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慧往后一靠,靠坐在大红色冰裂纹锦锻大迎枕上,拿来妆奁盒子打开看了看,都是些时兴的首饰花样,料子都是极好的。她叹了一口气,叫人收好之后便不再说话。

锦棉端来木樨香露跟两碟牛乳菱粉香糕,道:“方才去厨房的时候听说了,二太太已经吩咐人在准备宝哥儿的抓周礼。可算算时间不还有一个月么,二太太怎么这样着急?”

“她的宝哥儿衔玉而生何等尊贵,当然要好好办一场才是,不然哪里显得出‘福分重’。”徐慧咬了一口点心,“你们在府里大约也没听说,外头可是传遍了,荣国府二房生了个含着通灵宝玉出生的哥儿,天生就有大造化。王氏被吹捧得这样欣欣自喜,这回肯定是要牟足力气给自己儿子办个盛大的抓周礼的。”

“就算福气满满,那也不能差了规矩。论理宝哥儿不过是二房二子,能尊贵到哪里去,二太太也太轻狂了。”翩然一边给徐慧按着肩膀一边道,“也不知老太太是什么意思。奴婢瞧着,老太太对宝哥儿也是喜欢得很。”

“那又如何,到时候上下尊卑一压下去,凭他是衔玉而生还是衔什么而生,不都得按着规矩办事。”徐慧浅浅笑道,“再不然就跟珠哥儿的婚事一个办法,公帐上只出五十两,别的花费叫二房自己出就是了。”

几个丫头都露出会心的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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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还是贾母疼爱贾宝玉,没过几天就说了贾宝玉这回抓周礼的全部花费都由她的私库出,徐慧自然不介意,连公帐上原本打算出的五十两银子都省了。但贾母出归贾母出,徐慧还是说道:“宝哥儿是福气大,老太太想要给他办个大的抓周礼也是好的。只是我听大老爷说如今宫里皇上身子不大好,风寒一直未能痊愈。要是这个时候大办宴席,叫外头的言官御史知道了,到时候一个折子参奏,对咱们府也不是好事。”

王氏一听徐慧开口,心头就“咯噔”了一下,果不其然这个徐氏就是跟她唱对台的,忍不住就飞了个眼刀过去。

徐慧接收到了,扶了扶头上的金镶倒垂莲花步摇,又道:“再有就是三姑娘也要满月了,府里该拟个什么章程,总不能说不办吧。到底是二老爷的女儿,虽然是庶出,但总得叫人家知道才是。”

“也是,你不提我都忘了。”贾母心里明白王氏看这个庶出的姑娘不顺眼,只是那到底是自己儿子的血脉,她这个做嫡母的偏生只字不提,素日里的贤惠淑良只怕都是做给别人看的罢了。睨了王氏一眼,贾母才道,“王氏,三姑娘的满月礼你也得记在心上才是。”

“是。”王氏连忙起身应道。

因着到底只是个庶出的,三姑娘的满月礼肯定不算大,只请了平日里交好的几户人家过来聚一聚也就算了。赵氏出了月子后也只是龟缩在自己的院子里好好养着女儿,贾政也没有松口说叫王氏抚育三姑娘,王氏提了几次后便再也不提。

四月二十八就是贾宝玉满周岁的日子。徐慧看着花厅内谈笑风生的女眷们,不得不感叹这规模,倒跟从前珠哥儿满周岁的时候差不离了。好在贾宝玉的周岁宴规模离贾琏的还有一段距离,不然就别想他们大房的人会这样心平气和的出席了。

贾宝玉穿着一身大红的衣裳,脸上也抹了红通通的胭脂,很快就被乳母放上了抓周的桌子上。桌上有书本、毛笔、算盘等物什,但也不知道是谁那样没眼色,竟把一个胭脂盒也给放上去了,等王氏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拿下来,她如今只能祈求自己儿子别被那个胭脂盒给吸引住。

可老天爷好像没听到王氏的祈求那般,贾宝玉几个溜达就爬了过去,一手抓起了那个表现镶了各色宝石的胭脂盒。原本喧闹的气氛顿时停顿了一下,唱喜的婆子们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喜庆的话,好半晌之后才磕磕巴巴地给道喜。

贾政脸上很不好看,王氏也只能尴尬地将孩子抱下去,心里却对准备抓周物什的人恨之入骨。见证了荣国府二房那个衔玉而生的哥儿抓周抓到胭脂盒的事件,来饮宴的人心中都不自觉地发笑:说什么有福气,都是哄傻子的吧。

