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和了声音道:“那便走慢些。”

挪步到凉亭中,让他坐下歇息,拉起衣衫撕下膏药一瞧,颜色青中带了黑,急得埋怨道:“你这人,怎么不换药呢?更重了不是?既腰疼,怎么不老实在家歇着,到山上来做什么?”

“夜里睡得不踏实,天没亮就醒了,来到城门口等着,开了城门就出来往山上走,看见你的时候,我也刚到一会儿。”

“怪我,说好照顾你的,昨夜里没回来。你也真够笨的,就算不愿意让人碰,两手向后摸索着也能换个膏药啊,再不行,对着铜镜……”

“这膏药大,再说了,里面那药汁儿黑乎乎的,很恶心。”

凤娇哭笑不得:“你这一受伤,带出一身的毛病,换了个人似的,有些孩子气。”

“我才没有。”他说着话嘶了一声。

小心将膏药又贴了回去,给他放下衣衫说道:”怎么样?能走吗?要不要我下山叫人上来抬你?”

“不用。”他连忙说道,“我能走,就是慢些,只要,只要你扶着我就好。”

凤娇站起身爽快说道:“那好吧,就给你做一回拐杖。”

二人缓步下山,春风和暖满眼嫩绿,他的城在脚下,他的家在城中,他的人,在身旁,任由他手搭在肩头,时不时提醒他小心,间或问他一句:“可疼吗?”

只愿时光就此停驻。

“凤娇?”他低低唤了一声。

她嗯一声停住脚步,侧过脸瞧着她:“可是要歇息一会儿?”

她粉白的脸微微晕一层薄汗,映着春日朝阳闪着剔透的光,像极那朵珠花上的珍珠,粉嫩莹润,想说的话卡在喉间,低下头去,唇待要印上她的脸颊,隔着一线硬生生停住了。

想着秋草的话,她遇见了严举人,她在文房铺里发呆,到秋江边枯坐。昨夜里,她定是犯了难,因为她与谢渊不可知的将来。

近几日身体虚弱,意志也薄弱许多。那个雨夜之后,对她的情意就收拢不住,总想倾泻而出。

不能让她难上加难。

正发着呆,冷不防她侧过脸来想要跟他说话,光滑柔嫩的脸颊贴着他的唇,从腮边滑到了唇角,二人齐齐愣住,又齐齐往后仰头。

那柔软一触而过,若有一只手轻轻拨动了心弦,颤颤余音缭绕不去。凤娇好半天回过神,跺脚说道:“这两日是怎么了?怎么总是不小心?”

高升瞧着她,抿着唇不说话,她避开他的目光,带着些气说道:“是我不小心,没有怪你。饿死了,我们走快些。”

沉默着回到家中,凤娇举着铜镜,逼着他自己换药膏,他笨拙来去,怎么也贴不好。

因急着去铺子里,过去推开他手,一手啪得一下贴了上去,另一手重重一拍一压,高升闷哼中,听到她说:“长痛不如短痛,这样贴不也挺好?”

这几日案头账册有些积压,埋头忙碌起来就忘了那些隐约的心思,傍晚时分合上账册伸个懒腰,噙着笑心想,这几日还真是无事生非,只要一切如常,也就没有了那些无谓的烦忧。

打定了主意将一切抛开,只做我的大掌柜就好。

回去的时候,路过万花楼不经意抬头,高升包下的那间房子黑着灯,心想,他最好赶紧好了,好接着来万花楼捧花魁。

夜里高升从书房拿一本书回到屋中,凤娇正坐在灯下拨打算盘,一眼瞧见她头上戴了一枚珠钗,在灯下晕着粉色的光,那珠钗的样子十分熟悉,只是大了许多也精美许多,心里突然就钝钝得疼了一下。

凤娇听到脚步声,抬起头冲着他笑笑,手抚上发间:“谢渊托严举人给我带回来的,我很喜欢。”

他不说话,僵立在对面看着她。

凤娇又挪过一个锦盒,打开来是满满一盒子信,一封封划拉着说道:“自放榜后,他几乎日日写信给我,或闲话家常或叙说思念,每次读到这些信,就像他一直守在我身旁。”说着话又抽出一本书:“这一本《凤求凰》,写的是他和我的故事,少爷要不要瞧瞧?还有这方帕子,是他的一片衣袖做成……”

他突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硬梆梆说道:“这些,我不想听。”

