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子少爷读书的事恍若是上辈子。

薛青笑了,道:“小康哥,我已经不读书了。”

青子少爷不用再读书,他也不用再当货郎了,康年将扁担放下来,白雪的刺目褪去,看清面前站立的女孩子,面容是陌生的,从未见过的。

这就是她真正的样子吧。

“小康哥也认不得我的样子?”薛青道。

康年摇头:“当初笃大人带你出来瘦瘦小小的,只躲在戈姐怀里,我都没看清你。”又嘿嘿一笑,“后来你在戈姐手里一天一个样。”

薛青也笑了,道:“小康哥你们是特意在这里等我的?还是小康哥你们厉害,发现我在这里。”

看似轻松的寒暄,但表达的意思再不似先前,如今的五蠹军等候她不是保护她,而是要捉拿她了吧,就像在宫门前笃奉命拦截她那般。

康年苦笑一下。

薛青便再次开口道:“要不这样吧,我们就当作谁也没看见谁?”伸手左右比划,“我往这边走,你们往那边走。”

康年失笑,然后哈哈大笑,好像许久未笑,这一笑有点收不住。

“青子少爷,你可真是,要是真打,我们又不是你的对手。”他说道。

薛青道:“大过年的。”

康年再次笑了,笑着笑着又摆手,道:“青子少爷,你误会了,我们不是来抓你的,我们已经不是五蠹军了。”

哎?什么叫不是五蠹军了?薛青惊讶。

“你们发生什么事了?”她问道,“是因为我吗?”

都到了这时候了她第一个念头是自己有没有牵连他们,康年将手揉了揉脸:“不是,没有牵连,给我们的奖赏好得很,就是,不想干了。”

“那时候我在外边带着大家等候命令,看城里有什么帮得上忙。”

“然后笃大人来了告诉我们没什么事要我们帮忙了。”

他讲到这里扯着嘴角笑了笑。

“那些大人们都安排的好好的,我们做的事人家都清楚的很。”

那天朝堂上宋婴走出来表明自己是真正的宝璋帝姬,陈盛对笃说明当初他们救错了人,同时笃他们做的一切陈盛等人都知道,且很多都是故意安排的,那时康年领着五蠹军在城外等候有危险需要的时候,笃去告诉了康年发生的事。

后来她就没有再见笃也没有再见康年他们,直到城门前的逃亡和阻击....

.薛青默然一刻,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他们十年来做的事,听起来的确像个笑话。

“笃大人他是当官的,他听从朝廷的命令安排,我就算了,十年前朝廷都将我削去兵籍了,笃大人说了,不想干就随我,我就走了。”康年说道,想到什么又指着身边的男人们,“还没跟青子少爷你介绍。”

薛青看向那些男人,康年招呼。

“把东西都放下,架势收了,你们这些把式在青子少爷面前都是玩杂耍呢。”

“这就是我跟你们说过的薛青,别看这个小姑娘,一人杀了五个黑甲卫,杀了左膀右臂。”

听着康年的介绍男人们神情惊讶又拘束,想看薛青又不好意思,薛青则很大方的打量他们,这些男人小的十七八岁,大的四十岁,高矮胖瘦不等。

“青子少爷,这是根据地的乡亲们。”康年说道。

噗!薛青愕然看着康年。

啥玩意?

......

......

大雪覆盖的荒野分辨不出哪里是路哪里是田地,但走在其上的人们健步如飞,薛青靠的是感知,康年等人则是熟悉。

“前面就是了。”康年说道伸手指着。

日光大亮白雪下一道梁起伏,格挡了视线,行走在前方的两个年轻人忽的加快了脚步,越过山梁,然后发出几声怪叫,日光下荡起一层雪雾。

薛青跟上去看到原来那两个年轻人从斜坡上滑了下去,在半路滚倒下发出笑闹。

薛青也跟着笑了笑,再看向前方一片平地中房屋点缀,此时爆竹声声炊烟袅袅。

“这是真的村落还是假的?”她忍不住问道。

康年站在梁坡上看去,道:“半真半假吧,这里的确有个村落,人不多,我们就假充嫁女娶亲亲朋好友投奔渐渐的留在这里。”说着伸手向更远处指去,“不止这一个村子,附近的村子差不多都是这样,现在算下来旧人新人大约有千人吧。”

嗬...那人数还真不少。

康年也在山坡上半走半滑落。

“当初按照你说的弄个根据地,我们开荒种地,自给自足,休养生息,不用在到处奔波逃匿被追杀,人数就越来越多。”

“当初选这个地方,笃大人是想着距离长安府不远,你有事的时候大家也方便。”

薛青看了眼身前身后的男人们,低声道:“那大家知道自己是在做什么吗?”