徐慧愉快地抿了一口茶,看着王氏强撑着笑脸跟诸位女眷寒暄,嘴角微微勾了起来。不过说来也怪,究竟是谁把这个胭脂盒神不知鬼不觉地放上抓周的桌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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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赵姨娘。”翩然拿来素锦递进来的纸条,跟徐慧说道。

赵氏原来是不识字的,但贾政对她也算好,平日里也有教她习字,但也仅仅认识几个字罢了。纸条上只写了“是我”二字,但跟在徐慧身边的人都听说了今天这一出好戏,更是明白了赵氏这张纸条的意思。

“她倒是敢。”如今叫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了贾宝玉抓周抓了个胭脂盒,他势必会被人笑话的。再加上他衔玉而生的传言,往后的谣言只怕会愈演愈烈,王氏是有头疼的时候了。徐慧打开紫檀座掐丝珐琅兽耳炉的盖子,将纸条扔了进去,看着火势将纸条焚烧殆尽后才道,“拿去倒了吧。这事儿别跟别人说起。”

“是。”锦棉端着耳炉刚出去,贾赦便走了进来。

“老爷来了。”徐慧上前迎道,“今儿今儿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看了一出好戏,能不高兴吗。”贾赦促狭地笑道,“头一回见到二老爷这样要怒不怒的样子,今天只是值了。”

“可不是吗,老太太听了之后气得脸上又红又白,好在知道场合才没发作出来。”徐慧给他倒了一杯茶,“可是有了今天的事儿,二房的颜面都要丢光了。”

“不过说来也奇怪,到底是谁把那个胭脂盒给放上去的。”贾赦摩挲了一下下巴。今天周岁宴忙活得很,偶有疏忽也是正常的事情,但也不会出这样的岔子吧。要不是无意的,便是有人存心叫二房出丑了。“要是查不出什么人来,就怕有人为了转移话题,把矛头指向咱们大房呀。”

徐慧美目一转,道:“今儿宝哥儿上去抓周前不是涂了胭脂吗,指不定那个胭脂盒是从乳母袖子里掉下来的。老爷也会说了,今儿人多忙乱,谁知道是不是有人忙中出错呢?”即便不是,咱们把它说成是不就成了么?

贾赦看了徐慧一眼,俩口子相视一笑,都有了应对的法子。

“对了,你听说了吗,珠哥儿病了。”贾赦也是今天见到贾珠时才发现的,“我今天见到他的时候才发现他瘦了不少,问过之后才发现原来前段时间得了风寒,到现在还没痊愈。”

“怎么没听人说起过。”徐慧有些诧异,“请大夫瞧过了吗?”

“要是请了大夫,府里不都闹翻天了么?”贾赦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太太有多紧张珠哥儿,但凡他有半点不舒服都要暄寒问暖的。听说珠哥儿最近勤奋苦读,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才感染了风寒。”

二月春闱的时候贾珠去应考了,只可惜差了那么一点点没能获得殿试的机会。贾母怕贾珠因为别人谈论此事伤心,所以府里上下都要噤声,更不许旁人提起考试的事儿,只是她禁得住府里的声音,到底也禁不住府外的声音。贾珠年少成名,旁人都知道他聪慧读书好,这回春闱没考上,他自己心里本就难受,出去应酬时还得听别人说起,心中的憋屈可想而知了。也许别人并没有取笑的意思,但贾珠心里却不是这样想;加之贾政时不时感叹起来,他心里负面的情绪堆积着,又因熬夜苦读,最终才病倒了。

“珠儿媳妇也不知道劝一劝。”徐慧叹道。

“到底是新嫁进来的,她哪里敢违抗珠儿的意思。”贾赦也捻了一块糕点送进嘴里,“我饿了,叫人传夜宵吧。”

“你倒是的,难道就不告诉老太太么?”徐慧让人去叫吃的,而后才问道。

“自然是要说的。”贾赦道,“要不然等以后老太太就要怪我‘知情不报’了。”

第二天去请安的时候贾赦“无意中”提起了昨儿个见贾珠神色不对的样子,贾母连忙派人去请大夫来看,才知道他风寒未愈的消息。贾母又是哭又是闹又是要把贾珠身边伺候的人都杖责,贾珠劝了好久才劝了过来,并保证自己好好养病才叫贾母平静了下来。