他转过身,大步出了房门,凤娇收起笑容,瞧着门口发一会儿呆,起身收起那些东西,包在一个大包袱中,为了与高升划清界限,她特意打发秋草从娘家拿回来的。

起身拔下头上珠钗收入锦盒,心沉如水。

夜里,高升没有回来,凤娇睡得很香,若以前一样,沾床就睡,一觉到天亮。

如她希望的一样,她早出晚归做她的大掌柜,高家的生意越来越好,她也越来越忙,不忙的时候,便会拿算盘将核算好的账册再算一遍,或者去各家店铺里二次三次巡视,再或者突然抽查库存,每次突如其来都会令掌柜们紧张一番,事后悄悄议论,大掌柜这风格,跟少爷越来越像,少爷那会儿就总搞偷袭,搞得他们一颗心总是吊着,时时小心。

至于高升,凤娇数日没见过他,也从未问起。

从家中到店铺的往返路线,嘱咐了秋草绕行,避开万花楼所在的柳巷。

四月下旬的时候,京城有消息传来,谢渊金榜题名二甲,赐了进士出身,富阳县多年没有举子中过二甲,一时间满城轰动,传遍了街头巷尾。

凤娇自然也为谢渊高兴,只是多数时候依然平静,埋头打理高家的生意。

这日一大早,凤娇像往常一般独自用过早饭,换了衣裳向外,未出垂花门,听到秋草在说话:“青哥是说,少爷那几日没有带着殷黎去看桃花,是救人去了?”

就听青松咬牙说道:“可不,那人嫌苦嫌累,偷跑了,少爷怕他冻死,带人进山里找了三天三夜才找到,他躲在了一个背风的山洞里,随身带着水囊和馒头,他倒是好好的,回去的路上少爷脚下一滑,从山上滚了下去,要不是有一棵树拦着,就掉崖底下去了,那要是掉下去,不死也得残废。要不说都叫他王八呢,果真是个王八。“

秋草呀了一声:“我冤枉少爷了,这些日子我一直对少爷拉着脸,少爷可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太不知好歹了。”

秋草的话音里带了哭腔:“我这就到万花楼给他磕头去,他打我骂我杀了我剐了我,都是应该的。“

青松叹口气:“你们这些人,都以为少爷在万花楼。才不是,在田庄忙着春耕呢,每日跟大家伙同吃同住,一起去田里插秧,我也不敢闲着呀,可累死我了。”

“在田庄?何时回来呀?要不,我跟着你到田庄去?“秋草说着话骂道:“那个死王八,差点害死少爷,他如今还在田庄上吗?我过去给他饭菜里下毒……”

“可别。”青松说道,“沾亲带故的……”

凤娇听得不耐烦,出来打断秋草的话:“今日恁地聒噪,该走了。”

秋草忙忙往外跑,青松笑着过来给凤娇打千行礼,除去眼白和牙齿,全身上下一片黝黑。凤娇嗯一声,忍不住笑了。青松也笑,挠着头道:“少奶奶笑我黑呢?前几天回家,我娘差点儿没认出我来,我这还不算什么,本来也不算白,少爷那模样,唉,可惜了一张俊脸,晒得黑不溜秋的,以脖子为界,上黑下白,那要是脱光了,估计还挺吓人。”

凤娇忙摆摆手:“时候不早了,青松忙去吧。”

青松哎一声答应着:“天气越来越热了,少爷打发我回来拿些薄衣裳。”

凤娇点头:“去吧,找张婆子。”

走几步脚下一顿,回头问道:“青松刚刚说,田庄上跑了的那个人,叫什么?”

第39章 地头

青松挠头说道:“少奶奶都听见了?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我得赶紧走了,若晚了少爷会骂我,少爷最近脾气不好。”

说着话一溜烟跑远了。

凤娇来到门外上了轿子突然唤声秋草:“少爷在田庄上救了的那个人,是叫王八吗?”

“没错,就叫王八。”秋草恨恨咬牙。

那时与他去田庄,远远站在地头,听到一个汉子奚落王天赐:“叫你王八,你比王八都慢。”

心突然重重拧了一下,像被什么狠狠撞击着,疼得紧缩在一起。

紧紧咬着唇,想着他雨夜归来,青白着脸晕厥过去,想着他后腰吓人的青紫,想着他一本正经说:“真的不是王天赐,他没有那个胆量。”

心口抽疼着,大喊一声回去。

回到家中吩咐秋草备马车,咬着牙说道:“我要到田庄去。”

去问问他,为何不告诉我那个人是王天赐?还要问问,这些日子他怎么不守在万花楼?他为什么到田庄耕田做农夫?

