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有此理,居然赖她头上。她不满地翻了个白眼,他一笑置之。那个笑容,包罗万象,又得意又安和,一刹那她眼前风景飞逝,晕眩中听见卓雪在后座上大吵大闹。

“下次我要坐在爸爸身边!我要坐在爸爸身边!”

她猛地回头,那个穿白色洋裙的小囡囡嘭地消失了。

这种心理暗示太危险,需保持头脑清醒,免得动摇军心。偏偏盘雪也来凑热闹,神秘兮兮地说卓正扬和她有夫妻相,尤其是嘴唇部分,说的时候那个眼角眉梢掩不住地暧昧流动,就差直截了当地问她是不是已经和卓正扬生米煮成熟饭?那什么时候举行婚礼?这红包包多少才合适?有无造人计划?……她哭笑不得,想要岔开话题,盘雪还自顾自地在那里羡慕兼哀叹。

“我要是能找到一个男人像卓正扬对你那样对我就好了。我们所美女也不少吧?卓正扬每次来接你的时候,好几个都在偷偷打量他。可是卓正扬的眼里,只有你这个每天做完实验一脸疲惫爱理不理的薛葵。说到这,我都要替卓正扬抱不平,哪个男人不是到手了就不珍惜了,你看看他,每次你上车系好安全带他还要亲自检查一遍,我都看着呢,薛葵!薛葵!你真是好命。”

好命什么。

她已经打定主意,既然何祺华这么逼人,那她就立刻出国。生物这种基础学科,美国人永远需要廉价劳动力。早在一个月前,还未和卓正扬交往,她已经拿到国外几家学校的offer,因为排名差,薪水低,所以一直想要回绝,但是和母亲沟通之后,沈玉芳劝她不应将事情想的太美好,只要先出去了,一切都可以慢慢适应。于是deadline未到,她就一拖再拖。何祺华对她下最后通牒的那一晚,她攥紧了拳头,决定远走高飞,就不相信他有通天本事,还能追杀她到美国某个不知名的小镇去。

如果说他对付姬水玉龙就如同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那姬水玉龙这只吸盘鱼,除了作为要挟她的筹码,在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不值得她付出代价。

至于苏医生的一番话,更是坚定了她离开格陵的决心。从小到大,只有薛海光和卓正扬对她的宠爱,不让她为难而又贪图更多。可是理智告诉她,她得斩断羁绊,远走高飞。等到了太平洋的彼端,让所有人都能得到解脱,才是最好的结局。

卓正扬睡得极香,脑袋沉沉地压着她的腿。这个男人是她心头挚爱,可惜不能长久。

她最近常常想不起卓正扬的模样,只记得他某句话,某个动作,手臂的力量,嘴唇的温度。于是也悄悄动手拍了几张他的照片,可总觉得失真,不是卓正扬。待见了真人,又会惊叹,原来他的眉毛是这样的,眼睛是这样的,鼻子是这样的,嘴巴是这样的,一切都鲜明在她的眼底,转瞬又全部忘记。周而复始,她只好放弃。

多看两眼吧,薛葵对自己说,免得以后连个念想都没有。

盘雪没想到薛葵能言而有信到了愿变尾生抱柱而死的地步——薛葵早先答应了耶诞夜和她一起买衣服,居然过了两个多星期还记得,那衣服也应了薛葵的话,耶诞夜买两百送一百,着实划算。盘雪实在需要一个人帮她杀开血路,得到dream战衣。

感激涕零的盘雪由最初的惴惴不安变成了“反正薛葵和卓正扬还有一辈子的耶诞夜可以一起度过,我占一个应该没关系”的坦然。金碧辉的规矩是当天座位当天订,于是她一大早就开始拨电话,口口声声要订双人情侣座,那边负责订座的男士详细地记下了盘雪的姓名和单位,突然咦了一声。

“你又相亲?这可是耶诞夜……”

嗯?盘雪一怔,但那边似乎知道自己失言,立刻挂断。等下了班,两人在耶诞颂歌中冲到金碧辉,排队的人已经成了长龙,盘雪自得于有先见之明,大剌剌报上名号,那戴着小红帽的领餐员笑得如同一朵花似的,对住手中的对讲机说“盘小姐到了,两位,都是美女”,然后把盘雪和薛葵领到窗边的无烟区,这个位子盘雪最喜欢,可以看见街上的车水马龙,霓虹闪烁,伸手可及的书架上又摆着许多最新杂志可供翻阅。