李纨松了一口气,虽然她也被贾母跟王氏训斥了一顿,但总算有人出面逼着自己相公看病,但也不算委屈了。

第三十八回

第三十八回互惠互利赵周盟

赵姨娘穿着芙蓉色广袖宽身上衣,用琥珀连青金石花形的领扣别着,底下是柳黄色绣油绿色缠枝纹综裙。她的发髻上簪着几支鎏金珍珠碧玺花簪,左手手腕上还戴着一个赤金镶红宝石的镯子,捧着一个红漆描金海棠花的托盘站在王氏身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自打她出月子之后,王氏就不再显摆她的贤惠温和,天天叫她到跟前立规矩,服侍她洗漱、梳头,稍有不如意的就罚她下跪或者双手端着重物罚站,这段时间赵姨娘都习惯了。

“二太太,珠大爷那儿传消息来了,说珠大爷身子好多了。”周瑞家的瞥了周姨娘一眼,不留痕迹地将她挤到一边,然后拿起一支银镀金穿珠点翠花簪给王氏戴上后才道。

赵姨娘手上的动作纹丝不动,仿佛自己刚刚就是站在现在这个位置那般。贾珠生病的事情她知道,当时老太太跟王氏把贾珠院子里的人都责骂了个遍,连带着新进府的珠大奶奶也落个没脸。原本不过是小小的风寒,如今却是拘着贾珠不叫他出门了。

“那些人是不受罚不知道上心。”王氏从铜镜里瞪了站在身后的赵姨娘一眼,“随我去看看珠儿。”起身之后就吩咐赵姨娘,“我叫你绣的那十个荷包,后天就给我送来,不然这个月的月钱你就别想要了。”

“是。”赵姨娘握住托盘的手微微收紧,语气却是平淡没有怒气。

等着王氏带着周瑞家的出门之后,赵姨娘才放下装着各类首饰的托盘,慢慢走回自己的院子,周姨娘已经在门口候着了,见她走来便赶紧道:“回来了,可是累着了?”

“不碍事,二太太的手段来来去去不都这样而已。”赵姨娘摇了摇头,“多谢你今天早上帮忙看顾姐儿了。”

“不客气,我看着也喜欢。”周姨娘跟着赵姨娘走进屋内,见她吩咐素锦给她拿来绷子、布料跟描好的花样,便道,“怎么有这个兴致绣荷包?”

“二太太吩咐的,后天给她送十个荷包过去,不然就要罚我月钱了。”赵姨娘拿过绷子,“总不能叫她又找借口罚我吧?”

“你也忒软乎了,从前可不是这样的性子。”周姨娘自从赵姨娘生产那天反驳了王氏之后性子就不再软弱,反倒是有了几分从前赵姨娘那样的性格,“你这样避让着,总会叫她越发欺负你的。从前我就是这样,才落得保不住自己儿子的下场。”

“明天就是二老爷的休沐日了,我总得熬到那时候才行。”赵姨娘看了周姨娘一眼,“装可怜装无辜我很是熟悉,如今做这样不过是给二太太看看而已。你放心,就是为着姐儿,我也不会一味示弱的。”

“那就好。”周姨娘现在跟赵姨娘是合作无间,她想要过上好日子,赵姨娘也想过上好日子,自然得互惠互利,你帮我我帮你了。她们不奢求能推翻王氏这个嫡妻,毕竟这个想法也很不合理,她们只求自己将来在府里也过得好过得舒心而已。

“放心吧,我有分寸的。”赵姨娘觑了周姨娘一眼,“给你的药方子你按时吃,当年小产留下的病根虽然不能确保痊愈,但总有个希望怀上孩子的。”

这就是周姨娘心中的另一个伤痕,小产之后她一直没能怀有身孕,眼看如今都三十有五了,再不生产就真的没希望了。赵姨娘给了她那个方子就等于给她一个希望,所以她才会这样护着周姨娘。她绞着帕子,道:“你的好意我明白,等我调养好身子之后总要争一争。”当年她的小产疑点重重,要不是那时候二太太生了珠哥儿没人追查,如今恐怕那个凶手早就无所遁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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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儿听说二老爷跟二太太又吵架了?”徐慧放下手中的银箸,拿过帕子擦了擦嘴角,才跟一边伺候的翩然问道。

“是,据说是因着二太太叫赵姨娘两天内绣十个荷包,二老爷今儿休沐去看三姑娘的时候瞧见了赵姨娘熬夜后的模样,问过之后便匆匆去了二太太那儿,不久就传来吵架的声音了。”翩然给添了一碗人参乌鸡汤,“听说西跨院热闹得很,二老爷转身就去了周姨娘屋子休息去了。”

“周姨娘?”难得不是去了赵氏屋子呀。徐慧抿了一口汤,“老太太知道吗?”