康年抬脚踢飞一雪块,道:“当然知道,笃大人说了,我们不瞒着大家,我们是什么人做什么,大家跟着我们要做什么,事先都说的清清楚楚。”嘿嘿笑,“这都是精挑细选留下的,大家都以为傲,听到宝璋帝姬归朝秦潭公认罪激动的不得了....”笑着笑着脸色凝固,神情尴尬。

“所以,大家还不知道京城发生的事?”薛青问道,再次看了眼身后的男人们。

康年看着前方越来越近的村落,那边两个年轻人已经带着一身雪迎上村口扫雪的人。

“怎么说啊。”他低头道,“说不出口。”

.....

.....

“说我们是个笑话,宝璋帝姬根本就不用我们来保护?那些大人们也用不着我们协助。”

“我们不过是块肉,用来做诱饵的。”

脚步声在外响起,打断了康年的谈话,厚厚的门帘被掀开,一个老妇端着一大粗碗走进来。

“来,来,小姑娘,喝口汤暖暖。”她热情的说道。

薛青忙从盘坐的炕上下来道谢,双手接过捧着哈气道:“我真是要冻透了。”

老妇道:“谁知道突然下这么大的雪。”又捏了捏薛青的衣袖,“你穿的这么少。”

薛青捧着碗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手擦了擦嘴将空碗递给老妇。

“先暖暖身子,我给你们做好吃的。”老妇笑眯眯的接过碗,又看康年,“小年,你们还没走到李老爷家?”

康年嗯了声:“半路上遇到官兵和黑甲卫了,官府一查消息就传开了,李老爷不会介意,老姑,你不用管了,我们明天再去。”

老妇念了声佛,道:“是啊,你们要是有个伤去拜年,李老爷这个人最讲吉利,肯定会觉得晦气,缓缓再去更好。”又对薛青笑着摆手示意她坐,“你们说话。”转身出去了。

闲话家常,如同所有的村妇一样,但从薛青进门她却始终没有问薛青的来历,就好像薛青一直住在这里一般。

“老姑?”薛青看康年。

康年笑道:“认的干亲。”

薛青也笑了,嘀咕一句我家的表叔数不清...

什么意思?康年不解,薛青已经重新坐回炕上,接着问道:“你们适才是真的出门拜年?”

康年道:“是啊,这个村子里大多数地都是镇上李老爷家的,李老爷倒也是个善人,就是喜欢斤斤计较,我们去给他拜个年,省的麻烦。”一面又一笑,“而且拉好了关系,还能到李老爷家当短工,镇上也能发展不少人呢。”得意又眉飞色舞,但下一刻就黯淡了。

那是曾经的打算,现在已经没有必要了。

“路上遇到了黑甲卫和官兵。”康年接着道,“我们竟然不知道该帮谁,那群官兵喊着交出逆贼薛青,那群黑甲卫喊着保护薛青。”

说到这里自嘲一笑。

“虽然没有跟他们说过薛青是谁,但常常提起你的名字,大家知道你是我们的同伴,当听到朝廷追捕逆贼薛青,大家都问是怎么回事,同伴是逆贼,是不是大家也成逆贼了?我只能给他们解释,是上边大人们的安排吧。”

“所以你们当时干脆躲在一边旁观。”薛青道,“我还以为你们埋伏等着黄雀在后呢。”

康年端起茶道:“我们算个鸟!谁需要我们在后!”一饮而尽止住了更多的话。

薛青道:“鸟不鸟的,又不是别人说了算。”又道,“笃大人还有我娘他们呢?”

康年道:“笃大人解散了五蠹军,这边的事他不管了,朝廷对他另有安排,他让我们散了,我们没有联系了,你娘,妙妙估计又跑哪里开黑店去了,铁匠齐嗖更不用担心。”说着自嘲一笑,“都饿不死。”

薛青点点头没有说话。

室内沉默,外边传来村子里人们走动说笑的声音,爆竹也不断的响起,饭菜的响起随着风掀动门帘钻进来。

“青子少爷。”康年忽的道,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你真的不是宝璋帝姬吗?”

薛青看向他,少女的面容平静,道:“小康哥,这话不该问我。”

那该问谁?康年不解。

“问你们。”薛青道,“是你们救出的宝璋帝姬,我失去记忆了,这天下只有你们才能回答这个问题。”

康年神情看着她垂在身侧的手攥起,他们吗?

“我们算什么....”他喃喃。

跟朝廷的那些大人们比....