“这是我相亲宝座啊,薛小姐,今天可算和你来了一次。”

“嗯,盘小姐,今天能和你共进晚餐真是三生有幸。”

两人坐定,一高大帅哥来招待,盘雪遮住脸,把菜单推给薛葵。那铭牌上写着顾行知三个字的大堂经理不推荐她们点耶诞夜情侣套餐,非常坦诚地说只是形式主义,况且两位并不是情侣——盘雪怒了,一拍桌子。

“我们不像情侣?就点这个。”

薛葵摊摊手。

“就算我们像情侣,也不像冤大头啊。我吃比目鱼焗饭,你吃什么?”

“好吧,和你一样。还要两客鲜果冰淇淋。多放冰渣,不要草莓。”

顾行知顿了一下,看了盘雪一眼,倒也没说什么,写单,复单,下单,一气呵成,末了还没忘记彬彬有礼地说一句希望两位能在金碧辉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金碧辉什么都好,就是这个人最讨厌,”盘雪对着顾行知挺直的背影指指点点,他都拐弯了,她还伸长手臂继续戳戳戳,“我每次都填意见卡投诉他,怎么还不走人呢?”

“什么深仇大恨值得盘雪同志如此斤斤计较。”

“就是我相亲那次,鼻子里喷意粉,他正在帮我续水!我窘得掉眼泪,他装作看不见多好,还把纸巾盒放到我面前,借由收拾桌面帮我挡了挡,让我好擦干脸——你说过分不过分!”这种事情,真是一辈子的耻辱,最好写入盘家大事记,让后人都牢牢记住,有这么个姓顾的家伙,见过她最难堪的一面,“后来每次相亲,撞邪似的总能遇到他,一看到他我就想起自己喷意粉,那才叫心理阴影!所以次次成不了都是他害的!都是他!”

原来是这样。

“他这明明是帮你。”薛葵把半年前相亲时看见顾行知帮小朋友换衫的事情讲给盘雪听,“能够把小姑娘也当作淑女看待的男人太少啦。虽然这些都是他的分内事,但是能够做得如此体贴入微,确实难得。”

“他的分内事让我觉得很尴尬!”盘雪嗤之以鼻,伸手去拿书架上的最新杂志,“对了,薛葵,我再确定一下,你今天陪我,卓正扬不会生气吧?”

“会。不仅会生气,还会和我分手。”

盘雪吓得一本杂志掉在地上,早有服务生帮她捡起来,端端正正放回桌面。

“啊,薛葵,你不要吓我!”

“唉,我只是觉得每次你这样问,我回答‘不会,他有会要开’太没新意。”薛葵翻着一本时尚周刊,找到了自己最喜欢的填字游戏,拿了笔开始做,“我都不知道你在害怕什么,仿佛我们两个在偷情。你再担心,我就要怀疑你的确想撬卓正扬墙角了。”

“怎么可能嘛!我撬你的墙角才差不多……等一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开个玩笑……”

“好啦。你就这样想,是你好心陪我过耶诞夜,好不好?”

这样一来,盘雪还真舒心了许多。她是个很容易说错话做错事的人,但是和薛葵做朋友就有这点好处,她的任何唐突作为,薛葵都不生气。

薛葵专心致志地玩填字,盘雪无聊地翻着杂志,顾行知一直在她视线范围内,她就恶狠狠地盯着这个人,要从他的一举一动里找出破绽好填投诉单。他在做品酒示范,他在协调布菜送单,他在听无线对讲里传来的指示,又同一个貌美如花的服务生低声交谈,那女孩子莞尔……她扭过头不看,突然瞪大眼睛,以违反人体力学的姿势开始偷窥隔壁那一桌,还拿着叉子在薛葵面前挥来挥去,差点就戳到她的额头。

“薛葵,薛葵,那人在看的财经杂志,封面好像是……”盘雪使劲伸长脖子,“你男朋友卓正扬!还有一个人,不知道是谁……那人把书搁桌上了……看不见……不知道还有没有一本。”

她们两个都甚少关心财经,这种杂志摆在报亭里她们看都不会看,就算有个卓正扬在上面。盘雪在书架上翻来翻去,也找不到第二本,薛葵让她别找了。

“他的确做了个采访。反正是谈重卡,很无聊的。”

“怎么没意思,一定很有意思,卓正扬今天不能陪你,就让这本书陪你啰。……先生,先生,可不可以和你交换杂志?”