“老太太尚不知道。”翩然道,“现在老太太忙着教导大姑娘,已经很少过问二房的事了。”

“王氏要是一直这样针对两个姨娘,老太太知道后肯定不高兴的,尤其赵姨娘还是她指给自己儿子做姨娘的。”贾母控制欲强,赵氏是她派到贾政身边,代表的就是贾母自个儿,王氏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针对赵氏,总有一天会把贾母给惹火的,到时候贾母要是跟从前抱走贾元春那样抱走贾宝玉,那王氏就连哭的地儿都没有了。

“其实奴婢想呀,二太太都有两个哥儿跟一个姐儿了,如今这样花力气跟两个姨娘过不去,传出去还不是毁了自己的名声被人指责不贤惠,也不知道二太太是怎么想的。”翩然见徐慧不再动筷,便让人收了席面,递来清水让她漱口。

“她怎么想的我们哪里清楚。”徐慧道,“叫她们自己闹就是了。”

翩然浅浅一笑,在徐慧漱口完毕后才递来清茶。

“太太,二姑娘来了。”翠儿笑着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抱着贾琬进来的陈嬷嬷。

“叫我抱着。”徐慧笑着向贾琬伸出手,“哎呦,又重了一点。”

“二姑娘最近吃杂粮粥吃得可好了,最近还很爱吃鸡蛋羹。”陈嬷嬷笑着道。

“那也是嬷嬷照顾得好,姐儿今天就留在我这儿吧。”徐慧示意锦棉领着陈嬷嬷出去,又跟翠儿道,“昨儿个厨房不是做了核桃酪么,给陈嬷嬷送去一些。”这个奶嬷嬷什么都好,就是贪嘴,不过这样也好掌握,不必担心她为了别的东西出卖大房的消息。

“娘~”贾琬指着桌上的奶油松瓤卷酥,“我要吃。”

“这东西不适合你吃,娘亲给你拿些别的。”徐慧让翩然把那碟奶油松瓤卷酥挪开一点,“去厨房拿碗羊奶还有玫瑰莲蓉糕来。对了,还有桂花糖蒸新栗粉糕,这个她喜欢。”

“是。”

徐慧吩咐去拿吃的之后,才低头跟自己女儿说着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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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氏咬牙切齿地看着底下跪着的周瑞家的,怒道:“昨儿老爷休沐你怎么不提醒我一下,叫老爷看到赵氏那个狐媚子在装可怜扮柔弱,却害得我被老爷责骂,说我不贤不惠,晚上还去了周氏那个贱丨婢那儿!”又紧咬后牙根,“周氏那个贱人也是个不省心的,看着温和无害,背地里却跟赵氏勾搭狼狈为奸来对付我!”

周瑞家的听着王氏的责骂,心里却是委屈极了。前儿晚上明明跟二太太说了二老爷要休沐的消息,偏生她又听不进去,而且二老爷最爱总爱去看三姑娘,这点府里的人都知道的,二太太自己不上心还来怪她。只是她心里虽然埋怨,但嘴上却不能抱怨,只能低着头道:“依奴婢看来,分明是赵姨娘蓄意为之。这些天她分明是逼着二太太罚她,然后再故作可怜要骗取二老爷同情罢了。太太虽然一时不慎上了她的当,但也不必担心,只要二老爷不去赵姨娘那儿,便是周姨娘再得宠又能怎么样?二太太不要忘了,当年她可是吃了药的。”

“我总觉得不靠谱,”王氏哼了一声,“明儿回王家找刘大夫,叫他给开个更猛的方子,一定确保无虞才行。”有了赵姨娘的这个教训,王氏是不敢相信贾家里抓药的人了,“另外去添置一批上好的麝香,混在香料里给赵氏还有周氏送去。”

“是。”周瑞家的不敢擅自站起来,“麝香味浓,不如也请刘大夫给研制好香料,又混一点进去她们平日里爱用的胭脂中,这样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你说的倒是有道理,”王氏觑了她一眼,“起来吧。”

“谢二太太。”周瑞家的慢慢直起身来,她自从做了王氏陪嫁之后就没受过这样的惩罚,只跪了片刻双腿就开始发软哆嗦,只是一直强撑着,如今站起来之后更觉得膝盖酸痛难耐,差点就要又跪下去。

“如今二老爷还在为宝玉抓周抓了一盒胭脂的事儿不高兴,我心里也生气,所以才这样重罚了你。”王氏也是打一棍棒子给一颗甜枣,“你回去好好歇着吧,今天暂时不用在我身边伺候了。我柜子里那些伤药膏你清楚放在哪里的,自己找来抹了抹吧。”

