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青是逆贼不清不楚,而宋元是功臣又何尝不是不清不楚?

宋元的面色瞬时铁青,但他还是没有来得及说话,因为陈盛开口了。

“王相爷,既然不清楚,先前怎么不问?”他淡淡道。

是啊,殿内诸人也都想起来了,自从那日宋婴站出来说是宝璋帝姬后,王相爷就再也没有说过话,只听着以及跟随众人俯身施礼应声是,就像他一开始就知道且对这件事深信不疑。

但现在却又开口质问,很明显是因为薛青的话....

那这反复就其心可疑了。

其心可疑,说的话自然也不可信,要如何解释?

王烈阳看向陈盛,道:“那是因为我先前还没想清楚。”轻叹一口气,“我老了,事情发生的突然,一时竟然脑子糊涂了。”

这种解释,就根本是没有解释。

王烈阳不解释。

殿内的诸官的视线凝聚在他身上。

王相爷一如既往站在前方,宰相之位,他也的确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但此时并没有垂老之气,端立,强硬。

一如既往。

秦潭公和小皇帝在的时候这样,宋元与宝璋帝姬这时候也这样。

强硬来自底气,小皇帝在的时候,他的底气是先帝遗命,现在宝璋帝姬在,他的底气是什么?

是,不信。

那个薛青,往朝堂里插了一把刀啊,而且有人拿起了这把刀。

裴焉子站在百官中看着前方动了动嘴唇。

刺激。

......

......

王烈阳声音温和,陈盛言语沉稳,御座下宋婴神情平静,就连宋元也收起了先前的愤怒激动,但大殿里的气氛却是前所未有的凝滞僵硬。

宋元道:“既然王相爷不清楚,现在问吧,我可以给你说。”

王烈阳摇头:“宋大人,错了,这件事你说我说都不清楚,因为你不是我不是宝璋帝姬,所以我们说的都是我们说,真要清楚,就必须让她们说。”

她们是谁,在场的人都心里明白。

王烈阳看向宋婴,恭敬道:“殿下已经说过了,臣请殿下准许薛青也说一说,只有这样才能让天下人都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殿下也才能不背负揣测质疑登基,清正我大周天子血脉。”说罢俯身施礼。

陈盛要开口,宋婴抬手制止,神情平静,看着俯首的王烈阳,道:“准。”

宋元忍不住上前一步高声喊道:“殿下!”

话音未落安静坐在一角的闾阎站起来。

“君前奏对,不得高声喧哗!”他喝道。

宋元一怔,旋即大怒,这个狗东西!

宋婴环视殿内,接着道:“在薛青没有回来之前,孤不登基。”神情淡然,“孤等她。”

“殿下!”宋元再次急道,“为了这个逆贼...”

王烈阳已经道:“殿下圣明。”俯首施礼。

殿内便有几个官员站出来俯身施礼高呼。

“殿下圣明。”

殿下当然圣明,随后更多的官员乱乱的跟着高呼。

陈盛垂目,亦是俯首。

宋元的话已经被打断淹没,他也不再说了,只看着王烈阳。

王烈阳并不在意他的神情,这种神情他十年间看的多了。

不管背后是不懂事的小皇帝,还是年纪大一些的宝璋帝姬,也没什么区别嘛,都会准他的奏章提议,因为他有理啊。

做人一定要有理!

宋元愤怒散去,面色沉静道:“好,那就不当场诛杀,将这逆贼缉拿归案,说个清楚。”

王烈阳这才看向他点点头:“宋大人这就对了,大家说个清楚,如不然父女一场,有什么就到了要死要活打打杀杀的地步,我大周朝廷一向孝悌为本啊。”

宋元道:“我也想要问个清楚,她为什么做出如此忤逆之事。”说到这里笑了笑,“就怕她不敢来说啊。”

随着笑眼神渐冷。

她若出现,那就先抓捕,再说。

她若不出来,那就当然要搜捕。

不管是抓捕还是搜捕,刀枪无眼,她本是个能杀了宗周左膀右臂这般人物的穷凶极恶之徒,万一出点事.....他宋元领罪认罚就是了。

早就说了,她现在没有跟刺客勾结,没有像秦潭公,以后呢?