薛青看向门帘,道:“杀过敌流过血的,当然算是勇士。”

勇士?不是废物吗?康年自嘲一笑,原以为自己至关重要,谁想到根本就没有用,连存在都没必要。

“怎么能没必要?你们不可或缺。”薛青道。

康年道:“我们当初是为了保护宝璋帝姬,现在宝璋帝姬不需要我们保护了,我们还有什么用....”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薛青打断了。

“小康哥你说什么呢,谁说宝璋帝姬不需要你们保护了?”

呃?康年看向薛青。

薛青看着他:“秦潭公认罪,宋元奸党趁机鸠占鹊巢,我。”伸手指了指自己,“宝璋帝姬,现在被追杀如狗,你们的战斗才刚开始呢。”大雪也同样降临在京城。

雪从大年三十断断续续一直持续到正月十五,好像要把积攒了一冬天的雪都下完。

京城外覆盖厚厚的积雪,让先前担心旱灾的所有人都松口气,京城内的积雪则很快就被清除,尤其是皇城御街上半点雪也看不到。

此时天色蒙蒙亮,御街上已经官员随从们涌涌,都聚集在御廊吃早点,说说笑笑很是热闹。

三个官兵在御街疾驰而过,引得大家探望,但很快也就不在意了。

“还是缉拿薛青秦梅的急报,昨天就说要到了。”一个官员说道,伸手去拿一个摊位前的蒸羊羔,有人先一步拿起递给他。

“不知道这次有什么进展?”张莲塘说道,一面指着那官员身前,“曲大人,那碗鹌子羹递给我。”

那官员笑着依言拿起给他,先前张莲塘递他的就不用道谢了,都是举手之劳......

“估计没什么进展。”他随口答道。

旁边有人端着茶汤,摇头道:“不一定,据说是消息确凿在长安府了,长安府现在严的苍蝇蚊子都进出不得...”

“哪一次不是说确凿。”旁边的人摇头。

张莲塘吃着鹌子羹听着大家说笑。

急报送进了皇宫,宋婴的早膳被打断,一个太监拿着急报念,殿内还有跟随急报一起进来的宋元陈盛王烈阳闾阎侍立。

“就是说她并没有在长安府。”宋婴道。

宋元道:“殿下,只是说没有发现她,并不能就说她没有在,猎犬的确是一路引向长安府的。”

宋婴道:“孤的意思,既然没有确凿的证据,就不要惊扰了长安府民众。”

宋元皱眉要说什么,陈盛先开口道:“殿下是说李光远的弹劾长安府官兵扰民吧,臣已经责令长安府袁定一行事有度。”

“非常时期,怎么叫扰民呢?”宋元不悦道。

宋婴道:“非常时期也是因为非常之人,与其他人无关。”

陈盛施礼道殿下圣明,宋元便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殿下,废除蝙蝠令的圣旨已经送出去了。”他说道,虽然严格意义上不能叫圣旨,因为宋婴还没有登基,只是事态紧急以储君身份写了旨意,盖着传国玉玺,功效等同,“官兵们不会被蛊惑闹乱。”

宋婴道:“如果仅仅是因为一个令牌就闹乱,那官兵不要也罢,这些都是小事,今冬终于下雪,南北旱情缓解,另外孤要再拜见四大师。”

国计民生君王之道才是大事。

王烈阳陈盛等人明白她的意思,再次俯身道圣明。

“还有,殿下,西凉索盛玄请拜别殿下回国。”王烈阳又道。

宋婴点头道:“王相爷安排吧。”

王烈阳应声是,太监在一旁提醒道上朝的时辰要到了,几人便退了出去,宫女们捧着礼服进来伺候更衣。

殿内安静唯有衣衫配饰响动。

“小姐,她这样躲着没有人能抓到她,还是我去一趟。”季重说道,人也走出来。

宫女内侍们已经对他的突然出现好不惊讶了,各自忙碌如同没有看到。

宋婴淡淡道:“不用理会,孤还是那句话,她要如何孤便让她如何,她要躲孤就让她躲。”

可是这个薛青.....

“她做的事孤的确很意外,但孤可以理解她愤怒,也可以原谅她的荒唐。”

宋婴伸手抚了抚冠冕。

“如果她还是个聪明人的话,就躲一辈子吧。”

.....

.....

