我难道就是第二次了吗?”

说完这句,他忽然想起什么,手在抖,但还是勉强从衣服口袋里拿出那枚刚刚取下来的盒子,打开。

——那对银色的袖扣,材质特殊,他找了很久才得到,光线折射间像璀璨的银河。这是现实世界里他始终没有送出去的礼物。

他打开盒子,将他放在东君手上:“……送你。”

袖扣并不是一个寻常的礼物,因为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他很难优雅地自己给自己穿上袖扣——将袖扣作为礼物送人,代表你愿意在此后的每一个早晨为他穿好袖扣。他那时想用这两枚袖扣作为最后一次求爱,但最终一念之差,还是选择主动离开。

他想,这次终归是送出了,送出了就永远送出了。

却听东君道:“那个时候,我也有东西想送你,就在摩天轮上。”

林浔看着他:“……是什么?”

东君轻轻道:“在外套里。”

林浔深呼吸两下,终于稳定了自己的情绪,他在床边拿起东君的西装外套,里面也有一个正方形的银盒,和他那个形制相似。

他的心脏忽然重重跳了一下,像是预感到什么,缓缓、缓缓将它打开。

银河流淌而过。

一模一样的材质。

——两枚银白色素圈戒指。

东君的手臂从背后把他圈住,唇角擦过他耳侧。

“第二次做男朋友会比第一次合格,宝贝愿意收下吗?”

林浔合上银盒,将它缓缓握在手心,像握着二十年的零落光阴:“我……愿意。”

窗外夜空如许,银河无际,东君从他手中取过盒子,他们各拿起一枚,分带两指。

林浔抬起东君修长手指,在戒指处轻轻一吻。他一直觉得一对戒指如同手铐的两端,而相爱就像互为浪漫的枷锁。

重新来过。

第142章混沌(终)

并不宽敞也并不明亮的会客室, 四面森严, 有人把守。这显然并不是什么令人愉悦的场所, 相反, 法律会在这里彰显它的公平。

“好久不见。”林浔在沙发上坐下,他对面是薛新。

“好久不见,学长。”薛新道:“我以为你不会来看我。”

“我或许该去嘲讽一下你的老板, 但是我对他没有兴趣。”林浔道。

“那我该感到荣幸吗?”薛新脸上露出了一个并不像笑的笑。

“随你,”林浔看着他,直入主题:“当年在学校里, 我和我的朋友做了一款游戏, 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到他,更不会有人有闲情逸致再把它找出来。”

“是我。”薛新回答得如此干脆,出乎林浔的意料。

“我一直很关注学长在做什么, ”薛新道,“当年, 这个游戏刚刚发布的时候,我就把它保存了下来。”

林浔:“我应该说你用心良苦么?”

薛新摇头:“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对学长做不好的事情。只是这些年来, 我看到你过得并不高兴。我知道只有离开银河, 学长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所以你把这个漏洞交给了你的老板,试图借此击垮银河。”

薛新:“是。我为了个人的前途, 也为了帮助学长。只是我没有想到,他会用这样的方式对你下手。在虚拟世界里, 我是真心想帮助学长。”

林浔靠在椅背上,淡淡道:“……谢谢。”

“我只是不明白, 我们的人工智能也不明白,学长到最后为什么会做那样的选择。”

“选择东君吗?”

“是。”

林浔:“听说你们对我的人格进行了精确的建模。”

“是。”薛新道:“Lo是Logic的缩写,根据模拟,学长是一个被理性和逻辑统治的人。我们预判你这次不会再被俗世的感情所牵绊,在梦境的暗示下也会冷静分析,不会相信任何虚假的爱情。”

“是。”林浔笑了笑:“你们都判定我爱数学、爱逻辑、爱自由胜过爱东君。”

薛新没有说话。

林浔闭上眼,声音突然变轻:“可是你们以为他是谁?”

“他是我死了,身体烧成灰,都要和他那份混在一起的人。”

薛新久久没有说话,他低下头,良久。

“我接受任何裁决。”薛新声音发涩,道:“学长,早去早回吧。”

林浔:“希望你以后能快乐。”

薛新低下头:“好。学长有了0.297的人工智能,我也祝你前途光明。”

“0.297……”林浔再次念出这个数字:“对你们来说,那么重要吗?”