没想到这以后来的这么快!

也好,早来,就早解决吧。

.....

.....

夜幕降临笼罩了京城,京城里的马蹄声脚步声乱乱沉沉依旧。

家家户户宅门紧闭,但不知道下一刻会不会被敲开,人人紧张不安,临近城门的一间小宅院里气氛亦是紧张。

哗啦声响,水盆里的水已经变成了红色,妙妙抽泣着将毛巾拧干,转身向床边,俯身绑好伤口的戈川对她摆摆手,道:“好了,不用了。”

妙妙并没有站开,而是在床边坐下,看着床上闭目面色发白的笃。

“怎么就...”

怎么就受伤了,以往她一定会说这句话,但现在这句话却说不出口。

怎么就受伤了,那是因为要抓捕薛青啊。

怎么就抓捕薛青了,这话她也不敢说出口,因为那是朝廷大人们的命令,身为兵卒,只能听命,不敢也不能违抗质疑。

妙妙将拧干的毛巾盖在自己脸上呜呜的哭起来。

也不知道哭的是笃还是薛青。

戈川虽然眼泪汪汪却没有大哭,又喂了笃一颗丸药,似乎沉睡的笃并没有拒绝,将药咽了下去。

门咯吱一声响,齐嗖走进来。

“怎么样?”戈川忙问道。

站在墙角沉默的铁匠也看过来。

齐嗖道:“命令不是诛杀,但还是要搜捕,城门戒严任何人不得进出。”

搜捕,跟诛杀又有什么区别,他们也搜捕过,被搜捕的人是生是死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妙妙捂着脸继续哭,戈川呆呆站立。

“不知道她...”齐嗖忍不住道,话说一半又停下。

不知道她在哪里,又能去哪里,现在怎么样....唉。

京城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动用整个朝廷的力量挖地三尺要找个人不是什么难事。

齐嗖一声叹气蹲下来,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习惯,蹲下来也没能让心情缓和。

“搜捕她吗?”

戈川的声音响起,呆呆。

妙妙哭道:“戈姐,你哭出来吧。”不想面对这个现实也不行啊。

戈川依旧没有哭出来,而是伸手抚上自己的脸:“可是,有人知道她长什么样吗?”

......

......

醉仙楼内的灯昏昏,因为没有生意姑娘们都各自早早歇息。

铜盆里温水荡漾放入一双修长的手,轻轻的前后翻动,捧起水洒在脸上。

水珠跌落溅起,人未起身,手向一旁伸去,挽起的衣袖露出光洁白嫩的胳膊,一方白锦帕被取来敷在脸上,轻轻的慢慢的擦拭。

人纤腰一转,从铜盆前挪到了妆台,坐下又探身将锦帕扔回盆架上,灯下铜镜里映照出半个身形,颀长的脖颈,圆润的肩头,下一刻人坐回来,一只手里拿着一张香粉片敷在脸上。

手一点一点的按在额头,额头饱满。

手抚过弯眉,眉如远山。

手掠过明眸,眸亮杏圆。

手擦上面颊,白里透红。

脚步轻响,哗啦一声,身后门被拉开,铜镜里能看到春晓打着哈欠走进来,下一刻嘴张大眼瞪圆,在铜镜里与铜镜前的人四目相对。

“哎呦我的妈妈。”春晓说道。 哗啦一声,门被拉开,两个知客看进来。

“春小娘子,没事吧?”他们问道。

如今京城戒备,楼里也加强了戒备,每层楼都安置了知客,适才春晓的一声喊他们都听到了。

“不要用我这个,很贵的。”

首先扑面的是春晓再次拔高的声音,再然后便是画屏,暖灯,温香,铜镜,桌上珠花脂粉,以及妆台前两个女子。

一个女子正拿着几张香粉在脸上擦,袖子滑落,光洁细腻的手臂挡住了半边脸,另一个则正拨打她拿着香粉的手毫不客气的盖住了她另一半脸,听到门响二人都转过头看来,还保持着各自的动作.....