“薛青始终没有跟我们的人有联系。”

宫殿的甬路上几个官员拥簇着王烈阳低声道。

“没有联系就不用理会她了。”王烈阳道,“联系我们,我们难道还能护着她不交给帝姬殿下吗?”摇头,“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我可不能做。”

做事要有理嘛,官员们笑着点头。

“现在最要紧的是,殿下又要见四大师了,这一次不管四大师给不给手书,宋元陈盛都肯定要跪求帝姬登基了。”王烈阳道,“我们得斟酌一下,我们跪不跪,什么时候跪,怎么求。”

内没有手书,外有身份谣言未明,这样的帝姬登基为帝怎么劝怎么认怎么登都是很值得斟酌的,也是关系触手可得的利益。

那个薛青,目前来说没有更大的利益了,不需要理会。

“当然。”王烈阳又微微一顿,“薛青要是死了,我们还是要理会的。”

对于一个死人那就有很多说法可理论了,官员们便都笑起来纷纷应声是。

晨钟敲响,宫门大开,百官们迎着建兴四年正月十七的晨光走进大殿,这应该是建兴年号的最后一年,宝璋帝姬登基必然要改元。

.....

......

张莲塘忙完公务又与几个同僚在街上小酌几杯回到知知堂已经暮色。

楚明辉在内踱步,看到他进来忙迎上。

“怎么才回来。”他抱怨。

张莲塘一面解斗篷一面问什么事。

“长安送来的。”楚明辉拿出一册子,厚厚的还被油纸包裹,封口有知字红泥印章。

竟然是只有他能看的消息?张莲塘解了一半的斗篷停下伸手接过,拆出其内薄薄的一张信纸看完才松口气。

“我猜到就是这个...”他说道。

楚明辉将一个手炉递过来,道:“是什么?”询问但并没有要信看。

张莲塘将信纸扔进手炉里,道:“乐亭说,她,去过长安府。”

“什么时候?”

“见到她了吗?”

“说了什么?”

“她怎么样?”

室内因为人多变的昏昏,低低的声音迫切杂乱的询问。

张莲塘看着这一张张激动的面容,摇头道:“乐亭说,没有见到人,也没有留下话,她只是在他家门外出现过,大概是看了一眼就离开了。”

张双桐嗤声甩袖子:“真是小气。”

张莲塘没有理会他,道:“长安府查的非常严,官兵也增加了很多,也有不少冲突,知知堂也被推倒了。”

室内响起一阵嘈杂愤怒咒骂。

张莲塘摆手示意:“总之,大家小心行事,房子被推倒没有关系,不要让我们的人也被推倒。”

“那她有没有看到我们做的这些事?”有人问道。

直到现在薛青依旧没有回应。

张莲塘道:“我认为正因为看到了她才会去长安府看看,然后做个决定。”

“什么决定?”大家问道。

张莲塘道:“不知道。”

张双桐再次嘘声。

“不管她做什么决定,会告诉我们的。”张莲塘道,“我想,不会等太久。”

......

......

马蹄如雷在大雪覆盖的大地上奔驰,沉重的甲衣器械并没有减缓行进的速度。

“大人,我们出营太久了。”一个兵卫追上一个将官道,“但是并没有看到黑甲卫的行踪。”

将官看向前方一道起伏的山梁,道:“他们是往这边来了,逃的这么快,肯定是护着逆贼薛青,我们人数众多,不要放过他们。”

他们人数众多是不假,但万一这逃走的十几个黑甲卫是诱饵呢,前方设伏.....

但将有令不得不从,最近上头催促的越发急切,惩罚和功赏也越来越重....

于是众人再次催马疾驰,走了没多远就看到前方斥候发来讯号。

“真的是黑甲卫!”将官大喜,看清讯号的含义,又微微皱眉,“人数比预料的要多一些!”

但再多也没他们多,都是当兵的,谁怕谁,将官没有迟疑,率领一众人疾驰,越过山梁,就看到前方一马平川的大路上密密麻麻的人.....

不是站着,而是躺着。

只有一个站着的。

这是什么阵仗?官兵们愕然,那站着的人已经摆手示意,且急急的迎来。

是斥候。

“大人,黑甲卫。”他顾不得施礼,急促说道,伸手指向身后。

地上躺着的人的确是黑甲卫,官兵们此时也都看清了,一眼扫去五十多人.....人数还真是不少,铠甲散落,兵器横七竖八,鲜血染红了白雪....

他们都是上过战场的,不用近前查看就知道这些人没有活口。

“虎子。”将官看着斥候,神情不可置信,“这是你一个人干的?”

斥候苦笑道:“大人,虎子做梦也干不来这个。”

那倒是,将官回过神,别说一个斥候了,就是他们一起上也不一定能做到,那这是,哪一家兄弟们先下手了?

“最近这边没有别的兵啊?”将官皱眉道,“新调来的?”

那边前去查看的兵丁们响起喊声。

“大人,看这里。”

将官疾步过去,在这群黑甲卫尸首中间的雪地上,乍一看斑斑血迹原来是写出一行字。

宝璋帝姬锄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