“多谢二太太。”胭脂盒的事情还没查出来是不是有人疏忽大意,所以王氏才一直窝火,又加上昨天跟贾政争吵了一番,周瑞家的算是倒霉撞上枪口了。心里怀着对王氏的埋怨,周瑞家的一瘸一拐回到自己屋子里,拿过伤药叫小丫头狠狠地揉着活血。虽说二太太准许她用院子里上好的伤药,可她还是小心为上不用为好,免得到时候因为少了点药又被责罚,那就有理说不清了。

第三十九回

第三十九回 保龄侯亡遗腹子

徐慧接到贾母晕过去的消息时正准备给下人发放这个月的月钱,听到翩然的禀报后赶紧停下手中的事情,匆匆就赶去了荣庆堂。王氏已经让了拿了帖子去请太医过府诊脉,得出的结果却是急气攻心,一时承受不住所以才晕厥过去。徐慧注意到一边的赖嬷嬷也是一脸着急悲恸的样子,便问道:“方才老太太可是得了什么消息?”

赖嬷嬷擦了擦眼角,道:“方才西北来信,说保龄侯跟别人赛马时不小心从马上摔了下来,如今昏迷不醒。老太太听了之后一时刺激过度,才会晕了过去。”

保龄侯坠马?!徐慧倒吸了一口气,怪不得老太太承受不住这样的消息昏过去,便追问道:“那保龄侯可还好?”

“传信的人没说别的,只说皇上已经派了太医去医治,可是情况一直不见好。”等着太医开好了药方,赖嬷嬷赶紧给拿去抓药,又亲自看着煎药熬药的人。

王氏道:“西北出了这样的事儿,咱们府总得尽点心意才是,老太太如今也受惊过度昏过去了,这里也没个能话事的爷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徐慧点点头。贾史王薛四家向来连气同枝,要是保龄侯真有什么三长两短,他又是没有个儿子的,指不定将来史鼐跟史鼎会不会为着保龄侯这个爵位争得你死我活。为了避免这样的状况,还是得先打探清楚西北的消息再做定夺。

“老太太也是急气攻心惦记着保龄侯的事儿。”王氏道,“先派人去打听一下情况吧,来回禀的人走得急,只怕后边的情况也不大了解;再有就是保龄侯夫人了,到底是亲戚一场,总得派人帮衬着,别叫她一个人在西北独木难支。”

此时贾母悠悠转醒过来,抓着西北来的人细细询问,只说原来保龄侯是跟西北将军还有当地官员一起赛马打猎时马匹突然受惊狂奔,保龄侯因着控制不住才从马上跌了下来,脑袋撞到了石头上以致昏厥不醒。贾母拿着帕子抹了抹眼泪,道:“他怎么这么不小心,都几十岁的人了还这样咋咋呼呼的,现在还伤了脑袋,万一…”

“老太太别想这些不好的,皇上都派了太医去给保龄侯治疗了,想必能好起来的。”王氏劝道,“倒不如咱们派人先去探探情况,顺道带些药材过去以表心意。”

徐慧也跟着劝道:“媳妇已经叫人拿了库里最好的几支人参出来了,再加上太医院太医们的精心治疗,保龄侯肯定会吉人自有天相的。老太太且放宽心,要是为了此事而寝食难安,岂不是叫保龄侯担心吗?”

“赶紧准备,叫赖大赶紧出发!”贾母拭去眼泪,吩咐道。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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劝过贾母又吩咐她身边服侍的人好生照料之后,徐慧才慢慢踱回自己院子。她对保龄侯认识不深,唯一记得的就是他被外派多年,当年在东府喝到的贡酒玫瑰醉还是过了他的路子买回来的。不知不觉都过去这么多年,保龄侯爷也有不中用的一天了。

“太太先喝杯水吧,今儿都忙活大半天了。”翩然端来温白开,“翠儿,去绞了帕子给太太擦了擦脸;锦棉,给拿一套衣服来叫太太换一身。”

徐慧这才发现自己因为忙着照看贾母,自己已经浑身是汗了。换过一身衣裳后她才坐下来,吃几块点心垫了垫肚子,等一下还得用午膳。好在贾母今天心情不好,也不必她们到她跟前立规矩伺候用膳,否则这样大热天的来回跑几趟,只怕人都要热坏了。她看了一眼青花缸里的冰,道:“天儿热我也不想吃什么油腻的东西,清粥小菜就行了。另外,让厨房的人制碗酸梅汤来,琏儿跟姐儿那边也送去消暑的绿豆汤。”