上次前来正是天寒地冻,一路好奇得掀着车帘东看西看,这一次车外鲜花漫山遍野,路边小河流水淙淙,却一次也没有探头,只是端正坐在车中,过会儿问秋草一句:“还没到吗?”

总算到了,径直进了顾大嫂家,也无心寒暄客套,咬唇瞧着顾大嫂:“我要见高升。”

顾大嫂前面带路她在后面跟着往田里去,顾大嫂边走边说:“上次来好好的,这次是怎么了?是不是小两口闹别扭了?少爷来这儿快一个月了,没见说过几句话,我在家里收拾了屋子,也不来住,就跟那些汉子挤大土炕,掌柜的说了,感觉少爷把自己给流放了,流放到自家田庄里来吃苦受罪。”

凤娇忙小声解释:“没有,没有闹别扭,都好好的,我也忙,这不,逮空看他来了。”

到了地头一个人迎面跑了过来,亲亲热热唤一声妹,凤娇抬眼瞧过去,正是王天赐,咬了牙一耳光掴了过去,王天赐捂着脸,将另一边脸伸了过来,凤娇也不客气,咬牙又是一下:“你怎么还有脸活着?”

王天赐刚要说话,又是一下,接连挨了许多下,被打得头晕脑胀,眼前漫天都是星星,跳着脚求饶:“妹,疼死了,打得差不多也就行了,我知道错了。”

“知道错了?知道错了又怎样?险些害死他,你知不知道?”凤娇扬手又劈了过来。

一只手伸过来钳住她手腕,沉声说道:“再打就成猪头了。”

扭脸一瞧,高升站在身后,定定望着她,目光沉静。

他瘦了许多,竹竿一样矗立在地头。

凤娇低下头去,王天赐又叫一声妹,凤娇抬脚就踢。

“我刚升他做了工长。”高升低低说道,“当着这么多人,给他留些脸。”

凤娇脚下不停乱踢,回头望一眼地里,汉子们都不干活了,直了腰撑着脖子往这边看热闹,冲着高升嚷道:“是不是你照顾他?”

“公平公正。”高升声音高了些,“你可信我?”

终于停止了踢打,对王天赐喝道:“你给我滚。”

王天赐两手捂着脸滚得远了。

垂头盯着脚下的地面,轻声说道:“我信你。”

高升缓缓放开她手腕:“怎么来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凤娇抬眸望着他。

“告诉你之后呢?让你觉得亏欠我?好想着一辈子报恩?”高升瞧着她。

凤娇狠命跺着脚:“我本来就亏欠你,我……”

“田里还忙着,回去吧。”高升打断她的话,转身就走。

“我不。”凤娇冲着他背影大喊。

“谢渊快回来了吧?听说他中了二甲,恭喜你了。”高升背对着她,语气淡淡。

“恭喜我什么?我不需要你恭喜。”凤娇跑到他面前,仰脸看着他,”你怎么不在万花楼守着殷黎?”

高升后退一步:“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凤娇趋前一步:“你告诉我,你为何……”

明明有许多话要问,却不知该从哪一句问起,一时顿在那儿,直愣愣看着他。

高升也看着她,粉嫩的脸有些发白,眼睑下淡淡泛青,紧抿了唇,拳头攥得死紧,好半天松开:“任何一个人大雪天跑进深山,我都会尽力搜寻,与是不是王天赐无关,你不用将此事放在心上。”

凤娇咬紧了唇。

高升唤一声顾大嫂吩咐道:“带少奶奶回去用饭,饭后差人送她回去。”

“我不。”凤娇又喊。

顾大嫂过来笑道:“少爷也一起去吧。”

高升摇头就走,凤娇伸臂一拦,瞪着他好半天说道:“就快端午节了,我要回门,你得陪着我。”

“我这冒牌女婿做得也快到头了,这次你自己回吧。”高升哂笑。

就算是真正的女婿,也做不到他这样好。

凤娇不动,手臂依然伸着拦在他面前,突然大声道:“跟我回去,你不走,我也不走。”

“那就留下一起耕田。”高升绕过她,迈开大步往田间走去。

凤娇想也没想拔脚就追,一把攥住他衣袖,咬牙道:“耕田就耕田,你留下,我也留下。”

