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你没事。是我的手背沾上了一点儿。”

“江师兄!”

江东方很疲惫。他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错。他不得不承认,蒋晴提到薛葵之后他就有点心不在焉,以前薛葵做这类实验的时候十分谨慎,总是提醒他要注意要注意——他今天怎么这样不小心!

“今天的事情,不要告诉你沈师。”

江东方发生实验事故的时候,沈西西正在回家的路上。下班时间,很难打的,她只好坐公交车,幸好第一医院是终点站,有座位可以坐。

等红绿灯的时候,她看见旁边停着一辆灰的奥迪,她不知道奥迪也生产跑车,她前面坐着一对三十多岁的夫,男的探头出去,吹了声口哨。

“R8。这车老贵了。”

沈西西便多看了一眼,以她一个外行的眼光来看,这车的确很拉风,就好像一匹蓄势待发的狼一样,随时准备冲出去。

“有钱人。”的说,“格陵多少暴发户呀。我上次还看到一老头子开保时捷911呢。大冬天的敞着篷,真是作孽。”

那男的继续探头去看车牌,口中啧啧有声。

“何止有钱。真是稀奇,挂军车牌还等什渺绿灯。要是我,直接压上行人道。”

“得了吧你。”

那车的车窗突然降下来。从沈西西的这个角度,她只能看见那个驾驶者的手臂,那人穿着一件很有质感的棕毛衣,稍微挽起来的衬衫袖口,露出清瘦的腕骨,修长的手指,优雅而不失力量。

“嘿,是个帅哥。”她前面的那对夫可以看见驾驶者全貌,于是交头接耳,“说不定是被他身边那个中年人包养呢。”

沈西西没看见那个中年人,也没有听见那对夫的评语,她只是近乎痴迷地看着那个人的手指,一下一下,缓慢地敲打着方向盘;一会儿手不见了,再出现时,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支烟。

她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车;而且是在一个这种车绝对不会出现的地方。过了一会儿她看见苏医生从车上探出头来,望望天空,又缩回去。

“今明两天肯定要降温。你注意多加点衣服。”

“知道。”

这时候绿灯亮了。卓正扬恍了一下,启动车子。

苏仪觉得儿子精神状态不太好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最近一个月都这样。对她还是有问有答,十分贴心,就是很明显地有消极情绪。

她记得上一次这种状况发生在十二年前。她对卓正扬说爸爸妈妈过不下去,离婚了。

这事儿闹得很大,按照卓红安的身份和意愿,离婚是绝对不可承受的,为这个某位专管家务事儿的领导人还特地找她谈了几次话,但是她坚持,毫无原因地坚持,坚持到最后,卓红安签字了。

卓正扬那个时候在沈阳某军校念书,他的未来已经完全规划好,不需要她这位母亲保驾护航。或者说她除了赋予他生命以外,好像真的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就那格,谁也不爱亲近,她甚至觉得她和卓红安离婚,卓正扬根本不在乎。

所以卓正扬是在放假回家后才知道这件事情。她正好打包完行李要走,卓正扬手插在口袋里进门,她直接就宣布了。

“我和你爸离婚了,你跟你爸过。我要去格陵第一医院工作,你们爷儿俩以后要是有空,可以来旅游。”

卓正扬的反应是他们所想不到的。他一声不响地退了学,什么都不要,甘愿从零做起。卓红安和她都慌了,用了很多方法想让他回家,他完全不为所动。

她一直以为儿子对她感情寥寥,原愧不是这样。后来他到了格陵,和她重新取得联系,她慢慢才知道那个时候是多么无助的内疚岗折磨着儿子——他觉得自己对母亲关心太少,也是导致这个家破裂的主要原因。

如果你对自己深爱的人感到内疚,那除了束手无策还能怎么办。

她有时候也觉得很讨厌——卓家人怎么都是这个德,什么事儿都藏心里。非要她一步步地逼问,才会一点点地坦白。

“你怎么回事?工作上面不顺利?我听展开说,你们拿到了什么GEautomotive的技术许可,还要联合好几激厂做重卡,利润很高。”

不然你哪有钱换车——不过苏仪再深想一层,他好像就是情绪刚开始不对劲的时候换的车。

她要是知道卓正扬换车的真正原因一定会哭笑不得。

“听他乱吹。”

“不是工作?那就是感情问题。”苏仪看见儿子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于是继续道,“有孩子让你不高兴了?还是你让哪个孩子不高兴结果导致你自己更不高兴了?”