“已经吩咐人去做了,怕太太热得受不了,奴婢让翠儿又去给您拿了碗冰奶丨子来。”话音刚落,便见翠儿端着托盘进来了。翩然浅浅一笑,“说曹操曹操到呢。”

“这是厨子们新做的奶丨子,太太尝尝。”翠儿道,“太太今儿也忙坏了,吃完东西后该好好歇一歇才是。”保龄侯的事情片刻就传遍了整个荣国府,不少人都在背地里议论到底保龄侯爷能不能熬过来。

“算着时间老爷也该回来了,先叫人摆膳吧。”话音刚落,就见贾赦一脸凝重地走了进来。徐慧见状也顾不得吃什么冰奶丨子了,用眼神示意屋里的人都退到外边守着,自己则起身倒了一杯茶递到贾赦手边,“你这是怎么了,脸色不大好看,可是身体不舒服?”

“皇上今儿早朝的时候发了一通脾气,把西北诸省总督的官职都撸了下来,我上朝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天子之威呐。”贾赦抿了一口半温的茶水,“皇上很少会发这么大脾气的,可见这几个总督都是犯下了大错了。”

“皇上可有说请是因为什么事儿吗?”徐慧记得西北那几位总督都是老臣子了,从前都是皇帝一手提携的。她抿了抿唇,能叫皇上将自己一手提拔的臣子一撸殆尽,肯定是犯了不可宽恕的大罪了。

“皇上说他们贪污受贿,将前几年西北大旱时拨下去赈灾的银钱都收到自己口袋里了。”贾赦叹道,“保龄侯也在西北,得写信叫他好生注意一些才是。”

徐慧心中一惊,保龄侯?受贿?想到了那些千金难得的贡酒玫瑰醉,想到了保龄侯意外坠马,想到了皇帝今天早上的突然发作…这一切会不会有什么联系?水至清则无鱼,从前听她父亲说有些事情皇帝不是不知道,只是只眼开只眼闭不愿意追究而已,现在看来似乎皇帝也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了。她轻声道:“今儿西北传来消息,说保龄侯意外坠马,如今正昏迷不醒。老太太为着这件事方才还晕了过去,还是请太医过府诊治后才醒过来的。”

“坠马?!”贾赦皱起了眉头,“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只说是惊了马所以从马上掉了下来摔着脑袋了。”徐慧道,“皇上还派了太医赶去西北为保龄侯治疗了。”

“…此事必有深意,咱们府可有派人去看?”贾赦问道。

“老太太吩咐了赖大出门了。”徐慧绞着帕子,“可是有什么问题?”

“咱们还是暂时先不做别的,等赖大传话回来再说。”玫瑰醉的事情贾赦也知道,就是不知道此事跟皇上罢免西北总督有没有关系了。

看来保龄侯坠马也有可能是人为了。徐慧叹了口气,如今只能默默等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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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保龄侯好转的消息尚未传回来,但是先传出保龄侯夫人被诊出有两个月身孕的消息。原本以为这是个好兆头,保龄侯也隐隐有苏醒的迹象,却没人想到那不过是回光返照,保龄侯醒过来不到一天就因为伤势过重去世,连半句遗言都没来得及留下。感念保龄侯这么多年一直为皇家效命,赐谥恪敦公,其爵位由史鼐不降而袭,又册封史鼎为忠靖侯。

因着怕恪敦公夫人伤心过度以致不能好好安胎,皇帝又派了一个擅长妇婴科的太医守在保龄侯府中日夜为恪敦公夫人养身,直到她平安诞下孩子。

“去看过文氏了吧,她现在如何了?”贾母整个人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那般,说话也是有气无力的。

“一切都好,媳妇见她不再像从前那样天天以泪洗脸了。”徐慧一身月白色素净的衣裙,轻声回道,“媳妇临走前也问过太医,她的身子还有些亏虚,这段时间是必须好生静养,也不宜出来见客了。”

“唉,她伤心是肯定的。”文氏跟恪敦公夫妻情深,就算一直没有生育恪敦公也没有要纳妾的意思,如今文氏好不容易有了身孕,他却就这么去了。贾母又是重重地叹了口气,“行了,你们都回去吧,我累了。”

“老太太注意保重身子才是。”王氏体贴地给她倒了一杯茶,“媳妇告退了。”

回到荣禧堂时已是华灯初上,徐慧沐浴过后换了一套衣裳,打湿的长发散在脑后,翩然拿着布给她擦拭着长发,道:“眼看着就要入秋了,换季的衣裳还得太太过目呢。什么时候太太得空了就针线房的姑姑来一趟吧。”