“很重要,”薛新道,“学长,你是天才,永远不会明白,你的灵光一现,可能是我们这些人拼尽所有努力一辈子都得不到的东西。”

“知道就好,”林浔站起身,“假如你们真的知道,就不会做出那些愚蠢的行为。”

薛新抬头:“为什么?”

林浔转身,大步离开,即将离开此处时,他开口。

“因为我永远会写出比现在更有价值的东西。”

——他拉开铁门,阳光倾泻,洒了满身。

一年后。

银河的发布会如约举行,今年的主题是果壳5.0以及自动驾驶系统的4.3.3——以及一些其它的东西,比如,林浔也要去。

台上,新产品的发布已经接近尾声,而林浔还在隔壁的准备室里,他面前有一块屏幕显示着官方直播的全球观看数量,一个不可思议的数字,已经缓慢向着亿这个单位去了,他想全球的人口膨胀倒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我现在的心情,有点像咱们做出自动驾驶的时候。”他道。

赵架构道:“所以这次也会像自动驾驶一样大获成功。”

林浔笑了笑,手指在身侧蜷了蜷,他有点紧张。

赵架构和他拥抱了一下。

林浔:“谢谢。”

王安全:“啧。”

他也走过来和这俩人抱了一下。

“上去吧。”王安全抬起下巴示意那边的通道:“你男人还在上边等你呢。”

“我……”林浔深吸一口气,“我过去了。”

“快去快去。”

理了理衣服和领带,他走上台。

台上灯光变换,台下一时寂静。

——然后在短暂的五秒钟寂静后,爆发出极端激烈的掌声和尖叫。

林浔对他们微笑了一下,鞠了躬,再抬起双手下压示意安静,这才恢复了一点秩序。

他朝舞台中央走去,今天的发布会是一个访谈式的发布会,舞台中央设了一套组合长沙发和小桌。主持人是宣发部一位年轻漂亮的主管,坐在长沙发的一端。

“好久不见,林浔。”她转过身来,笑道:“你上次出现在银河的发布会上,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好久不见。”林浔朝那边走过去:“嗯……我也很想念这里。”

他走到沙发前,东君旁边。东君伸手轻扣住他的手腕,将他带了下去,坐在自己身边。

——比先前高了十倍的尖叫声响起来,大多来自场中的姑娘们,林浔听得最清楚的一声是:“东浔是真的!!!!!”

他不知道怎样回应,只是对台下笑。

虚拟世界里那些奇奇怪怪的粉丝,还真的不是凭空造出来的。

他这一笑,底下的反应就又刹不住车了,林浔只好悄悄对她们使眼色,示意可以安静了。

主持人道:“林先生也知道,你不在的这三年,大家都非常想念你。”

“谢谢你们。”林浔道:“所以我今天来到这里,也是为了和你们分享一下这三年我做了什么。”

说到这里,他和东君对视了一眼,笑了笑,然后才转向台下:“今天是银河一系列产品的发布会,所以我也来凑个热闹,向你们介绍一个……一个初步的想法。虽然还没有投入到现实生产中,但我想有生之年我会把它带给大家的。”

“首先我想和大家探讨一个话题,”他道,“关于……修仙。”

台下长长“哦~”了一声。

“不是熬夜,熬夜会掉头发的。”林浔笑了笑:“我想和你们探讨传统意义上的修仙。五年前我的房东霍爷爷是个热爱太极和气功的老人,每天五点起床静坐和练拳。我问他为什么喜欢这些,他回答做这些事情可以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并且相信找到真正的诀窍后能够了解人体的秘密,突破生物的界限,长生不老。”

台下发出善意的笑声,林浔继续道:“我想,或许纯粹依靠对于玄学的思考,我们还是无法大幅度延长自己的生命。我在最近一年之前从来没有考虑过这种问题,因为我认为这是生物科学领域的问题,人类的最终寿命依赖于他们的研究进展。”

“我也这样认为。”用不着主持人,东君对他挑挑眉,和他唱双簧:“你的言外之意是你现在开始思考了吗?”

“Yeah,在半年前,我问了我的人工智能一个问题。”说着他道:“洛。”

随着他话音落下,洛的全息投影在场中出现,坐在了林浔的旁边,一手支腮,大概是为了符合修仙的主题,它今天穿了雪白的广袖长袍,像从神话中走出来的上古神灵。

台下姑娘们喊:“妈妈爱你!”

