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倩是她高中同学,读了护校之后在这里工作,要不是她介绍,薛葵也不可能认识苏医生。

第一次在这里等足四个钟头。苏医生巡房,巡完房又会诊,她救,一直等,等到苏医生拨冗接见她,说的那些话,同她对沈西西说的并没有不同。无非就是不肯帮忙,就是不肯。

她知苏医生是站在病人角度,无可厚非。但她是课题组的组长,她得争取。于是耐心地一点点地磨,磨到苏医生终于点头。

她把橙子交给楚倩,楚倩心领神会地笑了一笑,接过来。

“你终于想起我和这帮小朋友啦?哼,上次来还是十月份呢!”

薛葵立刻认错。

“我错了,楚护士长。”

“得,你有这份儿心就不错了,哎,我说,那个苏医生的儿子据说和他朋友分了,我看要不你和苏医生套套近乎……你别笑,又帅又有钱,他来得勤,你也来得勤,就是每次都错过。”

“我每次来你都这样说,说了多少年了?我就是被你说老的!”

“我是说真的,薛葵,你多大年纪了?我儿都上小学啦!”

“得了吧,你再唠叨橙子就不新鲜了。”

楚倩笑着走进儿童病房。这间病房里的小孩子都是查出病症之后被父母遗弃在医院里,依赖着社会福利署的资助才能得到维持治疗,这几年,也慢慢地长大了。

没有父母,他们需要更多的疼爱。薛葵曾被一个剃光脑袋的小姑娘使劲抱住叫妈妈,她不觉得自己竟然已经衰老如斯,只觉得心痛,便嗯嗯地应着,抱着她直到苏医生过来将她带走。

自己如此健康已是天赐,不可再妄求。

她自持优越于这些病人,带了巧克力薯片等小孩子爱吃的零嘴来讨好他们,结果被楚倩全部丢掉——只有新鲜的洁净的水果,他们才可以常有些孩子会缠着粘着抱住她,有些又情绪波动的厉害,向她吐口水。

白血病,可不像电视上演的那样唯动人,本善恶,这里看的太清楚。

“小朋友们,想不想吃橙子呀?哎哎哎,不许摸,有销。阿姨帮你们剥皮,乖乖地坐好哦。不可以狼吞虎咽,要慢慢地吃,知道吗?”

薛葵有些感冒,所以不能进去,这一点上楚倩不讲情面。

她立在玻璃窗前看了一会儿,走了。

楚倩看着小病人吃完水果,才想起薛葵还在外面。赶紧兴冲冲地出来找她。

“哎,我都打听清楚了,苏医生的儿子叫卓正扬,是做……薛葵!薛葵!嘿!一转眼的工夫就走啦?”

沈玉坚决不同意儿辞职。

“为什么要辞职?还有八个多月,无论如何撑下去。”

“妈妈,妈妈,妈妈,”薛葵下巴搁在桌子上,一叠声地撒着娇,“不想撑下去。”

“我的姑娘哎,你什么时候变得毫无斗志了!”

“我要回姬水。我要在家里躺着,睡了吃,吃了睡。啊,我可以去养鸡养鸭,养鱼养,妈妈,妈妈,你想想看,生物博士回乡致富,多光荣。”

“胡说八道!你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回来当农民?不要辞职,知道吗?至少先联系好国外的学校,我一直都希望你出去长点见识……”

“我知道,你说了好多年。”

“本科毕业了,你说你不想去国,我们说去英国自费也可噎…”

“哪有那么多钱嘛,真是说得轻巧。”

沈玉恍神了——总有一天,葵葵会明白为什么他们一定要她出国去,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她不能说,不能说。

还是那边妈妈妈妈的叫声唤醒了她。

“那你现在读完了博士,申请博后那么容易,为什没出去嘛。”

“我就知道你崇洋媚外,平时就专看外国电影。做博后还不是给人打工。做完博后回来更难栅作呀。”

我根本就没打算让你回来……

“慢慢来呀,乖儿。考虑一下妈妈的建议,好吗?”

“不。不。不。我就不!我就不!”

沈玉觉得头大。

“你这个孩祖是油盐不进!……是不是谈恋爱了?”

“没有!”薛葵愤愤然,“我不谈恋爱!”

这一通电话打了足足一个多小时,最终沈玉还是以母亲的身份成功地说服了薛葵,一边申请国外的博士后,一边继续做药理所的工作。薛葵十分孝顺,一旦答应了就不会改变,大局已定,沈玉十分高兴。竟聊起一个他们从来避而不谈的话题。

“我的腿复元得很好,现在每天晚上都和你爸出去散步,一个多小时也能走下来。”

有些过去了的事情他们从不会主动提起。比如沈玉的车,比如薛葵的暴食症,除非当事人愿意谈。

不是放不低,而是没必要。

“嗯,我就说一定要多走走。适应了就会和以前一样。”

“对了,你大舅去格陵了,招待一个远星来的工程师,可能会和你联系。”

她不喜欢远星。她憎恨远星的一切人和事。但薛海光和沈玉只当她是小孩子心态。

“嗯,我知道了。”

才挂了这一通,又来一个。

“喂?”