那人显然关注经济局势多于盘雪手中的八卦新闻,所以没睬她。没一会儿,有个服务员小跑着过来,体贴地放了一本同样的财经杂志在桌上。

“盘小姐,您是要看这本杂志么?”

盘雪一把抓起来。

“对对,就是这本!”

“这是我们顾经理的私人藏书,希望您看完了……”

服务员的悄声细语淹没在盘雪兴奋的大叫里,薛葵望了那服务员一眼,微笑着点点头表示明白。服务员看起来好像有点无奈又想笑,好脾气地退下。

“你看,真的是你男友!”

封面用蓝天下的重卡车头做背景。左边是端坐在车门踏板上的中年男子,看上去不过四十出头,穿一身休闲西装,得体大方,左腿跷于右腿上,单手支颚,嘴角微微下耷,仪容庄严,若有所思;而卓正扬站于右侧,靠住前灯,双手插袋,身形慵懒同时又从眼中射出凌厉气势,相比较那中年男人的正襟危坐,他的粉红色手织毛衣配灰色围巾显得有些随意而轻佻,不过现如今的年轻企业家,都是这种调调。

“一师一徒,亦敌亦友——大力神同破冰者,重卡市场各领风骚……”盘雪念了一遍标题,开始口无遮拦,“怎么平面照的卓正扬看起来像电视剧里的大反派。”

薛葵心想卓正扬也确实不上相,他那深邃五官压扁了之后,显得有些阴沉。

“相由心生呗。”而且,他的确坏极了。想到她昨天说不陪他参加耶诞夜的舞会,一方面是早和盘雪有约在先,一方面是因为不想去面对他的同行——她想他也应该知道一多半人都是她曾经在沈玉龙手底下应酬过的——卓正扬用一种令她印象深刻的方式来抱怨,想起来脸上就直发烧。

她有点不自在地并拢双腿,把围巾拉高到连下巴都遮住。

在盘雪看来薛葵是因为她的话而尴尬,吐吐舌头恨不得把刚才说的话都嚼嚼吞回去。

“呵呵,呵呵,你看卓正扬旁边的这个人,年纪大了些,不够帅,可是很有味道。”

她淡淡看了一眼,转着手中的圆珠笔,重又专注到填字游戏当中。

“那是远星何祺华。”

第十八章(下)

在听薛葵解释远星是重卡行内龙头老大之后,盘雪有了新的奋斗目标。

“哇!做汽车这一行的男人都好有型。我要向我妈申请,下次和这种男人相亲。或者,你看卓正扬能不能给我介绍……”

她还没说完,喷喷的比目鱼肠焗饭上来了,热情的服务员问她要不要续水,冰淇淋是现在上还是待会上,岔了两三次,盘雪就忘了要卓正扬介绍男友的事情。一边吃饭一边翻看杂志。

“正文在这里,”她翻到五十六页,“全是卡车的照片……一大堆数据……都什么喔,也不问问情感生活。我还以为会看见你的名字。”

薛葵噗哧一声笑出来。

“这不是八卦周刊。他们卖车不卖身。”

“没意思,”盘雪嘟哝了一句,把杂志递给薛葵,专心吃饭。薛葵放下勺子,悄悄拿起来看封面。

她本来对自己的毛线活并无自信,但这样一看,似乎也中规中矩,并不丢人。卓正扬还是侧面最好看。头发太长,应当剪一剪。

她压根没有注意何祺华。只当他不存在。正文里用表格对比远星大力神和卓开破冰者的各项数据,又有三四张插图细细剖析两种重卡的内外构造,破冰者同大力神相比,采用了更为先进的液气赶悬挂系统,车桥可经受时速120里的考验,主减速器是国家第二机械局自主研发,车厢采用人化格局——不是行内人士,绝无可能看得懂。