“你不做高家大掌柜了?不赚银子还债了?”高升冷声说道。

凤娇松开了手。

无心用饭,谢绝顾大嫂挽留,上马车回富阳而去。

靠着车壁紧闭了眼,那日在高家院子里与他初见后的桩桩件件,丝丝缕缕缠绕而来,每一次艰难的时候,都是他伸出援手,自己想到的没想到的,他都做到了。

心中沉水温热着一点点沸腾,满脑子都是他,身形瘦削脸色黝黑,曜石一般的乌眸沉沉望着她,似古井幽深,深不见底,让她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手摁在胸口,心扑通通乱跳着,沸腾着喧嚣开来,激烈翻滚。

大叫一声停车,跳下去扶着路边一棵树的树干,弯下腰不停干呕,秋草忙递了水囊过来,凤娇接过去仰脖子一气喝下去,抽出帕子擦去顺脖子往下淌的水道,低头看着那帕子,突然就笑了。

少奶奶的笑容有些凄凉,看起来像是要哭,秋草怔怔瞧着她,好半天问道:“少奶奶这是怎么了?”

凤娇不说话,只摇着头笑。

来到马车前刚要上去,身后有人说道:“这不是少奶奶吗?”

凤娇回过头,对面一辆马车悠悠停下,车帘掀开,一个窈窕的人儿走了下来,来到她面前福身下去:“殷黎给少奶奶见礼。”

凤娇无心与她周旋,不去瞧那张清丽的脸,点头嗯了一声,欲要上马车,殷黎却不肯放她走,轻笑着说道:

“公子一早让青松传话,让我到田庄住些日子。这人也真是的,好好的去学什么农夫耕田,耕田就耕田吧,巴巴得让我也过去,本不想去的,又一想,男耕女织瓜田李下,可不就是村庄里才有的情趣?”

凤娇压下心中烦躁,摆摆手:“那便快些去。”

殷黎摇头笑说不急,觑着凤娇呀了一声:“少奶奶脸色不太好,刚刚在路边吐了?难不成是?有了?可我听说,少爷与少奶奶至今没有圆房。”

“关你何事。”凤娇忍无可忍,冷冷瞧着她,突勾唇一笑,“让你快些走,你非纠缠不休。那我便问问你,上次你编瞎话,说他带着你去田庄看桃花雪,今日这些话,也是编的吧?”

她向来和气,不笑不说话,殷黎不防她突然变脸,怔怔立着嚅嗫道:“我没有编瞎话。”

“没有吗?脸都红了,还说没有?”凤娇昂然看着她一张脸慢慢胀得通红,哼一声道,“瓜田李下男耕女织?那个傻子晒得跟黑炭似的,倒是真的在耕田,可你会织布吗?”

“我不会,你就会吗?”殷黎气道。

凤娇冷笑:“要与他男耕女织的是你,不是我,我会与不会,重要吗?”

说着话甩帘子上了马车。

马车前行了许久,凤娇从呆怔中回过神,我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翻了脸?怎么能那般无礼?那殷黎得多尴尬?

其实那殷黎,算得上是一个清新雅致的姑娘,可我总觉得她做作,觉得她假装清高,还在心里偷偷笑话过高升的眼光,成亲前明明发过誓,要帮着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凤娇扶了额头,可我就是瞧着她不顺眼,就是不喜欢她。

苦恼着看一眼手中帕子,之前染了墨迹,又画了梅花,今日水一浸湿,又被她揉在手中团团捏捏,早已面目全非,这一片月白分明是谢先生温柔的目光,竟然被自己弄成了这样,凤娇搁在膝上用力将帕子抚平,四四方方叠起塞进了袖筒。

自己明明有心上人,已经私定了终身,怎么瞧见他就给忘了?

瞧见人家英俊富有,为人顶天立地,处事妥帖周全,文能写一手好字,临个平安帖就与知州大人成了忘年交,武能骑马能下水能挥拳打人,打了县令公子,县令还得上门称谢,说打得好。人家不像自己,忙着自家的小生意,还得给家人收拾烂摊子,人家有大志向,守护他的家,这座城和那个人。

就因为这些,就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

凤娇捂了脸,今日地头上拉着人家袖子不放,丢尽了脸。

捂着脸咬了牙,谢先生如今是官人身份,堂堂七品,哪儿就比你一个商贾差了?

恩人是恩人,心上人是心上人,莫要纠缠不清。

凤娇握一下拳头告诫自己,王凤娇,你要保持清醒,时刻警惕。

闭了眼靠着车壁放松了身体,紧攥着那帕子,谢先生,对不起,我再不会鬼迷心窍了,我一定老老实实等你回来。

不过,你要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