“你!”

话筒那边传来一个气急败坏到极点变成沮丧的声音。

薛葵一隙住——卓正扬,她完全忘记此人说过要打电话。

“我足足拨了一个钟头的号码。”他十分委屈,“一个关机,一个占线。”

“啊!对不起,是我妈妈的电话,打得久了些。”

慢着——她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

卓正扬听见她打开了电视,有激越的乐曲传出。

“提醒一下,你在和我通话。”

“我要看新闻联播了。”

卓正扬觉得不可思议。

“很少有孩子关心国家大事。”

薛葵放粗声音道:“卓正扬,其实我是男人。兼有恋母情结。”

话筒那边轻哼一声,卓正扬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喑哑。

“你哪里像男人。”

两人不约而同想起大富贵走廊上的那一幕,尴尬了数秒。

“两小时后,我要去参观汽车大楼,同人谈判——对方十分傲慢,而且蔑视中国人——你有没有什么要对我说。”

薛葵沉默着抵抗。

卓正扬又好气又好笑——这小丫头的非暴力不合作他已经领教过,岂会再栽跟头。

“如果顺利,一个星期我就回来。”他故意顿了顿,“如果不顺利,我就会每天这个时间打给你。”

果不其然,薛葵立刻回答。

“我祝你一切顺利,真心真意。”

难道我回来就不缠着你了么。卓正扬觉得她真是狼狈又可爱。

“我去和卓开的工程师开会。明天再打给你。”

“……卓正扬,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她知道自己在纵容彼此,但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沉溺于这种欢愉,暂时炕见无穷恶果。

假如有个人天天凌晨五点起给你打电话,只因你们之间有十三个钟头的时差,那你还能听得见什么。管它内容如何空洞,都是天籁。

孩子虚荣骄纵,皆由这种人宠出来。

同卓正扬聊天,哪怕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长时间的沉默都不会再觉典场。

他会将话筒放在阳台上,教她听落雪的簌簌声,底特律的冬天低至零下十八度,积雪足有十几英寸,薛葵惊奇地发现原来卓正扬也会打喷嚏流鼻水,他在房内走动,打开药瓶,倒水吃药,得意洋洋地报告今日体温已降至三十八度半。

又或者他打开衣橱,考虑今天穿什么帅气地去参观工厂,最后还是决定裹成狗熊般地出门。

他们甚至聊起在大富贵吃苏眉那一次,薛葵才知原来他对海鲜过敏。

“怎么可能!我们相亲时吃的就是海鲜焗芝士意粉。”

她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傻瓜。相亲都快过去大半年了,她居然还记得,这不是授人以柄么。

卓正扬恍然大悟。

原来她也爱我。远从第一眼开始。

这个认知令他十分欣慰。

“那是冷冻食品。”

的确,不算新鲜。她学生物,知道生猛海鲜内的组胺才是过敏的罪魁首。

似乎他从未离开过一般。似乎他们一直都是情侣。他不同她讨论工作,只讲些有的没的,譬如昨天在街上看到黑人围住汽油桶烤火,大啃排骨;底特律市民大白天在市政广场上滑冰,阻住政府要员鸣笛不停的车辆;免费赠阅的《大底特律时报》上登出格陵影视红星的动向,显然主编是海缇的拥趸。

一只土包子细细地描述资本主义国家的一切,另一只土包子在大洋彼岸安静地聆听。

终于薛葵开始怀疑他到底是去旅游还是工作。

“你又不是我的同事,为何要和你谈工作。那会闷着你。”

他只有和薛葵通话的时候,不必想到谈判。他这般自信强大,怎会斗不过高傲的利坚人,只是时间问题。

不是同事,那是什么。薛葵不愿想太多,贪恋这一刻的轻松自在。

他言传身教,如何分享彼此生命。无论精彩还是平淡,有时候竟然超过一个多小时,陪她看新闻联播,直到薛葵终于烦躁起来。

“我根本就不知道电视上在讲什么。卓正扬,你暂时不要和我说话,让我看完天气预报好不好。”

他完全不理。无赖般地继续讲他如何忙里闲跑到中国城吃饭,糖醋鱼甜得腻人,蔬菜半黄不青,全都变了样,薛葵只好关掉电视,去冰箱里拿牛奶。

他爱听她将牛奶倒进杯子里的声音。高兴于她养成了晚上喝牛奶的习惯,总比什么都不吃要好。

“对了,昨天展开小朋友又叫我买饭给他常难道你出差不给他发工资么。他仿佛被你抛弃了一般,总在我们食膛口流浪,好可怜。”

那双退还的靴子已成历史,打不死的展开小朋友又开始了对薛葵新一轮的扰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