灯影摇曳珠光宝气,一个粉面含春恼怒,另一个手缝下眼波流转......

两个知客不由看的眼花。

“干吗?”春晓瞪眼。

这些楼里的女子啊,一时好一时吵,闹个没完,现在没客人了更闲了,一个香粉胭脂也能吵闹起来.....

两个知客笑了。

“没事没事。”他们一左一右将门拉上,又叮嘱,“不要打架啊,小心妈妈把你们关起来。”

门关上将女子们的娇哼截断,脚步声伴着说笑远去了。

两个女子还看着门,似乎微微出神,而趁着这一出神春晓猛地从那女子脸上夺回香粉纸。

“不会用别乱用。”她气道,“说了很贵的。”

她的手收回,那女子的手便也离开脸,露出了面容,长睫毛大眼,鼻挺唇润,一张脸娇小轮廓精美,又微微的歪头,面上浮现几分好奇。

“不是这样用吗?”她说道,声音如花吐芬芳,又如蝶儿春风中飞舞....

哎呀,烦死了,春晓抬手在眼前一挥,她是个妓女,又不是读书人,文绉绉的哪里冒出来这么多词呀字呀的,不就声音好听一些而已!

她瞪了一眼,将香粉纸重重的放回盒子里,然后摆弄着散落的珠钗脂粉,似乎在专注的收拾,但妆台上并没有被收拾的整洁,珠钗还是乱摆,香粉胭脂还是堆叠。

一旁坐着的女孩子一手拄着下巴,嘴角微翘着看着春晓,然后伸出手,轻轻的戳了戳春晓的肩头。

“不要生气啊。”她说道。

春晓将肩头一甩,瞪了她一眼:“别碰我。”凶巴巴。

女孩子没有被吓到,笑意散开,再次伸手,修长的手指点春晓的肩头,道:“你知道,我是没办法才装作男人的。”

春晓转头看她,竖眉道:“我知道,我知道怎么样,我知道就不能生气吗?”

女孩子笑了,又收了笑,认真的点点头,道:“能,理是理,情是情,知理跟人情没有关系。”

春晓将手一拍桌子,道:“你不要仗着读过书跟我讲这些,我跟你讲,讲这些也没有用,我才不会被你再骗了,你我之间的仇是结下了。”

女孩子又笑了,点头道:“好。”然后吸了吸鼻子,“我想吃你上次给我的蒸鹅和十香豆豉。”

春晓哎呀呀两声,道:“你还想吃饭,还要吃蒸鹅。”

女孩子道:“饿了啊。”

春晓冷笑:“那就饿着吧。”

女孩子倒也没有再说什么,伸手摆弄妆台上的脂粉:“这个怎么用啊,不是往脸上擦的吗?”

春晓哼了声,忽的眼波转了转,道:“你想吃东西?”

女孩子嗯了声,视线依旧在妆台上,道:“我好像一天还是两天没吃饭了。”

春晓道:“想吃也行,现在楼里不像以前了,要吃的我得亲自去。”

女孩子道:“那就去咯。”看也没有看她。

春晓看着她道:“那我可真去了。”

女孩子嗯了声,春晓从妆台前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向门口然后猛地拉开门冲了出去,门都没有关,似乎惶惶而逃.....有风从门外涌进来,醉仙楼里虽然温暖,到底是冬天,楼道里和室内还是不同,风也有些凉意。

女孩子似乎因为这凉意精神起来,坐直了身子将一匣子的脂粉翻开。

“怎么就不是这样用了?这世上还有我不会的事吗?”她道。

.....

.....

脚步轻响,脚步在门边停下,然后春晓先探头进来,看到屋子里还在妆台前坐着的女孩子。

“你怎么还没走?”她说道。

站在楼道尽头的两个知客闻声看过来,见春晓手里捧着的食盒,以及另一只手里拎着的一壶酒....