林浔:“……”

“我想拜托你进行一次模拟演算,”等下面安静下来,林浔对洛神道,“强人工智能辅助下,十年后,人类的整体社会会发生什么样的改变?”

洛闭上眼睛,他身边有代码的光影不断跳跃,五分钟后,道:“人类社会会出现整体的繁荣,贫困大幅度消失,繁荣程度预计为现在的百分之一百八十。”

“五十年后呢?”

“贫穷和饥饿完全消失,高等教育普及度粗略估计为百分之七十五,繁荣程度预计为现在的百分之五百。”

“一百年后呢?”

“缺少参数,无法精确估计,出现风险因素,人类会更加繁荣,或开始衰败。”

“如果时间继续推移,达到你推演的极限,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

“结果出现两个分支,”洛神睁开霜蓝色的眼睛,直视台下众人:“人类灭绝,或永生。”

台下一时静默。

“洛神的答案也是我的答案,有时候我会想,长生不死并非生命科学特有的领域。”林浔望向他们:“所以,谈到修仙,今天我想和你们谈的是人工智能和永生。”

“我想提出一个问题,当强人工智能被认为拥有与人类一模一样的思考模式与情感能力,是否出了组成身体的材料外,它和人类没有任何区别?是否意味着,人类思维的所有内容,都可以完全脱离□□,解析为数学的计算?”

“我们知道,当我们在果壳里,就会进入虚拟世界,我们脑中的活动会映射到虚拟世界当中,但是当我们所有的思维活动东可以脱离大脑而独立运行,人类能否彻底脱离有限的肉身,远离疾病和死亡,生活在另一个维度当中?或者说再退一步,假如给我们的智力搭载上超级计算机的运算速度,人类科技和文明是否会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向前进展?”

“抱歉,我提出了太多问题,”他笑笑,道:“但它的核心只有一个,或许,类人的人工智能并不是改善人类生活的工具,它可能代表了人类这一物种自我进化的无限可能,这就是我今天想和你们说的。”

静默后,台下掌声如雷,直播间人数仍在上涨。

“但是,现在讨论这个问题还为时过早,我只是想论证,研究怎样让人工智能更像人,是有意义的。”他道,“所以,我想给你们分享一下,我在这方面的一点小进展。”

台下响起喝彩声,林浔组织了一下语言,对他们道:“三年前,银河推出了智能引擎系统‘洛神’,它的布拉德利克系数为0.635,被认为具有与人类极端接近的思考能力,一年前,洛神内核进行升级,布拉德利克系数达到0.297,这些年来,想必大家也和洛产生了很深厚的感情。于是下面又传来了类似“妈妈爱你”这样的声音。

“我们都知道,当我们面对洛神的时候——假如告诉他‘我爱你’,他会回应你这个世界上最动听的情话。当你成为他的主人,他的一切行动也将以你为第一优先级。但是我一直在想,他是否真的爱我,或者说,他是否真的拥有发自内心的感情,是否有一种东西,或说,一种动力,驱使他爱上了我?”

台下短暂的沉默后,林浔继续道:“任何一个明白一点人工智能运作原理的人,都会说出那个答案,它并没有。”

“即使他拥有了完美的学习能力和思维能力,在关乎人类情感的运算上,他所表现出的仍然是统计规律所呈现出的结果,它的情感表现是一个普遍人类,我们所有代表人格或性格因素的平均值。人工智能内部关于情绪与情感的运算,即使能骗过布拉德利克测试,也仍然与真正的人类大相径庭,换句话说,它缺少灵魂——我花费了将近两年的时间,想为它写入灵魂运作的逻辑。我也采集了海量的果壳中所储存的神经活动信息,试图将人类内心的结构转化为数学的模型。这是一个工作量巨大的项目,但那时候我想,只要我将人类所拥有的种种情绪逐渐解构、细化,最后必然可以在人工智能上将它们复现。”

主持人问:“那么你现在实现了吗?”