卓正扬沉默。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也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其实他一直避免深想这个问题。

如果她只是说承蒙错爱,他怎会轻易放手。

现在他明明知道她病了很多天,却只有勇气把车停在她楼下,看她戴着口罩去赶班车,她烧调害,和同事说话时还是一双眼睛盈满笑意,可是没多久,她不再出现了,只有她的同事一个人孤零零来去,他想她一定病得很重。

果然,上个礼拜,展开生日,奔走呼号,大肆提醒所有人他已到而立之年,要做魅力男士,张鲲生大骂他尽做一些只有人才做的事情,他也不管,按着电话薄一个个地打过去勒索礼物,张鲲生也极有意思,送了一只大水族箱过来,养满彩斑斓的热带鱼,上面非常醒目地刻着“恭祝卓开汽改展开部长三十大寿,张鲲生敬献”,展开皱着眉头看了很久,才稍微顺眼了一点。

那段时间卓开前台接线员就光顾着签收送给展部长的各种礼物,有大有小,有重有轻,绿绿,简直就好像提前过圣诞节似的,每一次拆开都有惊喜或者惊讶,他知道展开给薛葵打过四次电话,每次都对礼物提出更加具体的要求,要够分量,够档次,够精彩,够内涵,结果薛葵的礼物私,的确很沉,很大,包装精,大家一起打开,是一套少年儿童彩绘精装版百科全书。

附一张卡片,七个字。

展部长:生日快乐。

展开的表情可谓精彩绝伦,一个电话追过去“致谢”,要请她吃饭,她百般推脱不掉,甚至主动提出把病历传真过来让他验明是不是真的得了肺炎。

他听说她是高烧并发肺炎,只想立刻飞奔去看她。但是他不能。他被困在十年前的停车坪里,被她拽住胳膊,苦苦哀求。

他说要一起生病,都做不到,何况其他。

“好了好了,你不能老是忙着工作。你都三十多啦。哎,我们科室的楚护士长一直想要给你介绍一个来着,她的高中同学,我见过,人挺好的,又端庄又温和,家庭背景也不复杂……”

他突然就想起姑姑在给他介绍薛葵的时候说的那番话,这个世界上还有第二个薛葵么?

“不用了。”

第十二章(下)

薛葵的室友和盘雪换了房间。

原因很简单——她明明是薛葵最亲密的室友,作者却懒得给她起名字,还不如叫盘雪搬劳薛葵一起住。

盘雪十分高兴。她喜欢薛葵外柔内刚的格,与自己的外刚内柔正好互补。她长得很凶,留一头怒张的长发只是为了避免有小孩见到她唇上的汗须而喊她叔叔,令她羡慕的是薛葵的短发无比柔顺,她刚刚搬进去,就忍不住摸了摸。

薛葵对于这样的亲昵有些抗拒,但是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嫌弃的意思,只是对盘雪笑笑。

“我两天没洗头了,很脏呢。”

“薛葵,你的发质真好。”盘雪由衷地赞,“我想你长头发一定好看。”

“等它堵住水池的时候会更好看。你会恨不得晚上拿把剪刀把它都铰光。”

盘雪当然不会这样做,但朴实的她喜欢薛葵的幽默灵动。薛葵对她而言,是奋斗目标,而这奋斗目标是她二十八年黯淡生命中最好的一件事情。自从大富贵吃饭那次薛葵帮她说话,她就觉得这个平时毫无存在感的同事很优秀,而她越观察越觉得这种优秀难以企及。

她摸完了薛葵的头发,视线就一直没有离开过薛葵。她发现薛葵有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一张鲜的菱角嘴,唇角微微上翘,脸庞白皙透明,下澳弧线又是那么的柔润。

她裹着白的羽绒衣坐在上,就像个瓷娃娃——盘雪这样想。

正在看文献的瓷娃娃开口说话了。

“盘雪,你看我做什么?”

盘雪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

“薛葵,你真是越看越好看。”

薛葵心想,那只是因为你才搬进来,否则前室友怎么从来没说过呢。

她慢吞吞地翻过一页纸去,做些批注。

“我也是这样觉得。但是如果我有你那样又长又密的睫毛,就完了。嗯,最好还搭上你那两条长腿。”

呵,她从阑知道原来自己身上也有闪光点。合住了一个多星期之后,薛葵已然走下神坛:原来她也会发牢,原来她也会犯迷糊,原来她也有起气,原来她也揩剧,原来她也节食以求保持身材——薛葵并不愿有个盲目仰望自己的室友,她只需要表现日常的坐行起居,盘雪就潜移默化地变得自信起来。她病情最反复的两天,晚上必须留院观察,盘雪自告奋勇地陪,听着薛葵在高烧里一直喊爸爸妈妈,觉得她真是又可怜又无助,想着明天一定要带薛葵好好地去吃一顿饭,不能再让她节食了;结果最后盘雪还是睡死过去,比薛葵醒得还晚,等她睁开眼睛,薛葵已经穿好衣服,神采奕奕地坐在边喝牛奶,俯身对她笑。

“早啊,盘雪。”

她顿时觉得,天底下的男人都会想要躺在这里,换取睁开眼睛时薛葵的一句早安。她没有把这话讲给薛葵听,因为她知道,薛葵只会笑一笑,然后完全不当回事儿地把话题岔开了去。

薛葵的病在住院之后终于慢慢地开始好转,星期四盘雪下班回来,薛葵竟然已经自行起,把宿舍打扫了一遍,梳洗停当,坐在那里上网。

“咦,你好点了吗?”