楼里的女子们也是贪杯的,他们摇摇头,喝醉了别闹事就好,不再理会。

女孩子从妆台前回头,道:“等饭啊。”眼睛一亮,看着春晓手里的食盒,用力的嗅了嗅,虽然没有说话,脸上浮现满意。

春晓将门掩上,站在门边看着她,神情有些复杂。

“你竟然没有跑,你就不怕我去告官吗?”她道。

女孩子看着她,似乎有些无奈,道:“春晓,你到现在都没有喊过我的名字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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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官兵在街上,虽然夜色笼罩醉仙楼,虽然她能笃定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但她还是小心谨慎到不提那个名字,唯恐隔墙有耳,唯恐一个不小心......

春晓神情恼怒,将食盒重重的放在地上,道:“薛青!”声音出口还是压低了....

薛青笑了,腰身一扭,探手将食盒拿过来,打开摆出来一碟蒸鹅一碟十香豆豉一碗白米饭,神情欢喜的搓搓手,拿起筷子,盘坐着大口吃起来,女孩子的姿态顿消.....嘴里塞的满满的,一筷子接着一筷子,嘴角沾着白饭粒...

春晓一脸嫌弃,道:“你不会装女孩子,你装男人的时候也没这样啊。”

薛青含糊道:“装男人的时候那样子也是装的。”

春晓翻个白眼,看着薛青伸手去拿酒....

“你还吃得下喝的下啊?”她道,又压低声音,“你都逆贼了,满京城的人都在抓你啊。”

薛青将酒壶举起喝了一大口,道:“那是先前和以后,此时我最重要的事是吃饭。”

根本就没有装,还是跟以前一样,这幅样子!春晓咬牙,在妆台前坐下,斜倚着看着薛青,道:“我不告官那是我的事,与你无关,可不表示我们之间的仇就算了。”..

薛青嗯嗯道:“有仇就要报。”

春晓将手一拍,道:“那你说,我好不好看?”

呃?薛青被白米呛了口,有些愕然的抬头。

“当初在长安府,你对我不理不睬,我还以为自己貌丑技衰,原来...”春晓看着她,重重的哼了声,又竖眉,“你说,我是不是很好看?是不是比你好看?”

这就是最大的仇啊?薛青手指揉了下鼻头,认真的端详春晓一刻,道:“你很好看。”

春晓吐出一口气,仿若卸下了千斤重担,但脸上还没来得及得意,就见薛青转过头看向铜镜。

她口中塞满的饭已经咽下,手将嘴角的饭粒擦去,又将耳边散落的头发掖好,收起盘坐的腿,改成跪坐,身上穿的是春晓一件衣裙,没有系腰带宽大,但挺直脊背也能看到腰肢款款窈窕,双腿修长,她端详镜子里的自己,晃了晃头,微微一笑,镜子里的女孩子灵动妩媚.....

“不过,你没我好看。”她认真说道,“我真好看。”

......

......

房间里陡然传出女孩子的尖叫,让吃着咸豆喝小酒的两个知客吓了一跳。

“你给我滚出去!现在就走!不要再出现在我眼前!”

“饭还没吃完啊。”

“不许吃,把我的饭还给我!”

尖细清亮的争执吵闹的声音也透过门挤出来在楼道里散开,然后与不知道楼里其他地方传来的女子们的时隐时现娇笑声混杂...

有女人在的地方,别想安静,两个知客将酒杯一碰,继续,早就习惯,就算再吵闹他们待会儿也能安然睡去。

这是小人物的幸福。

而对于大人物来说,就没这么幸福,入睡很难。

王烈阳的书房里灯火通明,在座的不管年纪大的还是正值壮年的男人们都丝毫没有睡意。

他们眉头紧皱,或者低声交谈,或者若有所思,满腹心事。

“相爷,薛青没有踪迹。”一个男人从外走进来,披着一身冬夜的寒意道。

王烈阳将手里的茶碗放下,道:“那看来她今晚也不会来找我了。”

“她这是什么意思?不信相爷吗?”在座的一个男人恼怒道,“她难道不知道现在是相爷在保住她的性命,再不来,就会死在宋元手里。”

王烈阳笑了笑,道:“那也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