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当得有模有样。”凤娇笑看着她,“一直也没顾上跟你好好说说话, 除夕夜里那个少年,是什么来头?”

“哎呀。”凤喜噘了嘴,“怎么又问这个?姊夫逼问我好几次了, 和他一共见过几次面, 每一次见面是什么样的情形, 都说了什么话, 每一字每一句都逼着我想起来,有时候记错了,就凶我,说不合情理, 重想。”

“你姊夫都是为你好。”凤娇笑道。

“我知道的,是为了我好, 以前觉得姊夫是亲哥哥,阿姊回到他身边后, 都成亲爹了。”凤喜嘴噘得连腮帮都鼓了起来。

凤娇招手让她走近些,说声打嘴,一把捏在她鼓起的腮帮上,扑得一声,凤喜的腮瘪了下去, 姐妹二人看着对方叽叽咯咯笑了起来,凤娇笑着揽她在怀中:“咱们的亲爹在家抽旱烟袋呢。”

“亲爹不管的,姊夫都给管了。”凤喜笑道,“赵郯不过是个马童,你们总问他做什么?”

“他姓赵?”凤娇一惊,“你可知道,我朝皇族姓什么?”

“姓什么?”凤喜翻个白眼,“总不会姓赵吧?”

“除夕夜里,他穿的衣裳你可看清了?”

“看清了,长袍大袖,好奇怪的样子。”

“那是亲王礼服,我在京城曾见过几次。”

凤喜张大了嘴,好半天才合拢:“阿姊是说,赵郯是个什么王?”

“三州地界只有一个广宁王府,估计他是广宁王的儿子吧。”凤娇琢磨着。

“就是说他骗我?骗我是个马童?”凤喜哼了一声,咬牙切齿说道,“这个大骗子。”

“凤喜。”凤娇郑重唤她一声说道,“他好像喜欢你,可他是王府里的人,以后还是再不要见他,离得越远越好。”

凤喜却兴奋起来,两眼放光说道,“不过,王府里的人不愁吃不愁喝的,肯定都是睡到自然醒,吃好吃的,穿好看的,养养花种种草逗逗鸟,再到处去逛逛。阿姊,我的志向就要实现了,若是他来提亲,我一定答应。”

凤娇伸手在她脑门儿上轻轻拍了一下:“没看过戏吗?深宅大院都是吃人不吐骨头,杀人不见血的地方。”

凤喜哦了一声:“也是啊,那还是算了。”

凤娇看着她笑:“你喜欢他吗?”

“不知道。”凤喜茫然摇头。

“那就好。”凤娇抚着她肩头,“不急,明年才及笄呢,及笄后慢慢挑,亲事上,你要听你姊夫的,知道吗?”

“知道。”凤喜靠在阿姊怀中,“除夕夜里,我躲在方三哥哥身后拍他马屁,姊夫没生气吧?”

“生气了。”凤娇笑道,“不知道有多伤心。”

“哎呀,你们不知道我一片苦心。”凤喜叹口气,“姊夫不是把烟花杆塞到方三哥哥嘴里了吗?方三哥哥那么厉害,赵衡又在旁边挑拨,我怕打起来姊夫吃亏。我吹捧得他高兴了,不就没打起来吗?”

凤娇还没说话,就听门外有人说道:“凤喜妹妹果真是用心良苦。”

凤喜唬了一跳:“好像是方三哥哥的声音。”

说着话跑了出去,方三靠廊柱站着,眯眼瞧着她,冷着脸很不高兴的样子。凤喜陪个笑脸:“方三哥哥来了?可是惦记咱们阿姊吗?咱们阿姊挺好的,咱们的外甥和外甥女儿也都好。”

方三笑笑,“算你会说话。”扬声冲屋内喊道,“凤姐姐可好吗?”

“挺好的。”凤娇带笑说道,“你怎么来了?听说起了战事,该很忙才是啊。”

“世子给我派了别的差事,前些日子出了趟远门。”方三笑道,“如今差事办完,我回来交差。”

说着话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递给凤喜:“我做了舅父,给孩子们送个见面礼。”

凤喜打开来一瞧,珍珠白的绒面上躺着一对小巧的珊瑚手窜,殷红得没有一丝杂色,静静发着柔和的微光,凤喜呀一声:“太精美了。”

捧着进了屋中,凤娇正逗弄着孩子玩耍,过去将手窜戴在小家伙手臂上,男左女右,端详着笑道:“真好看,就像是给雪儿和小算量身定做的。”

凤娇含笑瞧着,方三身手好,手下侍卫众多,不如拜托他去找一找玉郎,打发凤喜出去,早已不见了他的踪影。

正发呆的时候,突听秋草在外一声嚷:“少奶奶,少爷回来了。”

凤娇手一颤,忙将孩子递在乳娘怀中,下了床赤着脚就往外跑,跑到门口被凤喜一把拽住:“李郎中嘱咐了,要卧床静养。”

凤娇跺了跺脚,隔着门喊道:“秋草,人呢?到哪儿了?”