“明儿就叫她们过来吧,省得拖下去府里的人心生怨言。”之前为着恪敦公的事情推迟了两天发放月钱,就有下人暗地里议论说她拖欠月钱不肯给,徐慧闭着眼睛感受着翩然的动作,“琏儿琬儿那里的布料不必用公中的,我叫人从南边带回来不少绸缎,用那些料子就好,你看着别让针线房的人手头上不干净就行了。”

“奴婢知道的。”翩然道,“太太今儿也累了,老爷说今晚跟同僚应酬不回来用膳,不如太太早些用过膳食早点歇下吧。奴婢瞅着,这段时间为了恪敦公的事儿老太太都把您指挥得到处奔走,眼下人都瘦了一圈儿了。”

“左右现在都忙完了,养一养就好。”徐慧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确实是瘦了一点。如今恪敦公已经入土为安,只等着文氏诞下麟儿罢了。这一胎,大概就是那个失怙失恃的跟贾宝玉青梅竹马的史湘云吧。

第四十回

第四十回林海携妻上京来

十月初的时候,林海上京述职,贾敏也是近六年来第一次踏足京城。除了楠哥儿因为功课离不开之外,他们出生六个多月的小女儿也跟着一起上京。因着小女儿眉色如黛,林海又给自己女儿取了乳名为黛玉。

贾敏走进来的时候,徐慧差点认不出她来。只见她穿着一件粉红玫瑰香紧身袍袍袖上衣,外头罩着一件藕荷色缠枝莲花六团褂子,下丨身是一条绣淡紫色蝴蝶月牙色荷叶裙,长发挽成回心髻,发髻左侧簪着两支金崐点珠桃花簪,右侧则是点翠嵌珍珠岁寒三友头花并一具鎏金穿花戏珠步摇,发髻中央还别着一枚溜银喜鹊珠花,端的是华贵大方,比刚出嫁那时候要更端庄了。

贾敏身后跟着的嬷嬷把孩子抱给了贾母瞧,贾母见到与自己女儿长得有五分相像的外孙女心里别提多高兴,脸上也露出这些天来难得一见的笑意。她笑着对贾敏说:“虽然知道你平安诞下一个姐儿,但总归见到之后才能安心。姐儿模样像你,生得也好看,只是看着好像弱,是不是有些先天不足?”

“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胎里有些虚弱罢了,大夫说养一段时间就好了。”贾敏浅浅笑道,“这回上京,除了是老爷回来述职之外,主要还是想问问表哥他到底是…”

“都三十几岁的人,自己不省心跟人家赛马,结果…”贾母重重叹了一口气,“好在总算有后,不然将来黄泉之下我都不知道怎么面对大哥了。”

贾敏看了徐慧一眼,两人交换了一个熟悉的眼神之后她便道:“也是我不对,提起这个话题。对了,南边也没什么特产,我给老太太还有大嫂、二嫂带了些扬州的土仪,还有几套特别叫人打造的头面,看看可还喜欢?”

贾母年纪大,喜欢寓意长寿的图案,贾敏给打造的便是砗磲珊瑚头面;徐慧喜欢精致的,给所以她的则是珍珠碧玺头面,而王氏一向喜欢华贵的,给她的则是金镶红宝石的头面。贾敏又让白芍拿出几个锦盒,道:“这里边是珠儿、珠儿媳妇、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还有琏儿、宝玉的东西,不是什么贵重的,都是我的一番心意而已。”

虽说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但贾母瞧了一眼,给贾珠、贾琏还有宝玉的都是上好的白玉笔洗跟笔墨纸砚,给李纨、元春、贾琬还有三姑娘的首饰都是上好的翠玉打造的,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她原以为林家虽是书香门第,但到底比不上荣国府,如今想来是她想岔了,祖上曾经封爵的人家怎么会没有家底呢?