薛葵关掉了申请海外博后工作的页面,伸了个懒腰。

“我觉得我是回光返照。”

“呸呸呸,不要乱说。对了医生不是说你应该出去走走吗,今天发工资了,咱们去逛街吧!销品茂在大减价呢。”

薛葵也想出去活动活动筋骨,但逛商场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销品茂?那里空气不流通,很闷,逛久了脸都是红的,缺氧。”

“那我们就去晶颐,反正很近。”

薛葵想起自己曾经陪辛媛在晶颐逛足一天。

“算了。还是去销品茂吧。”

两人说走就走,锁住门的时候薛葵啊呀一声。

“我忘带电话。”

“算啦算啦,如果有人要找你,可以打我的电话嘛。”

沈西西回到家中,直接去楼上书房查奥迪R8的各种相关资料——她喜欢里努力维斯和裴勇俊,如同她此刻迷恋奥迪R8里那只手的主人。小y怡情,大Y伤身,她当然分得清轻重缓急。后回来的江东方也是心事重重,见客厅里黑着灯,还以为沈西西没有到家,便慢吞吞换了拖鞋,挪进客厅,将自己摔倒在软绵绵的沙发里。

他明明知道磷三十二放射有限,远不如一包烟的危害大,但不知道为何此刻心中充满悲壮情感——换了是谁在他身后,他都会出手相救,不限于蒋晴。

但为什没是薛葵?

薛葵当年做这类实验,事先相当谨慎,同他一起去上操作培训,两人一起拿全班最高分,犹不满足,又做一次预备实验,觉得万无一失,便开始着手正式实验。跃跃试的他觉得自己是男生,当有绅士风度,于是想要对薛葵说他来做就行了,偏偏许达在旁边起哄。

“都准备翰?来来来,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送薛组长和江师弟去做放射实验。”

他当时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真的就劈哩啪啦地拍起手来。薛葵立刻冷冷丢下一句。

“很亢奋?你不用去了。看文献吧。”

她就是这样。一旦他做的不够好,或者出了丑,就会直接恶毒地叫他什么都不用做,看文献去。她的实验桌上堆着小山一般的绊,他总是被埋在那里,一个人看文献。也就是那个时候他养成了习惯,知道自己惹她生气了,立刻自动自觉地伸手去拿一份来阅读。薛葵不喜欢对住电脑屏幕看文章,总是一份份打印出来,一份份做好批注,他看的时候可以先看她的笔记,一串串中英文加的解释,简单明了,让他少走了许多弯路。

后来他看文献比她快了许多,可以自己先做注解,但是他看完了还是原样放回去,生怕薛葵不再落笔;他也自己搜索文献,打印出来放在桌上希望她能够称赞自己勤力——呵,薛葵并不吝于称赞他,也不吝于为他争取权益,实验室座位紧张,空间也不大,她曾经不知从何处搬来桌椅,见缝插针地放在冰箱旁边,给还只是小师弟的他一个位置。

他那段时间总是背对着她默默看文献,然后她会走过来,用食指戳戳他的背。

“江东方。该做实验了。”

他从未如此地思念薛葵。他拿起手机给薛葵打电话。六声之后,无人接听。他不依不饶地继续打,继续打。

沈西西觉得饿了,才发觉江东方居然还没有回来带她去吃饭,她摸下楼去,借着窗外透进来的一丝微弱灯光,看见江东方正坐在沙发上打电话,她一时温柔满溢,悄悄地走过去,戳了戳他的背,正要撒娇,江东方突然一下子跳起来,抱住了她,不顾一切地吻住了她的嘴。

两个人一起倒在沙发上;沈西西温柔地回吻着他,觉得江东方今天有些不一样,可是不一样在哪里,她被堵住了嘴,说不出来。江东方因为常常做实验的原因,四肢都很结实有力,沈西西摸着他滚烫的胸膛,晕乎乎不知怎地就想起那辆奥迪R8里的神秘男子。

换做那人的臂弯,又该是怎样的魅惑迷人。

沈西西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想,但是控制不住。当江东方的劲儿上来时,她惊醒了。

“不行……老公……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