秋草揭帘子走了进来,瞧着她红了眼圈:“少奶奶,少爷是被抬着回来的。”

凤娇如遭雷轰,僵着身子扶了门壁站着,脑子里一阵阵轰鸣,想要问秋草什么,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凤喜在旁喊道:“瞧瞧把阿姊给吓得,秋草,你倒是把话说清楚了,这人是伤了还是残了?”

“受伤了,说是断了腿。”秋草连忙说道。

凤娇腿一软跌坐在地上,长吁一口气说道:“不管是断胳膊还是断腿,活着就好。”

坐一会儿让凤喜扶她起来,让秋草打起帘子,穿了棉鞋捂了厚厚的斗篷走出屋门,站在台阶上等着他,迎接他归来。

不大的功夫,青松和另一名小厮抬着一个步榻走进,方三在后面跟着。

高升坐在榻上,依然是干净清爽的模样,只是腿上盖着厚厚的毛毡。

自从进了院门一眼看到凤娇,就一直定定看着她,他的目光失了镇静坦然,含着从未见过的痛楚,凤娇一颗心拧在了一起,拔脚就要往台阶下冲,方三身形一晃堵在她面前,沉声说道:“你的身子未好,站着不许动。”

似乎等了很久,竹榻才来到面前,她一把握住他的手,冲着他明朗得笑:“回来就好。”

进屋安顿好,将众人轰了出去,坐在榻沿看着他。

他靠坐着,看着她沉默许久,低唤一声凤娇。

她嗯一声,伸手轻轻揭开盖在他腿上的毛毡,两腿都绑了夹板固定,缠着厚厚的白布,想要去碰又缩回手,咬一下唇问道:“疼吗?”

“不疼。”他摇着头笑了,只是笑容里带着苦涩,“感觉不到疼。”

凤娇心中一惊,脸上依然带着笑,柔声说道:“不是感觉不到,只是太疼了就会麻木,我知道这样的滋味。”

“下半身都没有知觉。”他握住她手,声音里含着叹息,“此次前往蜀州,我想过会受伤会残废甚至会送命,却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一个瘫子。丫头,我……”

他的声音顿了一下:“还不如送了命干净……”

“说什么呢?”凤娇瞪他一眼,“你是高玉郎吗?高玉郎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不是吗?”

他没有说话。

凤娇啪得一下拍在他肩上:“伤还没好,也没请郎中仔细瞧过,这会儿说成了瘫子还为时过早。好好养伤,别半死不活想七想八。”

“若真的成了瘫子呢?”他抿一下唇,目光犹疑着不肯看她。

“成了再说,这会儿想那些有用吗?”说着话两手环上他肩含笑问道:“可想看看孩子们?”

“想。”他的手抚上她腹间,惊问道:“肚子怎么小了许多?孩子怎么样了?”

凤娇偷笑着抱紧了他,靠在他怀中低低说道:“既回来了,先好好抱抱我亲亲我,再告诉你孩子怎么样了。”

他任由她抱着不动,凤娇唇贴上他唇轻轻吻着:“玉郎,孩子们提前出生了,我们有了一对龙凤双胞,这会儿正睡着,过一会儿醒了,抱过来给你看。”

他的身子颤了起来,伸出手紧紧抱她在怀中,回吻着她,厮缠着歉然道:“丫头,对不起,没有陪在你身边。有多疼?受了多大罪?吃了多少苦?”

“元宵节那日坐在屋外廊下围栏上看雪,突然一阵头晕,给摔下去了。幸亏玉郎将地上青砖换了松土,有惊无险,顺利将孩子生了下来。”凤娇语气间一派轻松,“玉郎人没在家,也一样能护着我。”

抱着她的手骤然收紧,他额头青筋暴了出来,愤怒得咬了牙:“那些人呢?当时你身旁没人护着吗?”