不知为何,编者唐虹的后记倒是写了洋洋洒洒一大篇。盘雪是没看到,绝不亚于八卦小报。

本次采访中,何祺华坦承大力神亦是卓正扬作品,现如今国内重卡市场价比最高的两种车型,皆是出自这个不到三十五岁男人所领导的研发团队。是剽窃或者馈赠,两人并未达成一致,虽不至于到立案调查的地步,但也确实影响了两人接受采访的气氛。

原本将师徒约在一起是要给个惊喜,但显然惊吓更多。从始至终,两人对话,不超过十句。

……据信卓开有意收购远星麾下姬水某生产基地,条件优渥,何祺华本是来格陵散心,然得不应付各种突发状况。

“他令我招架不及。就快没时间结婚。”

这显然是玩笑话,因为卓正扬淡淡回击。

“你哪来的新娘。”

果然是缺少幽默感的男人,说笑话的时候眼睛亦不会弯。相比较何祺华的杰尼亚,现如今肯穿手织毛线的男子,太难得。一条朴素的围巾,竟然也能坦然围在脖上——昭告天下,业内第一黄金单身汉,已是名草有主。

也对,两人实在不同。何祺华说是身不由己,他原是第二机械局的公务员,八十年代后期辞职,是第一批下海经商的弄潮儿,正好有个机会做海外某知名重卡的在华行政顾问,而卓正扬却是因为见过一支重卡广告,在川藏公路上飞驰如电,极其威风,于是立定决心入这一行——似乎随意了一点,但却一心一意,风生水起。

“不知为何,在很多事情上,我们都是殊途同归。”

看来重卡界执牛耳者这个位置,卓正扬是势在必得。

“不错。你我眼光惊人相似。幸也不幸。”

何祺华是知天命年纪,相比较卓正扬而言,显然更加勘得破,无意中提到自己同未婚十年坎坷,终于要修成正果。言语间满是自在写意——实难想象五十岁的人还有步入婚姻殿堂的浪漫情怀。或者说婚姻赋予他重焕青的魔力,可谓是大爱晚成。

对于卓开争取重卡自主研发权,是否与未来军方装备换血计划有关,卓正扬依然讳莫如深。

“若是把握不住现在,怎么谈将来。”

小编愚钝,很难领会,一师一徒,亦敌亦友的关系底下有多少角力斗智的暗涌。

业界流传,说何祺华一手调教出来的得意弟子,现在却挑明了针锋相叮甚至说何祺华的退休,大概也是因为受到了卓正扬的威胁,要急流勇退。

……这次峰会意义非凡,因何祺华荣休,要另选接班人出来,远星其他股东都虎视眈眈,何祺华孤佳人一个,到底从哪里挖出来个人材,若是卓正扬回远星主持大局,便是皆大欢喜。但他只一句没兴趣就打发掉。

“我喜欢格陵。以及这里的一切。”

看来实干派的卓正扬是个特立独行的人。而何祺华,更多地羁绊于世俗真情。采访结束后,两人匆匆离开——加长宾利同奥迪R8这次是否又殊途同归?

吃完又坐了一会儿,盘雪想把封面和正文撕下来,薛葵哭笑不得地阻止了她,两人结账。

服务生收了盘雪的vip卡,并不急着走,而是俯身看她填意见表。

“请问您对我们有什么意见和建议?”

“我对你们的大堂经理有意见没建议。”盘雪嘟哝了一句,“别看我写什么啊,麻烦你去把发票拿过来,谢谢。”

结果发票里刮出十块钱,盘雪高兴得要命,一时也不想投诉顾行知了,把意见卡放进口袋带走,两人走出金碧辉,街上风声歌声皆清冷,门口有个穿皮夹克的男子,看来也是刚刚到,站在那里似有所待。

“盘。”

竟是顾行知。不穿制服的他真是难以辨认——原来也是个和她们一样的真人,不止会说客套话。

“哦,顾经理。”盘雪的表情明明白白写着“你怎么认得我”六个字。

顾行知心想,你次次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投诉我,想不记得也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