又看了看怀里沉睡的黛玉,虽说是先天虚弱,但好歹也是从二品官员家嫡亲的女儿,又是她的外孙女,跟宝玉的年纪也相差不大,倒是有可能为两个孩子结亲。只可惜黛玉年纪太小,也不知道能不能养大,此事只能等以后再说了。

外头有小厮传话说林海要先回府,贾敏也不宜多留,只说日后再来拜访,便带着人抱着黛玉跟着林海一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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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是今天得了你的帖子,我还以为你那天给我使的眼色是我眼花了。”徐慧坐在林府的花厅内,笑着跟贾敏说道。贾琬乖巧地坐在一边,脖子上挂着贾敏让人送来的赤金坠双福锁片的项圈,懂事的样子叫贾敏十分怜惜。

“刚回京应酬多,再有表哥那事我也总得上门表示一下,实在是抽不出时间来。”贾敏笑道,“这不,应酬完了我便立刻下帖子请大嫂过府了。”

“知道你忙着,所以我也不敢随便打扰。”徐慧笑着说,“看来在扬州的日子过得很是不错,瞧着你人都精神了不少。”

“总没有在京城这样多来往罢了。”扬州虽然是古都名城,但到底比不上京城那样人多世家多,一个牌匾砸下来总会砸到贵族人家那般。官员间的往来也简单,也不必为着什么世家交情而到处奔走。贾敏捏了捏食指上的蓝宝石镶金戒指,“这些年家里还好吗?我在扬州听说了,玉嫔娘娘喜得公主,皇上却没有晋封的意思,反倒这一年来恩宠也少了?”

“家里一切都好,你不必担心。”徐慧浅笑道,“至于宫里的事情你也清楚,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年轻貌美的女孩子了,没了玉嫔只怕其他人心里更高兴呢。眼下宫里最得宠的要数黎贵人跟伊贵人,都是今年新晋选秀进宫的。”

“说起选秀,从前咱们都是走了关系免选的,大姑娘那儿老太太是什么意思,毕竟她都十二岁了。”贾敏想到了前几天见到的亭亭玉立的贾元春,小姑娘鹅蛋脸,穿着绣折枝玉兰品月色素缎衣裙,看上去虽然还有些稚嫩,但但从轮廓来讲将来长大之后必然是个清丽佳人。贾敏跟徐慧从前都是过了路子自行娉嫁的,贾元春会不会也走关系免选呢?

“老太太的意思我是不知道了,最近京里事情也多,她也无暇分心。”想到了这事儿徐慧也觉得有必要问一问,“不过按着现在也不请教养嬷嬷的现状,估计也是托关系免选吧。毕竟元春虽是咱们荣国府的姑娘,但论家世不过是从五品官的嫡女,便是送去选秀估计也不能指个好人家了。”

“大嫂虽然这样说,但是二嫂的性子你又不是不清楚。她只觉得她家姑娘家世好模样好学识好,旁人家的都比不过。”贾敏却笑着说,“再说了,如今王子腾已是九省统制,她自然想着自己女儿有个做大官的舅舅,哪里会想到别的。”

“只是皇上如今年岁…她会想不到这些么?”徐慧道。她知道贾元春最后还是做了贤德妃的,但是具体是怎么进宫的倒是忘得差不多了,难道真的是选秀进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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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王氏也在跟贾母就关于三年后贾元春是否选秀的事情展开讨论,贾敏猜测得没有错,王氏确实打着要送自己女儿选秀的意思,但目标却不是入宫,而是去德郡王府。德郡王妃前些年为德郡王诞下世子后就伤了身子,这两年一直在调理着,王府里也很久没有孩子出生了。如今府中侧妃之位空缺,王氏就把目光瞄准了侧妃之位,想要自己女儿能挣一挣,指不定到时候还能成为后宫妃嫔呢。

贾元春是在贾母身边养大的,贾母对她自然十分疼爱,只可惜贾政这些年在工部员外郎的位置上止步不前,元春的出生也只能记作是从五品官家的嫡女,荣国府的位分再重也添不了多少彩,将来议亲的时候只怕也找不到什么好人家,倒不如进宫选秀拼一拼,哪怕不能飞上枝头变凤凰,指婚给个好人家也是不错的呀!

这样一合算,两人总算算到一块儿去,便决定等开春宫里放一批嬷嬷出来之后就请教习嬷嬷进府给贾元春教导规矩。

徐慧回府后一听这个消息,倒真是愣了一下神,没想到今天大家都想到一块儿去了。不过既然老太太跟王氏都是这个意思,她也不便出来泼冷水了,叫人给换了送来了点心跟热茶,又给贾琬送来一碗玉米羹,母女俩吃些点心说着话,直到贾赦应酬回来。

时过境迁,林海离开京城已经有六年,当初同科的朋友很多已经外放为官,少不得要请人帮忙介绍如今京中的状况。贾赦自然是要出面帮忙,另外徐熙也带着他四处结识如今的京官,也算是帮了个大忙。

“回来了,老太太说今晚晚膳不必去她那儿吃,你想用什么,吩咐厨房做就是了。”徐慧替他解了外头的长衫,让人拿了一件袍子来给他换上,嘴上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