“蕙蕙去探望病人,秋草去添炭,翠姑正好没在,就月娘在我身旁,她怕我冻着,进屋给我拿斗篷去了,出来瞧见我身子不稳,想要扶我已经来不及了,好在及时喊来了人。”凤娇手抚摩着他的肩背,他的怒气却丝毫不见平复,咬牙切齿道:“这些人,竟如此不堪托付。”

凤娇抱着他,愤怒也好,能暂时让他忘了他的腿,他的腿如何受的伤?伤势到底如何?方三为何会跟在他身边?回头再仔细问问。

这时暖阁中传来一声嘹亮的啼哭,怀中的身子放松了些,轻声说道:“我想看看孩子们。”

凤娇将两个孩子抱了出来,一左一右放在他手掌心,他小心翼翼托着定定瞧着,屏息静气,半天不敢说话。

好半天无措看向凤娇:“手麻了,该怎么办?”

凤娇忙接过孩子放在卧榻里侧,瞧着笑道:“左边是初雪,是姐姐,右边是高栩,是弟弟。”

他嗯了一声:“都像我。”

“是啊。”凤娇噘了嘴,“都说女儿像爹儿子像娘,这两个可好,都像你,没瞧出来那儿像我。”

看他翘了唇,笑着握住他食指点在女儿掌心,女儿一把握住了他的指尖,他笑起来,另一只手的食指学着样子点在儿子掌心,儿子也将他指尖握住,触摸处柔嫩细软,一颗心融化不见,忘了所有的愤怒和烦恼。

与凤娇相视而笑。

正笑着,一眼瞧见小人儿腕间的手窜,皱了眉头看向凤娇:“这手窜,哪来的?”

凤娇一愣,他咬牙问道:“是不是方三送的?”

……

第97章 虚惊

说着话从怀中拿出一个布袋, 打开来将里面的东西倒在凤娇手心。

也是一对红珊瑚窜, 跟孩子们手臂上的一般模样, 红殷殷得泛着柔光,只是珠子大了一些,链子也大了一圈。

捉住凤娇的手给她戴在腕间:“我在蜀府无意中碰上的, 一眼瞧见就想起了你,买了一对大的一对小的……”

话未说完,凤娇冲向门口, 把着门喊道:“方三, 你给我进来, 我有话问你。”

高升瞧见方三进来, 不悦说道:“怎可让男人进入我们的卧房?”

“我从未将他当男人看待过。”凤娇随口说道,“让他进来问他几句话。”

方三委屈唤一声凤姐姐:“我是男人,如假包换的男人。”

凤娇不理他,唤来乳娘抱走孩子们, 指一指桌旁的绣墩:“坐。”

自己坐在榻沿靠在高升身上,举起手臂露出手窜问道:“你送孩子们的珊瑚窜, 哪里来的?”

“高升怀中的袋子里拿的。”方三看她冷着脸,老实答道, “不过,那盒子是我送的,盒子比手窜贵重多了,凤喜不识货。”

“除夕夜里你偷走他的烟花,看在你博得全城父老一乐的份上, 我也没跟你计较。”凤娇蹙眉道,“这次又偷走他给孩子们挑的手窜,你为何总是故意气他?”

“我嫉妒。”方三哼了一声,“谁让他是你夫君,你又对他又那么好,好得无法无天天怒人怨。”

凤娇摆摆手:“他是我夫君,对他怎么好都不过分,再说了,他对我的好,超过我对他千倍万倍。”

高升扬了唇,凤娇又道:“你别一口一个高升,叫姐夫,不叫姐夫的话,我也不做你的凤姐姐了。”

说着话紧盯着方三,方三低了头不说话,高升紧挨着凤娇笑道:“你倒是叫啊。”

方三蚊子哼哼一般叫了声姐夫,高升答应着,嗤一下忍不住乐出了声。

凤娇握住他手笑笑,又问方三:“你怎么会跟着你姐夫的?”

方三愣了一下,我姐夫?谁啊?随即反应过来:“世子吩咐的,让我带人暗中跟着他严加保护。”

“既让你保护,你那么好的身手,怎么还是让他受伤了?”凤娇质问。

“对方人多,又成心置我们于死地,好在高升,哦,姐夫带的人也颇有些身手,两厢联手,将敌人诱至一处悬崖边,缠斗了一个多时辰,多数被我们逼下悬崖,最后只剩一名强敌,是他们的统领,那个人眼看势败,扑向高升,哦,扑向他抢了他背上的包袱,这次在蜀府与一些大粮商订的粮草契约都在里面,那个人抢了包袱就往悬崖下跳。”方三指指高升,“他竟然一把揪住包袱跟着跳了下去。竟不懂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道理,真是愚蠢。”

凤娇看向高升:“包袱可拿回来了?”