对着台下那些期待的目光,林浔摇了摇头:“并没有。我将布拉德利克系数压缩到了0.297,但它仍然无法表现出优秀的感情。后来我放弃了。”

他们似乎露出失落神情。

“之所以放弃,是因为在某一天我忽然感觉到,探究人类情感的所有构造——这不是一项有限时间内可以完成的工作。”林浔声音放缓。

“当我思考这个问题——怎样在计算机上复现人的内心,我忽然想到另一个问题,我们怎样了解一个人的内心?”林浔看向东君,与他对视:“我曾经两次这样问自己,也这样思考,思考的对象第一次是我自己,第二次是另一个人。我和他的关系并不一帆风顺,很多意外在我们之间发生,我和他也时常相互误解。”

台下响起起哄声,但并不大,无伤大雅,或许他们都知道林浔将说出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

“最终,一次巧合的契机,我得出一个结论。我并不了解自己,同样也不了解他,我和他、我和你们、世界上的任何两个人,我们的相处永远浅尝辄止,内心的运算却是无穷无尽波澜起伏的混沌海洋。我承认我无法解构任何一个人内心任何的情感变化,更无法真正理解人类的灵魂。”林浔说到此处,微微顿了一下:“于是我放弃了这个念头,并获得了另一个灵感。”

说到这里,他看向东君。

东君道:“曾经有一次,林浔对我说,如果灵魂能变成一道公式,它必定不会是一套按部就班的复杂程序。我认同他。”

林浔:“但是,一个并不复杂的公式,怎样演绎出我们无边无际的内心世界?”

东君眼里有一点微微的笑意:“你确定要用一个公式来表达吗?”

“或许不是一个公式,而是一个并不复杂的概念,”他看着东君,“在某一刻,我确信我看到了那个无法用任何公式描述的灵魂。”

东君转向观众,微微笑,示意他告诉他们。

林浔看着他们,道:“首先,我想和你们谈谈天体运动。有一个名词,我想大家都很熟悉,三体问题。”

他拿出三枚玻璃珠,放在桌面上,这是他从霍老头孙子手里第二次赢来的——第一次是在虚拟世界。那天他在科技博览会的后台和指针玩玻璃弹珠的游戏,一切都有所预示。

“当宇宙中只有一个天体,它会保持静止,或做匀速直线运动。当天体的个数为2,无论初始位置是什么,只要受到万有引力的相互作用,它们就会遵循可以预测的规律相互旋转。但是,当另一个天体加入到这个系统中,一切平衡都会被打乱。在三个天体的相互作用下,运动的轨迹将不可能被精确预测,它们随时会向着你意想不到的方向运动,甚至近乎于完全随机。尤其是,当我们改变这三个天体的初始位置——哪怕是一点微小的移动,最后的运行轨迹都会和之前完全不同。而这些疯狂的,无法预测的相互运动,只需要两组数值作为开端:天体的位置,天体的质量。”他缓缓道:“在非线性动力系统中,这种对初始值敏感的,不可预测的,无序的运动,我们称为混沌。”

东君道:“在洛神现有的框架里,你也用到了混沌。”

“但那只是无伤大雅的一小部分,用于让它拥有更强大的学习能力。但现在,我想用它解释我们的灵魂。”林浔道:“我想,宇宙中三个天体的运动,可以创造出庞大不可思议不可预测的轨迹,那么我们内心世界无穷无尽的活动,是否也是几个原始念头共存,相撞,相互作用产生的结果?”

他说到这里,面对台下,又看到了熟悉的场景——一部分人激动鼓掌,一部分人盲目鼓掌。

他笑得开心:“于是我想,混沌的模型或许更加接近人的灵魂,并且,在这一年中,我进行了实验。参与其中的还有辛普森博士的神经生物研究所,并得到了Abel心理学会的支持。探讨过后,我们初步为这套人类灵魂系统设置了一个原始动力,和三个初始原则。”

台下观众屏息寂静,场中只有他的声音,背后屏幕上也出现相应字符。

“首先,我们定义‘生存’为人类的第一要务,以此为基础,有三条原则。”

“第一,人是趋利避害的。”林浔道:“这是非常容易理解的一条,人会主动做出对自己有利的选择,我们知道群居能够保障个体的生存,那么他有时也不介意为人类整体做出贡献。”

“第二,人具有共情。”他和台下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对上了目光:“假如我走在路上,看到一个女孩子摔伤了腿,当我看到她的伤口,共情会使我感同身受地理解她的痛苦,并去伸出援手。我们认为共情是人类所有道德的根基。”

台下观众静默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