“拿回来了。”高升点头。

凤娇看着方三:“那是我们高家所有家产换来的,若是丢了,边关的将士很快就会断粮,非常时期,有青山也没柴可烧。知道吗?”

“所有的家产?”方三惊讶看着高升。

“是你救了他,对吗?”凤娇问道。

方三挠挠头:“好在我身手够快,方不辱使命。”

“既是你救了他,就不计较你偷走手窜了。”凤娇痛快说道。

方三有些委屈:“凤姐姐,那手窜不还是你们家的吗?再说了,一条命和一对手窜能相提并论吗?”

凤娇没接他的话:“我还有话问你,他的腿伤势如何?谁给接的骨上的药?又是谁说他的腿没救了,会成瘫子?”

高升手颤了起来,凤娇忙握着他掌心安抚,夫妻两个定定看着方三。

方三捏一下拳头痛下决心,看在他为了边关将士拿出全部家产的份上,我实话实说。

再说了,过会儿郎中就来,来了也得露馅儿。

“他的腿没有大碍,只是右腿磕在一块大石上,骨头裂了,左腿没事,我自小习武,受过很多次伤,接骨上药的本领比跌打郎中厉害,他当时疼得几乎快要晕厥,我在几个穴位上给他针刺止疼,他瞧着那几根针,竟吓得晕死了过去。一个大男人竟害怕扎针,我存心戏弄,给他两条腿都敷了药裹了白布上了夹板,因为针刺后麻木,他醒来发现没有知觉,问我是不是会成瘫子,我说十有□□会。为了不让他起疑,路上那几天我每天都给他用麻沸散……”

方三说着话嗤一声笑了起来:“其实他最担心的不是自己的一双腿,他最担心的是以后不能人事,成了太监,每夜里在客栈,趁我们睡着悄悄自己试验……”

正笑着,迎面一阵风来,下意识侧头一躲,哐当一声,一个茶盏打在身后柱子上,应声碎裂,跳起来躲过那些碎片,又一个茶盏扔了过来,方三跳着脚一连躲了四次,瞧着凤娇手上的茶壶拱手求饶:“凤姐姐,我再不敢了。”

凤娇扬手扔了过来,方三一边躲避一边对高升道:“姐夫,我好歹救了你一命,你倒是拦着点儿。”

“我腿不好,拦不住。”高升慢腾腾说道,“那日若不是你的队伍突然出现,我和顾掌柜早带着人从小路跑了,是你好勇斗狠,非要让部下练一练身手,和敌人决一死战。才耽误了逃跑的时机。”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凤娇咬着牙操起一把玉如意。

方三两手抱着头:“那些人是死士,不达目的不罢休,一日不得逞,会不眠不休得追杀你们,若是追到家里,一家老少都难以幸免。”

凤娇放下玉如意看向高升:“真的假的?”

“危言耸听吧。”高升说道。

凤娇又操起了玉如意。

“凤姐姐,我也受伤了。”方三忙道,“伤在不能让你们看的地方,因伤势影响,这几天轻功用得不灵便,要不我早逃了,还能等着你拿东西砸我?”

凤娇这才放下,气哼哼朝他招手:“你过来,跟你姐夫道歉。”

方三看一眼凤娇脸色,老老实实过来作三个揖:“姐夫,我错了,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我吧。”

高升架子十足嗯了一声。

方三看向凤娇:“凤姐姐脸色不好,歇着吧,我告辞了。”

凤娇脸色稍有缓和:“你的伤也找郎中瞧瞧。”

“知道了。”方三闪身出了屋门,擦一下额头的汗摇头,“好险。”

闪身跃上女墙,从树枝攀上屋顶,站在屋脊上笑,戏弄高升挺有趣的,不过不想惹凤娇不高兴。

确实是我妨碍了他们逃跑,可是我的部下没经过实战,既遇强敌必杀之,只是没想到高升那么无惧无畏,才出了岔子。

高升这个人,很不一般。

难怪世子让我留在富阳保护他,保护高家。

屋内,凤娇与高升两两相对,只觉劫后余生。

高升拉她到榻上来抱在怀中亲一亲她头发:“靠着我歇息一会儿。”

凤娇靠在他怀中长吁一口气:“好在有惊无险。”